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平郡王府,先见老王。他们郎舅之间,性情不同,爱憎有别,老王的声色之好,曹頫不以为然;曹頫所喜的那些风雅的玩意,老王认为迂腐,因而见了面,作了一番照例的寒暄,便无话可说了。
“你看你大姊去吧。”
每次见面,总要等老王说这么一句,才算结束了默然相对的僵局;曹頫请个安退出,到了太福晋那里,倘或别无坐客在,姊弟相叙,倒有许多话说。谈得当然是家务。
“恭喜你啊!”太福晋一见面就说:“听说你的事成了。”
“是啊!我正是为此而来的。”曹頫答说;“刚才接到方问亭的信;还说郡王有话要跟我说。”
“他刚回来。”太福晋当即唤住一个丫头:“你跟大爷去回,说四舅老爷来了。”
于是谈着家常等候,不多片刻,那丫头回来复命,说平郡王请“四舅老爷”在书房见面。
见面道了谢,平郡王头一句就是:“四舅,你得到热河去一趟。”
“是!”曹頫问说:“是行宫有事要办?”
“名义上是行宫的事,实际上是办赐园的事。”
这“赐园”当然是指先帝居藩时,圣祖在“避暑山庄”---热河行宫附近的狮子岭下所赐的“狮子园”而言。曹頫已猜到两三分了,但不宜先说,只点点头,全神贯注的听着。
“古往今来,传奇不少。”平郡王背着手一面踱方步;一面慢吞吞的说;那沉着的语调,浑不似出于三十多岁的天皇贵胄之口,“庶民,乃至宰辅,有身世之谜可以传奇,即成不朽。可是,帝皇就不同了。”这自然是指今上--乾隆皇帝而言,但平郡王说这话的意思,曹頫却无法推测,只好依旧静听下文。
“帝皇的身世是个传奇,天下惊骇,祸莫大焉。”平郡王突然站住脚说:“四舅,这趟热河之行,千万要隐秘。”
“是!”这一点,曹頫是很有把握的,所以满口答应,“一定,一定。我一定悄悄来去,勿使人知。”
“四舅,我的意思,不是行踪的隐秘,到热河以后,办事要隐秘。”
“喔,”曹頫答说“到底是什么差使?君王还没有交代下来呢?”
“是这样的----。”
原来皇帝的生母,本是热河行宫宫女李氏,一只住在狮子园;并且不不是占用正式的殿阁,而是在僻静之处,建了三间平房,作为她的安身之处。多年以来,相安无事;最近却不同了。这也难怪,生子贵为天子,任何人都不免会在感情上大起波澜。李氏自觉二十五年漫长的岁月,毕竟熬过来了,终于要出头了,言语举动,大失常态。皇帝对这一层身世之痛,不孝之罪,槌心泣血,却始终不能像宋仁宗那样,出以明快的措施,日夜焦虑,无可语言之人,直到平郡王内招回朝,才能一吐为快。
“如今除了上慰圣母以外,别无良策。”平郡王说,“我在皇上面前,保举四舅,到热河就是这件差使。”
“这,”曹頫顿觉双肩负荷不胜,“郡王实在是太抬举我了。郡王知道的,我不善于言辞。”
“我知道。不过,实在是无人可以托付这一间不足为外人道的大事。”平郡王想了一下说,“你不善言辞就带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去。到了热河,相度地形,为圣母另建新居,规制不易崇闳,装修务必妥适,为皇上略申奉养之意。至于另外有一句很要紧的话,如何婉转上陈圣母,可得要四舅好好费一番心思了。”
“喔,是怎么样的一句话。”
平郡王点点头,表示会给他答复,但却踌躇久久,方始将曹頫邀近来,促膝密谈。“现在的皇太后,身子很不好,在世的日子也有限了。恂郡王替皇上策划,定了一条李代桃僵之计;将来让圣母顶当今皇太后的缺。”平郡王停了一下又说:“当今皇太后母家,失一后,得一后,何乐不为?一定可以说得通,关键是圣母的行迹要隐秘,将来才能神不知、鬼不觉,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否则天下观瞻所系,事情就办不成了。”
曹頫正襟危坐的听完,以平静而缓慢的声音答说;“这应该不是一件说不通的事,而且话也不难说。”
“你有把握吗?”平郡王显得有些诧异。因为曹頫并不善于辞令,居然有毫不在乎的表示,是不是未曾了解其中的难处?不能不作此一问。
“实。”曹頫仍是很从容的神态,“不过有一层难处,见了面称呼如何?”
这确实是难处,而且是以前所没有的;因为在嗣皇帝未继位以前,从没有人谈过他的生母,当然也就没有谈如何称呼的难题。自八月二十三以后,不只是谁叫开头的,称之为“圣母”,这是个很恰当但非直接的称谓;当着“圣母”的面,该如何叫法,确实需要好好斟酌。
平郡王被难住了,只能反问:“四舅,你看呢?似乎还不能用太后的尊称吧?”
“用太后的尊称,当然也未尝不可,不过太后有太后的仪制,仅有尊称,并无其他尊礼太后之处,忒嫌亵渎,大非所宜。”
平郡王深深点头,想了一下说道:“这一层慢慢再想吧,或许有往例可援,亦未可知。”
这倒提醒曹頫了,“似乎可用当年称密太妃的例子。”他说,“暂且称之为李娘娘”。
“喔,”平郡王问说:“是怎么个例子,我倒记不太清楚了。密太妃娘家不是姓王吗?”
“是!”
“可是,京里从没有人把密妃叫成王娘娘。”
曹頫紧接着答话,也用了“可是,”他说,“苏州人还是管密妃叫王娘娘,不但形诸口头,且还见诸奏折。”
“是----?”
“是李舅太爷的奏折。”
“李舅太爷”指李熙。当康熙四十二年,圣祖第五次南巡时,适逢五旬万寿;早年所纳妃嫔,皆入中年,生子成长,不但皆有爵位,而且都以娶妇生子;这些做了祖母的妃嫔,圣祖不便再让她们在左右服侍,供贴身奔走之役。
于是作为皇家臣仆的江宁织造李熙,为了“孝敬”主子,物色了两名江南佳丽,替代那些四十以上的妃嫔,照料精力未衰的圣祖;这与前朝佞臣之献色媚主以固宠的情形是不同的。
这两名江南佳丽,身世都不坏,一个来自海宁陈家,封为勤嫔,即是果亲王胤礼的生母;另一个产自姑苏,姓王,封为密嫔,她的父亲叫王国正,是个监生,因为密嫔的关系,赏了个知县的衔头,仍旧住在苏州,生活由李熙照料。
曹頫从小便听人说过,“王娘娘的娘家在苏州”。有一年“王娘娘的老太太病殁”,曹頫正在苏州李家做客,亲眼看到李熙密折奏报,“王娘娘之母”于某年月日病故,为之料理丧事;朱笔批示:“知道了。”因此,他敢肯定地说:“王娘娘”的称呼,“见诸奏折”。
平郡王也知道,当时江南对后妃宫眷,还沿用宋明以来的称谓,唤作“娘娘”;与北方用官称;或者旗人称“主子”都不同。所以同意了曹頫的建议。
“皇上把李娘娘的事,托付了我;我又托付了给四舅。”平郡王问说:“四舅的要有个得力的帮手才好。”
“我,”曹頫答说:“我只有带我侄子去。”
“你是说通声?”平郡王说,“通声在粮台上的名誉不太好,四舅可得好好管一管他。”
“是!”曹頫很郑重的答应着,稍停一下又说,“我还想把雪芹带去历练历练。”
“对了!”平郡王仿佛突然被提醒了似的,”从我回来以后,还没有见到过雪芹,他在那儿当差?”
“在武英殿御书处”。
“他书读得怎么样?”平郡王很关切地问,“太福晋常跟我提,说老太太在九泉之下,不放心的就是二舅的这个遗腹子,要我格外留心,好好提拔他。我不知道他能干什么,再说,”他迟疑了一会,很吃力得说,“朝廷的名器,也不是我可以滥给的。四舅,你说是不是?”
“是!雪芹资质不坏,不过,性气浮动不定。所以这一回,我决定把他带在身边,请郡王上陈太福晋,放心好了。”

 
第十六章
帮着接待了一整天的贺客,曹雪芹回到家已在二更时分。上房窗帘很垂,但缝隙中透出来的光线很强;可以想象得到,马夫人一面在灯下跟秋月闲谈,一面在守候爱子。
“芹二爷回来了。”
随着小丫头这一声喊,棉门帘掀起,迎出来两条纤影,背着光看不清面貌,不过秋月的身材是熟悉;另一个要到走进了才看清楚。
“锦儿姐,是你!”曹雪芹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下去就来了。”锦儿答说:“今儿不会去了。”
“好!好!”曹雪芹很高兴得说:“好久没有跟你痛痛快快聊一聊,今儿可以做个长夜之谈。”
“快进去吧!”秋月催促着:“外面风大!”
进了屋子,只见马夫人自己从白泥炉子上,取下来水壶在沏茶;怜惜的望着爱子,“看你冻得脸都红了,”看曹雪芹卸了“卧龙袋”伸手去烤火,急忙又说:“别烤火!看涨冻疮。让我看你的手。”曹雪芹便坐在母亲身旁,伸出手去,只见手背已现红肿,马夫人便握住了,使劲揉着,让血脉流通。这是唯一受了冻而可以不长冻疮的办法;但揉的人很吃力,曹雪芹心又不忍,抽回手去说:“行了!”
“再揉揉!”锦儿为马夫人接力,一面揉,一面问:“客人多不多?”
“多!”曹雪芹答说:“来了就走得不算,留下来吃饭的,有四桌人;申时开席,起更放散。”
“四老爷很高兴吧?”
“起先兴致还不错,以后就有点儿扫兴了。”
“怎么呢?”
“听说季姨娘跟邹姨娘拌嘴。邹姨娘已经让她了,季姨娘却是越吵嗓门儿越大;四老爷进去喝了几句,才安静下来。”
“莫非也没有个人劝一劝?”马夫人问。
“太太也是!”刚进门的秋月接口笑道:“季姨娘的脾气,太太难道还不明白?不劝还好,一劝更坏。”
“原来越扶越醉的脾气嘛。”锦儿急走直下得问,“震二爷呢?回去了?”
曹雪芹想说实话而突然意会到一件事,他知道曹震为内务府的朋友约到西城“口袋底”一处勾栏人家喝酒去了。刚才听锦儿说她今夜不回去,想来曹震决不会放弃这个不必“归号”的机会,多半就在“口袋底”停眠整宿了。倘或说了实话,锦儿一定不悦;如此一个温暖如春的寒夜,搞成个煞风景的局面,何苦来哉!因而他含含糊糊的答说:“大概是吧。我没有太注意。”接着顾而言他的问秋月:“你端进来的是什么?”
“今儿请锦二奶奶吃烤鸭;我那鸭架子熬了一锅香梗米粥。你吃不吃?”
“怎么不吃?”曹雪芹答说:“先是忙着招呼客人,等送走了两拨客人,可以坐下来吃一点、喝一点了,哪知道季姨娘绊口舌,看四老爷那脸色,我那儿还有胃口。这会儿倒真有点儿饿了。”
“这么说,是连酒都没有喝?”锦儿问说:“怎么脸上通红?”
“刚才是风吹得;这会儿是火烤得。”
“是没有喝什么,”秋月接口,“没有什么酒味儿.”
“哪,我陪你喝一钟。”锦儿又看着马夫人说:“太太也喝一点儿,天气冷。”
“不!我瞧着你们喝。”马夫人问秋月,“不有尚家送的醉蟹吗?”
“东西可多着呢!也不止尚家。可惜,要在这儿喝,有样好东西不能端上来。”
曹雪芹指导,一定是陈年火腿;在马夫人屋子里,不能有清真禁忌的食物上桌,当即说道:“明天吃也一样。有醉蟹就行了;这玩意我有两三年没有尝过了。”
“以后,短不了你的。”锦儿向马夫人说,“我那儿也是一样,平时不送礼的、送了,平时无往来的来了。”
“真是,想想刚回旗的时候,冷冷清清的日子,真正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真也亏的还有四老爷。”马夫人已颇有感慨,“还是老太爷的眼光厉害,当初那么多侄子,独独把四老爷带在身边,说他为人忠厚、正派。小王也就是因为他正派,才会另眼相看。”
“人总要学好。”锦儿对曹雪芹说,俨然长嫂的口吻,”千万别学你震二哥。”
“啊,”曹雪芹被提醒了一件事,“说震二哥不愿意上热河,是不是?”
“是的,”锦儿答说,“刚才我跟太太就在谈这件事;他也有他的说法,四老爷刚刚熬出头,凡事都得小心,怕有人妒嫉四老爷,在小王爷面前说坏话,得有人在京里替他留意照应。再说,热河要动什么工程,事情还是得在京里办;与其将来又回京来找人估价、‘烫样’;要钱、要料、要人还得跟各处打交道,倒不如干脆就留在京里,来得方便。你看呢,他这个打算错不错?”
“这些玩意,我不大懂。不过,我听说,震二哥不去热河,是那班木商撺掇他,想法子谋陵工的差事。”
“喔,”锦儿脸上一红,事情确实如此,她瞒着未说,不免内愧,但此时只能否认,“有这话?我可不知道。”
“你倒问问他!”马夫人以告诫的口吻说,“别让他老瞒着你。如今是咱们转运的时候,千万不能胡来。”
“是!”锦儿恭谨地答应着,想为曹震辩白几句,却一时想不起该如何说法。及至秋月带着小丫头来摆设餐具,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喝着酒闲谈,锦儿不免又提起曹雪芹的亲事,马夫人叹口气瞅着爱子说:“你今年二十一了!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曹雪芹咬着醉蟹,只是咀嚼辨味;秋月提醒他说:“太太跟你再说话呢!”
“我知道。”曹雪芹抬起眼来;停了一会,突然说道:“我替娘娶个儿媳妇好了。”
“这叫什么话!”马夫人大不以为然,“你当我急着抱孙子?我可不比那些只顾自己,不顾下一辈的人;如果不是你中意的人,成天不是拌嘴,就是彼此板着脸,是那样子的话,我宁愿不要儿媳妇,免得成天替你们犯愁。”
“太太见的真透彻。”锦儿接口说道:“反正已经等到这时候了,爷儿们不比大闺女,只要太太不急着抱孙子,就是二十三、四成婚,也不算晚。如今不比前几年,很可以捡一捡、挑一挑。”她又问秋月,“你说呢!我这话错不错?”
显然的,这是希望秋月帮腔;但秋月有秋月的想法,她倒是希望曹雪芹能早日娶亲,因为她已经从各方面看出来,曹雪芹已沾染了名士习气,诗酒风流,不修边幅,再下去说不定会走上“邪路”。因此,她不答锦儿的话,只说:“捡一捡,挑一挑,也得先又能捡、能挑的人才好。”
“有、有。”锦儿一叠连声的,“起码有三、四家。”
“你倒说,是那几家?”马夫人回顾一个小丫头说:“四儿,你把我的豆蔻盒子拿来。”四儿取来一个珐琅嵌金丝的豆蔻盒子,内中盛的却是槟榔,马夫人取了一块含在口中,徐徐咀嚼。锦儿知道,马夫人在晚上嚼槟榔,便是打算晚睡了。这当然是对她的话题感兴趣的缘故。
其实,曹雪芹对自己的婚姻又何尝不感兴趣呢?只是相了几次亲,无一不是庸脂俗粉,而是前安排见面,事后饰词推托,麻烦多多,且往往不是得罪了坤宅,便是惹得冰人不悦。因此,他放出一句话,“我自己会找!看中了再请人出来做媒;诸亲好友不必费心吧!”就为他这句话,从此再没有人来为他提亲,例外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邹姨娘;另一个就是锦儿。
“先说一家,是正蓝旗的,汉姓是杨;怡王府总管的小姐,今年十九岁,模样儿脾气都好。我见过。”说到这里,锦儿停了下来,看大家是何反应?可使她失望了,包括马夫人在内,大家都很沉着,也就是毫无表情。
“你猜说了一家。”秋月开口了,“说第二家吧!”
“第二家也是内务府的。在奉天,官是主事,听说掌权---”
“是的。”曹雪芹插嘴说道:“盛京内务府的主事,等于‘堂郎中’,总管是盛京将军兼,挂个名而已。”
“慢点!”马夫人思索了一下问说:“是不是由广东海关调回来的,姓赵?”
“好像是他,赵小姐会说广东话。”锦儿问说:“太太知道这一家?”
“怎么不知道?说起来还沾点儿亲呢!”马夫人又说:“这位小姐娇生惯养,不太懂规矩。你说第三家,有第三家没有?”
锦儿点点头,欲语不语的考虑了一会才说:“第三家这位小姐实在可惜了。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好几年,只怕比芹二爷还大几个月。论相貌、性情,绣得一手好花,做得一手好菜,肚子里的墨水,也很不少。只为父母爱惜,本人眼界也高,以至于耽误到现在。”

 
第十七章
“既然样样都好,何以不能匹配高门?”秋月问道:“莫非出身不好?”
“出身怎么不好?老爷子做过知府,是十四爷的亲信;就为了这层关系,革职永不叙用。你想,有身份的人家,谁敢跟他结亲。低三下四的,她家又看不中;高不成低不就,那位小姐还赌气,定下一个规矩,来说媒的,她要面试。”
“试谁?”秋月问说:“试媒人?”
“试媒人干什么?自然是试新郎官。”
“这倒好!”秋月开玩笑的说:“芹二爷,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曹雪芹确真有跃跃欲试之意,“锦儿姐,”他问,“她姓什么?”
“姓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她家老爷子叫龄纪,老家在黑龙江。”
“这名字倒象听说过。”马夫人插进来说了一句。
“即使‘革职永不叙用’,必有明发上谕。”曹雪芹说,“娘大概是听谁念‘宫门抄’,听过这个名字。”
“大概是吧。那两年天天打听消息,一忽儿谁抄家,一忽儿谁充军,听的人心惊肉跳,也纳闷儿,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马夫人紧接着又说,“这龄家,没有人敢跟他结亲,咱们也别惹祸吧。”
“娘!”曹雪芹立即提出不同的看法,“一朝天子一朝臣,好些人都昭雪了。十四爷不是也回自己府第了吗?我看这位龄知府官复原职,也是迟早间事。”听他的口气,是回护这龄家,其意可知。但谁也不愿怂恿他去“应试”。马夫人是因为曹家重振门风,正当转机,凡事必须慎重;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恂郡王颇为当今皇帝所尊礼,但也要看龄纪当初是何罪名,不可一概而论。
秋月是从自己的体验中,有所警觉;龄家的小姐青春虽说未全耽误,但即在赌气,性情恐已不免流于乖僻;而曹雪芹也不是怎么肯随和的人,万一意见不和,彼此不谅,必成怨偶。
至于锦儿,因为跟龄家并无交往,龄小姐品貌如何,也只是耳闻而已。倘或传闻失实,贸贸然去说媒,结果一定落一场没趣。顾虑及此,决定打听确实了再说。
看举座沉默,曹雪芹不免失望;别样可以忍耐,唯独好奇心不能满足,心痒痒得六神不安。踌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锦儿姐,”他问,“那龄小姐是怎么个试法?照说,她应该是个才女啊,怎么没有听人提过呢?”
“你别忙!等我打听清楚了告诉你。”本来有这一句话就够了;锦儿不留神有加了一句:“是不是才女不知道,不过听说真有人上门愿意试一试,结果被刷下来了。”
这一下曹雪芹自然要追根了,“是怎么被刷下来的?那位小姐出了什么题目?”
“这,”锦儿笑道:“你可是把我给考住了。我怎么能说得上来?听说是按考场的规矩出题目。”
曹雪芹大为诧异,而且也不能相信,因为出乎常理之外。大致所谓“才女”,无非工于吟咏,能做一篇古文或者四六,已是百不得一;若说按考场的规矩出题目,那便是八股文的行家了,闺阁中有人通晓此道,可说是一种异闻。
“罢了,罢了!果真是不节进士,何至于好此腐气满纸的时文?”
这两句话,只有秋月听得懂,触起她的心事,很想趁机规劝一番,但话倒口边,终于还是忍住了。
“芹二爷,”锦儿忽又正色说道:“当着太太在这里,你倒是正正经经说一句,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且不说老太太,二奶奶在日也常对我说,芹官的亲事是要紧的;大家都得留心。我一定要替二奶奶了这个心愿,开了年,我专心来办这件事。不过总要你自己有这个心才行;不然,旁人瞎起劲,岂不是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