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群沸腾了,无数人向李延庆投去了羡慕的眼光,这是相州第一届县试的汤阴县榜首,是要写进县志的。
这时,一名县吏走出高声问道:“你们谁是榜首?在不在这里?”
王贵等人连忙将李延庆推了上去,李延庆举手道:“我就是李延庆!”
“请跟我来,知县有请。”
李延庆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大刀知县,大刀知县有规定,必须读满两年县学才允许参加发解试,可自己只读了不到一年…
不想见归不想见,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跟随县吏走进了文庙。
文庙后殿内坐着十几名官员,三名州府考官都没有回去,他们要负责核对发榜单和录取名单一致,以免被县里官员弄了手脚,这是有先例的,州学录取的不少生员并不是真正的考中者。
在座位正中,知县蒋大道正在陪同一名官员聊天,这名官员并不是州府考官,而是刚从京城过来的监察御史。
只见这名官员年约三十出头,身材中等,长得方面大耳,下颌留一缕短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此人叫做李纲,官任朝廷监察御史,这次是奉旨前来河北两路巡查各州解试科举,相州是他的第一站。
李纲的父亲李夔曾任相州知州,现已升任京西南路安抚使,位高权重,李纲本人则是政和元年进士,出仕五年,颇得天子器重,已升为监察御史及殿中侍御史,在朝中以敢言而著称,得了一个李铜头的绰号。
这时,县吏带着李延庆走了进来,对知县行礼道:“启禀县君,今年榜首已带到。”
十几双目光一起向李延庆望去,知县蒋大道已经忘记李延庆是谁,但他却还记得李延庆的模样,他立刻想了起来,指着李延庆惊讶万分道:“你不就是…十箭十中的那个…不对!不对!你才刚入学,怎么就考科举了?”
李纲看了蒋大道一眼,淡淡笑道:“有志不在年高,他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能参加科举?”
“这个…”
蒋大道不好说这是他的规定,便含糊其词道:“当然可以参加,只是下官很惊讶,刚刚入学大半年就考中榜首,不简单啊!”
“是有点不简单!我可以问他几句话吗?”
周围官员立刻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暗骂蒋大道愚蠢,御史今天就是来审查科举,自己还将把柄往御史手中送,简直蠢到家了。
蒋大道暗暗懊悔自己失言,万一这个李延庆有问题,一旦御史查出来,自己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他连忙向李延庆招手,“李生员请过来!”
李延庆走上前长施一礼,“学生参见县君,参见各位官人!”
蒋大道给他介绍道:“这位官人是从京城过来的李御史,这次奉旨巡查河北两路的科举,今天专程前来审查汤阴县试,李御史想问你几句话,你据实回答便可。”
原来是这位李御史要审查自己,李延庆连忙给李纲恭恭敬敬行一礼,“学生李延庆,参见李官人!”
李纲点点头,“我看你年纪不大,多少岁了?”
“学生十二岁了。”
“满了吗?”
“学生是一月出生,已经满了。”
李纲笑了笑,对众人解释道:“朝廷有规定,参加省试士子不得低于十五岁,参加发解试士子不得低于十二岁,所以我想知道他是否合规。”
众人这才明白,蒋大道连忙道:“我们也有审查,这位李生员射箭很厉害,文武双全,是难得的人才。”
蒋大道想把话题引到武上面去,李纲却不上套,回头问汤阴主考官韩宏俊道:“他的卷子送回来了吗?”
“在!前十名的卷子都发回来备查。”
韩宏俊连忙找出李延庆的卷子递给李纲,李纲接过看了看,笑着赞道:“字写得非常好,颇有大家之气,你应该从小就练字吧!”
“是!”李延庆不敢多说,他怕引出父亲旧事。
李纲没有多问,他直接翻到对策题,仔细看了一遍,又问道:“看样子你知道馆陶粮案?”
李延庆没有隐瞒,照实答道:“学生在复习刑律时正好看到此案。”
李纲又问韩宏俊,“相信绝大部分士子都不知道馆陶粮案,为何要出这道题?”
这个问题很尖锐,一般而言,科举题不能脱离公开的考试范围,如果题目出的太生僻,脱离了考试范围,就有泄题拔高的嫌疑。
韩宏俊微微欠身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出题理由,今年要考刑律,在朝廷颁布的三百八十四个考试附加案例中,就有馆陶粮案,这是发解试必看的内容,在朝廷公开的考试范围内,我们认为考生应该知道。”
“原来如此,那就可以算合规。”
李纲笑了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冷偏怎么分出水平高低?”
李延庆却暗叫侥幸,刑律附加案例他一个都没看,若不是自己父亲的笔记中有记录,他也根本不知道馆陶粮案。
李纲把卷子递给韩宏俊,“我估计绝大部分考生都不明白李生员考中榜首原因,为了防止谣言,请主考官将前十的卷子都公开吧!”
“我们也正有此意!”
韩宏俊把卷子交给副手,关照他把前十的试卷张贴出去。
李纲又看了看李延庆,忽然笑问道:“五年前你在童子会上也夺魁了吧?”
李延庆心中奇怪,他怎么会知道五年前的事情?
虽然一头雾水,李延庆还是恭恭敬敬行礼道:“学生五年前确实参加了童子会。”
李纲微微笑道:“五年前,家父曾看你童子会辩试,你的那首莫笑农家腊酒浑,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至今还念念不忘。”
李延庆蓦然醒悟,“原来官人是李知州的…”
“家父正是五年前的李知州,在下李纲,家父应该提到过吧!”
旁边所有官员都松了口气,原来这位李御史就是前任李知州的公子,那就好说了,众人见李纲已经开始叙旧,那就意味着今天的审查结束了,众人都不由暗暗擦了一把冷汗。
李延庆却有点懵了,原来历史上著名的抗金英雄李纲就是李知州的长子啊!李九真说得大哥就是他。
半晌,李延庆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李知州当年对延庆有知遇之恩,延庆一直铭记于心,不知他现在身体可好?”
李延庆说的知遇之恩,便是他父亲在官方消去了不良记录,这件事不好明说,但李延庆却一直记恩在心。
李纲笑道:“感谢李少郎关心,家父身体健朗。”
说到这,他又对众人解释道:“御史调查是以点带面,如果抽查发现了疑点,才会立案全面调查,我今天抽查榜首,又询问了李延庆,看了他的试卷,李延庆夺取榜首没有问题,那我就可以认为,这次相州发解试汤阴县试合符规范,没有舞弊嫌疑。”
众官员一起鼓起掌来。
第0105章 庆贺上榜
文庙大门口,数百名士子围着甲榜前十的卷子细看,尤其榜首李延庆的卷子前更是围得水泄不通,大家确实不解,题目并不难,为什么李延庆就能夺得榜首?
不过李延庆的书法首先就浇灭了很多士子的不服之心,那笔飘逸的行楷让所有士子的自愧不如。
书法虽然漂亮,但大家更加关心的是内容,明经题得了满分,这个不足为奇,前十名有五个都是满分,大家关心的是策考。
“啊!怎么会是贪腐案?”很多士子都惊呼起来。
旁边一名士子冷笑道:“馆陶粮案本来就是崇宁元年的十大贪腐案之一,刑律的附加案中就有,你们自己不看,还居然写如何防止粮食霉烂,这不是贻笑大方吗?”
士子们目瞪口呆,他们纷纷意识到自己踩中陷阱了,难怪会被淘汰,大部分考生又是羞愧,又是懊悔,纷纷转身离去?
还剩下十几人都是上榜士子,他们是不服气,想看看榜首究竟比自己好在哪里?
不过很快,众考生都看出了榜首卷子的出彩之处,李延庆提出的内审制度是他们闻所未闻,却又异常严密,如帐实分开原则,管帐者不能管物。
又比如建立单证制度,粮食出库必须有出库单,出库单要有稽核人员印章,最后出库单汇总,总数量要和朝廷的粮食调拨单吻合,入库单也一样,这样不仅最后盘点时数量一致,中间的过程也能控制,根本就替换不了粮食。
“不愧是榜首啊!”
众人心悦诚服,不仅字写得漂亮,文章条理清楚,更重要言之有物,这篇文章就算拿到省试也毫不逊色。
…
李延庆是步行返回住处,此时,他夺取县试榜首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汤阴县,很多人都还记得五年前李延庆夺取童子会魁首的一幕。
李延庆走在汤水岸边,他不断听到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这就是今年的县试榜首,五年前夺取童子会魁首的庆哥儿,还记得吗?”
“原来是他!”
很多人恍然大悟,“五年前我就说他会有出息,果然被我说中了。”
“不知他有没有成亲?他爹,我觉得咱们家翠儿好像和他蛮般配的。”
“般配个屁,人家是文曲星下凡,翠儿是什么星?”
“是你这个老扫帚星带下来的小扫帚星!”旁边妇人发狠骂道。
…
众人纷纷在背后夸赞,李延庆脸上有点发烫,不由加快了脚步,刚走到家门口,忽然听见有人大喊:“来了!来了!”
紧接着砰砰嘭嘭的炮仗声大作,紧接着大群人敲锣打鼓迎了上来,奔上几名后生不由分说,将他扛了起来。
李延庆有点手足无措,但他立刻认出了孝和乡同乡会执事汤正宗,还有好几个鹿山镇的乡亲,他顿时明白了,这是孝和乡的乡亲来给自己庆贺了。
“庆哥儿又给咱们孝和乡争脸了!”乡亲们纷纷上前,高举大拇指夸赞,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和骄傲。
“庆哥儿再接再厉,考上举人!”
李延庆又是感动,又有点难为情,他向众人抱拳喊道:“延庆一定会努力,不让乡亲们失望。”
这时,王贵牵了一匹扎满了锦缎的高头大马过来,“老李,准备游街吧!”
李延庆吓了一跳,开什么玩笑,又不是考中状元,只是县试而已,还要骑马游街,传出去非要笑掉人的大牙不可。
他连忙摆手,坚决不肯上马,汤正宗走上前笑道:“贤侄,大家都有这个心,你就再给我们孝和乡争一次脸吧!”
李延庆眼看要被几个蛮力十足的同乡后生拖上马,他只得带着哀求的语气对汤正宗道:“世伯,这匹马且留着吧!等我考上举人,一定会跨马游街,满足大家的心愿!”
汤正宗知道他脸皮薄,便叫住了几名后生,呵呵笑着对众人道:“庆哥儿说得也有道理,跨马游街应该留着举人时庆祝,现在还早了一点,我们祝贺完就回去吧!让庆哥儿抓紧时间温习。”
这时,一名后生嘟囔道:“万一举人没考上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立刻被一堆拳头淹没了…
乌鸦嘴、狗嘴、王八嘴,这个时候,最恨的就是不知趣的人说出扫兴的话来。
…
终于把热情洋溢的乡亲们送走,李延庆觉得自己简直比考了县试还累,足足折腾了近大半个时辰,最后给每个长者写一幅字,才让他们满意离去。
李延庆满头大汗地走进院子,王贵将满满一大麻袋钱扔在他面前,“这是大伙儿给你的奖励,实在太重了,我扛不动!”
就在这时,大门鼓乐声再次响起,李延庆惊得头发都差点竖起来了,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进来的却是几名衙役,一个敲锣,一人吹喇叭,还有一人抱着大红的喜状,后面跟着一名县吏。
县吏走进院子笑道:“李延庆是哪位?”
“我就是!”李延庆连忙走上前。
“恭喜小官人高中榜首,在下田懿,县里文吏,奉蒋知县之令给小官人送来奖励。”
说着,他让衙役送上喜状,又奉上一个沉甸甸的红纸包,“这是纹银二十两,是县里给榜首的奖励,甲榜者都有,其他人只是略少一点。”
“多谢!”既然是县里的奖励,李延庆也毫不客气收下了。
但几名衙却在眼巴巴地看着他呢!几双眼睛里分明已经伸出手来,李延庆连忙从大麻袋里抓了几大把钱塞给衙役,又找到一块碎银子,大概二两重,塞给了县吏,众人皆大欢喜。
县吏笑眯眯道:“今天晚上酉时正,蒋知县在庆福楼宴请甲榜前十,请小官人务必参加。”
“一定准时到!”
县吏和衙役笑呵呵走了,王贵这才满脸懊恼道:“早知道科举这么风光,我就该和你一起参加县试,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哎!失去了去庆福楼喝鹿血的机会。”
李延庆拍了拍他的后背,笑眯眯道:“知县是不会请你喝鹿血的,不过我可以请你,明天晚上我请客,咱们一醉方休!”
…
入夜,李延庆喝得酩酊大醉,被两个衙役扶了回来,岳飞和汤怀连忙接过他,扶进了院子,喜鹊和菊嫂更是惊得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们从未见过小主人喝得这么烂醉如泥。
“菊嫂去烧热汤,喜鹊,你快去点一碗浓茶!”汤怀经验丰富,指挥两人烧水点茶,两人连忙答应,慌慌张张去了。
王贵把两名衙役送走,走回来埋怨道:“明天还说和我一醉方休,今天自己就喝醉了。”
李延庆斜睨大门一眼,见两衙役已走,立刻精神一振,恢复了正常,笑道:“我当然说话算数,明天陪你喝醉酒。”
“原来你是——”
众人这才知道李延庆原来在装醉,都笑着给了他几拳,“臭小子还骗我们!”
“我才没骗你们呢!我在骗大刀知县,还是知县呢?居然抱着酒坛子敬酒,不喝不给他面子,一上来每人要先喝三大碗庆功酒,然后才开始吃菜喝酒,他奶奶的,喝一碗我就倒下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岳飞关心地问道:“那你岂不是什么都没吃?”
“是啊!肚子还饿呢,菊嫂,给我蒸几个包子。”
“知道了,小官人稍等一等!”
李延庆和众人说笑几句,便回自己房了,他晚上还要熬夜背书,喝醉了酒怎么行。
他刚坐下喝了口热茶,王贵便神神秘秘跑了进来,“老李,给你说件事。”
“说什么?”
“今天秦亮父母都来了,接秦亮回家,结果你猜怎样?”
李延庆用尺子敲了他的头一下,“痛痛快快说,别象便秘一样,一点点出来。”
王贵捂住头笑道:“结果他父母为你吵架了。”
“为我?”李延庆愕然,“为什么?”
王贵笑得一脸暧昧道:“你忘了,年初社日相亲那件事?”
李延庆当然知道,社日相亲的那对夫妻就是秦亮的父母,那个长得纤细高挑的小娘子正是秦亮的妹妹秦萱儿,听说那次相亲不久,秦张两家便定了亲,或许这才是门当户对吧!
王贵见李延庆不肯猜谜,便忍不住笑道:“秦亮爹爹听说你考中的榜首,就一直埋怨秦亮娘,说妇道人家眼光短浅,把好好的金龟婿给放跑了,秦亮娘忍无可忍,就反驳说当初是他自己决定的,现在却怪别人,最后夫妻二人吵了起来,我们听着呢!”
“张显听到没有?”李延庆急问道。
这才是他关心的事情,这件事若被张显听见,会影响两人交情的,秦亮的妹妹长什么模样他都忘记了,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为个不相干的女孩丢了好朋友,那才难以接受。
“显小子不在,看完榜就去他三叔家了,估计会直接回家。”
李延庆长长松了口气,张显不在就好。
“老李,你真不在意?假如秦家和张家退婚,你会不会…”
王贵还没有说完,便被李延庆一脚踢了个趔趄,“第一,教训你不要无事生事;第二,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用不着你小子跑来瞎操心。”
李延庆不再理睬他,又开始继续背诵桌上的《宋刑统》。
“诸盗园陵内草木者徒二年半,若盗他人墓茔内树者杖一百。诸盗官私马牛而杀者徒二年半。”
第0106章 安阳赶考
书到用时方恨少,时间也是,它就像一掬清水,不管你双手捧得再紧,它也会从你的指缝里无声无息流走。
转眼间,离科举解试的十一月初八只有一个月了,按照惯例,他们必须提前一个月去州府办理准考事宜,州府也会考虑到路途艰难等特殊情况,略略放宽几天,但最晚也要提前二十五天办理考试手续,这是铁律,一般州府会提前二十天锁院。
李延庆昏天黑地地背了近一个月,总算将极为繁琐晦涩的《宋刑统》背完了一遍,剩下的时间他准备再背一遍,再看看本朝案例,差不多就到大考之时了,至于诗考,要么看运气,要么就只能放弃,毕竟诗考占的比例很小。
李延庆还有一个侥幸,这次加考刑律和诗只是提前了数月才通知,不仅自己仓促准备,别的士子也一样,这叫水落船低,大家都一样,最后录取总分必然降低。
不过李延庆是县试榜首,在正式发解试时也会占便宜,虽然县试考试成绩不带入正式发解试,但对考官的影响很大。
比如两个考生在最后考试时成绩差不多,不相上下,这时主考官就要参考县试成绩,一个是县试甲榜,一个是县试乙榜,那么肯定是县试甲板者被录取,主考官会认为他成绩稳定,而县试乙榜考生则是超常发挥,未必真的有水平。
这也是甲榜和乙榜最现实的待遇差别。
和李延庆一样紧张的还是岳飞、王贵和汤怀三人,他们是明年初考武举解试,周侗加大了训练强度,使他们没日没夜地练习,骑射和枪法是他们训练的重中之重。
不过武举解试的骑射比较简单,没有左右开弓,也没有移动靶,用五斗骑弓在五十步外骑马射五箭,五射三中就算合格。
就算如此,王贵和汤怀还是略有欠缺,周侗对他们压力最大,每天将他们训练得象狗一样疲惫万分。
这天一早,李延庆来到了县学,他马上就出发去安阳县了,要特来和师傅告别。
校场上,岳飞等人正在纵马疾奔射箭,周侗则站在高台上,目光严厉地注视着每个学生的动作,除了李延庆外,其余十一人都要参加明年初的武举解试,给周侗也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李延庆快步走上高台,恭恭敬敬行礼道:“学生参见师傅!”
周侗看了看他,目光变得柔和起来,笑问道:“岳飞说你今天出发,怎么还没有走?”
“学生是特来向师父告别!”
“告别?”
周侗眉头一皱,有点不满道:“我只是放你一个月的假,你以为自己已经出师了吗?”
“没有,学生心里明白,但去安阳一个月,学生也需要向师傅告别,这是必不可少的礼节。”
这还差不多,周侗的脸色再度和缓,淡淡笑道:“你的骑射虽然出师,但力量和枪法却还差得远,尤其是枪法,完全靠熟练,我如果不领你进门,以后你靠自己也很难练好。”
“学生明白!”
周侗望着校场上岳飞、王贵等十一名生员的苦练,他的目光露出一丝歉疚,叹口气道:“我之前没有告诉岳飞他们,去兵部武学深造还要考过武举解试,其实是我有私心,我想尽量说得容易一点,以便让他们下决心走武举之路。”
“学生能理解师傅的苦心。”
“你能理解?”周侗疑惑地看了李延庆一眼。
“师傅以前就说过,在汤阴县学任教只能呆一年。”
周侗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我这次来汤阴任教是童太尉的安排,任期只有一年,我原以为只是来休养一年,却没想到遇到你们这几个好苗子,我一生教徒无数,你们几个算是我的关门弟子了。”
李延庆心中惭愧,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读书上,练武只有半年,师傅却把他视为关门弟子。
“学生没有能好好跟师傅练武。”
周侗却笑了起来,“我大宋是文官掌军,但最大的问题却是文官不懂军事,大宋有的是驰骋疆场的大将,却没有能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作战的文臣,这就是我对你的期待。”
说完,他目光极为锐利地注视着李延庆,仿佛看透了李延庆的内心。
…
又和岳飞三人以及一众武科生员告别后,李延庆便急匆匆赶回到家里,张显还在等着他一起出发呢!
家里已经收拾完毕,他和张显、秦亮三人骑马前去安阳县,菊嫂和喜鹊则回乡下老宅住一段时间,喜鹊原本想和小官人一起去安阳县,李延庆却不答应,没见过赶考的士子还有带丫鬟,最多带书童,丫鬟不方便不说,若被考官知道了,铁定不会录取。
喜鹊只得依依不舍和李延庆告别,跟随菊嫂坐牛车回乡下了,李延庆带上行李,三人骑马向安阳县而去。
此时已是十月的深秋时节,按照公历也是十一月了,天高云淡,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半空,却没有了几个月前的火燥,就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虽然温和却缺少水分的滋润,空气里很干燥,风一起,到处尘土飞扬。
官道两边的粟谷也刚刚收割,田地里变得光秃秃一片,有不少孩童在地里寻找遗落的粟穗,远处汤水上的船只明显少了,还有两个月就是新年,奋斗了一年的船工和商人也到了收获季节,开始恋家,不再想出远门了。
官道上除了他们三人,还有几拨人和他们一样,也去安阳赶考的士子,虽然同是县学学子,李延庆却大都不认识。
进县学大半年来,他前期白天练武,晚上读书,后期更是几乎不去县学了,很少和县学其他生员打交道。
尤其到了最后两个月,其他生员都在千方百计找关系,打点门路,李延庆却整天闭门不出,在家刻苦攻读。
张显和秦亮却认识不少人,这时,他们经过两名骑马的士子身旁,张显认识他们,连忙上前去打招呼。
“张小弟,你太小了,才十二岁就去考发解试,当心主考官以为你是来要糖吃的顽童!”
两名士子肆无忌惮地戏谑张显,目光却瞟向李延庆,他们与其说是在戏耍张显,还不如说是在针对李延庆。
李延庆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却个个认识李延庆,县试榜首,年纪却是最小,着实令他们不服气。
张显脾气很好,笑眯眯解释道:“省试才有年龄限制,发解试没有,再说我已通过县试,谁也不会说我是来捣乱。”
李延庆见他们两人看自己的目光不太友善,带有一种挑衅,便淡然一笑,不理睬这两人,不多时张显骑马回来,对李延庆笑道:“这两个都是京城太学生,曾是我兄长的同窗。”
李延庆这才知道,原来这两名士子不是县学生员,而是太学生。
“他们好像不用参加县试吧!”
“当然,他们都是天上的凤凰,一向瞧不起我们这些土包子,不屑与我们为伍!”
说到这里,张显的嘴角重重扯了一下,显然他刚才深切感受到了对方的傲慢。
不过张显一向好脾气,他又低声道,“今年从京城来的这帮家伙个个实力都很强,刚才两人都是今年中举的热门人物。”
这时,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延庆一回头,只见刚才两名士子骑马追上了他们,他们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为首一人对张显道:“原来县试榜首在这里,小弟怎么不替我们介绍一下呢?”
张显无奈,只得给李延庆介绍道:“这两位学长是羑里镇的王文欢和杨羽,京城太学生。”
长得高的一人叫王文欢,个子稍矮是杨羽,两人都二十岁左右,模样长得都很英俊,不过在京城呆久了,自然而然地有一种骨子里都掩盖不住的优越感。
“你就是李延庆吧!”
王文欢语气傲慢道:“我在县城看过你的试卷,做得还算可以,不过汤阴是小地方,你那卷子若拿到太学去,估计会被别人拿去当茶托子。”
李延庆笑了笑,文人相轻,自古如此,只是这些人拼命贬低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那是!小弟才疏学浅,只是侥幸上榜,若是两位兄长参考县试,小弟恐怕连乙榜上不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人面面相觑问道。
“没什么!”李延庆一本正经道:“小弟属牛,下面风太大,恐怕小弟在榜上就挂不住了。”
旁边秦亮“哈!”地笑出声来,王文欢和杨羽气得满脸通红,狠狠瞪了李延庆一眼,不再理睬他,两人加快马速,向北奔驰而去。
张显却有点担忧,对李延庆道:“太学这次回相州参考有四十余人,兄长得罪这两人,就等于得罪了整个太学帮,只怕县里不安生啊!”
李延庆淡淡道:“出趟门真不容易,怕这又怕那,现在又怕得罪人,索性回家种田,一辈子不离乡,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张显被顶了一句,便默然无语,秦亮见气氛不对,连忙岔开话题问李延庆道:“老李,科举还限制年龄?”
李延庆微微一笑道:“当然要限制了,省试是十五岁吧!十五岁以上才能参加省试,发解试则要求十二岁以上,我和显哥儿正好过了这个坎,很幸运。”
三人一路北上,半路在平安镇住了一夜,次日中午,三人终于抵达了安阳县,此时安阳县已是英才汇聚,一年一度的发解试已经拉开了序幕。
相州历史悠久,人杰地灵,自古便是北方教育十分发达的地区,尤其到了极重文才的大宋,相州各地的读书风潮盛行,一般中产以上家庭都会送孩子读书。
这便导致相州的科举竞争十分激烈,尤其今年遇到了发解试改革,发解名额缩减到十五个,竞争更是到了白热化。
虽然经过了一次县试,淘汰了绝大部分士子,但依然有五百七十余名士子得到了复试资格,争夺十五个发解名额。
差不多要达到四十比一了,所以在相州能考过发解试,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荣耀。
为了鼓励读书人参加科举,宋真宗还专门写了一首著名的《劝学诗》,流传了上千年,至今仍有顽强的生命力。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随人,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宋代科举对士人,特别是对寒门子弟,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它在潜移默化之中引导与改变着士人的价值取向和文化心态。
对于李延庆也同样如此,他最初刚到宋朝抵触科举的心态,也随着年纪渐长而烟消云散了,他深知自己该做什么,要想改变大宋的命运,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融入它的规则,并善用规则,在规则中走向上层,参加科举就是一条走向上层的捷径。
第0107章 住店风波
虽然距离发解试还有一个月,但安阳县已经出现了科举前特有的气氛,大街小巷到处可见身着青衣儒袍,头戴方巾的读书人。
各种小吃也带上了吉利的名字,比如平时的赤糖糕也临时改名为中糕,反过来读就是“高中”,还有三元鸡肉丸、贡士羊肉丸、榜眼红豆汤,探花玫瑰糖,酒馆开始卖状元红,客栈开出了高升房,连青楼妓院也使出了勾引士子的绝门武器:选花魁。
安阳县本来就远比汤阴县繁华,是河北西路的第二大城,人口众多,商业繁华,在科举经济的催动下,市场上更加喧嚣热闹,十几座勾栏瓦肆里更是人头攒簇,气氛异常热烈。
李延庆碍不过汤怀的好意,在一个月便定好了客栈,进了城,他便直接带着张显和秦亮来到了位于城北古邺街上的汤记客栈。
李延庆让张显和秦亮暂时在店外照看马匹,他快步走进店内,客栈大堂十分热闹,左边是客栈自身经营的饭堂,十几张桌子前坐满了客人。
右面靠墙是一条长长的柜台,这里就是住店的登记处了,只见柜台前一群士子正吵吵嚷嚷,情绪激动,店掌柜正在苦苦劝说他们去别处投宿。
发解试和相州州学招生考试的时间几乎连在一起,两者只相差十天,所以不光参加科举的士子赶来相州,还有大量前来州学参加招生考试的生员。
安阳县客栈虽然不少,但本身住店商人就很多,加上二千余名读书人涌进县城,几乎所有的客栈都爆满,这几名士子看样子找了不少家客栈,到了汤记客栈这里就不想走了,一定要掌柜给他们想办法解决住处。
李延庆刚走到柜台前,一名伙计便绕出柜台迎了上来,抱拳歉然道:“小官人,真的很抱歉,小店已经客满,请到别家投宿吧!”
“我是从汤阴县过来的,姓李,我朋友应该事先和你们有过联系。”
“稍等!”
伙计扯着嗓子问掌柜道:“掌柜,汤阴县李少郎来了,有没有空房?”
掌柜连忙丢下几名士子,走过来问道:“可是孝和乡的庆哥儿?”
“正是,我就是李延庆!”李延庆顿时松了口气,汤怀果然事先有安排。
“你们应该是三个人吧?”
李延庆回头指了指牵马站在门口的张显和秦亮,“还有两个同伴在门口。”
掌柜点点头笑道:“那就没错了。”
他随即吩咐伙计,“带他们去青松院,那边三间空房就是给他们留的。”
话音刚落,旁边几名士子顿时发作了,“刚才明明说没有空房了,现在为什么又有了,是在欺负我们临漳人吗?”
在相州有句俏皮话,叫做“安阳官人有两妻,汤夫人,漳小妾,还有一房尚未娶”,实际上就是指相州四县的地位。
安阳是相州州治,经济、文化、政治中心,是一家之主,它是官人,而汤阴县人口众多,粮食产量仅次于安阳,所以坐上妻的位子。
临漳就比较尴尬,人口总数并不比汤阴少,但无论粮食产量,还是读书人数都不如汤阴县,所以名列第三,沦为妾的地位。
还有一个林虑县,靠近太行山了,属于山区,实在排不上号,所以叫做尚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