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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的书香,能留一点在我身上。”
“哪,”秋月接口,你可得成全老太爷未竟之志,补老太爷不足之憾。”看她神色郑重,连锦儿在内都坐正了凝望着,等待下文。“有一回老太太跟我说,不知康熙爷第几次南巡,整逢大比之年,老太爷曾面奏过,想下场应试,秋闱接着春闱,前后不过八九个月的工夫;等会试过了,还回来当差。康熙爷说差事要紧没有准,老太爷一直觉得是个遗憾。你要能够弥补了,老太太在天之灵,不知道会怎么高兴?”
听得这话,曹雪芹把头低了下去;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吃力得说:“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碰到八股文,我脑子就会发胀,在下去就要发头风了。如果我真的是功名中人,也许十年八年以后,再会来一次‘博学鸿词’,那时候才是我出头的机会。”
“你跟震二爷俩都死心吧。”秋月向锦儿说道:“他既不是名士,也不是翰林!”
听得这话,曹雪芹自觉无趣,悄悄起身,逡巡欲去;锦儿本来也想走了,但觉得这样分手,似乎留下了一件没有作完的事,因而不免踌躇。曹雪芹自己亦觉得不大对劲,复又回转身来,神色依然的坐在原处,向锦儿问道:“震二哥预备什么时候到热河来替我?”
这就很难说了,不过锦儿必得说一个日子;否则倒像是把曹雪芹骗了去就不负责任了,于是他自己估计了一下,“四老爷这趟差使,据说是半年,你们哥儿俩,一人一半儿,他最晚到明年三四月里,总也改来接你了吧?”
“那呢,你呢?”曹雪芹问:“你会不会跟了震二哥一起去?”
“一共两三个月的工夫,我跟了去干什么?”锦儿又说:“而且有孩子也不便。”
“孩子有奶妈。”曹雪芹紧接着说:“热河行宫三十六景,春暖花开,美不胜收,你不来逛一逛?”
“行吗?”秋月问说。
“照规矩当然不行。不过,天高皇帝远;我跟那里的侍卫护军有三四个月的交道打下来,悄悄二代你们进去逛一逛,一定办得到。”曹雪芹由怂恿秋月,“你们一路来;逛完了,咱们一路回京,你就算来接我。”
秋月尚在考虑,锦儿的心思越来越活动了。“真的,”她说:“枉为在京里,还是内务府的,宫里是个什么样儿都没有见过,自己都说不过去,能到行宫看看也好。不过,几时还是得想法子见识见识京里的宫殿。”
“哪怕要等各二三十年了。”秋月笑道:“将来震二爷当了内务府大臣,你有一品夫人的诰封;大年初一,命妇进宫朝贺,自然就见识了。”
话还未完,锦儿已推着她说:“得、得!要骂我,干脆就骂好了;何必损人!”
曹雪芹接口说道:“依我说,你倒是死了那条心的好。如果有那样的机会,不见得是好事。”
“怎么呢?”
锦儿不明白,秋月却听曹老太太说过,宫中如有需要妇女服役之时,都有内务府人员的眷属承应;名之为“传妇差”,皇子、皇女选奶口、选保姆,更非内务府册集上有名字的妇女不可。一旦中选,便与家人长相睽违,一年也许只见的着一两次,所以曹雪芹说“不见得是好事。”
等秋月解释清楚了,锦儿不以为然地说:“咱们家太老太太,当初不是也领过康熙爷吗?”
“那是当年,而且是为了出天花,住在外面,不在宫里。”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就不必提了。”曹雪芹话风如刀,截断了说:“咱么言归正传。锦儿姐,你到底去不去?”
“去。”
“你呢?”曹雪芹又问秋月。
“只要太太许了,我自然也去。”
“那好!太太不会不许。”曹雪芹很认真地说:“咱们可是一言为定。”
因为有此后约,便觉得曹雪芹此行,就像相约寻幽探胜,他不过先走一步而已;离愁别绪,在一心期待重逢的心情之下,一扫而空了。
第二十六章
“娘!进去吧!”
“我本来要出来走走。”
从马夫人的卧室磕头辞行出来,曹雪芹劝母亲止步,已说了三遍了;母子俩都不敢正视,说话时把头低着,只怕视线一接,就会触动强忍着的两胞别泪。
“娘,外面风大!”到了大厅屏风背后,曹雪芹又说了;而且还交待秋月:“你扶太太进去。”
“不用!记住,有便人就捎信回来。”说完,马夫人很快的扭头往回走。
秋月踌躇了一下,“我送你吧!”
曹雪芹不作声,只往前走;心里在思索,还有什么该告诉秋月而遗忘的话。很快得到了大门口,一般男女下人,都站在那里等着送小主人;秋月便说:“芹二爷,我可只送到这儿了。别忘了太太的话,有便人就捎信回来。你也别忘了咱们昨儿晚上,跟锦二奶奶的约定。”
“我知道。”说着,秋月福一福,作为别礼,然后也是很快的回身离去。
曹雪芹怔怔的望着她的背影,忽忽若有所失;愣了好一会,突然想起一件事,毫不考虑大声喊道:“秋月!慢点。”
秋月闻声回头,走了回来,曹雪芹也迎了上去,在大厅的天井中接近了,秋月问:“什么事?”
“有句话,我得说了才能放心,别难为四儿!太太面前,你劝着一点儿。”
“好了,好了。不比你操心,一定会妥当的处置。”
“好!”曹雪芹很满意的:“我信你的话。”
由曹震的宠仆魏升骑马前导,车骑纷纷到了通州张家湾,不过未时刚过。刚入镇甸,便有仲四镖局子里的趟子手,抢步上前,拉住了魏升那匹“菊花青”的嚼环,后面的车,也都缓缓听了下来。
曹雪芹做的是头一辆车,闷了半天,急着掀开车帏,往外探望,恰好看到仲四,喊一声“仲四哥!”接着,一跃而下。
“芹二爷!”仲四上来抱住他,“长得比我都高了。老太太好!”
“托福,托福。”
这是曹震也一下车,仲四一眼瞥见,拍一拍曹雪芹的背,松开了手,迎上前去。曹震先做个阻拦他行礼的姿势,然后拉住他的手问道:“我派人送来的信,收到了没有?”
当然收到了,不然仲四也不能在这里迎接,“我预备了两处公馆,一处大,一处小。”仲四又说:“小得比较精致。”
“费心,费心!”曹震手一指,“你先见一见我四叔吧!”
“是,是!”
于是曹震先抢上两步,掀开曹頫的车帏说道:“四叔,咱们在通州的居停,仲四掌柜亲自来接来了。”
“喔,喔!”曹頫下车时,仲四已在车前请安;只好在车中急急躬身答说:“不敢当,不敢当!多费你的心,感激不尽。”
“四老爷哪里的话,归人光顾,请都请不到。只怕伺候的有不周到的地方,您老得多包涵。”
“好说,好说。”
曹震知道曹頫不善于应酬,便即接口说道:“仲四掌柜替咱们预备了两处地方,小的一处比较精致,四叔住;雪芹跟我住大的那处好了。”
“也好!”
“那就走吧!”曹震一面向仲四说;一面放下了车帏。
车马复行,这回是仲四与他的两名伙计带头,先到曹頫的公馆,大家都吓了车。进去一看,是借的当地一个“粮书”家的一座跨院,北屋三间,带两间厢房,一间作下房,一间空着可以做小厨房,正屋一明两暗,裱糊的四白落地。壁上居然还悬着一幅前漕运总督张大有所写的对联,院子里两树石榴,一缸金鱼。客中得此,在曹頫已深感满意了。
“厨子老徐留给四叔。”曹震分派着,“何谨也住这儿,陪四老爷聊聊古董书画。”
“是!”何谨答应着。
“卸行李吧!”
卸完行李,仲四说道:“我备了一杯水酒,给四老爷接风;请先息一息,回头我再来接。”
“不,不!谢谢,谢谢!”
“四老爷无论如何得赏面子。”
“不敢当,实在是我今晚上还有好几封信要写。改天叨扰吧。”
仲四还待再邀,曹震摇手拦住:“家叔不是跟你客气。”他说,“干脆你送几个菜来。菜也不必多,多了吃不掉,糟蹋了也可惜。不过酒得不妨多,而且要好。”
“有,有!”仲四一叠连声地答应,“今年漕船带来的南酒,都是头等货,而且有五十斤的大缸。我挑一缸送来。”
听这一说,连何谨都口角流涎了;不过,他是奉命来照料曹雪芹的,而且应该住在自己的庄子里,如今跟着“四老爷”在这里享用美酒,自觉问心有愧,便出了个主意,“要不芹官也住在这里,我看也还宽敞。”
他的话未完,曹震便连连摇手,“你别胡出主意!”他说:“让四老爷安安静静的住倒不好?”
接着,曹震又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诸事妥帖,便带着曹雪芹走了。
第二十七章
仲四安排的另一处公馆,就在镖局附近,不但房屋宽敞,而且什么都是现成的;簇新的寝具,连铺盖都不用打开。
“你先挑。”曹震向曹雪芹说,“你得住两三天,不必我明天就回京了。”
曹雪芹还是挑了厢房,将正屋留给曹震,等一安顿下来,他有件事急着要说,“仲四哥,现得跟你要点儿好金创药。跟我的那个桐生,手伤得不轻。”接着便喊,“桐生,给仲四爷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当桐生请安时,仲四很客气的站了起来,“你伸手出来我看看。”
解开绷带,揭去油纸,只见手心一大片淤血的青紫,仲四又看了看桐生的手背说:“这不是压伤,是棒伤;怎么来的?”
桐生红着脸答不出来,曹震已听锦儿说过,便即笑道:“这小子挨的风流棒。”
听这一说,仲四便不再问了,找了两处穴道,按了按说,“还好,没有伤筋。我叫人给你敷药;有三五天就好了。”随即又转脸问到,“震二爷是到我那里坐一回呢?还是我把账簿捧了来,请你过目?”
原来曹震这两年很照应仲四,其实也等于由夏云接上内线,合伙“做买卖”,曹震将粮台上运饷银的镖,大半给了仲四。还跟仲四、王达臣各出三分之一的股份,在张家口另设镖局,作为联号。给仲四的镖有回扣,张家口镖局的股份,到了年下,应该结算,仲四这里,大致有帐可稽,所以仲四有此一问。
曹震略想一想答道,“还是到你哪里去吧。反正也挺近的。”
于是一起到了镖局,仲四将他们兄弟延入柜房,第一件事是找人为桐生治伤;第二件事是交待为曹頫送酒、送菜,然后问曹雪芹说:“饿了没有?”
“一点儿都不饿。”
“那好!回头咱们好好儿喝一喝。”说完,向他的司帐王先生示意,取账簿出来看。
曹雪芹很识趣,其实也是没兴趣,站起身来说:“我逛逛去。”
到了镖客与趟子手休息的那间敞厅,大家都站了起来,也有以前的素识,都围了上来招呼。曹雪芹一一应酬过了,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喝茶。
“有那位,最近打口外回来?”
“喔,”有位姓连,外号“连三刀”的镖客应声:“芹二爷必是问王掌柜-----”
“王掌柜?”曹雪芹不自觉地插嘴,“我是问王镖头,王达臣。”
“没错,人家现在不就是掌柜了吗?”
“对,对!”曹雪芹笑道:“我脑筋一时没转过来。王掌柜近况怎么样?”
“挺好哇!”连三刀说:“王掌柜为人热心,爱朋友;官商两面,都能吃得开。当地作了几十年大买卖的,有时候官面儿上有了麻烦,还得托王掌柜去说情。”
曹雪芹大为诧异,“王达臣不是那样的人啊!”他说,“几时学会了结交官府的本事?”
“是全靠那位内掌柜。”连三刀兴致勃勃地,“提起王二奶奶,可真是人才----。”
刚说到这里,旁边有人在他肘弯上撞了一下说,“王二奶奶是芹二爷府上出来的。”是提醒他别说出轻佻的话来。
连三刀愣了一下,会过意来,接着说道:“怪不得!官太太都乐意与王二奶奶来往,原是见过世面的。”
“夜谈不到见过世面,”曹雪芹带些谦虚的口吻说,“不过还懂规矩礼节就是了。”
“太懂了!哪儿做大买卖的,遇到婚丧喜庆,非得请到王二奶奶去陪堂客,才算有面子;若是大满棚的好日子,两三家同一天办喜事,你争我夺,王二奶奶真成了大红人了。”连三刀紧接着又说,“上回我去,正赶上一位王爷从乌里雅苏台回京;王爷的一位姨太太,早几天到张家口去接,一到就把王二奶奶接了去,直到王爷到了才放回来。你瞧她的那份人缘!”
这在曹雪芹却是新闻。不过,他也不能断定决无此事;平郡王福彭除了会典上规定有诰封的两房侧福晋以外,另有三妾,拿“姨太太”译成旗下贵族的称呼,叫做“庶福晋”。其中最小的一个姓王,是内务府一名司匠的女儿,最为得宠,也最能得太福晋的欢心。如果有先期在张家口迎候平郡王这件事,那就必定是她了。
不论如何,听得连三刀盛赞夏云,曹雪芹当然也很高兴,而且立即想到,这些情形家里一定不知道,因该写信告诉秋月,必是她母亲所乐闻的事。
转念到此,不由得就想家了,但随即自笑,离家还不到半日,便已如此,往后的乡愁,如何得了?于是断然抛开心理的念头,专心一致的又跟连三刀谈王达臣。
正谈得起劲,仲四亲自寻了来了;看他神情愉快,大概账目结算得很顺利,便起身拱拱手说:“明儿再聊吧!我得住几天,明儿找各位来喝酒;听听江湖上的奇闻轶事。”
“尽管请过来。”一个姓秦,年纪最长的镖头说,“别的没有,江湖上奇事怪事,可是谁都装了一肚子在那里。”
“你们撞了一肚子奇事怪事,芹二爷可是装了一肚子的墨水。”仲四避开曹雪芹的视线,向秦镖头飞了个眼色,“你们可别信口开河,胡吹瞎蒙,招芹二爷笑话。”
这是暗示大家,江湖上事,有些说得有些说不得,须识忌讳。曹雪芹却不知道他们已有这样的一个默契;心里想到一件“怪事”,满心打算着,明日能从这些江湖客口中,打听出一些蛛丝马迹。
第二十八章
主客仅得三人,却设了五副杯筷。曹雪芹以为还有陪客,但入席之后,酒已再巡,却无动静,不免纳闷。
“仲四哥,”他问,“还有谁?”
仲四笑而不答,曹震却说了句:“回头你就知道了。”
“芹二爷刚才是跟连三刀在谈王达臣?”仲四找话来敷衍。
“是的。”曹雪芹忽然想到:“震二哥,说王爷回京的时候,是有个庶福晋先到张家口等着接。有这回事吗?”
“有啊!是去年新娶的那个。”
“我想也应该是他。”
“怎么样?”曹震诧异的:“你何以忽然问到这话?”
“是谈夏云谈起来的。”曹雪芹将连三刀所说的情形,转述了一遍。
曹震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看仲四,终于仲四也注意听了。等听完,曹震喝了口酒,望着仲四说道:“咱们谈的那件事,有路子了。”
仲四点点头,神色很谨慎,不再有别的表示。曹雪芹心知其中有花样,却不便率直动问。不过看样子会牵涉到夏云,他不能不关心;私下寻思,得想个什么法子,能把他们的话套出来才好。
就这时候,仲四的一个跟班,推门进来;在他主人身边低声说了句:“来了。”
“一个还是两个?”
“自然是两个。”
“好!”仲四转脸向外,大声说道:“都进来吧!”
那跟班的急趋到门,掀开棉门帘,只见进来一个妇人,后面跟这个小伙子;那妇人花信年华,初看长得不怎么好,但接触到她的视线,那双一泓秋水似的眼睛,有股摄人的魅力,顿时觉得她别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仲四爷!”那妇人将手中衣包摆在一旁,在席前行礼。
“来,来,献给曹二爷请安。她叫翠宝。”仲四指指点点的引见:“这是曹二爷的令弟芹爷。”
“曹二爷!芹二爷!”翠宝一一请安。然后转身招呼:“杏香,来见两位二爷。”
那杏香带着一顶罩头遮耳的圆皮帽,身上是一件俄罗斯呢面、狐腿里子的“一裹圆”,脱去帽子,卸下斗篷,曹雪芹才发觉是个十六七岁的女郎,长得很白,也有一双灵活的眼睛;极长的一条辫子,衬着红袖棉袄,显得分外的黑。
“曹二爷!”
“你叫杏香,”曹震一把拉起她来,在她冻红了的双颊上摸了一下,“真是书上形容的杏脸桃腮。”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枚大内赏人用的足赤金钱,往他手里一塞,“留着玩!”
“谢谢曹二爷!”杏香请了安,把手掌伸开来,把玩着那枚金钱说:“这上面四个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是什么呀?”
“你问我弟弟好了。”
“对了!”杏香看一看曹雪芹,问仲四:“曹二爷的弟弟怎么会姓秦呢?”
仲四大笑,“你缠到哪里去了?”他说,“人家是别号里头有一个‘芹’字,水芹菜的芹。”
“喔,”杏香向曹雪芹歉意地笑笑,“芹二爷!”说着福了福。
“别客气!”曹雪芹说道:“钱上是四个篆字:万国通宝。”
“原来这就叫篆字。”说着,杏香转脸去看翠宝。
“没有外人,”仲四开始安排,“就一起坐吧。”
照他的指定,翠宝坐在曹震右面,杏香却与曹雪芹并作一方。坐定敬酒,又布了菜,变成对得聊了起来;向隅的仲四,不是在两面插嘴,席面上就立刻热闹了。
“我看你衣服多了吧?”仲四向满面泛红的翠宝说。
“是啊!”翠宝说,“倒是杏香穿斗篷的好,进屋子就脱了,出去再穿;我的皮袄穿在身上,脱了不像样。”
“你不是带了衣包,干脆到里面去换了。”说着,仲四手一指,“喏,曹二爷住这里。”
翠宝双眼很快的往曹震一瞟,站起身来,携着衣包进屋去了。
“你呢?”仲四又转脸问杏香。
杏香并无表示,曹雪芹抢着说道:“她自然得回去。”
“我看----”
仲四还待再劝,杏香便开口了:“芹二爷说得不错,我得回去。”
仲四与曹震相视一笑,仿佛笑他们两人脸皮都薄;曹雪芹装作不见,心里却在想,应该做点老练的样子出来。
于是他找话来谈:“你叫杏香,当然十二月里出生?”
“是啊?芹二爷你呢?”
“我十四月里。”
“对了!四月里芹菜长得最好。”
杏香一面说,一面不断点头:那种带些稚气的认真,看来很可笑,但也很可爱。
这时翠宝已换了一件紫花布的薄棉袄,撒脚裤;走回来笑着说:“这一来可轻快的多了。”说着,提壶一一斟酒,斟到曹雪芹面前,向杏香说道:“你也跟芹二爷说说话才是。”
“一直在谈。”曹雪芹接口:“看你出来了才停的。”
“喔。”翠宝又说,“我这妹子不懂事,芹二爷你多包涵。”
“很好。谈不到包涵。”曹雪芹又问杏香:“你们是姊妹?看上去不很像。”
“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不像。”
“那,---”曹雪芹想明白了,“原来你们是姑嫂。”
“也不是姑嫂。”
这使得曹雪芹困惑了,“既非姊妹,又非姑嫂。”曹雪芹又问,“怎么又以姊妹相称呢?”
“那也没有什么稀奇。”杏香答说:“你们爷们儿,不也是‘仁兄’、‘老弟’的,叫得很热闹吗?”
曹雪芹语塞。曹震便即笑道:“倒看不出来杏香生了一张利口。”
“我这妹子样样都好,就是嘴上,得理不让人,到头来自己吃亏。”
“这倒是是实话。”仲四按着杏香的手,是一种长者的神情,“你如果不是那么心直口快,那天有何至于受气。”
听得这一说,杏香的眼圈就有些红了。曹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可断定,讲出来一定不会有趣,所以也不想问,只说:“好好儿的,干吗伤心?来,来,喝了门杯,咱们行个什么酒令玩。”
“划拳吧。”仲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