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开喜格外巴结,“我先唱一段你赏赏耳音。”说着,将戏折子摊开来,双手捧了过去。
“暂时不必唱,你自己说吧,愿意唱什么?”
“我想跟莲官配一出。”开喜出了这个题目,大家便都在想翎子省跟小旦合唱的戏,曹震此时已另有打算,“羊毛出在羊身上”,花钱不必心疼,当即想到了一出戏。“你们配一出凤仪亭吧!”
唱凤仪亭,自然是曾莲官的吕布,开喜的貂蝉。这出戏很热闹,是出能“保人”的戏;莲、喜二人最高兴的事,平白能得一身华丽的行头,所以无不笑逐颜开。
“不过,探庄还唱不唱呢?”杨胖子问。
“双出太累了吧?”
“不!”曾莲官自告奋勇,“震二爷这么赏面子,累一点儿怕什么?”
“你要是不怕累,我倒有个主意。”杨胖子说:“凤仪亭接下来再唱白门楼。”
曹震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看着曾莲官问:“打明儿起,我就理这两出戏。”
“白门楼是他的拿手戏。”杨胖子得意地向曹震说:“先看他那个一‘跺泥’,金鸡独立的大段唱功,就不枉震二爷你替他装那身行头了。”
曹震点点头,喝着酒沉吟;好一回才说:“等我明儿见了升世子再说,果然把提调的差使拍派给我了,我得好好儿请一回客。老杨,你可得多帮我一点儿忙。”
一听这话,杨胖子又惊又喜,“原来提调是震二爷!真是真人不露相。”他说:“震二爷,你请放心,明年元宵请客的事,都交给我了。”
这一来,席面上越发添了几分兴奋的气氛;曾莲关跟开喜争着出主意,就“集庆部”的班底派出八出戏,算一算辰光,午前开戏,得唱到四更天才能煞尾。曹震成算在胸,听他们谈得起劲,却不做任何承诺。等谈的告一段落时,魏升已回来了,却无曹雪芹的踪影。
“芹二爷想来不能来,”魏升说道:“太太身子不舒服。”
“喔,”曹震有些不放心,“是怎么了,气喘病又犯了?”
“是。听说犯的还很凶。”
于是曹震的兴致便大减了。杨胖子也看出他的心事,像曾莲官使个眼色,不再闹酒。
“拿粥来吧!”曹震将余沥一口吸干,放下杯子说:“老杨,你这几天跟那姓姚的,多套套近乎,打听打听理王府跟怡王府有什么新闻。”理亲王府说不定会有新闻,是杨胖子隐约听内务府的人谈过的;何以怡亲王府也会有新闻,不免令人诧异。“喔,”曹震又格外叮嘱,“你也别显得太热心,偶尔有意无意,引他们开口,你只多听就是。”
“我明白。”
等吃完粥,传唤“点灯笼”时,乘莲、喜二人不再面前时,曹震问到:“怎么开销?”
“你甭管了。”
明知会有这样的回答,不过曹震不能不说句门面话。过节交待过了,出门预备上车;曾莲官和开喜都送了出来,夹弄很长,也很窄,开喜挤到曹震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并肩而行,到的转角处,开喜低声说道:“震二爷在哪儿应酬,可别忘了招呼我。”
“不会忘。不过,我不大出来应酬,”话一出口,曹震觉得这种天气,泼人冷水,未免残忍,便又说道:“你明儿跟莲官好好儿理戏,别丢我的面子。”
开喜不作声,只紧捏一捏他的手,作为回答。

 
第十章
回到家二更刚过。平时曹震在外应酬,除非事先有话,锦儿与翠宝总要等到三更天;那时候如果还未回家,便有当夜的人守候。这天回家,却只见锦儿在灯下枯坐;翠宝所住的厢房中,一片漆黑,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不过他是心中纳闷,口头却不提;只提马夫人的旧疾复发,说他是打发魏升去请曹雪芹才知道的,“你明儿看看去。”曹震面有忧色,“听说来势不轻呢!”
“就因为来势不轻,翠宝干了去看了。”锦儿答说:“本来我要去的,她说天气太冷,劝我在家,她去照应。其实,我还是去的好,在家牵肠挂肚,倒不如守在那儿,心里反倒踏实。”
“翠宝今儿还回来不回来?”
“这么冷,又是晚上,回来干什么?自然睡在那里,”锦儿又问:“今儿王爷找你干什么?”
提到这上头,曹震的兴致好了些,“大概又有一个差事派我。”他说:“睡吧!我明儿还得起早呢!”
起早是为了到恒亲王府去见弘升。曹震见过他,但从未交谈;所以这一回等于初见,按规矩得要磕头请安。
“请起来,请起来。”弘升很客气的说:“我听平郡王提过你,说你很能干,也肯巴结。”
“升大爷太夸奖了。”
“你在泰陵上当过差?”
“是。”
“陵工你是内行?”
“不敢说内行。”曹震很小心的答说:“不过那时候日夜盯在大工上,其中的毛病,大致都还能看得出来。”
“你看陵工上最该留心的是什么?”
“这无非料跟工两样,验料一定要亲自过目;查工得细点人数。反正一句老古话:勤能补拙。”他不夸自己的本事,只着重在巴结差事;弘升颇为满意,点点头说:“皇上派我修皇太子的园寝,我打算让你来管工,你可得好好儿帮我的忙。”
“升大爷言重了!”曹震一面请安,一面说:“升大爷栽培,我不敢不尽心。”
“办事原就是尽心二字。”弘升又问:“你跟木厂很熟吧?”
“熟是熟。不过那班木厂掌柜,见我都有点儿头疼。”
“喔,为什么?”
“回升大爷的话,要尽心,就不能不顶真,一顶真就遭忌了。”
“好!这一说,你倒是真能实心办事的。”弘升问说:“你看,那几家比较规矩?”
“还得去打听。”
“咦!”弘升诧异,“你不是很熟吗?”
“是。不过那是前两三年的话,如今情形不大清楚,我不敢大意胡说。”
“木厂是大买卖,牌子做出来了,不会差到哪儿去的。你只说前两三年的话好了。”
“是!”曹震答说:“前两三年,最规矩的有两家,一家成记;一家桂记。”
“嗯,嗯!”弘升沉吟了一下说:“明儿你到工部去找该管的司官,问他们园寝的图样出来了没有;如果出来了,你叫那两家木厂,开个工料单子来。”
“是!”曹震接下来请示,“回升大爷,陵寝工程用料好坏、施工粗细,出入很大。太子园寝是要讲究呢,还是看得过去就行了,得请升大爷先交待下来。”
弘升遇到了难题—派他督修端慧皇太子园寝这桩差事,便有些难以消受;因为他知道皇帝的用心,有意如此铺张,等于明白告人,皇位必是父死子继,永琏虽已夭逝,将来还可另立太子。这在理亲王看来,心里不免嘀咕;误会到弘升得此差事,是改变态度,拥护“今上”的一种迹象。如果园寝修得讲究,理亲王的误会将会加深。倘说只要“看得过去就行了”,这话一传到皇帝耳中,也很不妥,因而踌躇着始终下不了决断。
“升大爷,我倒有个主意。”曹震献议,“无例不可兴,有理不可灭,像这些是最好参照成案,就不怕什么不负责任的议论了。”
“啊,啊,说得不错。”弘升完全接受,“可是,这有成案吗?”
“有!顺治爷的小阿哥荣亲王,不时有园寝吗?”
“对了,不是你提,我还想不起。准定照荣亲王的例子,谁都没话说。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是。”曹震接着又说:“这得升大爷下个条子,我才好跟工部去交涉。”
弘升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条子”对皇帝、对理亲王都有了交代,可以写的,当下点点头说:“好!我马上写。”
“再跟升大爷回,工部的司官很难缠,多年的老案,也许懒得去找;弘大爷的条子上要写得扎实。”
“怎么才能扎实?”弘升说道:“干脆你念我写。”
“不敢!”曹震往后退了一步,做个逊谢不遑德表示。
“不要紧,既然一起办事,只要把事情办妥,细节不必拘泥。来吧!”说着,他已走向书案落座,曹震赶紧上前将紫檀砚盒盖掀开,濡水磨墨;借此打腹稿。及至弘升捏笔在手,抬头用目光催促时,曹震便即念道:“端慧皇太子园寝,营造享殿五间及使用绿瓦等情,业经履亲王议定,奉旨准行在案。一应施工细节,着参照荣亲王园寝成规办理;即速洽请工部该管司员,捡出顺治年间原案,以便察看。毋得违误切切!”等弘升写完,曹震又念:“右仰提调官曹震知照。”
第二天一早,曹震兴匆匆地感到工部。工部四司,以营缮司为首;但陵寝大工归四司之末的屯田司掌管,曹震因为修过泰陵,跟屯田司的司官很熟,交情最好的是一名宗室,太祖第三子镇国共阿拜之后,名叫富勒森;兄弟间居长,人称“富大爷”,其实很穷,曹震因为它没有“黄袋子”的架子,常常有所接济,情谊日密,几乎像异型手足一样。
这天去得太早了,司里的老爷们,都还没有上衙门;有个苏拉李三认识曹震,上来大献殷勤。曹震闲着无事,便跟他打听陵工档案的情形。
“那归‘黄档房’管。”李三答说:“得找杨书办。”
“喔,”曹震问道:“杨书办不知道来了没有?”
“来是来了。”李三略显得犹豫的,“曹老爷最好等富大爷来了再找他。”
听得这话,料知其中必有缘故,曹震便不再多问,静静的候了个把时辰,方始等到脚步姗姗的富勒森。
“老二,恭喜啊!”富勒森一见面便说:“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说你得了修太子园寝的差事。”
“托富大哥的福。”曹震请了个安,陪着笑说:“正为这件事,来看大哥。”
“喔,什么事你说吧!”
等曹震道明来意,富勒森立刻便叫苏拉,把“黄档案”的杨书办请了来。此人一双三角眼,面无四两肉,一望而知是很难惹得人。
“这是曹老爷,内务府的红人。”富勒森说:“有点事想麻烦你。”
杨书办翻一翻三角眼,斜睨着曹震说:“这位曹老爷,倒像在哪儿见过?”
曹震也觉得他有些面善,细细一想,不由得暗叫一声:“坏了!”原来杨书办在未调到黄档房之前,本在营缮司管工,有一回奉派到平郡王府去看勘沽修正殿的工程,因过于浮滥,平郡王命曹震拿了估价单交还给他,记得当时说过一句:“简直胡闹。”这是他的神气,显然记着那段恨了。此刻有求于人,不能装不认识;但也不便再提以前的过节,只微笑着说:“是的,我也觉得在哪里见过。内务府跟工部就像一家,以后还要请多多关照。”
“好说。”杨书办冷冷的答了两个字,转眼看着富勒森,等候他大话。
“杨书办,请你把荣亲王园寝的老案调出来。”
“荣亲王?那位荣亲王?”
“就是顺治爷的四阿哥。”
“顺治年间的老案吗?”
“是的。”曹震回答。
“没地方去找。”杨书办曲着手指说:“康熙六十一年、雍正十三年。加上顺治,如今是乾隆,四朝的老档,说什么也找不着了。”一面说,一面使劲摇头,眼望着别处,那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使得富勒森大起反感,当下用呵斥的声音说:“你没有去找过,怎么知道找不着?档案不是按年份包起来的吗?顺治一共才十八年,就算一年一年找,也费不了多少事。再说荣亲王下葬,一定是顺治十几年的事,那会找不着。”
曹震怕他脸上挂不住,赶紧转圆似地说:“年代久了不一定找得到,不过是上头交待的,不能不尽人事,劳驾,劳驾!”说着,连连拱手。
“哼!”杨书办冷笑一声:“好个上头交代!富大爷不也是上头交待吗?请吧,我陪你去找。”
曹震不疑有它,欣然跟着杨书办到“黄档房”;实在就是仓房,一共三进。开进门去,霉烂之气,扑面而来;脚下软软得像踩在毯子上,等杨书办拉开一扇天窗,才发现地上所积的灰尘有寸把厚,大概从来就没有打扫过。再抬头看时,密密排排的木架,高与屋齐,架子上是一个个的大纸包;下层的纸包,细看还可以发现尘封的梅红纸笺,中上层的纸包,根本就无从辨识,里面是什么档案。
“曹老爷,”杨书办问:“还找不找?”意思是让人知难而退,曹震急切间却不辩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毫不思索的答说:“找啊!自然找。”
“好,找!”杨书办扯开嗓子,向外喊一声:“来个人!”
“来啰。”应声而至的是个愣头愣脑,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名叫三顺;以杨书办的吩咐,将一张梯子,架在东首第二座木架旁边,人站在梯旁待命。“曹老爷,你要找顺治那一年呢?”
这下将曹震问住了,“哎呦!”他说:“我可还不知道荣亲王是那年下葬的。”
“不要紧!等我来查一查簿子。三顺,你把顺治年间的档案给找了来。快!”
三顺答应着走了,杨书办却又追出门去,叫住了他,不知说了些什么。等曹震慢慢踱了过去,三顺已将一大叠粗蓝布面黄笺条的档案簿取了来了。这是杨书办已在进门的一张桌子后面坐了下来,架起铜脚老花眼镜,细细翻阅,足足有两颗钟工夫,曹震站的腿都酸了,只能忍着。
“有了,顺治十五年。三顺,领曹老爷去看。”
三顺领着曹震到了原处,“曹老爷,”他拿一支竹竿,在木架上层指指点点,“这几包大概就是;可不知道是哪一个月的?”
“取下来都找一找好了。”
“好。”
三顺爬上梯子,拿竹竿一拨;曹震只见当头有物砸倒,叫声“不好”,赶紧往后避开,只听“噗”的一声,顿时尘土飞扬,口中鼻中,皆有异味,大咳大呛;即令赶紧以收遮口,还是吸进了不少泥土。曹震勃然大怒,但就当要发作的那一刻,很聪明的忍住了。不用说,是杨书办指使三顺,故意弄点苦头给他吃。如果不识趣,还不知道有什么恶作剧的花样在后头。
“怎么回事?”杨书办躲在远处,假惺惺地问:“怎么让曹老爷呛着了?”
“没事,没事。”曹震也大声回答;接着向三顺说:“来,来,索性再麻烦你,把这包档案弄过来,我到亮处好找。”
档案包搬到门口,人也到了,杨书办一看曹震的那张脸,几乎只看得出四个洞孔,大的是双眼,小的是鼻孔,也不免歉然;更怕他到富勒森那里去诉苦,说不定会有一场风波,因而赶紧采取了安抚的手段。“你简直是混球!”他瞪着眼骂三顺说:“你看看把曹老爷折腾得这个样子?还不快去打盆热水来!”
三顺是受了指使的,不想却又挨了顿骂,有些不大服气;这是曹震反倒着急了,怕三顺反唇相讥,抖出真相来,杨书办的脸上下不来,会弄成僵局。幸而,三顺总算忍住了,嘟着嘴往外走;杨书办便亲自将悬在壁的布掸子摘了下来,一面连连道歉:“曹老爷,真对不起,真对不起!”一面将曹震拉到门外,说一声:“曹老爷请闭上眼睛。”接着为他身上掸灰。
曹震心想,这下事情大概能顺利了;这场苦头,不会白吃。等三顺打来了脸水,略略洗了一下,开口说话,先改称呼叫“老杨。”
“老杨,我做个小东,咱们先洗澡,后喝酒。”
“哪里,哪里。该我做个东,算是给曹老爷赔罪。”
“这叫什么话?老杨,你这一说,我的东可是坐定了;若是让你请我,不就成了什么赔罪了吗?”
“是,是!我今儿扰曹老爷的,我先给道谢了。”
“小事,小事,值不得一提。不过,老杨,我的公事可不能不办。”
“那也是小事。”杨书办略一沉吟,“这样,调老档不是一时三刻的事,而且挺累,曹老爷就不必等了。你老把公馆地点告诉我;准明儿上午,我检齐了送到公馆。只要真有荣亲王园寝的黄档,我一定能找出来。你老放心好了。”结果竟是不打不相识,曹震自是心满意足;当下问道:“老杨,你看要不要约一约富大爷?”
司官与书办的身份不同,但交往之间,不一定受身份的限制,大致经然自守的司官,跟书办总有一段距离;而性情随和的就无所谓了。若是不怎么看重操守的司官,私底下跟书办称兄道弟的也多的是。因为个人关系不同,所以曹震得先探问明白。杨书办跟富勒森的关系,极其平常,如果富勒森愿共游宴,他当然也无所谓,于是答说:“这得看富大爷的意思。”
听这一说,曹震心里有数了,当下去看富勒森,也不提搞得灰头土脸的事,直说相约杨书办“下澡堂子”,问他可有兴同行?
“老二,你跟他两个人去吧。有些话,当着我,你们就不便开口了。”
曹震领会他的意思,点点头说:“那也好。”接着又说:“这个年过得去吧?”
“哪,”富勒森笑笑答说:“年年难过年年过。有你在,我怕什么?”
曹震也不答话,只报以一笑;然后根杨书办一起闲谈着向外走去。经过工部大堂时,曹震忽然想起一个传闻,便即站住脚问:“老杨,我听说这里有一处古迹,是怎么回事?”
杨树办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喔,”他指点着说:“喏,在这里。”
所谓“古迹”是工部大堂屏风后面,门槛内外各有一块方二尺续的铁砖,相传是石崇的金谷园中的旧物。
听此说明,曹震不免怀疑,“石崇是晋朝人,一千多年前的东西,还能留到现在吗?”
“原是鬼话。”杨书办答说:“这里进出的人,方砖要不了多少天就踩烂了,所以安上两块铁砖。不过,倒是明朝的东西,一千多年没有,一百多年是有的。”
“总算也是古迹。”
那杨书办看起来是个粗拙小人,其实颇通文墨,经常爱在琉璃厂走走;听“内务府的老爷们”居然知道石崇是晋朝人,觉得可以谈谈,便又说道:“我们这屯田司有一联对子,是翰林院的前辈都佩服的。”说着,已经到了屯田司公署门口,只见垂花门上挂着一副乌木镂蓝字的对联,一笔软媚的赵字,写的是“粉署共宣猷,旧雨常怀杜工部;词人能做吏,晓风争唱柳屯田。”
“这是绝对。”杨书办问道:“曹老爷,你看如何?”
曹震只知道“杜工部”是指杜甫;“柳屯田”何许人就茫然了,因而只能夸上联。“难得老杜做过工部的官,正好用上了。”
“老杜不稀奇,难得的是柳三变当过屯田员外郎,诗人对词人,真是绝了。”
曹震也不知“柳三变”的出典,唯有笑笑不作声,而心中自语:“看不出这样书办的肚子里,居然很有点墨水;言谈之间,别让他小看了,得搬个救兵才好。”
除了前门到大栅栏,找了家字号沂园的澡堂子,曹震解衣磅礴,好好洗了个澡,一面喝着闷透了的茶,一面问道:“老杨,咱们上哪儿吃饭?”
“叫来吃好了。对面一溜吃食店,要什么,有什么。”
“不,不!太简慢了。”曹震不待他再提异议,便坐了主张:“四宜轩的徽州菜不错,也近,就四宜轩吧!”
“只怕太破费了吧。”
“咳,怎么又提这个了。”曹震遂又对递手巾把子来的小徒弟说:“你去看看,跟我来的人在哪里?”于是将魏升找了来,当面交待他去请曹雪芹;顺便看看马夫人的病好了没有。“那是我一个堂弟弟,号叫雪芹,如今也算是八旗中的少年名士,我叫他来作陪,大概他能跟你谈得对劲的。”
“啊,曹老爷,他太抬举我了,也把我看得太高了,请位少年名士来陪我,岂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你别客气,你肚子里有墨水,只有我兄弟能对付。”这两句话将杨书办恭维的飘飘然,觉得刚从浴池种出来的身子更轻快了。杨书办口中谦虚,心中明白,跟曹震谈文墨,是个不适宜的话题。因此,在四宜轩中把杯闲话时,便只能谈谈风月跟官场的逸闻了。话头由内务府的笔帖式提到六部的书办,这在杨书办便有的谈了,“户部的书办最多,有一千多人。”他说:“也最阔。”
户部管钱,脂润之地,入息必丰,是可想而知的;但户部书办又必与兵部书办勾结,因为最大的好处是军费报销,与兵部的执掌有关。此外发饷由户部,但审核职权在兵部,彼此牵制,即成彼此勾结。至于吏部掌文官的升迁调补,刑部遇有外省大案发生,工部遇有大兴做,都是书办发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