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议论声快沸腾,越来越精彩了,宇文述的老底眼看快暴露,有人欢喜,有人担忧,更多人是对杨元庆刮目相看,此人由示弱到强硬,一步步将宇文述逼到了墙角。
宇文述大喊起来,“陛下,老臣不知,老臣不认识什么隋光阳,杨元庆是在污蔑臣,陛下替老臣做主啊!”
杨广暗暗叹了口气,为了将来在科举之事上立威,这个宇文述必须要给他当祭品了,他从御案上取过一张纸条,递给宦官,“把这个给宇文将军看一看。”
宦官接过递给宇文述,宇文述看了一眼,他浑身一震,顿时瘫倒在地,他翻身跪倒,连连磕头,“老臣知罪!老臣知罪!这个隋光阳确实是老臣安排,臣愿接受陛下一切处罚!”
一幕极具戏剧性的变化使满朝文武轰动了,圣上究竟给宇文述看了什么?刚才还信誓旦旦不承认的宇文述,立刻跪倒认罪,后面的朝臣纷纷向前涌,企图看清纸条上的内容。
此时,几乎满朝文武都明白了一件事,杨元庆弹劾宇文述,圣上事先已经知道。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在大殿门口禀报,“陛下,朱雀门外有千余名武举考生静坐请愿。”
“为何事请愿?”杨广怒道。
“回禀陛下,他们举报宇文家族收受贿赂,操纵武举,请求陛下严惩舞弊者,给天下武者一个公平交代。”
千余名考生请愿如火上浇下的一瓢油,点燃了杨广的震怒,他一拍御案怒喝道:“传朕旨意,免去兵部侍郎李纲和兵部郎中贺慬之职,着令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组成大三司会审,严审武举作弊案,凡参与武举舞弊者朕一个不饶。”
杨广又看了一眼宇文述,冷冷道:“宇文大将军,你太让朕失望了,这个隋光阳,你还想不到是谁吗?你让朕以后还怎么相信你?”
宇文述脸色刷地变得惨白,他忽然明白了,隋光阳就是隋杨广,他上当了,这一刻,他又猛地想起了两个月后将要开曹选官,惊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没有机会了。
“传朕旨意,免去宇文述右武卫大将军之职。”
杨广对杨元庆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件事杨元庆胆识过人,谋略出众,而且善解圣意,令他刮目相看。
卷五 龙腾虎跃斗京华 第四十二章 要何封赏
御书房里,杨元庆垂手站在杨广面前,没有说话,杨广批阅着奏折,不时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也没有什么表态,最后杨元庆叹了口气道:“回禀陛下,那些武举考生静坐示威是臣鼓动的,他们在利人市打伤宇文智及,也是臣的安排。”
杨广终于停下笔,对杨元庆点点头道:“朕猜到就是你干的,你还好,自己承认了,你胆子很大嘛!居然敢煽动武举考生闹事?”
杨元庆一直在细细体会祖父教他的善解圣意,该不该承认武举士子们闹事是他的安排,在没有做出正确判断前,不能傻乎乎承认,那样搞不好会引发皇帝震怒,把他今天在朝堂的功绩都一扫而光。
杨元庆所做的判断就是杨广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如果杨广很重视,那就说明武举考生闹事这件事很严重,他无论如何不能承认,相反,如果杨广并不在意这件事,那么承认了他也不会失分,反而给杨广一个诚实的印象。
他站在御书房外等宣,从头至尾,杨广就没有召监门卫来问问武举考生示威的情况,说明这件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武举考生示威对他没有什么心理威胁。
这是基于这种判断,杨元庆承认了武举考生示威是他鼓动。
他连忙躬身施礼道:“回禀陛下,臣为了收集舞弊证据,这几天一直在和他们接触,臣发现他们怒气很重,不少人还想冲击兵部,臣就劝他们,他们可以以一种平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臣劝他们不要带兵器,也不要使用暴力,可以静坐情愿,他们便听从了臣的建议,希望没有惊扰到陛下。”
“还好吧!这帮武者居然没带兵器来闹事,让朕觉得很惊讶,这不符合他们的脾气,朕就想到,这后面必然有人安排,估计就是你,这件事朕可以不计较,但绝不允许再有第二次。”
“臣不敢,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杨广确实不计较这件事,只要不带武器,这些武者和读书人没什么区别,几百名侍卫便可以消灭他们,杨广笑了笑,这件事就算过了,他沉吟一下,又问道:“元庆,你和这些武者接触较多,听他们的意思,是不是希望武举重考?”
杨元庆摇摇头,“陛下,他们并不希望重考,他们骨子里认为,再考十次也是不公平,他只希望看到舞弊者受严惩,这样他们心中至少认为圣上是公平的,而舞弊者是下面人所为。”
杨广推出这次武举的目的是想试探科举,但武举的结果却让他很失望,他也意识到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现在急于推出科举,会引出从上到下的门阀反对,他即位不久,皇位还不稳,他必须先进行一些外围的改革后,才能逐渐碰科举这个核心的人事权问题。
杨广想到这次武举从上到下舞弊,居然只有九个人是公平录取,他心中大恨,咬牙道:“朕也决定了,这次武举取消,考中者一个不录用,让那些花钱卖官血本无归。”
杨元庆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杨广的偏执,其实可以保留甲榜,取消乙榜,至少可以安抚一下五品以上官员,然后再严惩兵部考官,给平民考生一个交代,这样就可以两全其美,可杨广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取消,那当初又何必举办科举?
他不敢劝,也不想劝,此时他只想拿到属于他的奖赏。
杨广似乎明白他的心思,便笑道:“这件事你虽然是偶然遇到,却很有正义,敢于挺身而出,不怕得罪权贵,你虽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行为可嘉,应该得到奖励,以前朕每次想封赏你,都被你祖父拦住,现在你既然已经脱离杨家,你就不要有任何顾虑,你告诉朕,你希望朕封你什么,只要你提得合理,朕会考虑。”
杨元庆早已想好言辞,他躬身道:“陛下,臣在杨家被族人羞辱,他们所有人都说臣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臣想证明给他们看到,臣既能替大隋安邦定国,也能替陛下治理地方,臣不仅能武,也能文,臣愿意为陛下镇守边塞,也希望陛下能给臣一个治理地方的机会。”
杨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杨元庆道:“你这个臭小子,绕了一个大圈子,还把族人扯进来,又说一堆动听的话,你就明着告诉朕,你想兼任大利县县令,不就行了吗?”
杨元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怕陛下不肯答应。”
杨广着实喜欢这个年轻人,在仁寿宫救自己性命,在寿宴上劝自己立长子为嫡,迁都武举,他都能帮助自己,和自己很有缘分,更重要是,他在杨元庆身上看不到一般官员的虚伪和世故,这是一个坦诚热血,锐气十足的年轻人,自己既然已经决定让他取代长孙晟,那就应该多给他机会。
想到这,杨广微微笑道:“元庆,你说得不错,如果是从前,朕确实不敢让你治理地方,但这次武举之事,让朕看到了你有勇谋,胆识过人,更重要是对朕忠心耿耿,可堪大用,朕可以接受你的请求!”
杨广脸上笑意消失,他负手走到地图前,凝视着地图上的丰州沉思良久,又看了看杨元庆,最后他缓缓道:“杨元庆接旨!”
“臣在!”
“朕加封你为丰州大利县县令兼丰州交市监使,好好去和突厥人打交道。”
…
“元庆,丰州交市监使是什么官?”去利人市的路上,妞妞一脸好奇地问道。
旁边杨巍满脸羡慕道:“妞妞,交市监是隋朝负责边贸的官署,一共有四个,河西一个,灵武一个,马邑一个,幽州一个,元庆的丰州交市监使实际上就是负责整个灵武道对突厥的贸易,这可是肥得流油的官,几年下来,元庆就是百万身家。”
妞妞红嫩的小嘴略略一撅,她不喜欢听人这样说元庆,“胖三郎,你去当什么交市监使可能会赚百万身家,但别以为人人都会和你一样,损公肥私。”
杨元庆笑而不语,杨巍说错了一点点,不是百万身家,应该是千万身家,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怕坏了自己在妞妞心中的形象。
三人不久便来到了利人市波斯邸,在萨末健老店老店门口,杨元庆一眼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又瘦又高,像根竹竿子一样,杨元庆翻身下马,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用粟特语向他招手喊道:“老康!”
店门口站着的正是康巴斯,他听见杨元庆,一回头,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大笑着张开手臂迎了上来,两人紧紧拥抱。
杨元庆上下打量他,笑道:“看来你被主神保佑得很好,我闻到一股很浓的财气。”
康巴斯不好意思地笑道:“发财倒没有,不过我见到我的妻子和女儿了,主神保佑我,她没有改嫁。”
两人一直是用粟特语说话,杨巍听得抓抓头皮,他看了一眼妞妞,“妞妞,元庆在说什么?”
妞妞也是一脸疑惑,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可能是胡话。”
这时康巴斯看见了杨元庆身后的杨巍和妞妞,杨巍肉塔般的高胖使他不敢仰视,但妞妞的水灵和俊俏却吸引了他的目光,“将军,这两位是…”
杨元庆回头看了一眼两人,笑着给他介绍,“那个高胖子是和我从小打架长大的,是我族兄,名叫杨巍,那个女孩子,我给你说过,你应该知道。”
康巴斯恍然,他连忙上前给杨巍稍稍行礼,却把更重的礼节给了妞妞,手按在胸前,深深地鞠躬行礼,“我五年前就听杨将军说起你,你是他妹妹,也是他最珍视的天鹅。”
妞妞向他盈盈还一礼,又听他说起五年前,立刻想起了元庆给她说过事,便笑着问杨元庆,“元庆,这是你说的大利城伙伴吗?老康。”
“就是他!”
杨元庆笑着走上前对杨巍道:“你可以叫他康大哥,他叫康巴斯,是康国人,现在是京城的商人。”
杨巍连忙还礼,“康大哥!”
“不客气!”
康巴斯笑眯眯一竖大拇指夸赞道:“杨兄弟长的好身材,这要是在我家乡康国,多少人家抢着要的女婿。”
杨巍就是因为长得太高胖,又是庶子,相亲一直失败,他的身材是他最大的心痛,居然在康国受欢迎,不由让他喜笑颜开,连忙拱手道:“多谢康大哥,有机会我一定去康大哥家乡看一看。”
杨元庆不由暗赞康巴斯会说话,他两边人来人往,便将康巴斯拉到一边问他:“你的店在哪里?”
康巴斯摇摇头,苦笑一声道:“店我已经转给别人了,听说要迁都,我准备到洛阳开店,但洛阳新都现在还在修建,这段时间我就做点过路买卖。”
他担心杨元庆不懂过路买卖的意思,又给他解释:“就是收粟特散客商人的货,我再坐地找京城人卖掉,赚得不多。”
杨元庆本来是想找康奈尔,既然遇到康巴斯,他就有可靠的人了。
“老康,我托你件事。”
康巴斯笑了,“将军,你只管说,我肯定帮你办。”
杨元庆点点头,康巴斯从来不会让他失望,便揽住他肩膀低声笑道:“我要先去一趟郢州,来回大约十天左右,这段时间,你帮我买一批货,全部要茶叶,再帮我雇一支骆骆队,回来后,我就直接回大利城。”
康巴斯沉思了片刻,“骆驼队倒是有现成的,现在正好是冬季,好几支粟特骆驼队都在京城等待开春,就不知要买多少茶叶,是买好茶叶,还是一般茶叶?”
杨元庆心中迅速盘算一下手中的余钱,“我手中现在有三千匹帛,还有四百两黄金,全部买成茶叶,茶叶不要好,要越差越好。”
康巴斯吃一惊,“这可要买不少啊!”
“所以要麻烦你,替我多辛苦一点,以后有你赚钱的机会。”
杨元庆又低声对他笑道:“我已兼任丰州交市监使,怎么样,这次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利城。”
康巴斯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当然知道交市监使意味着什么,他激动得直搓手,“反正我也没事,我就和你去大利城,我也买一批货,这次要好好赚突厥人一笔。”
“就等你这句话。”
杨元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指了指杨巍:“我这个族兄会留下来帮你,京城遇到什么麻烦事,他可以出面帮你解决。”
“放心吧!买茶叶的事我会替你办好。”
康巴斯重重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将军,你准备什么时候离京去郢州?”
杨元庆沉思片刻,今晚再去和杨丽华告别,还有祖父那边,应该就没什么事了,至于吏部那边的手续,从郢州回来再说。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了,便微微一笑,“明天吧!明天一早我就出发去郢州。”
卷五 龙腾虎跃斗京华 第四十三章 郢州祭母
郢州位于襄阳和荆州之间,原是西梁朝故地,十几年前杨玄感在这里担任刺史,惹上情孽,生下了今生的杨元庆,两岁时几乎病死,一个来自一千四百年前的灵魂使杨元庆重获新生。
杨元庆的生母姓李,是郢州京山县的一个中户人家女儿,在元庆两岁时与儿子同时染病,不幸撒手人寰。
一晃已是十几年过去,杨元庆再一次回到了他已阔别十三年的家乡。
时间已到十月底,一场纷纷扬扬的初雪覆盖了江汉平原,雪花细细碎碎,漫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使已近年关的京山县城添了一丝祥和喜庆的氛围。
上午时分,两名骑马的武士出现在京山县城外的官道上。
“元庆,两岁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不知不觉,妞妞已经改了对元庆的称呼。
“我怎么不记得,当年初见你是也才两三岁吧!你骑着竹马在院子里奔跑,还不肯叫我哥哥。”
“是吗?我怎么记不得了,我就记得你小时候欺负我的那些事呢!”
两人说说笑笑走了城门,杨元庆勒住了缰绳,他其实也只是依稀记得,李府是在城内,靠近西城门,府门口有两棵老槐树,亭亭如盖,杨元庆凝视了半晌,在前方不远处,两株外形如冠盖的老槐树落入他的眼帘。
“应该就是那里!”
他催动战马,心中有点近乡情更怯的紧张,他的舅舅和舅母还记得他吗?妞妞也不再说话,她理解元庆此时的心情,当年她和母亲回家乡时也是一样的紧张。
“你们找谁?”
府门口,一个头戴八角帽,年约六七岁左右的男孩子歪着头望他,圆圆胖胖的脸蛋白里透红。
“这里是李大郎的家吗?”杨元庆大概还记得舅父的小名。
“这位公子,是找我家大郎吗?”身后有人问
杨元庆一回头,只见他身后站着一名三十五六岁的妇女,她穿一条淡绿色窄袖条纹绸裙,上身又套一件绣着花边的绿色半袖短襦,肩上披一条厚厚的红色布帛,笑容和蔼,手中挎一只篮子,篮子里用蓝布覆盖,边上露出几色糕点果品。
男童立刻跳了起来,“娘,给我,给我!”
妇女无奈地取一块糕给他,“你这孩子,就知道吃!”
这轻柔的语气,和蔼的笑容,杨元庆一下想起来了,这女子就是当年他的舅母,好像姓周。
“舅母!”
杨元庆轻轻喊了一声,“你还认识我吗?”
周氏愣住了,怎么会突然跑来一个外甥,她上下打量杨元庆,一个遥远的记忆回到她的脑海里,当年那个送去京城的孩子。
“元庆…是你吗?”
“舅母,是我,你还记得我?”
周氏激动放下篮子,抓住杨元庆的手,“孩子,真是你啊!长得这么高了,我记得的,当年你才这么一点点。”
周氏抹去眼角的泪花,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妞妞,“这是…你妻子吗?”
“她是我妹妹!”杨元庆笑道。
“妹妹?”
周氏愣了一下,她忽然一拍自己额头,笑了起来,“看我糊涂的,明明是未嫁之女,我还问是不是你妻子,我明白了。”
妞妞连忙上前盈盈施礼,“妞妞见过舅母。”
“这姑娘长得真标致啊!”
周氏由衷地赞了一声,“我们县城里真没得比。”
她连忙拉住妞妞的手,对元庆笑道:“快跟我回家,你舅父前几个月还说到你。”
“舅父好吗?”杨元庆牵马跟在后面笑问道。
“哎!十几年就是那样,整天算账,今天想着买两亩地,明天又琢磨买头牛,整天忙忙碌碌。”
“看样子舅父舅母的光景不错。”
“这几年还好,庄子里的收成不错,税赋也不高,你舅父前几年又买了百亩鱼塘,水产也能卖个好价钱,我觉得比前些年更好。”
杨元庆也看得出,舅母所穿的衣服,还有房子就是这两年才翻新过,一色的青砖黑瓦,前院两边仓禀里堆满积粮,这是一户很殷实的人家。
“大郎,你看谁来了?”一进院门,舅母周氏便急不可耐地喊了起来。
房间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身材中等,长得方脸,下颌留有黑须,穿一件蓝色细麻布袍,头戴平巾。
“娘子,什么事?”
中年男子一眼看见元庆,也愣了一下,“这位小哥是…”
当年元庆生母死后,舅父舅母抚养他近一年,也算有养育之恩,尽管记忆依稀,但元庆知道,这就是他的舅父了,他上前一步跪倒,抱拳施礼,“甥儿元庆拜见舅父大人!”
“你是…元庆!”
元庆舅父又惊又喜,连忙扶起他,上下打量,眼含激动,“哎呀!长得这么高了,我记得你是元日出生,马上十六岁了,十几年不见,你是回来给母亲扫墓吧!”
元庆点点头,“正是回来给母亲扫墓。”
周氏拉过妞妞,笑着给丈夫介绍道:“这位俏姑娘是元庆妹子,姓张,小名叫妞妞。”
妞妞脸一红,也盈盈施一礼,“参见舅父!”
李大郎立刻明白妞妞是元庆什么人了,他高兴得捋须直笑,“好呀!快进屋里坐。”
他命一名小厮把马牵去马房,便拉着元庆的手进屋,正堂内光线明亮,地上铺着青砖,左边放一张供桌,桌上摆满各色贡品,供奉着财神赵公明,正面是几张坐榻,榻上铺着茵褥,面前摆了一只火盆。
元庆从马袋里取出几匹从京城买的上等绸缎,递给舅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舅父舅母收下!”
夫妇两人慌忙推辞,元庆只是不肯,他们也只得收下了,这时,从侧门又走出一个少女,十六七岁模样,容颜清秀,长得颇像周氏,衣裙也和母亲一样,李大郎指着元庆对她笑道:“丽娘,这是元庆,你还记不记得?”
元庆倒还记得,他有个表姐,比他大一岁,小时候舅父常开玩笑,要把表姐许给他。
他连忙躬身施礼,“表姐,我是元庆!”
少女抿嘴一笑,连忙给他还礼,“前个月父亲还说到你,你真的就来了。”
周氏拉着妞妞笑道:“我们几个女人到后院说话去,这里给他们舅甥说话。”
李丽娘见妞妞长得美貌异常,心中羡慕,连忙上前挽住妞妞的手,亲亲热热到后院去了,元庆见表姐还梳着环辫,便笑道:“舅父,表姐还没有出嫁吗?”
“婆家已经有了,明年二月出嫁。”
李大郎叹息一声道:“你要是去年回来就好了,还能见到外祖父。”
杨元庆记得当年外祖父非常嫌厌他们母子,他没有好印象,也不想问他的事,便岔开了话题,“舅父现在做什么营生?”
李大郎心里明白,当年元庆生母未婚先孕,父亲暴怒,把妹妹赶出家门,还是他偷偷接回妹妹,父亲至死都没有原谅妹妹,不准她的坟迁回李家族墓。
他也不提外祖父的事,拉着元庆坐下,这时,丽娘端来两碗茶,放着桌上,向元庆点点头,便到后院去了。
李大郎笑道:“我名叫大郎,其实是老三,十四年前我们五兄弟分家,你外祖父在城外分给我百亩祖田,十几年勤俭持家,水田增加到三百亩,日子就慢慢好了,前年又买了百亩水面,养鱼养虾,一年也能挣上几百吊钱。”
杨元庆知道,他舅父家是户小地主,一直就比较殷实,不过这几年更好,他又笑问道:“别的人家怎么样?”
“怎么说,当然有穷有富,其实大家都一样,关键就两个字,勤俭,只要把握好这两个字,一般都会过得不错,大凡家境破落的,都是不会持家,有钱就胡乱花掉,攒不下家业。”
李大郎颇为健谈,加上兴致好,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大隋皇帝不错,赋税很低,遇到灾年还能减免,就是徭役多,上几个月我还去县衙当了两个月的差役,明年不去了,宁可交三十吊钱,这年纪大了,支持不住。”
元庆也笑了起来,“舅父还不到四十吧!怎么就年纪大了?”
李大郎摇摇头苦笑道:“能活六十岁就算长寿,我最多也就二十年,好好挣份家产留给子孙,对了,你还有两个表弟。”
“刚才在门口见到一个。”
“那是小子福儿,最调皮,还有一个贵儿在县学读书,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过几天我稍信让他回来。”
杨元庆摇摇头,“舅父,我明天就要回去。”
“这么急做什么,难得回来一趟,至少要住上十天半个月才走。”
“舅父,真的很抱歉,军中有事,不能久呆。”
李大郎这才想起没有问元庆,歉然笑道:“我忘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听你的口气,好像从军了?”
元庆点点头笑道:“我在丰州边塞,出任镇将,这次是请假回家探亲。”
“有出息!”
李大郎一竖大拇指,“我就害怕你变成那种京城纨绔子弟,能去边塞从军,那就是好男儿,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替你感到欣慰。”
元庆默默点了点头,“舅父,我现在就想去给母亲上坟。”
“好!你稍等一下,我给你准备一点香烛纸钱。”
…
城外一条绿水茵茵的小河边,杨元庆看到了生母的坟,孤零零一座小小的坟茔,坟上被白雪覆盖,旁边种了一株柳树,柳枝条在坟头轻垂,坟前竖了一块碑,上面写着‘妹盼娘之墓,兄大郎立’。
杨元庆默默地注视着坟茔,鼻子一阵阵酸楚,这是他生母的坟,就这么孤零零地安葬在这里,连族墓都进不了。
舅父在一旁点燃了香烛,低声道:“盼娘,你儿子元庆来看你了,都长得这么大了,很有出息,你九泉下可以瞑目了。”
杨元庆慢慢跪倒在生母坟前,想着从小杨家的歧视和屈辱,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击着他的内心,他再也忍不住,伏在母亲墓碑前放声痛哭起来…
杨元庆忍住悲痛,他擦去眼泪对舅父道:“我要重新给母亲立碑,以我的名义,还有,这附近几亩土地我都买下来,烦请舅父重新用青石替我母亲砌墓,明后年我还会再回来一趟,我还要给母亲争一份诰命,要风风光光给她重新下葬,让县令和刺史都来拜祭。”
“你放心吧!我会替你办好。”
杨元庆点点头,又回头对妞妞道:“你也来跪拜吧!”
妞妞上前缓缓在坟前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头,低低声道:“妞妞拜见母亲大人了。”
…
卷五完,请看卷六葡萄美酒夜光杯
卷六 葡萄美酒夜光杯 第一章 戍堡闻警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策马与刀环’
时隔数月,杨元庆又回到了他戍守了五年多的边塞,此时已经十一月隆冬季节,北风呼啸,千里冰封,凛冽的寒风吹裂了旅人的肌肤。
在漫漫无边的戈壁滩上,一支满载货物的骆驼队正沿着冰封如玉带般的黄河缓缓北行。
灵州以北气候严寒,寒风像刀子般刺骨,每个人都穿了厚厚的皮袍,女人还戴上帘帽,全身遮蔽,抵挡沙尘和寒风。
骆驼队一共有六百余头,满载着数千担茶叶和其他货物,随队的驼夫约三十余人,几乎都是西域胡人,这支骆驼队也是往来于粟特和大隋之间,正逢寒冬而滞留在京城,被康巴斯雇佣。
一行人中除了杨元庆带着妞妞和杨巍外,康巴斯也带着他的妻女同行,他妻子是粟特人,三十余岁,不会说汉语,大女儿十四岁,是个蓝眼睛的漂亮姑娘,略略会说几句汉语。
小女儿六岁,康巴斯当年他给杨元庆说,儿子五岁,女儿两岁,实际上他更多是为了博得杨元庆同情,他其实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每次大伙儿提到这件事打趣他,康巴斯总会尴尬一笑。
康巴斯给大女儿起汉名叫康茉,小女儿则叫康莉,一路上之上妞妞和康茉关系极好,两人年纪相仿,一路上也有了伴。
除了康巴斯妻女外还有几名年轻的官员,都是刚从国子学入仕的低品小官,大多是官宦子弟,一个是大利城新任县丞,名叫杜如晦,京兆杜陵人,十五岁便成为吏部候补官员,一边在国子学读书,一边等待入仕机会,这次杨广命吏部侍郎高孝基选一名年轻能干的才俊出任大利县县丞,辅佐杨元庆,高孝基便选中了杜如晦,赞扬他才思敏捷,务实果断。
除了杜如晦外,还有三名年轻官员,都是二十岁上下,他们则是出任交市监的官员,一般官员都不愿意来边塞任职,那里条件艰苦,远离家人,也只有胸怀大志,有锐气的年轻人愿意去边塞。
一路之上虽然寒冷艰辛,但几个年轻人却兴致勃勃,对前途充满了期待。
这天中午,队伍到了柳城戍,远远便看见戍堡顶上一柱狼烟冲天而起,这是一座丰州和灵州之间的戍堡,同时也是烽燧,距离黄河转弯处约四十里,属于丰州军管辖。
戍堡占地一亩,高三层,一层养马,二层住人,三层是烽燧,共有戍卒二十人,由一名戍主统领。
队伍离戍堡还有一里,戍主便带了几名士兵迎了上来,戍主叫野离拔哥,是一名内附党项人,他曾是鱼俱罗的亲兵,和杨元庆很熟。
飞马上前,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拜见:“卑职野离拔哥,参见杨将军!”
杨元庆下马拉他起来,拍拍他肩膀笑道:“野离,几个月不见了,又攒下多少皮毛?”
戍兵生活艰苦,平时都会在附近打猎,获取皮毛再卖给沿路商人,以换取酒食和一些日用品。
野离拔哥满脸苦涩地叹了口气,“别提了,一个秋天就没出去,什么收获都没有。”
杨元庆一怔,“为什么?”
“等会儿再告诉你。”
野离拔哥看了一眼骆驼队笑道:“有没有给我们的东西?”
“都是茶叶,走的时候给你留两担。”
杨元庆回头对众人招手道:“大家去戍堡休息一个时辰,喝点热汤!”
众人一路跋涉,都十分疲惫了,听见杨元庆的喊声,众人纷纷加快速度,向戍堡而去。
戍卒们已经替他们搭好几顶帐篷,烧好干牛粪,送进帐给他们取暖,野离拔哥虽然长相粗鲁,却心细如发,他听巡哨说杨元庆队伍中有女眷,便特地给她们搭了一座厚实的羊毛帐,也不用牛粪,而是自己烧制的木炭给她们取暖。
众人来到戍堡旁,纷纷从马上和骆驼上下来,拼命跺脚搓手,他们手脚都快冻僵,驼夫们则安顿好骆驼,争先恐后地钻进帐篷烤火取暖,一名士兵带着几名女眷进了羊毛帐,又送来不少毛毯。
“杨将军!”
新任县丞杜如梅走上前拱手施礼问道:“今晚我们在这里过夜吗?”
杜如梅长得面容黑瘦,身材中等,虽然才二十岁,却生得老相,看上去像有三十余岁,但他精神很好,一路上谈笑风生,随处都可以说出不少典故,显得学识很渊博。
他虽是第一次当县丞,但他从十六岁起便经常到京畿县衙帮忙,也积累了不少政务经验,这次出任大利县丞,他也一样满怀憧憬,想做一番视野。
杨元庆兼任县令,而杜如梅是县丞,在一般县里,县令和县丞的关系都很密切,但杨元庆毕竟是军人,不是文官,杜如梅和他之间就缺少一点共同语言,显得略有点隔阂,不是那么默契,一路上两人谈话并不多。
杨元庆也明白这一点,等上任忙碌后,自然会慢慢好转,不过他对这名年轻的下属也颇为尊敬,他摇摇头解释道:“再过些日子就会有暴风雪,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大利城,只休息一个时辰就走。”
他看一眼杜如梅的手,手指通红肿大,竟然生了冻疮,便问道:“县丞没有用冻疮膏吗?”
杜如梅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我临走前还特地买了一点,但好像不管用。”
杨元庆立刻回头向一名戍卒招招手,士兵上前施礼,“将军有事吗?”
“把你们的防冻膏拿一盒给我。”
士兵奔进戍堡,片刻,拿来一只巴掌大的圆木盒,递给了杨元庆。
杨元庆将盒子打开,里面装满了黑色的油膏,他递给杜如梅笑道:“这是当地人用土法熬制,虽然粗糙,但很管用,县丞试一试。”
杜如梅接过盒子嗅了嗅,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意,“有麝香,好东西!”
他拱手笑道:“多谢将军,我先进帐了,出发时叫我一声。”
杜如梅转身走进帐中,杨元庆望着他削瘦的背影,忽然想到了另一人,房玄龄,不知此人在哪里?
…
不多时,熬制的肉汤香味弥漫了整个营帐,野离拔哥带着杨元庆上了戍堡三层,这上面有烽燧,一共三口锅,放狼烟为号,平时无事,放一柱烟,如果小规模敌军来袭,放两柱烟,大队敌军来袭,则放三柱烟。
这里地势较高,远远望去,不远处是白光闪亮的黄河,已经冰冻结实,再向西便是一望无际的乌兰布和沙漠,而西北方向是一条黑黝黝的山脉,那里是阴山的一条支脉,狼山的起始处,从狼山到阴山,俨如一条巨龙横卧在天地之间,延绵数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