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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的话?四姨,你自己多心。”震二奶奶很体谅地说:“我知道你心境不好!也难怪,如今府上这个家,除了你,谁也当不下来。”
“有你这句话,我受气受累也还值!偏有人还不服气,只当当这个家有多大的好处似地。有时候想想,那口气真咽不下;恨不得就撒手不管!反正别人吃饭,我不能吃粥;何苦卖了气力还招人闲话?”
这是指的二姨娘;接着便讲了她许多跟四姨娘呕气的故事,震二奶奶自然是以同情与关切的心情倾听着;刚才所生的小小芥蒂,也就在这一番深谈中消释了。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这本经,特别难念。不过,”震二奶奶特别提高了声音,希望能起鼓舞的作用:“舅公身子仍旧那么硬朗;表叔,这回看上去沉静老练,跟以前大不相同,若是皇上赏下什么差使来,不必愁他拿不下来。就这两件事说,四姨,你眼前累一点儿,后福还有的是呢!”
四姨娘却无这种只往好处看的想法;但如只往坏处看,便是一家败落人家,又有谁肯跟你攀亲?所以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换上一副笑容答说:“但愿如你的金口。说真个的,小鼎这趟从热河见了驾回来,真是长了见识,看上去是有出息的样子了。不过,有才情还得有人缘。”
“‘花花轿子人抬人’,人缘亦要彼此帮衬才显得出来。若是无亲无友,光是老婆孩子、丫头听差面前得人缘,能管什么用?”
四姨娘一听这话,觉得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赶紧接口说道:“一点不错!亲戚彼此帮衬最要紧!震二奶奶,老太太得病的时候,有几句很要紧的话交代下来;我们老爷说:姑太太那里,震二奶奶是个当家人,这样的大事,应该先告诉她;而且老太太又交代了,这件事要托震二奶奶。有此两层关系,姑太太那里倒可以慢一慢;且先看震二奶奶的意思。”
左一个“震二奶奶”;右一个“震二奶奶”,且又将她看得这么重,抬得这么高,身受者真有飘飘然之感了。
不过,喜在心里,而脸上却是一脸肃穆之中,带着惶恐的表情,“四姨!”她敛手说道:“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遗命;怎么一件大事?只怕我办不下来!”
“世上就没有你办不下来的事。”说到这里;她转脸对顺子说:“你去替锦葵,叫她把两个盒子捧了来。”
“是什么盒子?”
“锦葵知道。”四姨娘回脸看着震二奶奶:“老太太说,曹家、李家,还有府上马家,这三家是分不开的,一荣俱荣,同枝连根。芹官虽是外曾孙,跟自己的曾孙没有两样;姑老爷又只有这么一枝根,将来务必替他找一房能够成家把业的好媳妇。如今天缘凑巧,现成有个小姑娘在这里;老太太说,人品模样儿,照她看,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只要托出一位够面子的人来做媒,亲事一定可以成功。震二奶奶,我家老太太托的是你,还亲自替你留下了媒礼。”
震二奶奶听到一半,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四姨娘在说后半段时,她听而不闻,只在心里琢磨。这件事轻许不得,是不须多想就知道的;她在琢磨的是,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一种态度?要决定这一层,又得先自问有几种态度可采?
一种是婉言辞谢;但决不可行!且不说至亲,就是泛泛之交来请作伐,除非有特殊的窒碍,不便开口,亦无拒绝之理。
一种是存心敷衍;好歹先答应下来,办得成、办不成再说。这样的态度,有欠诚恳,也不宜施之于至亲。
一种是尽力而为;看起来这是唯一的相待之道。不过,话说几分,亦有讲究,只能见机行事了。
待她刚想停当,四姨娘的话也快说完了;听得最后一句,不由得双手乱摇,“使不得,使不得!”她说:“这时候那里就谈得到媒礼了?”
四姨娘也是极能干的脚色,机变极快,“媒礼也不过说说而已!”她说:“实实在在是老太太的一点‘遗念’,不过,凭良心说,老太太待你可真是不同,照我看,就是给你留的一份最好!”
长辈去世,将生前服御器用,分赠亲近的晚辈,名为“遗念”;旗人原有这个规矩。本乎“长者赐,不敢辞”之义;而且有这样郑重的意思在内,自然逼得震二奶奶非受不可了。
等把锦葵捧来的一个包袱解开,里面一大一小两只古锦盒子;四姨娘先开大的那个,里面是一双玉镯;白如羊脂,碧如春水,色泽正而且透,确是罕见的上品。
小的一只之中,是一枚押发,拇指大的一片红宝石,四周金丝累镶,不但名贵,而且精致,震二奶奶一看就爱上了。
“老太太赏我这么好的东西,教我心里怎么过得去?”震二奶奶说:“我看,给我换两样别的;这些东西留着将来给阿筠添妆吧!”
“不相干!各有各的。”四姨娘将那枚押发拈在手里,“你的头发好,正配使这个!”说着,便走到震二奶奶身后,要替她将这枚押发戴上。
曹李两家的女眷,虽在旗籍,却是汉妆;震二奶奶梳的不是“燕尾”,仍是堕马髻。她确是生了一头好头发,虽有服制,不施膏泽,亦如锻子一般又黑又亮,衬托得押发上的红宝石,格外鲜艳夺目。
锦葵去取了两面西洋玻璃镜子来,跟四姨娘各持一面,为震二奶奶前后照看,她嫌看不真切,取下押发插在四姨娘头上,左右端详,越看越爱。
“明天得专诚到老太太灵前去磕个头。”震二奶奶有些不安地说:“我们做晚辈的,也没有能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多少孝心,想想真教受之有愧!”
四姨娘微笑不答,只亲自检点这两样珍饰,照旧用包袱包好,放在震二奶奶身后的茶几上,摸一摸酒壶说:“酒凉了!锦葵,烫热的来!”
就这片刻之间,震二奶奶已经想好了,做媒一事,不能不格外尽心,不过,话要说得清楚。
“四姨,”她说:“阿筠配芹官,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你知道的,我们家的那个‘小霸王’,不但是我家老太太的‘命根子’,也是曹家的‘正主儿’!所以谈到这件事,连我家老太太也做不了主。”
四姨娘大为惊愕:“怎么?”她急急问说:“怎连姑太太都做不了主!那么谁能做主呢?”
“王妃!”
震二奶奶所说的“王妃”,是指平郡王讷尔苏的嫡福晋。平郡王是太祖次子,太宗胞兄礼烈亲王代善之后;代善有拥立胞弟的大功,所以蒙恩特深,一门六王,煊赫无比。但一样封王,却有区分,一种是及身而止,子孙虽可袭爵,却逐次降封,爵位越来越低;一种是“世袭罔替”,只要清朝不亡,子子孙孙永袭王爵,俗称“铁帽子王”。
“铁帽子王”一共只有八个,而代善一支,已占其三:本人是礼亲王,长子岳托一支是克勤郡王;三子萨哈璘一支是顺承郡王。岳托传子罗洛浑;罗洛浑传子罗科铎,已在康熙初年,改封号为“平郡王”。
讷尔苏是罗科铎的孙子,康熙四十年袭爵,照例成为镶红旗的旗主。其时曹寅正是得君最宠之时,皇帝竟将他的长女“指婚”讷尔苏;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由曹寅亲自送女进京成婚。包衣的身分极低,竟得联姻皇室,出一个王妃,实在是绝无仅有的荣宠。
平郡王妃已经生了儿子,名叫福彭,今年十三岁。这福彭是曹太夫人的外孙,亦就是芹官的表兄,四姨娘知道,曹家上上下下都有个确信不疑的想法,福彭将来会成为“王爷”;而芹官有个当“王爷”的嫡亲表兄,飞黄腾达,重振家声,亦是必然之事。但是,芹官的一切,得由平郡王妃来作主,她却还是初次听闻。
不过,只要多想一想,就会觉得这不但是事理之常,而且也是势所必然。旗人家本来尊重姑奶奶,何况这个姑奶奶是如此贵重的身分?就平郡王妃来说,欲报父母之恩,期待娘家兴旺,若无芹官,一切都将落空!自然呵护备至。
在曹家,希望都寄托在王妃身上;正要她来关切芹官!此时关切得愈深,将来照应得愈多;实在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想通了这些道理,更觉得这头亲上加亲的姻缘,非结成不可。
于是从容不迫地说道:“王妃远在京里,凡事也不能平空拿主意;而且也不会违拗姑太太的意思。姑太太呢,什么事都少不得你这位军师;所以说来说去,顶重要的还是你!”
“四姨,你真把我抬举得太高了!当然,这件大事,我家老太太会问问我,我也一定会效劳。不过,四姨,你只见我家老太太事事将就着我;不知道这是她老人家的手段。我说对了,当着人抬举我,好教我格外巴结,说得不对,决不肯在人面前驳我,保住我的面子,才能让下人服我。其实,事无大小,她老人家心里自有丘壑。所以,我只能说,我尽力去办;办得成、办不成实在不敢说!”
“是的,是的!”四姨娘虽不无失望,却丝毫不敢形诸颜色,仍是十分感谢的神情,“二奶奶你这‘尽力’两个字,老太太如果听得见,一定也会高兴。”
“本来就该尽力!”震二奶奶说:“反正都还小,慢慢儿来。顶要紧的是,阿筠自己要争气。”
“一点不错!好在这孩子要强,懂事,肯听话;老太太生前宠她,我们也不敢不照老太太的意思,格外照看她。”说到这里,四姨娘用一种突然想到的语气说:“二奶奶,我跟你商量,老太太的意思,应该怎么样告诉姑太太?”
“我看,应该让舅公跟我家老太太当面说。”
“按规矩是应该这么办。不过,”四姨娘很谨慎地说:“他又怕碰钉子。”
“怎么叫碰钉子?”
“怕姑太太不答应。”
震二奶奶心里好笑,李家热中这头亲事,竟致如此患得患失!本想说:“如果舅公一说就成,岂不是用不着媒人了吗?”但话到口边,突然醒悟,这样说法倒像她对做媒很有把握似地。千万说不得!
于是她想一想答道:“不会的!既是老太太的遗命,就不愿意也不能当时就驳回。”
“那么,二奶奶,照你看,跟姑太太说了,她会怎么说?”
“这就很难猜了!不过,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家老太太一定有个让人心服的说法。”
“是的,姑太太行事,向来让人佩服。”四姨娘说:“我的意思,最好请你先代为探探口气。”
“这当然应该效劳。不过,这个口气怎么个探法,可得好好儿琢磨、琢磨。把话说拧了,弄成个僵局,以后要挽回就很难了。”
“是的。”四姨娘想了想说:“不妨探听探听,姑太太是不是喜欢阿筠?”
“那不用探听,喜欢!可是,四姨,喜欢归喜欢,跟做曾孙媳妇是两码事。”
“这话也不错。”逼到这地步,把四姨娘的实话挤出来了,“干脆就拜托你跟姑太太说,老太太有这么一份心愿;看姑太太怎么说?”
震二奶奶无法推托了,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
听震二奶奶悄悄说完,曹太夫人久久不语,表情极深沉,竟看不出她的意向;不过,很重视这件事,却是可以断定的,否则不必做这样深长的考虑。
“我跟你实说吧,我都没有想到过这件事。”曹太夫人紧接着又说:“这话不对!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想到心里就在说:还早得很!急什么?就把这一段儿抛开了。如今老太太有这个意思,我自然不能不仔仔细细想一想。想下来还是那句话:早着呢!不必急着定亲。至于阿筠,将来替芹官找媳妇的时候,少不得也会想到她;不过这会儿还谈不上。女大十八变,这会儿定下了,万一将来不如意,你说怎么办?还能退婚吗?”
这话说得很透澈,震二奶奶完全了解了;她心里在想,这个媒现在还无从做起,不过受了人家的重礼,不能不想法子搪塞。
“你跟四姨娘去说,就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阿筠既是老太太喜欢,就该另眼相看,尽心管教,将来只要性情温柔贤淑,像我们这种人家,不怕物色不到好女婿。这才是不负老太太的一番期望!”曹太夫人停了一下又说:“至于亲上加亲这件事,不妨这么想,可别以为事情非这么办不可!姻缘这两个字最难说,我也做不得主;譬如说你大姑,作梦也想不到会嫁到王府。再说,芹官到底还有他娘在,也得问问她的意思。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那有个不是的?”震二奶奶答说:“反正凡事经你老人家一想,里外透澈,别人能想到的,话里就有了。就怕我说不周全!”她抬眼看着秋月又说:“你也帮我记着点儿,若是我说漏了,提我一声儿。”
“你一个人去跟她说好了!”曹太夫人立即接口:“你跟四姨娘说,这件事只能摆在心里,千万别说破!阿筠慢慢懂事了,若有那不知轻重的ㄚ头,拿这个逗她取笑儿,让她一生了心,说不定就害她一辈子!”
听到最后几句话,震二奶奶凛然心惊;连连点着头说:“老太太的心可是真细。这一层上头,关系不小,我一定跟四姨娘说明白!”
※※※
话确是说得很明白。因为除了曹太夫人的意思以外,还有震二奶奶的解释。
照她的解释,其实阿筠已经中意了。但女大十八变,不能不防以后的变化,譬如说:阿筠还没有出痘;倘或一场天花,留下什么残疾,还能退婚吗?曹太夫人再有一层不放心的是,怕阿筠无人管教,长大来不是乖戾骄纵,就是小家子气。芹官岂能娶这样子的媳妇?
除了说曹太夫人对阿筠已经中意,略嫌武断以外,其余的话都能道着本意。四姨娘是聪明人,听了这些话,心里自然而然有了一个结论:阿筠长到十四五岁,如果仍是像目前这样,令人喜爱;这头亲事就有把握了。
这样的结果,不能满意,但也不曾失望;再想到李煦还安排着“改八字”那个伏笔,更觉希望无穷,不由得就有了笑容。
“姑太太真正老谋深算,不能不服她;更不能不听她。阿筠还是我自己带!”她说:“将来是怎样的贤淑,还不敢说;女孩儿家要温柔,这一点,我也是常常跟阿筠这么说。至于出痘的时候,自然格外当心;会不会留下什么残疾?那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四姨全明白了!”震二奶奶因为她有此欣悦的表情,觉得那份重礼可以受之无愧,亦大感宽慰,笑着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说女孩儿会是小家子气的样子,是决不会的;就怕把她的脾气宠坏了!”
※※※
第四章
就在震二奶奶动身的前一天,传来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镇江对岸瓜洲至十二圩的江面上,有只赴任的官船,为一伙明火执仗的强盗所抢劫,刀伤事主,还掳走了上任新官的一个姨太太。这伙强盗,有的说来自太湖;有的说是盐枭,年近岁逼,饥寒驱人,迫不得已做下这么一件案子,被掳的姨太太已经送回去了。
“就送回去也蹧蹋过了!”李煦跟四姨娘说:“劝震二奶奶过了年再走吧!我今年的运气坏透了!别再出事;我想起来都怕。”
“劝姑太太过了年走,也许还办得到;震二奶奶怎么行!人家别过年了?”
“你不管,先劝一劝再说。”
“一定办不到。”
果然,震二奶奶表示怎么样也得走。曹太夫人也说,非想法子送她回南京不可?
法子怎么想?把李煦请了来商量,李煦认为只有一个法子,请水师营派兵护送。
“这又好像太招摇了!”曹太夫人不以为然。
“而且,也不方便。”震二奶奶也不以为然,她的胆亦很大,“其实亦无所谓!一闯就闯过去了。我不信我会那样子倒霉,偏教我遇上了!”
“我的二奶奶!”四姨娘说:“遇上了,可就不得了啦!情愿小心;耽迟不耽错。”
“迟也迟不得!”震二奶奶皱着眉说:“多少事在等着我,这两天我想起来都睡不好觉。”
刚谈到这里,李鼎赶来了;他也是得知瓜洲江面的抢案,跟李绅谈起,觉得他有个看法,非常之好,特地来告诉他父亲。
“绅哥说,水路千万走不得——。”
李煦如今一听见李绅,便无名火发;当时喝道:“他懂什么?”
“舅公,”震二奶奶劝道:“且听听他是怎么说?”
李鼎等了一下,看父亲不作声,才又往下说道:“这几天冷得厉害,河里会结冰;万一拿船胶住了,就不遭抢,也是进退两难,那一下费的劲可就大了!”
“啊!一点不错!”震二奶奶说:“我可不敢坐船。起旱吧!”
“起旱可辛苦得很呢!”李煦提出忠告,也是警告。
“辛苦我不怕!只要平安,只要快就好。”
“绅哥也说,起旱为宜。照他看,越冷越晴,旱路走起来还爽利。署里派个人,再派两个护院的送了去,包管平平安安到南京。”
“这好!”震二奶奶转脸问道:“老太太看呢!”
“只要你肯吃苦,自然是起旱来得好!”
“不管是旱路、水路,路上不平靖,总不能叫人放心。”李煦说:“要嘛,让小鼎送了去;他有功名在身上,到哪里都方便。署里至多派个笔帖式;那班满州大爷的谱儿太大,帮不了忙,只会添麻烦。算了,算了!”
“小鼎有功名在身,可也有服制在身;马上就要出殡了,怎么赶得回来?”曹太夫人说:“果然要派人送,我倒想到一个人,就怕大哥不愿意。”
“没有那话!”李煦不假思索地说:“只要姑太太觉得谁合适就派谁;我为什么不愿意?”
“那就请你绅二哥送一送吧!”曹太夫人对李鼎说:“他出的主意不错,必是个很能干、很靠得住的人。”
“是!”李鼎看着他父亲。
李煦果然不大愿意,但话已出口,不便更变;再则也实在找不出别的亲属可当护送之任,只好点点头:“就让他送!你把他找来,让姑太太交代他几句话。”
“我这就去。”
李煦不愿见这个侄子,托辞去交代钱仲璇,转身走了。曹太夫人望着四姨娘笑道:“我说得不错吧!你老爷果然不愿意。”
“姑太太别理他!绅二爷送去很妥当。”
“他的号,叫什么?”
“叫缙之。”
“对!叫缙之,我想起来,缙绅的缙。”曹太夫人又问:“我听说缙之打算回山东去,有这话没有?”
“我也听说了。不过不便问,一问倒像真的要撵他走似地。”
曹太夫人不作声;心里另有盘算,一时也不肯说破,只谈些在北道上起旱的情形,那种荒村野店的苦况,别说不曾到过北方的四姨娘,连震二奶奶都未曾经过,因而听得出了神。
正谈得起劲,只听门外人声;丫头打了帘子,先进夹的是李鼎,“绅哥来了!”他问:“是不是让他进来?”
“既然请他护送,也就不必回避了!”曹太夫人这话是指震二奶奶而言,“请进来吧!”
于是李绅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叫声:“大姑!侄儿给大姑请安。”说完,趴在地上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
等他站起身来,震二奶奶已经预备好了,一面裣衽为礼;一面盈盈含笑地叫道:“绅表叔!”
“不敢当!”李绅还了一个揖。
“快过年了,还要累表叔吃一趟辛苦,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李绅尚未答言,曹太夫人抢着说道:“还不知道绅表叔抽不抽得出功夫?你倒像是以为定局了!”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李绅问道:“那天动身?”
“自然越快越好。不过——,”曹太夫人踌躇着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走法?”
李绅懂她的意思,“怎么走法”不是问路途,是问轿马。江南水乡,汊港纵横,只要不是深山,几乎就没有船不能到的地方;因此,堂客出远门,全由水路;至于短短陆路,譬如烧香、上坟、或者十几二十里以外探亲,有钱坐轿子、没钱坐“一轮明月”的小车。若说像北方起旱的大车,江南只用来拉货,很少坐人,尤其是堂客。
要坐当然也可以,只是要吃苦头。第一是尘沙甚大,就有车帷也不甚管用;第二是颠簸得厉害;第三是这种数九寒天,凛冽西风,扑面如刀。
“当然不能坐车。”李绅答道:“别说震二奶奶,就是我,一天坐下来,不把骨头震散了,也冻僵了。只有坐轿子。”
“坐轿子自然好!轿班一路抬到南京,得多早晚才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