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震二爷是那里得来的消息?”
“我让魏升去打听来的。”曹震又说:“喔?有件事很要紧,乌太太如果问起,送给平郡王的信追得回来追不回来;你只说听我说的,恐怕很难。”
“震二爷自己进来跟乌太太说一声,不更好吗?”
“等我想一想。我在前面听见信儿,怎么个情形,你溜出来告诉我一声。”
“好!看乌太太说些什么,我会很快来通知。”
于是曹震一个人在自己屋里,枯坐静等;已等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看日影西移,心急无聊,难以忍耐,正盘算着不如自己闯进去当面看看情形时,秋月来了。
“怎么样?”曹震急忙迎上去问。
“事情透着有点儿玄。”秋月轻声答说:“乌太太什么也不提,只是聊闲天;太太问起乌二小姐,她也只说了一句:‘本来也要来看大娘的,身子不爽,吹了风不好,我没有让她来。’以后就再也不提了。”
“这,”曹震挠着头说:“他们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挺纳闷的。”
“你总看得出一点什么来吧?”曹震又问:“有没有想说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那种味道。”
“没有。”
“没有?”曹震想了一下相通了,“必是事情还没有定局,说不定乌都统这会儿在家跟乌二小姐大办交涉,也未可知。等我亲自出马去探探阵。”
“这好,”秋月问说:“人家要问起王府的信,我还是照那么说?”
“对!”

 
第二十七章
见了乌都统,自然先仔细看他的脸色,懊恼之色,欲掩还显,料想如果他会跟女儿办交涉,一定也没有成功。
“真抱歉之至。”乌都统抱着拳说:“上午跟二小女生了一场闲气,没法儿写回信。世兄来了正好,我也不必写信了,不过劳你得步,实在过意不去。”
“哪儿的话。信上谈的几件事,就请当面交待吧。”
于是先谈公事,实际上是不谈也无关系的琐事,所以毫无讨论的,很快就谈完了。
“王府的信怎么样?”
“大概追不回来了。”曹震答说:“镖局子的人路熟,都是抄最近的路走。”
“我想大概也追不回来了。”
乌都统的语气平淡,也没有什么表情,显然的,信追得回来与否,在他已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了。“当然,我还在作万一之想。”乌都统把话又拉了回来,“倘或真的追不回来了,通声,你说我该怎么办?”
“失信于平郡王,似乎很不妥。”
“我也是这么想。”乌都统叹口气说:“难是难在小女。”
“哪,”曹震想一想说:“只好慢慢儿劝她吧!”
“是的。”乌都统说:“等我慢慢儿开导她。”
这态度就很明白了,阿元的事,决定如平郡王之意;乌二小姐的亲事,暂且摆着再说。探明了阵势,曹震就不必多逗留了;告辞回家,恰好乌太太母女在上轿,他躲开一步,等客人走了,到上房来看马夫人。
“你到乌家去了。”
“是的。”
“乌都统怎么说?”
“我跟他谈得很好。”曹震答说:“我替他开路,他把事情拉开来。彼此不是一步一步往前挤,自然就舒服多了。”
“舒服可是谈不上。”秋月插嘴说:“我看乌太太没话找话,也挺累的。”
“怎么?”曹震问说:“始终只是闲谈?”
“可不是!”马夫人答说:“乌太太说明天还要来看我,我说我去看她,她不许,说怕我累着了。我看,她是不让我见乌二小姐。”
“太太见的是。”
谈到这里,停了下来,大家都在转同一个念头,下一步该怎么办?秋月最冷静,发现乌都统、乌太太的手法很高明,这样拖延着,占去了可进可退的优势,如果乌二小姐回心转意了,即时又可照原意办理;倘或执意不回,那就仍旧是个拖的局面。于是她说:“拖不是办法,京里事也很多,要拖到那一天才能走呢?““这话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既然乌都统已有了表示,明天我跟乌太太就好说话了。”
“太太打算怎么说?”
“我打算这么跟她说,既然乌都统觉得为难,那就把这件事撂在那儿,等过了雍正爷周年忌辰,咱们再好好儿商量。““是。”曹震答应着;可是他的脸色却显示着心里另有盘算。这是常有的情形,只要一见到了,马夫人总是跟他人另外谈一件事,好让他细细思量。此时也不例外,她看着秋月说道:“明儿得收拾行李了。”
“怎么?”门外有人发问,是邹姨娘的声音;只见她掀帘而入,脸上是差异的神色,“太太怎么要走了呢?”
曹雪芹跟乌二小姐的婚事中变,邹姨娘只看出征兆,却不知其详。马夫人不愿此事张扬,赶紧拉着她的手说:“一时也说不完,你别走,等我跟通声谈完了,原原本本告诉你。”
曹震听见这话,倒被提醒了;“四叔还不知道这回事呢!”他向马夫人说:“该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吧?”
这是当着邹姨娘不能不这么说,马夫人懂他的意思,当即答说:“我请邹姨娘告诉四老爷好了。”
“是!”曹震暗示地说:“反正这件事都是太太做主。”
“是啊!”马夫人口气是答复曹震,其实有意说给邹姨娘听,“我也是事情挤在那儿,不能不马上拿主意;不然,我当然得先跟四老爷商量,他到底是一家之主。”
曹震默喻其意,知道这件事有马夫人一肩承担,不至于会受曹頫诘责。宽心一放,他的主意就多了。“我在想,”他说,“这话也不必太太亲自跟乌太太说;明儿我赶早去见乌都统,把咱们体谅他的意思告诉他。乌太太来了,太太不提,她也乐得轻松,那不更合适吗?”
马夫人不知道这么办,是不是如曹震所说得更合适?因而转眼向秋月说:“你听见了?”秋月当然听见了,这是征询她的意见的意思,便深深点这头说:“这么办不落痕迹,最好。”“那就这么办吧!”马夫人立即接口说:“震二爷有时就请吧。我跟邹姨娘好好聊一聊。”
在听的曹震婉转致意以后,乌都统如释重负。悔婚这件事在他实在不好交代,他们夫妇曾经商量过,最为难的是马夫人来了之后,乌二小姐的神态一定会引起尴尬的场面,所以决定由乌太太带着大女儿,每天备了食盒去看马夫人叙旧,目的是避免乌二小姐跟马夫人见面。但这种移樽就教的办法,一两天是无所谓,日子一长,难乎为继。如今可是不必再愁这一层了。其实乌太太正要出门,就因为曹震来了,暂时终止,要听听信息。及至了解了曹家的态度,她也跟她丈夫一样,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接下来有件事却难处置。
“那个戒指怎么样?”乌太太说:“这会儿能退吗?”
“不能退。”
“不退不就仍旧是受他家的聘了吗?”
“目前是这样。将来再说吧!”乌都统蹙眉说到:“咱们这时候别再谈这些一时没法子的事;这两天,我真够烦了。”
“烦的事还有呢!”乌太太想了一下说:“等我回来再说吧。昨儿答应了去看人家的,不能不敷衍。”
原来阿元又不愿意了,她的理由是,不能为了她,让二小姐的好事落空。乌都统还不知道由此变化。到了下午乌太太看了马夫人回来,方始听说,当时就愣住了“她怎么不早说呢?这一来,不是两头落空了吗?”乌都统气急败坏的说。
“你这话埋怨得没有道理。”乌太太不忍再跟丈夫论理,只安慰他说:“你也不必气急。阿元嘴里事不能不这么说,心里又是一种想法。等我来劝她。”
劝是已经劝了一天了,阿元执意不回,表面是不愿妨碍乌二小姐的好事,其实暗地里也有她的一份自尊心,要表示卑薄侯门,让大家知道,身份虽低,一样也有“富贵不能淫”的那种傲气。
因为如此,从乌大小姐到宋妈妈,越是拿嫁到王府安富尊荣、如何风光的话去劝她,阿元心里越起反感。乌太太不知就里,依旧是这套话,当然也不管用。说的舌干唇焦,如水沃石,阿元始终不肯松口;乌太太可真是忍不住了,“你口口声声不愿坏二小姐的事,我跟你实说了吧!二小姐跟曹家的亲事,已经吹了。”他逼视着问;“你说,你还有什么顾虑?”
“我!”阿元低着头说:“我怕我命薄,享不起这份荣华富贵。”
“这你就不必客气了。”乌大小姐接口说道:“昨儿已经拿你的八字,请人去算过了,你后富无穷,而且正宜于配金命的人;平津王就是金命。”
“金命的人也多得很,五个人当中就有一个。”
这样回答,竟像是存心在搅局了,乌太太气地说不出话。宋妈妈便即劝说:“太太也别心急,慢慢儿开导她吧!”
“劝都劝不听,还说什么开导?真是,”乌太太气鼓鼓地说:“都是这么爱使小性子!真正白疼了她们。”这是连乌二小姐一起抱怨在内,但却提醒了乌大小姐,决定让她妹妹来劝阿元。乌二小姐原有此意,不过风波由她而起,不宜再出头起事;而且以小姐的身份,也不便干预。但奉命行事,情况就不同了;她将阿元找了来,开门见山地提出劝告,也是警告。
“老爷,太太,为咱们俩的事,气的饭都吃不下,你我与心何忍?我是不行了,话都说出去了,不用再谈;你这么固执成见,未免太不体谅人了。”
阿元不作声,只是紧闭着嘴,脸上是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我的神气。
“曹太太是太太从小的姊妹,一请再请把人家请了来,结果两件事一件不成,你倒想想,怎么对得起人家?”
听得这话,阿元不能不开口了:“人家来是为二小姐,谁知道你闹别扭,大好姻缘,愣给它崩了。”
“我不是闹别扭,是从头到底捉摸过来的。”乌二小姐不愿说她将来如果真的有了侧福晋的封号,不肯给她磕头的话,想一想说道:“我是不愿妨你的福命。”意思是她成全阿元,倘或说句不领情的话,那就非吵架不可,所以她依旧沉默着。
等了他一会毫不松口,乌二小姐问道:“我说了半天,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我,”阿元答说:“我请二小姐别管闲事。”
“管你的事,怎么能说闲事?而且我是大小姐传太太的话,让我来劝你的,就算是管闲事,也是父母之命,没法子。”阿元心想把你许配给曹家,不也是父母之命,何以又不听了呢?这话不便出口,却不知不觉地摆在脸上了。乌二小姐也已发觉,不该用“父母之命”这四个字,看到她的表情,不免有些苦恼,也不免说了气话。
“人家都是为你,你不领情,这又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是把你捧到云堆里。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才真的是闹别扭。”
“我不敢!”阿元涨红着脸说:“我也知道老爷、太太,两位小姐全是好意,无奈我心里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乌二小姐逼视着问。
“总觉得---,”阿元词穷之际突然想到,“总觉得也该象二小姐这样,遇到这种事,应该自己拿主意。”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话很厉害。乌二小姐心想,若说一句“你跟我不同,怎么能自己拿主意?”那变成了以势压人,阿元既令口服,心绝不服,到要好好想个法子,说得她自己赶紧要入王府。
“你倒杯茶我喝。”
等阿元到了茶来,她捧杯寻思;记起“请将不如激将”这句话,顿时有了计较,不过话要怎么说,脸上应该有怎么样的神气,确须讲究。考虑停当她闲闲问道:“我明白了,‘侯门一如深如海,从此萧朗陌路人’,你必是心目中有人了。”说到最后一句,阿元大为紧张,但乌二小姐却摇摇手,不容她分辨,有意偏着头作出困惑的表情,徐徐开口。“是谁呢?你眼界也很高,算算家里的几个人,象小刘、阿福,你未见得看得上眼。”接着,她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气,“是了。想来是芹二爷;大概派你去照应她的那时候就有约了。”
“没有!”阿元的声音如裂帛,“没有哪回事。”
与她的态度相反的是乌二小姐,语声依旧是平静而近乎冷酷,“其实,这也是无所谓的事。”她说:“你又何必不承认?”
“没有这回事,叫我承认什么?”说话象吵架了,阿元自知失态,改了用哀告的声音说:“二小姐,你不能这么说;真的没有,我连那种心都没有起过。”
“嗯,嗯!”乌二小姐漫然应着,显而易见的,她心中的疑团未释。
阿元痛苦的迟疑了好一会,俯着身子问:“二小姐,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莫非真要拿把刀来,把心刨开来看?”
“明心迹的办法也多得很,何必刨心?”乌二小姐自语似地说。
“好!请二小姐说,我一定照做。”
“不去曹家,去平郡王府,不就结了吗?”
阿元到此方始恍然大悟,上了乌二小姐的当了;但话一出口,不便反悔,顿一顿足说:“我就去平郡王府。”
听她一松口,乌二小姐是有预备的,赶紧一把拉住她,自己趁势站了起来,携着她的手,在床沿上拉她做了下来,脸上浮起歉疚的笑容。
“你比我大一岁,”她在阿元耳际,将声音放的极轻,“我叫你一声姐姐,你好歹圆我一个面子。”
“好了,二小姐,”阿元答说:“谁叫我从小服侍你的呢!”这就不但口服,心也服了;窗外在偷听的乌大小姐与宋妈妈,见大事已定,相视一笑,悄悄移步,去给乌太太报信。
“这也罢了。”乌太太说,“震二爷急着回京,咱们得商量商量,谁送她去?”
当然不能主人家送,可是也不能随便派人;决定由宋妈妈及老家人陈三义,算是男女两总管,随着曹震,护送阿元进京。当时将曹震清了来,当面拜托,同时商量行期。这一回动身,不仅是长行,也是遣嫁,自然得选个黄道吉日。好在那半个月中,好日子很多,几经斟酌,排定第四天启程。这三天工夫,乌家很忙。阿元此行,虽不必备嫁妆,但毕竟与普通人家将婢女与人做妾不同;乌太太为她新制了四套衣服,也打了些首饰,总还有些镜箱之类的日常用具,都须新置,不用旧物。此外,还要打点送平郡王府的礼,太福晋、“老王爷”,以及平郡王夫妇,一共四分,备办也颇费事。
马夫人本来闲暇无事,哪知乌大小姐是有心人,将他请了去,为了阿元,有事要请教,第一是王府的礼节;第二是平郡王府几个要紧人物的性情。马夫人不善言辞,尤其是谈论太福晋的治家,与“老王爷”在府中的地位,很难形容得恰到好处,幸而有秋月为助,结果总算圆满。
两日盘桓,阿元与秋月很快的就熟得像多年的手帕交似的。在秋月看,阿元并不似杏香所说的那种“厉害脚色”,因而浮起一个好奇的念头,决定作一番探索。“阿元姐,”她说:“咱们是闲聊,你不愿意说就别说,我不会介意,不过你可别敷衍我。”
“什么事啊?秋月姐!”阿元自觉胸怀坦荡,“我没有什么不能跟你说的话。”
“好!”秋月很谨慎的说:“假如说,你家二小姐跟我家芹二爷的亲事成功了,你会不会陪着你家二小姐到我家来?”
“大概会。”
“怎么叫大概会?”秋月问道:“还没有谈过这件事?”
“谈过。是我自己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跟了去。”
这个回答就耐人寻味了。看阿元神色自若,估量深问也不致引起她的不快,秋月便不太顾忌了。
“你何以拿不定主意?怎么叫应该,怎么叫不应该?”
“我得为我自己想一想,跟了过去,将来会是怎么个结果?”
“你自己说呢?”
阿元脸红了。秋月恶作剧似的,故意装作不解等她自己说出来。
阿元无奈,终于开口,但答语只得五个字:“有两个结果。”
秋月大为诧异,除了给曹雪芹做偏房以外,哪里还会有第二个结果?这样想着,不由得就问:“是那两个结果?”
“你自己去想。”
“一个是----,”秋月想了一下,很含蓄的说:“陪你们二小姐跟芹二爷白头到老,另外一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不是很明白的事,另一个就不是。”这就是说,乌二小姐会替阿元另行择配。秋月实在想不通,为何会有这样的结果出现?
“我看不会。”她说:“你们小姐自然要留着你做个帮手。你说是不是?”
“你怎么只为她着想?”
“喔,”秋月歉然地说:“也应该为你想想。可是,我又怎么为你想呢?莫非你不愿意?”
“是的。”阿元坦然承认。
“为什么?”秋月问道:“我们芹二爷对女孩子,一点脾气都没有的。”
“我知道,我伺候过他。”
“那么,你是---,对你们小姐另外有想法?”
阿元笑笑不答,意思当然是默认了。秋月颇感意外,原来乌二小姐与人不易相处;连她从小做伴的侍儿都不愿与她常相厮守,这毛病又在什么地方?于是秋月想起草雪芹所谈过的,乌二小姐的性情,便即问道:“是不是因为她太傲的缘故?”
“傲还不要紧,她,想来只有自己,没有别人----。”阿元突然顿住,“好了,好了,不谈吧。反正是没影儿的事了,谈了半天,不都是废话吗?”
秋月却不觉得是废话,暗暗庆幸,亏得没有结这门亲,不然一定会是怨偶。

 
第二十八章
亲虽没有结成,彼此的情分却似乎未受影响;临行前夕,乌太太特为找了清真馆的厨子来,设全羊席为马夫人饯行。乌二小姐居然也大大方方的陪席,席散客辞,乌太太随即又派人去送礼,两斤老山人参,四件貂皮统子,还有鲟鳇鱼、鹿尾之类的珍贵食物。这份礼很重,为的是一则表示歉意,再则回报马夫人送乌二小姐的那个镶钻的红宝石戒指。上上下下,包括阿元等人在内,一行九众,连装行李一共用了七辆车,乌都统又派了一个千总带领八名亲兵护送,浩浩荡荡的翻山越岭,直奔通州。
这天近午时分,通州在望;打前站的魏升带着仲四,十几里外迎了上来,人车稍住,仲四至马夫人车前请安问好,然后与曹震叙话。“公馆都预备好了,翠姨那儿也通知了。”仲四说道:“巧得很,回部铁王爷出京回旗;我跟他借了个厨子,太太可以在通州多住几天。”
“多住也不行。”曹震又说:“同来的还有别人,你知道了吧?”
“我听魏升告诉我了,该怎么接待,请震二爷吩咐下来,我马上就办。”
“这样子,那个阿元姑娘,还有乌都统家男女两总管,住你那儿,得费四奶奶的心,好好儿照应。”
“是,”仲四问道:“太太呢?”
“住我那儿,你只把厨子送了来,别的不用管了。”
说妥当了,分道而行,阿元一行投仲四的镖局;马夫人带着秋月随曹震回家,翠宝将自己的卧室让了出来,招呼得非常周到。她是第二次见马夫人,去热河之前已见过一次;而杏香却还不曾见过马夫人,那是因为正往热河提亲,局面未定,与杏香见了面,马夫人很难有适当的话好说。这一回情况完全不同了,马夫人坐定下来便跟曹震说:“快把杏香去接了来,我瞧瞧她是怎么个模样?”
“是了。我得到镖局去安排阿元进京,回头把她带了来。”曹震皱着眉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提,如今可是非说不可了,我得请秋月帮我的忙。”
“喔,”马夫人问说:“什么事?”
“王爷吩咐,人到了先住我那儿,等过了八月再送进府去。这话我在热河没有说,怕乌都统说一句,既然如此,等过了八月再把阿元送进京好了。那一来夜长梦多,不如先把人带了为妙,可是带了来不能进府,这话似乎不好交代。”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王爷当然得过了雍正爷周年忌辰,才能纳妾。”
“可是,阿元如果问一句:何不早说?那不就没话说了。”
“好办。”秋月插嘴说道:“震二爷只说刚接到京里通知就是了。”
“妙!”曹震大喜,“先不知道自然没有说。这话道理通极。原来打算请你跟她婉转解释,如今不必了,我自己就可以跟她说。”
“那就快请吧!说完了把杏香带来,太太急着想看她呢!”
“我这就去。”曹震沉吟了一下问:“太太打算在通州住几天?”
“哪里能住几天?明儿就走;不是为看杏香,我今儿就进京了。”
“太太何必这么急?”翠宝赔笑说道:“总得住个两三天,让我尽点儿孝心。”
“太太就多住一天吧!”曹震说道:“仲四特为把回部铁王爷的厨子留了下来;太太也不能辜负人家一片诚心。”
“好!我就多住一天。”
于是,曹震到了镖局,照秋月的办法,若无其事的告诉了阿元;而且立即唤了魏升来,要他即刻进京,告诉锦儿,预备住处---其实,是他出京以前,便已告诉了锦儿的。
“震二爷,那么,我是那一天进京呢?”
“明天就可以走。”
“曹太太呢?”
“后天。”
“那我跟曹太太一起进京好了。”
“那也行。”
接下来,曹震厚犒了乌都统派来的千总和亲兵,打发他们回热河,接下来,便要带杏香走了。
“原来杏香也在这儿.”阿元惊喜交集地说:“在那儿,我看看她去。”
杏香跟阿元的心病极深,此时何能相会;所以曹震赶紧拦着她说:“杏香就住在这儿,你们晚上慢慢儿聊吧。”
就这样摆脱了阿元,到镖局后进去找杏香;同时托仲四奶奶好好招呼阿元,不要冷落了她,然后就带着杏香从后门上车。两个人乘的是一辆车,杏香带着小丫头坐一边,曹震坐另一边,面对面好说话。
“先谈你的事,有极好的消息。”曹震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芹二爷跟乌二小姐的亲事吹了。”
“吹了?”杏香诧异地问说:“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我只说你切身之事。你回头见了太太,多说好话;有秋月在旁边替你敲边鼓,说不定这回就带你进京了。”
有这样的好事,杏香简直有点不能相信了。不过,她已有些不安,“别是为了我,妨了芹二爷跟乌二小姐的亲事吧?”她接下来又说:“我听仲四奶奶说,阿元要送到平郡王府,哪又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一时谈不完的事。长话短说,阿元先住我家,等过了八月,她就是平郡王府的庶福晋。”曹震说道:“庶福晋你懂吗?”
“不就是姨娘吗?”
“对了!”曹震点点头,“你跟她有心病,她对你倒还很好,刚才要去看你,我说你们到晚上再慢慢儿聊。杏香,如今河水不犯井水,你的心病应该不药而愈了吧。”
杏香脸一红,“震二爷也说得我太小气了,”她说:“我是让她,不是有什么心病。”
“没有心病最好。”曹震停了一下又说:“你跟她虽说河水不犯井水,不过总还有关系,将来成了亲戚,你见了她还得按规矩行李,所以我提醒你,今儿晚上你得好好儿敷衍她一下,为将来留个余地。”
杏香不语,只低着头看她那个隆起的肚子。曹震猜想她是害臊,等了一会还不见她开口,便要加以开导了。
“你跟芹二爷好,阿元大概也知道;再说见过了太太,就是过了明路了,你怀德又不是死孩子,怕什么?”
“好吧!”杏香硬一硬头皮说:“我就跟她见面好了。”
“这才是。”曹震紧接着问:“仲四奶奶待你怎么样?”
杏香想了一下,方始回答:“越来越好了。”
这就是说,本来不太好,现在好了;曹震笑道:“你倒很会说话。”
杏香正要作答,发觉车子慢了下来,从车帷中望出去,已快到了,不由得就有些紧张了。
“震二爷,”她问:“我见了太太该磕几个头。”
这下将曹震问住了,沉吟了一会儿:“今天不算正式见礼。照平常规矩,先请安,后磕头,磕几个没有准儿,如今你身子不方便,到时候再看吧。”不问还好,一问使得杏香更有无所适从之感。正在踌躇不定之际,车子停了。
“你慢点下来。”曹震说道:“太太交待,你身子重,行动格外要当心,闪了腰可不得了。等我先下去。”曹震先下,小丫头后下;接着门房里出现了秋月,她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妹妹!”
“姐姐!”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喊出来的。秋月与小丫头扶了下来,首先就注视她的腹部。杏香却摸着她的脸说,“姐姐瘦了一点儿。”
“一路上睡不能好睡,吃也没有好好儿吃过一顿,怎么能不瘦?”
“那可真辛苦了。”
“辛苦是辛苦,不过我很高兴,尤其是替你高兴。”
“谢谢姐姐。”杏香低声说道:“真的从见了姐姐以后,我的心定了,日子也容易过了。”
“你把心放宽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进去吧,太太在等着呢。”
“喔!”杏香又想起礼节,“见了太太我该磕几个头?”
“一个都不用磕。”秋月答道:“太太已经说过了,这会儿不宜拘礼;动了胎气可不得了。”
“不磕头有这个道理吗?叫我心里怎么能妥帖?”
秋月想了一下答说:“这样吧,跪一跪好了。”
跪也是秋月和翠宝搀扶着,行动极其轻缓;等扶起她来,马夫人又特地关照,站着太累,也不能坐低矮的小凳子,让她平起平坐。此外除了曹震,翠宝和秋月却仍按大家的规矩,都是站着说话。马夫人自是十分慈祥,但言语中三句必有一句提到如何安胎,这让杏香第一次感到,她在曹家已成了极重要的人物;同时也觉得双肩的负荷沉重,如果她不能好好把孩子生下来。便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
“快开饭了!”翠宝来请示,“太太是在那儿吃?”
“你们呢?”马夫人问。
“我们也都跟着太太吃斋。怕把厨房弄脏,不敢另外做饭,都归仲四掌柜派来的厨子,一手料理;不过分开来开。”
“何必还分开来开。一块儿吃吧。”
翠宝还在迟疑,秋月便即说道:“咱们家的规矩,遇到这种情形,摆两张桌子,震二爷陪太太一桌;咱们,坐下面一桌,一面吃,一面伺候。”
“是了。”翠宝欣然答说:“我这就预备。”
照秋月的指点安排,坐定下来,只有曹震一个人喝酒;挟起一块炸屯肝,发现里面一层硬膜,已经去掉,便向马夫人说道:“这回部铁王的厨子,是个好的,手艺很精致,炸屯是去里儿的;太太尝一尝看,保管又嫩又脆。”
马夫人便尝了一块,“果然好!”她深深点头,“牙口不好的也能吃这个炸屯,真是很难得。”
这厨子的手艺确实很高明,做的烧羊肉、瓦块鱼、爆肚,无一不好;极少机会吃清真馆子的菜的马夫人,赞美不绝,加以看到杏香附中怀着她的孙子,心里有一股无可言语的实在的感觉,因而胃口大开,吃得很多。曹震看看是时候了,便向秋月使个眼色,然后开口说道:“太太,我看你老人家就把杏香带了回去吧!早晚不离眼前,亲自看着,也省得牵肠挂肚想你的孙子。”
“嗯。”马夫人应了一声,未置可否;这件事她必须考虑,因为未迎正室,先纳偏房,在诗礼之家是不容许的。曹震不便再多说了,但他真的是怕负责任,不管杏香是依翠宝住在易州,或者在京跟着锦儿住,倘或待产的那一段日子里出了什么差错,以至小产,都会替他带来麻烦和不安。于是,她只能用眼色向秋月求援,但秋月装作不觉,因为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很急的事,而且最好私下商量,不宜公然进言。不过,曹震可以不理,杏香却不能不安抚;不然她心里会起疑虑,因而从桌下伸过手去,在她膝盖上按了两下,意思是你不必萦怀,一切都在我身上。
“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曹震倒地忍不住催问了。
马夫人还在思量如何回答,不过杏香却先开口了,“震二爷,你别替我担心。”她说:“太太疼我,自然会有交待的。”这话一下子把马夫人打动了,于是不再多做任何顾虑,点点头说:“通声的话也不错,我自己早晚看着,比较放心。”听这一话,翠宝便拉了杏香一把,“你看,太太真的是多疼你。”她说:“还不快谢谢太太。”
等杏香起身道了谢,曹震问到:“太太后天走,你来得及吗?”
“没有什么来不及。”翠宝插嘴,“明儿我去帮杏香收拾东西。”
“不!”马夫人另有意见:“咱们是热河来的,在路上耽搁了,不拘那一天进京都无所谓。她可是头一会进咱们曹家的门----”
不等她说完,曹震就明白了,抢着说道:“到底是太太想的周全,得挑个好日子,把杏香送进京,总还要行个礼,请熟人来吃顿饭。太太放心,都归我来办。”
大事已完,翠宝向杏香道贺,“妹妹,”她说:“你倒好了。”
杏香笑着不作声,喝了口汤才轻声说道:“都是两位姐姐的成全。”
“你应该多谢秋月姑娘。”翠宝说道:“我也应该谢谢;以后仰仗秋月姑娘的地方多着呢!”
说着,她去取了三个小水晶杯来,将曹震所喝得花雕斟满了,与杏香双双举杯敬秋月。这杯酒可不容易喝!秋月这样在心里想,默默的盘算着。
饭罢派魏升将杏香送走,曹震这一天颇为劳累,又多喝了几杯酒,早就睡下了。翠宝却一直在马夫人身边,陪着闲话;催了她几次方始请安辞去。
“咱们也睡吧!”马夫人问道:“秋月,你看翠宝是不是有话想说不敢说的样子?”
“太太也看出来了,”秋月答说:“不是太太提起,我也不敢说,翠宝是为她自己的事。”
“她有什么事?”
秋月不既回答,停了一下才说:“刚才她给杏香道贺,说了句:‘你倒好了。’太太请想这句话的意思。”
马夫人想一想说:“她的意思是,杏香倒进门了,她还在门外。”
“正是。”秋月紧接着说:“太太,我倒有个主意,不如一起办,让震二爷把翠宝也接了去,跟锦儿奶奶见个礼。”
想到曹震的辛苦照料,翠宝的殷勤侍奉,马夫人自然赞成,“不过,”她说:“锦儿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她跟你好,你得先替翠宝疏通好了,才不会淘气。”
“是。”秋月答说:“疏通归疏通,总得太太交待一句,才合道理。”
“当初原说是翠宝到易州的,如今未到易州,先就进京跟着锦儿一起住,她心里或许会以为咱们再骗她,得寸进尺,慢慢儿要爬到她头上去了。”
“不会的。锦儿奶奶的气量还不至于那么狭。”
“既然你这么说,你先去疏通;说妥当了,要我怎么办都行。”
“是。”
“你还得先问一问震二爷的意思,看他怎么说。”
“太太说的是。当然要震二爷也有这意思,我才不算多事。”
“喔,”马夫人突然想起,“杏香到现在,无论如何算是咱们的人了,仲四奶奶照应了她那么些日子,论理该谢谢她才是。”
“杏香拜了中四奶奶的,照应干闺女,也是她的本分。不过,太太想谢谢她,当然更好。”秋月问道:“太太打算怎么谢她呢?”
马夫人沉吟了一会说:“送谢礼倒不如我去一趟,当面跟她道个谢,反显得厚些。”
“是!仲四奶奶家,也很殷实了,现在要的是面子。”
秋月看得很准。第二天上午曹震派魏升去通知,说马夫人特为要去看仲四奶奶;仲家夫妇顿觉受宠若惊,托魏升带回话去,说是仲四奶奶本来要去请安的,“惊动太太,万万不敢当。”
哪知曹震陪着马夫人已在路上了。中途相逢,魏升随又折回镖局去通报;仲四夫妇心里虽感不安,而觉得更多的是脸上的光彩,当时将镖局的大门、二门都开直了,仲四亲自扶着轿杠,直到内宅天井,方始停轿。
轿帘一掀,只见仲四奶奶满面笑容,“真正不敢当。”她说:“太太赏面子,不敢不识抬举,不过是在不安。”
“你太客气了。”
出的轿来,只见杏香与阿元也都迎了上来,双双搀扶,马夫人让阿元虚扶着左臂,右手却赶紧握住了杏香,仿佛深怕她摔跤似的。
仲四奶奶是跟在后面,上了台阶站住,回身关照仲四:“你得赶紧把厨子请回来,给太太备饭。”
交待完了,方始进屋,向马夫人行礼请上座。马夫人看八仙桌上摆八个高脚果盘,却只得她一碗盖碗茶,便不肯坐了。
“大家随意吧!”说着,她就近在东壁的第二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仲四奶奶还得谦让,秋月赶紧抢在前面说道:“算起来都不是外人,仲四奶奶是杏香的干妈;阿元姑娘眼看成亲戚了,都不必客气吧!”
听她这一说,大家都觉得自在的多,或坐或站,不再拘礼。首先是马夫人想仲四奶奶道谢,彼此都很客气了一番;然后提到挑日子送杏香进京的话。
“日子请太太挑,挑定了我亲自送进京去。”仲四奶奶又说:“是不是请太太现在就挑日子?”
“这恐怕得请人挑。”
仲四奶奶看马夫人如此慎重,急忙答说:“是!是!通州新来了一个算命的,叫什么‘一尘子’,都说很高明,准定请他挑。”
接下来,便谈一尘子。仲四奶奶的口才很来得,将一尘子演染的神奇非凡。马夫人本信此道,听了她的话,越觉动心。“我倒说个日子,请仲四奶奶托一尘子派一排八字看。”马夫人接着说道:“康熙五十四年四月二十七午时。”
“杏香,”仲四奶奶说:“你拿只笔记下来。”
“是!”
杏香答应着起身,上首条案上就有现成的笔墨,还有梅红笺,她把“日子”记了下来,递了给仲四奶奶。
“那一尘子的润金,不知道怎么算?”
“那可不一定,看命好坏。太太说的这个日子,大概是芹二爷的,我看起码得十两银子。”
“好!我先交十两银子给仲四奶奶,如果不够,请你垫上,随后归还。”
马夫人在说,秋月已经在解随携的衣包,里面有十两的两锭银子,取了一定交了过去。习俗算命是不能白送的,仲四奶奶不用客气的收了下去。到的下午,一尘子为杏香排定了长行好日子,是在十天以后。为曹雪芹“细批终身”,非片刻可了之事,也得在十天以后,方能收到命书。马夫人看看日色偏西,起身告辞;仲四奶奶留她不住,只好仍旧连厨子一起送了回去。
晚上吃饭,仍同昨天一样安排,只是少了个杏香,谈起为她择日进京的话,曹震才知道一尘子也在通州,讶异之情,现于辞色,马夫人少不得要追问了。
“怎么你知道这个一尘子?”
“我知道。”曹震定定神,自语似地说:“她的造化来了。”
话越说越玄了,不但马夫人、秋月与翠宝都侧耳静待,用眼色催促他快说。
“我跟你们谈一件极有趣的奇事。”她看着秋月与翠宝说:“你们可别说出去。”
“知道了。”翠宝答说:“你就蘑菇了,太太等着听呢。”
“这件奇事是方老爷告诉我的----。”
“方老爷”自是指方观承。翠宝不知其人,马夫人与秋月,却都知道,他跟平郡王福彭与当今皇帝,有极深的渊源;这件奇事,想来跟皇帝或平郡王有关,所以都凝神注视---听曹震慢慢讲这件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