“这得委屈震二奶奶,不能坐家里的大轿了!”李绅说道:“只有算好路程,派人打前站;那里打尖、那里宿夜,都定规了准地方。轿子是一天一晚,预先雇好了它!”

“绅表叔算计得一点不错?”震二奶奶大为高兴,“这是跑驿站的办法,‘换马不换人’,一班轿夫赶几十里路,不太累就快了!”

“还是我举荐得不错吧?”曹太夫人向震二奶奶得意地说了这一句,转脸向李绅说道:“缙之,就都托你了,我们听信吧!”

“是,”李绅答说:“我想,明天来不及;准定后天动身好了。”

“原定后天动身。”震二奶奶问道:“要派人打前站,只怕后天也来不及。”

“不要紧!这条路我熟,尖站、宿站,那家客栈比较干净,我都知道,告诉他们到那里接头就是了。”

话虽如此,李绅亦须禀明而行。李煦对于隔站换轿,派人打前站,都表同意;但不主张住客栈,因为由苏州到南京,各地皆有跟苏州织造衙门,或者扬州盐院有关系的殷实商人,可作东道主。

同时,李煦认为应该加派李鼎护送;虽不必到南京,至少亦应送到镇江。

这番盛意为曹太夫人与震二奶奶坚决辞谢了。因为已过腊八,家家都在忙着过年,不便打扰;更怕居停情意忒厚,殷殷留客,误了归程。至于李鼎送到镇江,一来一往怕赶不上出殡;而且震二奶奶一走,四姨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得李鼎在家,帮着照料。

这都是实情;而况李煦作此主张,无非笼络,意思到了,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并不坚持。

※※※

一主两婢,三乘轿子,护送的是李绅与两名护院,张得海、杨五;另外是李家的两男仆,李才、李富;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曹家的一个老仆曹荣。除了两名护院骑马;其余的都坐车,是拿织造衙门运料的马车加上布篷、铺上棉垫,坐人带装行李,一共用了五辆。车把式加马夫,一行恰好二十人。

动身这天虽冷,但无风而有极好的太阳;加以沿运河的塘路,因为是南巡御舟纤道,路面一律用青石板,修治得相当平整,无论车马轿子,都走得很爽利;夕阳衔山时分,便已到了无锡。

照李绅的指定,打前站的李家二总管温世隆,在东关最大的招贤客栈包了一大一小两个院落;小的那个院子只得三间房,正好归震二奶奶带着他的两个丫头住;李绅住在大院子里,一个人占一间房,其余的人,两个、三个一间,勉强够住。

“老曹,”李绅第一天落店便立了个规矩:“你家二奶奶那里,归你照应;我特为把你跟两位护院,安排在西面靠小院子的那间屋,不但为了照应方便,也为了看守门户,不论什么人不准进小院子!今天住无锡、明天住常州,后天住镇江,都是这么办。请你记住了!”

“是!”曹荣答说:“不过那间屋只摆得下两张床。”

“两张床够了!你一张;两位护院的合一张!”

“啊,啊!”曹荣敲一敲自己的脑袋笑道:“我真糊涂了!护院的巡夜,轮班儿睡。”

“对了!”李绅正一正脸色,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晚上你也惊醒一点儿!”

于是,曹荣将震二奶奶的行李送了进去,正在帮着铺陈,只听小福儿在外面大喊:“曹二爷,曹二爷,给你送东西来!”

曹荣正在解铺盖绳子,便即高声答说:“什么东西,你送进来!”

“我不敢!绅二爷交代,我踏进这个院子,就要打断我的腿。”

“好家伙!”震二奶奶笑了,“绅二爷的规矩好大!”她向她的另一个丫头绣春说:“你去告诉绅二爷的那个小厮,说是我让他进来的,叫他不用怕。”

等将小福儿唤了进来,只见他一手端一盆冒热气的浆糊;一手握着一大把桑皮纸裁成,寸许宽的长纸条,冲着曹荣说道:“绅二爷说,怕板壁有缝会灌风,让我把这些东西送来给你。”

“好!小兄弟索性劳你驾糊一糊,行不行?”

小福儿想了一下,慨然答道:“好吧!我替你糊。先糊那一间?”

“先糊东面这一间。”曹荣又说:“反正只住一夜,就在外面糊好了。”

“不!”震二奶奶亲自掀开门帘说道:“外面糊得一条白、一条白地,有多难看!到里面来糊。”接着又问小福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福儿。”

这小福儿约莫十四岁,圆圆的一个脑袋,很黑;多肉的鼻子与嘴唇;一双大眼,长相憨厚,加以震二奶奶爱屋及乌,就越觉得他讨人欢喜了。

“你进来吧!”

屋子里靠窗是一张杂木方桌,两把椅子,得移开了才能动手。震二奶奶正要唤丫头帮他的忙;但见小福儿钻到桌子下面,用脑袋一顶,双手扶着桌腿挪了开去。

“真叫有其主,必有其仆!”震二奶奶向两个丫头笑道:“别看他是孩子,还真管用呢!”

受了夸奖的小福儿,越发卖弄精神,很快地糊完了壁缝;依旧用头顶着桌子放回原处,摆好椅子问道:“震二奶奶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回去替我跟你们二爷道谢。”震二奶奶向锦儿说道:“给他一个赏封;拿大的!”

震二奶奶预备着好些赏封,一两、二两、五两共三种。小福儿不想当这么一个差使,就能落五两银子,喜不可言;傻傻地笑着,十分滑稽,惹得锦儿和绣春,也都抿着嘴笑了。

这一来,小福儿自然更起劲了,糊完了另外两间屋,又供奔走,一会儿送茶水,一会儿送火盆,里里外外,来去不停。最后一道来,却是空手,道是有人送菜来;还有话要让曹荣转告震二奶奶。

送菜的是无锡城里一个姓薛的商人;开绸庄,开米行、开油坊,什么生意都做,而且做得很大。跟江宁,苏州两织造衙门都有往来,听说震二奶奶路过,特地派他的兄弟薛老三来致意;李绅便让曹荣跟他去打交道。

“家兄说,曹少夫人路过,本来要着女眷过来请安,不过老实妇人上不得台盘;只好送几样不中吃的菜,请曹少夫人赏脸。”薛老三说:“另外还有几个泥人儿,是送小少爷玩的。”

“多谢,多谢!等我先上去回一声;请薛三爷宽坐。”

其实是跟李绅商议,该不该收?李绅认为并无不可;便具了个代收的谢帖,又赏了薛家下人四两银子。将来客打发走了,他命小福儿帮着曹荣,将四个食盒,一只木箱都搬了进去,请震二奶奶过目。

四个食盒中是六大六小一火锅,极好的一桌“船菜”。震二奶奶留下生片火锅,一只烤过再煨汤的鸭子,一碟糟酿子鸡;其余的菜,犒赏两名护院跟李家的下人。

“是不是先让绅二爷挑几个菜留下来?”

“不必!”震二奶奶毫不考虑地答说:“请绅二爷一起来吃好了!在路上不能按家里的规矩;再说,我也吃不了这些东西。不如请了他来,一面吃饭,一面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听曹荣转达了这些话,李绅点点头。他不是什么拘谨迂腐的人,既然震二奶奶不在乎,他又在乎什么?

“好吧!我再交代几件事;回头我进去。”

话刚完,只见窗外一条长长的辫子甩过,是绣春来传话:“我家二奶奶说,请绅二爷跟柜上要一坛子惠泉水:真正的惠泉水。”

“好!我知道了。”

李绅随即派小福儿跟柜房要了送进去;自己交代了几件事,洗一把脸,潇潇洒洒来到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落已非刚到时的光景了,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走廊上支着两个炭炉,一个烹茶,一个蒸菜;熊熊的火焰,衬着雨过天青颜色窗纱上掩映的灯光,入眼便觉心头温暖,整日风尘之苦,一扫而空。

“绅二爷来了!”锦儿一面通报,一面打门帘,“请东面屋里坐。”

震二奶奶将东屋做了饭厅,饭桌已铺设好了;正中一个火锅,火焰正在上升;上首摆一双牙筷;下首也是一双牙筷,不过包金带链子,一望而知那是震二奶奶的座位。

等李绅在火盆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绣春端来一个漆盘,上面是一具簇新五彩的磁壶,同样富贵不断头花样的两只茶杯。

“二奶奶说,福建武夷茶,不能用盖碗;要用茶壶。刚沏上,得稍微焖一会儿,香味才能出来。绅二爷,你自个儿斟着喝吧!”

李绅听她语声如簧,看她眼波流转;一条甩来甩去的长辫子,显得腰肢极活,不由得想多打量她一眼,却只看到一个背影,腰细臀丰,不像姑娘,像是妇人。

一面想一面斟着茶喝,只听帘钩一响,抬头看时,艳光四射的震二奶奶已出现在他面前了!

“绅表叔,”她含笑说道:“这一天可把你累着了吧!”

“不累,不累!”李绅站了起来:“但愿天天是这种天气,那就很顺利了。”

“请坐!”震二奶奶向窗外说道:“就开饭吧!”

于是锦儿来主持席面,薛家送的菜以外,把自己带来的路菜也摆了出来;八个生片碟子,无处可以放置,摆在一张小条桌上,抬了过来,接上方桌,居然也是食前方丈的模样了!

“请上坐!”震二奶奶说:“绅表叔,你是长辈,别客气;让来让去地,就没意思了。”

“恭敬不如从命!”

李绅在想:严冬旅途,有这么艳丽的一主二婢照应着,在这么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吃这么一顿肴馔精洁,食器华美的晚饭,也是人生难得的际遇;让来让去地闹虚文客套,简直就是有福不会享!

因为这一转念,对于震二奶奶替他斟酒布菜,便都能泰然而受了。

“绅表叔的尊庚是?”

“我是吴三桂造反那年出生的,今年四十八。”

“看不出。最多四十岁!”震二奶奶又问:“听说还没有表婶?”

“再也不会有了!”李绅笑一笑,喝了口酒。

“为什么?”

“古人说:四十不娶,可以不娶。年将半百,何必再动这个心思。好比八十岁学吹鼓手,也太自不量力了!”

“绅表叔也别说这话!五十岁续弦的还多得很呢!”

“那是前妻有儿女要照料,迫不得已。像我,孑然一身,何必再弄个家室之累?”

“说起儿女,我可要拿大道理说表叔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不想成亲,房里也该弄个人才是。”震二奶奶又问:“莫非舅公就没有提过这话?”

“提倒是提过。我说不必,就没有再往下提了。”

“‘不必’跟决不行不一样!绅表叔,我劝你还是得弄个知心着意的人。”

“知心着意,谈何容易?”李绅举一举杯说:“有这个伴我,也就尽够了。”

震二奶奶笑了,“有个人陪着你喝,不更好吗?”她说。

李绅心中一动,“我倒从来没有想过。”他说,“那就更难了!又要知心着意,又要会喝酒,那里找去?”

“只要肯下心思去找,那里会没有?像府上这样大家,丫头带‘家生女儿’总有三四十;我就不相信会找不到一个中意的。”

李绅笑笑不答;从火锅里挟了一大筷子涮好的山鸡片、腰片,放在小碗里,吃得很香。

看他这一笑,有着皮里阳秋的意味,震二奶奶有些好奇;很想问一问,却又怕问出什么令人叹息的事来,搞坏了此刻的心境,终于还是忍住了。

“倒是小鼎,”李绅忽然说道:“实在应该早早续弦。震二奶奶若有合适的人,不妨做媒。”

“怎么才算是合适的人呢?”

“自然要贤惠知礼、能干而能忍耐;年纪大一点倒不要紧!”

“你说要能忍耐,这话很对,‘婆婆’太多,气是够受的!不过,”震二奶奶问道:“何以说年纪大一点的倒不要紧?”

这是李鼎自己说的话,甚至还作了譬仿:“就像震二奶奶那样,二十七八岁了,我亦不在乎。”不过这话不便实说。李绅想了一下答道:“娶妻,各人的喜爱不同,有的喜欢宛转柔顺,像个小妹妹;有的喜欢爽朗明快,拿得出主意,作得起决断,像个大姊姊那样的。”

“这么说,鼎表叔是喜欢大姊那样的人啰?”

“当然应该这么说。”

“那么,绅表叔,你呢?”

“我——,”李绅摇摇头,“我自己都说不上来。也许,也许跟小鼎的想法差不多。”

震二奶奶的量浅,此时因为谈得投机,又是陪着李绅大口大口地喝,不知不觉地已有了些酒意,想说的话也就更多,“绅表叔,”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看我呢?是像小妹妹呢,还是大姊姊?”

“震二奶奶是巾帼须眉。”

“那自然是大姊了?”

李绅笑笑不答,喝一口酒,拈了两粒杏仁,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而视线却只是随着绣春在转。

震二奶奶有些扫兴,谈得好好地,忽然冷了下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冷眼旁观,不须多久,便已恍然,怪不得他不愿娶妻;原来他是“玩儿”惯了,所以会中意绣春这种骚货?

其实,那个男人不爱骚货?震二奶奶想到丈夫背着她跟绣春挤眉弄眼的丑态,胸口就酸酸地不舒服。忽然,她灵机一动,心里在想:何不趁此机会,把这个“骚货”撵走?

此念一起,就不觉得扫兴了,“绅二叔,”她说:“我看你既不是喜欢像大姊的,也不是喜欢像小妹妹的;得要又像大姊,又像小妹。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震二奶奶,你这话可把我问住了。”李绅笑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那谈得到对不对?而且,我也想不出,怎么会又像大姊,又像小妹?”

“俗语说,‘上床夫妻,下床君子’,我得把这两句话改一改,‘上床小妹、下床大姊。’这话怎么说呢,下了床照料你的饮食起居,有时候还得要管着你一点儿,才能让你觉得是真的关切。这不就像个做大姊的样儿吗?”

李绅笑了,“震二奶奶的口才可是真好!形容得一点不差。”他顺口问道:“‘上床小妹’,可又怎么说?”

“这要用怎么说?还不是由着你的性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由于语涉不庄,所以震二奶奶故意绷紧了脸;而且声音有点像生气的样子;李绅不免愕然。看到他的神气,想像自己假装正经的模样一定很滑稽;震二奶奶不由得“噗哧”一笑——这一笑开头可忍不住了,将头一低,以额枕臂,伏在桌上笑得鬓边所插的一朵白绒花,颤巍巍地抖动不停。

※※※

第二天宿在常州,仍旧包的一大一小两个院子。有了前一天的经验,李绅就省事得多了,恰好在同一家客栈中遇见一个南归度岁的好友。旅途邂逅,相偕入市,把杯细叙契阔,直到起更时分才回来。

“震二奶奶来请二爷吃饭,我说跟朋友出去了。”小福儿迎着他说:“饭后叫丫头来问过两回,看回来了没有?刚才还来过,说回来得早,就请二爷过去,有事商量。”

既是有事商量,李绅便坐都不坐,转往小院子里;只咳嗽一声,便听绣春在说:“绅二爷来了!”

接着,堂屋的门开了,震二奶奶捧着个银手炉,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迎接。

“脸红得像关老爷,酒喝得不少吧?”

李绅摸着发烫的脸说:“教风吹的!酒喝得并不多。”

“还想找补一点儿不想?”

“不必!倒是想喝茶。”

“有!有!”锦儿答说:“刚沏上的。”

等从锦儿手里接过茶来,他却又不即就口;将茶杯转着看了看问:“这釉色很好。似乎出窑不久。”

“九月里才在江西烧的。为这些磁器,还碰了个大钉子。”

“碰谁的钉子?”

“自然是皇上的。”

震二奶奶接着说:“这两年,我家的差使很多,烧磁器、烧珐琅,都是太监传的旨。七月里又说要烧一窑五彩的;指明用‘富贵不断头’的花样。我心里就疑惑,这个花样俗气得很;再说宫里用这个花样也不大对劲。大清朝万万年的天下,自然‘富贵不断头’,还用得说吗?果然,送到京里,摺子批下来,才知道是有人假传圣旨。”

李绅骇然。

“什么人这么胆大?”他问:“摺子上是怎么批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说是‘近来你家差事甚多,如磁器珐琅之类,先还有旨意,件数到京之后,送至御前看过。如今不知骗了多少磁器,朕总不知!以后非上传旨意,即当在密摺内奏明;倘瞒着不奏,后来事发,恐尔当不起!’”

“上谕很严厉啊!”

“话说得够重了!”震二奶奶有些困惑,“不过,我就不明白了,第一、瞧这光景,是谁假传旨意,皇上心里有数儿,为什么自己不降一道旨意治罪;第二、烧磁器、烧珐琅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倘或说是受了骗,大不了报销不认账,赔几个钱而已!怎么说得上‘吃罪不起’的话。”

李绅心想,震二奶奶再能干,遇到这些事,她可就不在行了。于是想一想问道:“震二奶奶,你听说过,几位‘阿哥’争皇位的事没有?”

“听说过,还不只一回。一会儿太子废了,一会儿太子复位了;一会儿又是那个阿哥发疯,那个阿哥圈禁高墙,实在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这件事瓜葛甚多,不容易弄得清楚;也不便说得太露骨;所以皇上才那么批下来,只要遵办就是。”

“绅表叔,你这话,我可又糊涂了!这跟阿哥争皇位,怎么扯得上呢?”

“不但扯得上,而且很有关系。震二奶奶,你想,有谁敢假传旨意,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教办什么差事?当然是王府里的人。是不是?”

“啊!绅表叔,你的话有点意思了。”震二奶奶深感兴味地,“请再往下说。”

于是,李绅想了一下,先将太子被废以后,皇子们暗中较量的情形,扼要地讲了些给她听——从太子废而又立,立而又废,皇帝似乎有了个极深的警悟,立储会带来两大害。因为一立太子,便须设置东宫官属,自然而然成了一党;如果太子天性稍薄,而又有小人拨弄撺掇,则篡弑之祸,随时可以发生。这是大害之一。

倘或太子不贤,自可断然废除;但这一来又启其他皇子觊觎储位之心,于是各结党援,彼此相攻,总有一天会演变成骨肉相残的悲惨局面。这是大害之二。

这两大害,皇帝几乎已经亲历过了。从太子第二次被废幽禁以后;八阿哥胤祀颇受王功大臣的爱戴;皇子之中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十四阿哥胤祯,亦都跟八阿哥很亲近。因此,他的党羽,日多一日。

八阿哥胤祀礼贤下士,而且颇有治事之材,确有继承大位的资格。但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卫氏,出身于籍没入宫充贱役的“辛者库”;倘或立他为太子,必为他的兄长所不服,明争暗斗,从此多事,岂是社稷之福?

其次,皇帝又觉得他的身子很好,活到八十岁,不算奢望;那一来储君就得在康熙七十年以后,才有践祚之望,那时胤祀也在五十开外了!自古以来,虽说国赖长君,但五十之年,精力就衰,享国自必不久,所以嗣位之子,除了贤能之外,也要考虑到年富力强这四个字。

因此,皇帝一面严谕,不准建言立储,以防结党;一面暗中物色,属意有人;此人就是皇四子胤禛的同母弟皇十四子胤祯。

胤祯从小为皇帝所钟爱,他有许多长处,其中之一是对兄弟非常友爱。他生在康熙二十七年;皇帝的打算是,如果他能在康熙七十年接位,亦不过甫入中年,还有大大的一番事业可做。因此,借需要用兵青海的机会,派他为抚远大将军,特准使用正黄旗纛;上三旗皆属皇家,但只有正黄旗是天子自将,所以准用正黄旗纛,无异暗示为代替御驾亲征。

十四阿哥更有一个独蒙父皇眷爱的明证是,授抚远大将军的同时,封为恂郡王。因此,将来皇位必归于十四阿哥,在京中已成公开的秘密。

皇帝不立太子,而出此暗示,固然是为了十四阿哥如果不长进,可以用召回以及收回正黄旗纛等等方式,改变决定,不至于会像废太子那样引起轩然大波;但最主要的还是杜绝其他皇子觊觎大位之心,然后严禁亲藩结党,才可收到实效。

话虽如此,王公门下贤愚不一,总有些小人,或者拥立之心不死,再设法交结外官;或者假名招摇,营私自便,这就是曹家“近来差事太多”,不知为人骗了多少东西的缘由。像这样的事故,皇帝如果降旨严办,小事亦会变成大事,既伤感情,又伤精神;所以批示曹俯,应该在密摺中奏明,皇帝便可单独处置。但如将来发现,仍有皇子在图谋大位,那是一件非办不可的重案,倘或牵连在内,罪名自然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