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又十年,李顺容重病将死,始进位为宸妃。不久宸妃去世,宰相吕夷简面奏:“李宸妃丧礼宜乎从厚。”
当时仁宗已经二十三岁,但以刘后把持政权不放,而仁宗纯孝过人,亦从未有想亲政的表示,所以垂帘如故。刘后一听吕夷简这话,怕他在说下去会泄露秘密,因而匆匆忙忙拉着仁宗的手就走。由于并未宣示退朝,吕夷简仍旧站在帘外,不久刘后复出,站在帘内问道:“不过一个宫眷死了,相公何以说丧仪宜乎从厚?”
吕夷简答说:“臣待罪相位,事无内外,皆当预闻。”
刘后发怒了,“相公是不是要离间我们母子?”她厉声质问。
吕夷简并没有让她吓倒,从容陈奏:“太后莫非没有想到娘家?如果像保全娘家,丧礼宜乎从厚。”
刘后拿他无可如何,怒气冲冲的回进去了。吕夷简却又找了刘后的心腹太监罗崇动来,有一番警告。
“请你面奏太后:宸妃诞育圣躬,而丧不成礼,将来一定会有人家破人亡,到那时,别怪我吕夷简言之不预。”接着交待,应用后服大殓,棺木中须灌水银。
罗崇动如言上奏,刘后恍然大悟,李宸妃究竟是何身份,仁宗迟早会知道,在她生前,也许不会有何动作。等她一死,仁宗会杀她的娘家人。
于是刘后照吕夷简的建议,殓以后服,水银实棺,由西华门出丧,置于大相国寺的洪福院中;棺木是由四条链子,凌空悬在一口其寒彻骨的大井中。这跟棺中灌水银的作用一样,都是为了保存遗体,因为已可预知,李宸妃的棺木必有重新开启的一天。
到下一年,刘后也崩逝了,仁宗哀哭不休,他的叔叔“八大王”---真宗的幼弟、行八,宋朝皇子称“大王”,合起来就是“八大王”,生性坦率,专做冒失的事,看他哀毁逾恒,便说了句:“哪里就值得你这么哭不完!”
这一下泄漏了机关,仁宗追根究底,才知道李氏临死封妃,而在她生前见过的李顺容,竟是他的生身之母。这是自古以来未有的终天之恨,又听人说,李宸妃死于非命,因而一面派兵,团团围困刘后娘家,一面下诏自责,追尊李宸妃为太后。
当然,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命驾大相国寺洪福院,从井中将吊着的棺木起出来,打开灌溉一看,浸在水银中的李宸妃,身着后服,颜色汝生;才恢复了对刘后的孝心,解除了刘后娘家的禁制。
看完这一卷,胤祯感叹地说:“李宸妃福薄,晚死一年多就行了。”
嗣皇帝不借所谓,但似又隐隐然觉得他的话中藏着一些很宝贵的东西,到认真去探索,却连影子都捉摸不到了。
“你娘的身子怎么样?”
嗣皇帝的生母姓李,浙江绍兴人,原是杭州制造衙门一个“机户”的女儿。有一年圣祖南巡,要找一班织工进京当差,这姓李的机户亦在其中,携带家眷,随众进京。织造隶属内务府,机户之女亦同“包衣女子”一例看待,李家女儿被派到热河行宫执役,相貌甚丑,语言亦不甚通,因而被派了打扫的苦差,而且是在冷僻之处,习劳既久,论道身体,却是既强且健。
得到了答复,胤祯复又踌躇:而且一再凝视着嗣皇帝,神情蹊跷,嗣皇帝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替你想到一个主意,不过这个主意,或许会成了你的‘心中之贼’。”
对这一点,嗣皇帝很不服气;谁说“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他自觉从小便养成了克制的习惯,去“心中贼”亦容易。
因而他这样答说:“我还不明白十四叔说的‘心中贼’是什么?但果真有此,我的忍力很有把握,足能应付。”
胤祯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能以理驭情的人。”他放低了声音说:“我听说景仁宫太后,衰病侵寻,只怕在世的日子也不久了。既然如此,何妨来个以真作假。”
话刚完,嗣皇帝便彻底领悟了,顿时兴奋非凡,脸上一阵阵发红,血脉奋张,已现于形色。
“皇帝!”胤祯冷冷地轻喝“克制心中之贼。”
嗣皇帝一惊,也一愣,多想一想终于也明白了他的所谓“心中之贼”,是指什么?
于是肃然答道:“听说十四叔精研内典,我也略窥门径,儒释原有相通之处,佛家不打诳语,也就是儒家的一个诚字。我不敢欺十四叔,我刚才根本就没有这个‘心中之贼’;以后也不会有;纵有也一定能克制。总而言之,我会加倍孝顺太后,让太后多享几年福,我娘苦了多年,再等几年也无所谓。我娘身子极好,一定能等。”
第十二章
胤祯和嗣皇帝竖直俩这个心照不宣的哑谜,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皇后,一个是方观承,都是嗣皇帝自己告诉他们的。再下来就应该轮倒太后的父亲凌柱知道了,但当嗣皇帝派方观承密告凌柱时,方观承直率答道:“此事至臣而止,不宜有人与闻。”
“为什么呢?”嗣皇帝问道:“事先说通了不更好吗?”
“万一承恩公府有人疑惧,稍泄此事,关系极重。”
原来胤祯为嗣皇帝所策划的“以真作假”之计,是因为太后虽仅四十四岁,身体一向虚弱,十天倒有七天卧病,连她自己都知道,“不过拖日子而已”,等她天年一终,不必发表,将嗣皇帝的生母接了来,顶太后的缺,受皇帝的供养,庶几孝道无亏。
但是,胤祯怕作此建议以后,嗣皇帝为了生母,不免时时刻刻会想到,太后何不早早归天?这就是所谓“心中之贼”;有此一贼在,左右近侍,窥探意旨,如果要做一件有意让太后不治而死的事,是非常容易的。因此几番踌躇,看嗣皇帝还不象先帝那么狠心手辣,方始定策。嗣皇帝自问无他,保证要加倍孝顺太后,让她多享几年福。可是,别人会不会怎么样呢?
方观承顾虑的就是这一点。倘或跟凌柱说破了,万一太后病势突然沉重,医药罔效;凌柱家必然会有疑问:“到底是天年已终,还是故意把病耽误了?”那岂非千古不白之冤。
嗣皇帝领悟到这一点,惊出一身冷汗,千古之冤,还是身后是非,眼前让人疑心他有“弑母”之嫌,这个恶名如何但当得起?
“不是你提醒我,几乎铸成大错!”嗣皇帝欣慰地说:“真不枉我们君臣的一番遇合。这件事怎么办,我完全听你的。”
于是,方观承作了详细的策划。这个秘密,连“在热河的太后”都不能让她知道,如果发觉现住景仁宫的太后病势将变,随即设法挪到圆明园,同时将“在热河的太后”悄悄接了来,准备“顶缺”。已崩的太后,在圆明园内,悄悄埋葬,找机会同葬泰陵---世宗宪皇帝在易州的陵墓。
这样做法,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细细想去亦没有什么使不得。嗣皇帝反复考量,只有一个疑问,令人不能十分放心。
那个疑问就仿佛象宋朝李宸妃那样,“丧不成礼”--贵为太后,崩而不能发丧,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似乎死得不明不白;凌柱口虽不言,心怀怨恨,仍旧会把真相泄露出去。
这层意思很含蓄的表达了以后,方观承的回答却是明明白白的,怕措辞含蓄,变成语言糊涂,嗣皇帝会错了意,反而不妙。
“这在本朝不乏前例。世祖端敬皇后,奉孝庄太后懿旨,认内大臣鄂硕为父,由汉姓的董改为满洲的董鄂氏。臣的拙见,到时候请’在热河的太后’,给承恩公凌柱行个礼,认做父女,承恩公府,始终有一位太后,此谓至美之事,岂复尚有怨恨?”
这是情理上一定能办得通的事,嗣皇帝欣然接纳,满怀舒畅,不仅因为他耿耿于心的孝道有亏,终能弥补,而且也因为继位未几,便得有方观承这样一个心腹肱骨之臣。
这不免联想起识拔方观承的平郡王福彭,回忆当年在上书房,因为出身微贱,为胞兄弘时所欺凌,以及其他堂兄弟所歧视,福彭总是仗义回护,好言安慰的往事,异常炽热,恨不得即使能够相见,方始放心。
“福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京”?
“快了!”方观承答说:“早则十天,迟亦不过半月。”
“福彭这趟回京,自然不能再让他回前方了。”嗣皇帝问道:“你看,谁去接替他好?”
“大将军何等职位?陈不敢妄言。”方观承怕嗣皇帝有意试他,是否有恃宠弄权的意向,所以这样很谨慎的回答。
“不要紧!这是我们私下谈论;你尽管举你所知。”
方观承答应着,却仍不肯痛痛快快地说;只谈要怎么样的一个人才合适。
“此番用兵,意在见好即收,宜乎遣派老成持重的亲贵勋臣。
”谁是老成持重的?”嗣皇帝叹口气说:“亲贵之中,人才大不如前了。”
“或者,”方观承又说:“能听话的也可以。反正一切进退方略,悉遵圣裁,人才平庸不妨,只要奉命唯谨,一样可收大功。”
这话恭维在暗处,本性自负喜功的嗣皇帝立刻就觉得用老成持重,不如用肯听话的,当时便想到了一个人。
“你看庆复如何?”
庆复是隆科多的胞弟。他家是满洲外戚第一家,尽管隆科多获罪甚重,但他家的一个公爵是革不掉的,先帝特旨命庆复承袭,所取得就是此人谨慎小心,非常听话。
因此,方观承既无提出异议的理由,但心里却不免担忧,因为庆复庸懦胆怯,是最不易带兵的人。
“这件事,我亦想了很久了。”嗣皇帝又说:“八叔跟九叔,我想拿他们恢复原名,又有人劝我不可如此。我倒想听听你的意思。”
所谓“八叔跟九叔”,就是先帝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的胤禩和胤禟。如果恢复原名,无异表示当初改名是错了,这一点还在其次,就怕由恢复原名,引起追究何以改名的缘故,甚至提出昭雪沉冤的议论,那就变成自找麻烦了。
方观承想了一下问道:“请皇上明示,是谁谏劝皇上,不可如此。”
“皇太后。”
方观承原来也有“不可如此”的看法,听说此论发自皇太后,便不必有何顾忌了,“皇太后圣明。”他说,“皇上如天的器量,臣是不胜感服之至。不过,以目前而言,改革不宜太锐,以息外间浮议。”
“浮议?”嗣皇帝差异的问:“外面说些什么?”
“既谓之浮议,皇上似可不问。”
“不,我不能不知道。”嗣皇帝很坚决地说:“你是我最得力的耳目,倘或你都瞒着我,我有何能不闭塞?”
这话说得方观承大为惶恐,“皇上以此相责,臣不能不率直奏陈。”他说:“外间有一种议论,颇为流行,说如今谏言论事,只要尽反先帝所为,就是好条陈。”
这一下是嗣皇帝大感惶恐了,“我做错了吗?”他问。
“虽不错,亦宜缓缓图之。”
嗣皇帝不作声,心里在回想他这一个多月来的措施,杀曾静;停止讲解《大义觉迷录》;释放胤祯;起用先朝所罢黜的官员等等,看起来确实象处处与先帝作对,有愧于”三年无改“的古训。
”就算有些是我错了,但总也有不错的事,莫非就因为外面的浮议,我明知其错而不改不成?”
方观承不知道他所知的是什么?无从接口,便只有俯首沉默。
“比如说,就算八叔跟九叔罪有应得,他们的子孙,就是圣祖的曾孙,难道也应该在玉碟中剔除?”
“是!”方观承答说:“皇上不妨教廷议,甚至两议、三议亦可。”
嗣皇帝心想,这样的办法,做错了有群臣分谤,作对了,议出自上,便是功归自己。便即欣然说道:“好!照你的意思,马上写个上谕来看,我看了就发。”
军纪章京拟旨,不经军机大臣,径自发布,鄂尔泰或许能谅解,张廷玉一定会不高兴。方观承觉得无缘无故树敌结冤,太犯不着,因而婉转陈奏:“皇上的德意,须善为措辞,容陈从容构思,明天复命。”
“也好。”
“‘阿其那,赛思黑,存心悖乱,不孝不忠,获罪与我皇祖圣祖仁皇帝,我皇考继位之后,二人更心怀怨恨,思乱社稷,是以皇考特降谕旨,销籍离宗。究之二人之罪,不至于此,此我皇考至仁至厚之厚典也。’”嗣皇帝念到此处,停下来考虑。
‘获罪于皇祖’,是个很好的说法,‘思乱社稷’这个罪名,亦与‘销籍离宗’的处分相称。只是胤禩获罪于圣祖,胤祯犯颜谏救,激怒了圣祖,要手刃胤祯,佩刀已经出鞘,而胤祯‘大杖不走’,幸而皇五子恒亲王,跪下来抱住圣祖的腿,才未修惨剧。这段故事,当时满朝皆知;但胤禟人虽痴肥,却颇好学,且因与“罗刹”国的东正教士有交游,能同他们的文字,为圣祖所嘉许,此亦是好些人知道的事,说他“获罪于我皇祖”,欠缺实据,不无强辞之嫌。细想一会,无法更动,只好不管它了。
再看下一段:“但阿其那、赛思黑,孽由自做,万无可矜;而其自若孙,事圣祖仁皇帝之支派也!若具摒除宗碟之外,则将来子孙与庶民无异。作何办理之处,着诸王满汉文武大臣,翰詹科道,各抒己见,确议具奏。其中若有两议、三议者,亦准陈奏。”
“很好!不过少一段。”嗣皇帝对方观承说:“这件事是先帝误信人言,不能不辩。”
方观承懂它的意思,是要找人为先帝分谤。但这样一写,得罪了好些人,尤其是张廷玉,因而不免踌躇。
“我想在‘与庶民无异’之下加一段,‘当初办理此事乃诸王大臣再三固请,实非皇考本意。’你看如何?”
方观城无法说不妥,想了一下,老实答说:“承旨原系军机大臣之事;臣蒙诏独对,恐惧不胜。皇上睿意,臣不敢妄赞一词,拟请皇上以朱谕发交,以符体制。”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当然不能让你为难。照办就是。”
“皇上体恤微衷,臣感激天恩,非言可喻。”
于是嗣皇帝动笔书写---名为“朱谕”,实在是大丧期间所用的蓝笔。及至发到“总理事务处”,张廷玉心中不悦,却无表示,反倒是果王发话了。
“大家都知道的,先帝最信任的是咱们四个人,这‘诸王大臣’四字,不就是指明了是咱们四个人吗?”他有些气愤地说:“我不敢奉此诏;更不能担那个劝先帝整治胞兄的恶名。”
此言一出,举座失色。庄王赶紧拉一拉他的衣袖,轻声说道:“你何必争此文字上的小节?”
“这不是小节----。”
“我知道,我知道”。庄王急忙拦阻:“非这样无法转圆,你就委屈一回吧。”
听得这话,果王不作声了。但廷议时还是托病不到。嗣皇帝已隐约有所闻,为了想知道详细经过,便又在养心殿召见方观承,查问其事。
“皇上圣明。”方观承答说:“臣愚,窃以为不问为宜。”
这等于证实了有这么一回事;嗣皇帝原就有些担心,果王是有脾气的人,现在担心的事出现了,以早作处置为妙。
“福彭快到了吧?”
“是!”方观承答说;“大后天到京。”
“他这次亦仿佛凯旋还朝。”嗣皇帝说:“大家应该去接一接他。”

 
第十三章
这天的德胜门大街,显得格外热闹。本来德胜门内,德胜桥北,左有一片汪洋的什刹海,右有京师“四水镇”之一的积水潭,是避暑消夏的好去处。此时已经入冬,寒柳萧疏,西风瑟瑟,全不似夏天的游客络绎不绝。可是这天一大早便有王公大臣府邸的护卫仆从,携着衣包,挑了食盒,到这里来觅休憩之地,不但沿湖绕潭的名刹象广化寺、万寿寺、瑞英寺、海会庵、净业寺的客房禅房,早已为人定下;那些茶房酒肆,甚至已闭歇的茶座,也有人来商借坐头。为的是等着迎接定边大将军福彭。
平均王本来就很红;从乾隆皇帝接了位,就更红了。而况又有方观承宣达‘大家应该去接一接’的上谕;更不能不到。宦途怕冷不怕热,如果这天不到,为人诧异相询:谁为什么不来?接着就会猜测,此人不认识平郡王,也够不上来接的资格。这话一传出去,就会有热变冷,慢慢吃不开,连到户部领禄米都会遭遇白眼。因此,即令不认识平郡王,够不上资格来接,也非得来凑这个热闹不可。
曹雪芹倒是不想来凑此热闹,但刚说了半句“我有点懒---。”就让曹震兜头拦了回去。
“你说什么?你不打算去接?”
“那么多人,也轮不到咱们上前;连面都见不着!去不去接还不是一样?”
“谁说的!”曹震大声答道:“不但见得着面,还有你的差事。”
原来镶红旗都统衙门,跟定边大将军的粮台,在德胜门内外,各搭了一座大敞篷,以备来接平郡王的王公大臣、文武官员歇脚。敞篷又分内外两重,里面的是供平郡王休息及接见少数亲贵重臣之用。而下马伊始,有件事要办,就派了曹雪芹。
“王爷回京,先到宫门请安,要备一个‘恭请圣安’的折子。这是照例公事,但规矩要请王爷先过一过目。我替你把这个差事要了来了;到时候,你拿着缮好的请安折子去见王爷。”曹震又说:“好好捉摸一下,王爷会问些什么话?该怎么回?我跟你说吧,已经有消息了,王爷要协办总理事务;千载良机,别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当这个差事倒也无所谓,只是曹震最后那两句话,却让曹雪芹大起反感。等他一走,向锦儿说道:“这两年我总是在想,该尊敬震二爷,到底是兄长。煞风景的是,刚有那么一点儿敬意,总是让他一句话扫得光光。”
“你就当没有听见好了。”锦儿答说:“不过,他倒是好意。”
“我知道。不过----,”曹雪芹考虑了一下,将批评曹震俗气势利的话,咽住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是至亲,似乎也谈不到巴结的上、巴结不上的话。”
“这话,”锦儿笑笑,“我不说了。不然你连我都一起骂。咱们聊点有趣的事。你看,桂三爷家的两姊妹,哪一个出色?”
桂三爷是内务府的司官,与曹家同族,无子而有两女,挑选入宫的期限都过了,急于择配。曹雪芹是选中的“娇客”之一;桂三奶奶特地来托锦儿做媒,已经提过一次,曹雪芹淡淡的不甚在意。时听锦儿复又提起,老实得说:“谁也不出色。”
“你的眼界也未免太高了。”锦儿不以为然,“俗语说娶妻取德,桂家两姊妹德性、脾气都好,模样儿也不寒碜,应该算是上等人才了。偏偏你就看不上眼。”
曹雪芹看他意似不悦,想婉转的作一番解释,思量未定之际,不向锦儿却又改口了。
”这样也好,”她说,“不然倒是委屈了。”
曹雪芹愕然,怔怔的望着她,怎么样也不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原来锦儿是忽然想到,曹家眼看要有一番新局面了---曹頫是革职归旗的闲散人员,过去几年,平郡王一直想为他谋个起复,苦无机会,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好些先帝在日获罪的官员,都已开复处分,何况曹頫亏空公款,业已赔清结案,且有平郡王的照应,不但官复原职,是指顾间事,会派好些阔差使,亦在意中。曹家纵不能重现曹寅在日,门庭如市的盛况,门风复振,确实有把握的。
既然如此,不怕没有高门淑女来匹配曹雪芹,如果早攀了桂家那门亲,岂非“委屈”?
这是她心里的想法,怕曹雪芹说她势利,不肯道破,只郑重叮嘱:“明儿千万起个早!别耽误了。”
这是昨天下午的话。曹雪芹不忍拂她的意,果真起了个大早,带着小厮桐生,骑马一出了德胜门,就看到大道两旁,各有一座大席棚,挂灯结彩,仿佛在办喜事;其时天色还未大亮,但镶红旗属下的官员,为了巴结差使,已络绎到达;棚外有小贩闻风而至,卖豆汁儿的,卖炒肝的,热气中夹着蒜香,扑到鼻前,真个‘闻香下马’;曹雪芹勒一勒缰绳,等桐生圈马回身,他已下了马,将缰绳丢给小厮,向最近的一个豆汁摊走去。
“芹二爷,早啊!”
招呼他的这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中年汉子,名叫海德,是咸安宫的侍卫。曹雪芹在官学读书时,跟他相熟;两年不见,添了好些白发,人也瘦多了,曹雪芹仔细看了一下,方始辨出,讶异地问:“你不是老海吗?怎么收成这个样子?”
“咳,别提了。”还得略停一下,弯着腰将手一伸,“哪儿有个冷酒摊子,我请芹二爷喝一盅,驱驱早寒。”
“不行!我今儿有事,不能喝酒。喝碗豆汁儿就行了。”曹雪芹歉意地说,“我在‘御书处’当差,没事找我来,我好好儿陪你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