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暕发现自己消息太闭塞了,很多重大的事情他都一无所知,比如这次杀贺若弼、元胄等人之事,他也是事后才知,可晋王杨昭居然是当事者之一。
杨暕顿时感到一阵焦躁不安,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迁都这么重大的一件事,他竟然被边缘化,而似乎他的大哥却参与了,这让杨暕烦闷不已,在重大军国决策上失分,很可能会影响他的东宫之位。
而现在让杨暕后悔的是,他今天不该去抓那个新妇,这件事杨元庆参与了,他会不会禀报父皇,或者把这件事捅给大哥,从而使大哥捏自己这个把柄,很多事情都是在事后才会让杨暕感到后悔。
此时,杨暕唯一期望他的手下办事得力,把那新妇一家灭口,消灭证据,正想着,梁师都匆匆走进,行一礼道:“殿下,弟兄们去长兴坊后才知道,那家人已经离开京城。”
“是被人藏起来,还是离开京城,说清楚一点。”
“回禀殿下,是离开京城,有人看见他们一家出城,带着很多东西,卑职也认为,如果是被人藏起来,他们就不会带那么多东西,而他们家中值钱的东西基本都被搬空,说明他们是离开京城。”
梁师都的分析有理有据,让杨暕一颗悬起的心稍稍放下,他见梁师都目光不停瞟向桌上的铁箭,便拾起箭递给他,“这就是杨元庆的箭,你看看吧!”
梁师都接过箭,只觉手中一沉,果然是一支铁箭,他刚才就发现这支箭不像是竹箭,也不像是木矢,原来真的一支铁箭,让他心中暗暗吃惊,他还是第一次见人用铁箭,这需要多硬的弓才射得出?
“你说说看,凭这支箭,杨元庆用的是几石弓?”杨暕问他道。
梁师都脸一红道:“这个卑职确实判断不出,殿下不妨问问其他三名供奉。”
“来人,去把几名供奉给我请来。”
…
所谓供奉也就是杨暕的四名贴身侍卫,杨暕外出他们一般形影不离,也不会轻易出手,这四人都是地方豪强出身,主动投靠杨暕,想谋一个出身,梁师都是他们中武艺最低之人,但人很能干,所以经常抛头露面,而另外三人只负责保护杨暕,别的事情不会过问。
片刻,两人走了进来,前面一人,膀大腰圆,长一张方脸,目光凌厉,尤其他的一对招风耳,让人过目不忘,此人是涿县豪强,名叫卢明月,号称幽州百胜刀,刀法上很有造诣。
后面一人身材高得吓人,身高至少是六尺六,肩膀宽阔,头大如斗,他的相貌极为丑陋,面色靛蓝,双目暴出,貌似鬼怪,但他双臂尤其长,仿佛有千斤之力,此人是河东汾阴人,姓薛名举,年少时随父迁到兰州,家资巨万,为兰州一方豪强。
相貌虽丑,但薛举武艺骁武绝伦,尤其精于箭法,薛举一眼便看见了梁师都手上之箭,眼睛一亮,一把夺了过来,放在手中细细摩挲,眯起了眼睛,仿佛在感受铁箭上的力量。
“你看出了什么?”杨暕问到。
薛举淡淡一笑道:“此人应该是鱼俱罗之徒,我见过鱼俱罗的铁箭,和它一模一样,天下用铁箭者,只有鱼俱罗。”
“还有呢?”
“此箭可穿甲裂盾,铁箭入肩一尺,说明他只用三成之力,一般用铁箭者,至少是要两石以上强弓。”
“阴山飞将之弓我知道,是三石强弓。”旁边一直不吭声的卢明月缓缓说道。
“你对他了解多少?”杨暕回头问卢明月。
卢明月话不多,却能说到点子上,他笑了笑道:“此人十岁从军,初为火长,在突厥战场上夺西突厥王旗而立大功,逐渐累功到偏将,他虽是杨素之孙,却没有受到杨素半点优待,比杨府那些平庸子第强上百倍。”
“我是问他的武功,你不要说这些,这些我都知道。”
杨暕听卢明月语气中有赞美杨元庆的意思,他着实有点不高兴。
卢明月又不慌不忙道:“此人是张须陀之徒,后又拜鱼俱罗为师,学习骑射,武艺超然绝伦,号称边塞第一飞将,又称为阴山飞将。”
薛举听杨元庆竟然是南北双刀之徒,他身子不由一震,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目光,随即他的眼睛射出一道极为期盼的目光,对杨暕道:“殿下,此人我想会他一会。”
杨暕点点头,咬牙切齿道:“可以,我也是这个意思,此人辱我太甚,我一定要出这口恶气。”
他向外看了一眼,有些不悦道:“那个大胡子呢?怎么还不来?”
提到大胡子,薛举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恭敬之色,“他下午就出去了,可能是有什么事吧!”
“那就算了!”
杨暕又想起一事,便对他们三人道:“后天是我皇姑寿辰,我自然要去拜寿,由你们三人陪同我前往,你们有什么事,自己先安排好,后天我不希望你们有事请假。”
“是!”三人答应一声,便退下去了。
这时,杨暕才问在门口等候了半天的陈智伟,“你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
陈智伟施礼道:“回禀殿下,这两天卑职和几名了解杨家底细的人接触了,知道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
杨暕坐下,端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笑道:“说说看,我很有兴趣。”
“殿下,杨素确实很重视这个杨元庆,当年为他不惜休了贺若弼之妹。”
“不是那样。”
杨暕摆了摆手,“杨素休贺若弼之妹不是因为杨元庆,那些都是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和贺若弼划清界线,贺若弼是我大伯之人,这一点我很清楚,还有什么?”
“卑职发现了一件有趣地事,那就是杨家的矛盾。”
“什么矛盾,你直接说下去,不要停。”杨暕有些不高兴道。
“是!卑职听知情人说,杨素虽然独宠杨元庆,但在族中,杨素的兄弟和子侄对他独宠杨元庆却很不满,因为杨元庆是庶子,杨素独宠杨元庆破坏了嫡庶长幼的族规,侵犯了嫡子们的利益,让庶子们嫉妒,我听说,杨元庆在杨府中很孤立,至今没有人理睬他。”
杨暕点点头,不错,这个消息很好,让他找到了争取杨素支持的突破口,他满意地笑道:“你屡立功绩,我要好好赏赐你。”
陈智伟大喜,慌忙施礼道:“这是卑职应做之事,不敢居功。”
停一下,他又道:“卑职还有一件重要之事,新任齐王府仓曹参军事已经到了,在等待殿下接见。”
杨暕眉头一皱,“让柳长史见一见就行了,还要我见做什么?”
陈智伟上前拢嘴低声说了几句,杨暕眼睛蓦地一亮,不由大赞道:“你小子行啊!这次真给我立大功了,他在哪里?我现在就去见他。”
卷四 漫天外云卷云舒 第二十章 仓曹参军
齐王府外堂,新任齐王府仓曹参军事杨嵘正心情忐忑地等待着齐王的接见,据说齐王从不接见任何齐王府新任属官,却惟独接见他,令他万分激动,当然他也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祖父是杨素的缘故。
杨嵘便是杨玄感的嫡次子,杨元庆的二哥,杨嵘比杨元庆大四岁,在国子监读书,准确说是在国子监待业,尽管他是杨素嫡孙,但他身无寸功,学识也比不上长兄杨峻,既不是嫡长,也不出众,使他的地位颇为尴尬。
从两年前开始,他的父亲杨玄感便给他张罗谋职,当然,以杨家的权势和财力,杨嵘想谋一份职还是比较容易,去年他被推荐为长安县金曹主事,但只做了半个月,他便辞职不做,一方面金曹主事是吏,而不是官,地位低下,他不喜欢,另一方面,这种底层从事实在太辛苦,他也吃不了这份苦。
不久,父亲又给他找了一份宫廷侍卫之职,但杨嵘嫌侍卫地位低,便借口自己不会武功,不肯接受,他索性向父亲提出,至少要七品以上,这便把杨玄感惹恼了,不再替他谋职。
今天他的一名师尊给他推荐了齐王府仓曹参军事这份差事,令杨嵘惊喜万分,这种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居然被自己撞上了。
他知道当今圣上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杨昭太肥胖,而且多病,父亲也给他说过,圣上即位快两个月未立太子,很可能就是不想立晋王,如果圣上不立晋王,那么他必然会立齐王,自己成为齐王属官,将来齐王登基,他就是齐王的老臣,他的前途将无量,这使杨嵘心中对这份差事满怀期盼。
而且刚才侍卫告诉他,齐王从不接见属官,他是破例的第一次,这又让杨嵘的心中又惊又喜,为什么齐王要单独接见自己?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听见了杨暕爽朗的笑声,“让杨二公子久等了。”
杨嵘见过几次齐王,彼此都认识,他慌忙躬身施礼,“卑职杨嵘参见齐王殿下!”
“不用客气,咱们是老熟人了,请坐!”
杨暕拍拍杨嵘肩膀,眼睛笑眯了起来,他不得不佩服自己手下厉害,居然把杨素的嫡孙给挖来了,有这个杨素的嫡孙助自己,杨昭拉拢杨元庆又有屁用,这就叫‘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两人坐下,有侍女上了茶,杨暕一摆手,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碗,亲自摆在杨嵘面前,他心中大为得意,笑呵呵道:“杨二公子英武神俊,将来绝非池下之物,现在虽只是从六品,只要好好为我做事,我可以保证,一年后,杨二公子将升为正五品的谘议参军事,我绝无戏言。”
杨嵘本来应该是见齐王长史柳謇之,他怎么也想不到,柳长史没有见到,却是齐王来接见自己,还面对面相坐,齐王亲自给他端茶,让他真有点受宠若惊。
他连忙起身行礼,“多谢殿下垂青,殿下之恩,杨嵘感激不尽。”
杨暕笑了笑,便不再说此事,他也知道,有些话要适可而止,言多必失,说得太多太早,反而会让杨嵘生疑。
“请坐下说话!”
杨暕话题一转,又笑道:“你兄弟很不错嘛!年纪轻轻居然封爵,杨家真是是人才辈出啊!”
杨暕说得轻描淡写,但杨嵘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休想逃过他的眼睛,果然,当杨暕说完后,杨嵘脸色立刻有些不自在起来,眼睛里掩饰不住他心中的嫉妒。
“这个…里面也有点运气的成份,他正好在开皇十九年救了先帝,所以…”
所以怎么样,杨嵘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杨暕心中暗暗冷笑一声,自己只是稍微试探,这个杨二公子的内心便立刻袒露了,浅薄得让人没兴趣,不过这样最好,这种人最容易被控制。
“好了,我还有点事,明天…不!就从现在起,你正式任职,去柳长史那里去备案一下。”
杨嵘感激不尽地站起身,长长施一礼,“多谢齐王殿下,卑职一定会效忠殿下。”
杨暕嘴角含笑,一直望着他走远,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他冷哼一声,回头对陈智伟道:“此人找得不错,必要要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他,让他为我死心塌地效忠,明白吗?”
陈智伟连忙笑道:“卑职明白,其实他的弱点很多人都知道,他喜欢白仙楼的一个名妓,简直为她神魂颠倒,卑职可以通过这个女子控制住他。”
“不要光说,要去做!”
“是!卑职这就去。”
…
杨元庆从酒肆回来,他心情着实高兴,今天居然和秦琼交了朋友,秦琼可不是一般人,马踏黄河两岸,锏打山东六府,为人豪爽仗义,好交各路豪杰,演义上,就是各路英雄给秦母祝寿,才引来了贾家楼结义的壮举,从而拉开了瓦岗英雄传的序幕。
虽然那是演义,但现实中,通过秦琼,他杨元庆也同样可以结识各路山东豪杰,虽然为此得罪了齐王,杨元庆也丝毫不后悔。
心中正想着,已经到了门口,他翻身下马,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见是他的次兄杨嵘,正快步走来,杨元庆眉头一皱,想闪开已经来不及,杨嵘已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只能勉强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上次杨元庆回京,便见过杨嵘一面,两人只是点点头,没有说一句话,从小两人关系就不好,实在找不到共同语言。
杨嵘升为齐王府仓曹参军事,正兴冲冲赶回府给母亲报喜,不料正好在门口遇到了三弟元庆。
想不理睬似乎又不太好,父亲也叮嘱过他,要善待兄弟,可要他真像兄弟手足那样亲热,他又不愿意,从小在母亲的熏陶下,他根本就瞧不起杨元庆,一个私生子罢了,他心中对杨元庆没有一丝一毫手足之情,尤其杨元庆有官有爵,这种轻视中又多了几分嫉妒的成分。
杨嵘便咳嗽一声,拉长脸道:“这是去哪里?”
“出去走走。”
杨元庆也同样对他没有好感,更不愿看他拉长脸的样子,便淡淡应付道:“二哥有事请忙,小弟不打扰。”
尽管杨嵘对杨元庆没什么好脸色,但他却不愿意杨元庆也同样以冷脸色对他,他希望看到杨元庆对他谦恭有加,满脸陪笑。
不料杨元庆对他也是冷冷淡淡,便使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想训斥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重重哼了一声,也不理杨元庆,快步进屋去了。
杨元庆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他心中对这个杨嵘相当反感,从小两人就关系恶劣,记得就在这个位置,多年前他还和杨嵘因为跪不跪贺云娘而吵了一架。
杨元庆不屑一顾,牵着马向马房而去。
杨嵘兴冲冲进了内府,一进母亲的院子便嚷道:“母亲!”
“哥哥!”
妹妹娇娘从窗子露出头笑道:“好像有喜事啊!”
杨玄感一共有三子两女,除了元庆是庶出外,另外小妾芦娘也给生了一个女儿,芦娘是郑夫人的陪嫁丫鬟,按照礼制,杨玄感便收他为妾。
郑夫人生了两子一女,最小是女儿,名叫娇娘,今年十一岁,长得身材娇小,眉目清秀,人也比她母亲厚道一点,深得全家人的喜爱。
杨嵘笑道:“是有点喜事,要给母亲禀报。”
“什么喜事啊!还不进来给娘说说?”房间里传来郑夫人的声音。
杨嵘走进母亲房间,只见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两名丫鬟在旁边伺候,隋人大户人家女子化妆非常繁琐,每次要花很长的时间,每天一早起来后,郑夫人便开始化妆,盘头、化妆、服饰打扮,要耗去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每天如此。
今天是不小心把头发弄散了,又得重新盘头,郑夫人正在慢慢盘整头发,见儿子兴冲冲进来,便笑道:“说说,什么好事?”
郑夫人的两个儿子中,她最喜欢次子杨嵘,长子杨峻有点老成稳重,不苟言笑,她不太喜欢,而次子聪颖外向,长得俊朗飘逸,再加上嘴甜,很会讨好人,深得郑夫人宠爱。
“怎么,又在街上遇到你的未婚妻了?”郑夫人和儿子开了一句玩笑。
隋朝也并不是人人早婚,很多人都是在成丁后才娶亲,而杨广前几天刚刚下旨,男子二十二岁成丁,也就是说二十几岁才娶妻,大有人在,杨嵘也是晚婚,他今年十九岁,前年定的亲,未婚妻是太原王氏的女儿,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因为母亲去世,守孝一年,准备年底完婚,所以郑夫人也总用这件事取笑儿子。
“不是那件事,母亲,我要当官了。”
“这是好事啊!什么官职?”郑夫人惊喜地问,为次子谋职也是她心病之一,为此,她也没有少向丈夫施压。
“是教我音律的葛师傅推荐,出任齐王府仓曹参军事,从六品官职,听说很清闲。”
郑夫人知道儿子不喜欢忙碌,虽然她希望次子也像长子一样,出任县令、主簿之类,不过她又不愿意儿子离开自己身边,在齐王府任职也不错,容易得到提拔,她便欢喜地问:“已经定下来了吗?”
“回禀母亲,已经定下来了,明天正式赴职。”
杨嵘又问:“母亲,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父亲?”
“他这几天很忙,可能连家都回不了,以后再告诉他吧!”
郑夫人对丈夫有点不满,堂堂的柱国、鸿胪寺卿,居然还要儿子自己去谋职,这个父亲当得不够格。
卷四 漫天外云卷云舒 第二十一章 借口送礼
次日午后,杨元庆正在房间内看书,院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他放下书向院子里走去。
“谁呀?”
“是我,公子!”
声音有点不太熟,杨元庆开门,敲门之人是杨府内院的管家婆张婶,便施一礼笑问道:“张婶,出什么事了?”
张婶已经五十余岁,服侍杨府三十余年,一直管内院,和杨元庆打交道不多,她向杨元庆招招手笑道:“你快跟我回来,老爷有急事找你。”
杨元庆一愣,“我祖父回来了吗?”
“不是太老爷,是老爷。”
杨元庆这才明白,是父亲找自己,在杨府中,老家人也同样把杨素叫老爷,常常把杨素和杨玄感搞混,只有同时说起时,才会刻意把杨素称为太老爷。
杨元庆在前天已经和父亲杨玄感谈过一次话,那是他们父子五年来的第一次见面,气氛还算比较友好,杨元庆也保持了对父亲应有的敬重。
既然父亲有急事找自己,他也不多问什么,跟着张贵返回了杨府,来到后宅,杨玄感平时的起居院内,这里也是杨元庆十二年前第一次进杨府时的小院。
在院子里等了片刻,一名丫鬟从房间里走出来笑道:“元庆公子,老爷请你进去。”
房间里布置和十二年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物是人非,坐榻上除了父亲杨玄感外,他的正房母亲郑氏也坐在一旁。
杨玄感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两鬓已微白,但他依旧精神矍铄,腰板也挺得笔直,瘦长的脸颊上带着几分和蔼的笑容,他对元庆这个儿子很满意,才十五岁便依靠自己军功封为子爵,这可是杨府除了父亲、叔父和自己以外的第三个拥有爵位之人,连他几个兄弟都没有,很给他长脸。
不过杨玄感心中还是有一丝不太高兴的地方,那就是前天儿子见到他居然没有下跪,关系虽然融洽,元庆也对自己表现出了足够的敬重,但没有下跪这个小小的细节,还是暴露了他们父子之间内心深处的隔阂。
杨玄感也无可奈何,他也知道,十几年冷漠的结果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改变,其实杨元庆已经表现得出乎他的意料了。
元庆上前深施一礼,“参见父亲!”
他又对郑夫人施礼,“参见母亲!”
郑夫人变化却不大,高梳云鬓,发上缀满珠翠,脸上厚厚的脂粉掩盖了岁月的痕迹,外表看不出她真实的相貌,她颧骨很高,嘴唇很薄,骨子里天生的刻薄依旧难以改变,尽管她已是做祖母的人了。
对于杨玄感,元庆是他的儿子,这是改变不了的血脉,他心中对杨元庆还是有一分父子亲情,会因为杨元庆的成就而感到高兴。
但郑夫人不一样,元庆不是她的孩子,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天生就是她的对手,是她的敌人,尽管她也有五年没有看见元庆,但此时相见,郑夫人的眼睛里依然掩饰不住她内心的嫉妒,元庆小时候,她嫉妒元庆长得比她的两个儿子高大,后来她又嫉妒父亲杨素对元庆的偏心,现在她还是嫉妒。
她的长子只是从六品的上党县令,更没有什么爵位,次子嵘虽然昨天得到齐王仓曹参军之职,但杨元庆却已是四品军官,飞狐县子爵,这让她心里怎么高兴得起来,怎么会舒服。
不过郑夫人也不会再像十几年前初见元庆那样傲慢凶狠,她给丈夫一点面子,丈夫这些天都在反复嘱咐她,不要再和元庆闹什么矛盾,而且杨元庆对她也算尊敬,她便淡淡道:“不用客气,请免礼!”
杨玄感见妻子对元庆的态度就像待客一样,还居然加个‘请’字,他也无可奈何,妻子已经不止一次在他耳边表现出对元庆的嫉妒,她现在有这个态度,已经是很给自己面子了。
“元庆,之所以急着把你找回来,是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
杨玄感又看了一眼妻子便道:“你的舅父上月在荥阳过寿,但我们消息得晚了,没有及时送去寿礼,有些失礼,今天他从荥阳归来,我们必须去补一份礼,这种事一般是晚辈前往,你大哥二哥正好都不在京,只好让你去一趟。”
杨元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只是让他去送礼,他心中也有些奇怪,明明二哥杨嵘就在京中,昨天还遇到他,父亲怎么说他不在京城?难道他一早离京了?应该不会啊!奇怪了。
心中虽奇怪,杨元庆却没有多说什么,他行一礼,“孩儿愿往!”
杨元庆对杨家的亲情一直很淡,他五年前从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逃离杨家,尽管他此时住在杨府里,但和杨家族人也没有什么交往,每天早出晚归。
不过杨元庆的心态已经渐渐成熟,他知道杨玄感无论如何是他父亲,他对父亲再没有什么感情,但也不能违背基本的社会伦常,对杨玄感他始终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礼数有加,亲情淡薄。
一些必要的礼数他做得很好,比如杨玄感让他去送礼,尽管他不太想去,但他还是答应下来,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没必要扫父亲面子。
杨元庆行一礼,退出了父亲房间,一直等他走远,郑夫人才冷冷对丈夫道:“相亲就相亲,干嘛还找个送礼的借口,难道我荥阳郑氏以五姓七家之尊,还配不上一个杨府的庶子吗?”
杨玄感连忙陪笑道:“这其实也是父亲的意思,给元庆配一个名门士族之妻,但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若说是相亲,他铁定不会去。”
“他去不去关我什么事?”
郑夫人柳眉倒竖,她心中嫉妒之火开始燃烧,“我告诉你,就只有这一次,我看你的面子,不会再有下次,不会!”
郑夫人重重哼了一声,站起身怒气冲冲出门去了,杨玄感望着妻子的背影,他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妻子就是他和元庆之间的一座大山,阻碍了他们之间的父子亲情,恐怕会让父亲失望了。
…
荥阳郑氏源于春秋郑国之裔,数百年来一直是中原名门士族,北魏孝文帝在五胡之乱后重立士族门阀,荥阳郑氏便和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赵郡和陇西李氏并列为汉人中品第最高五姓,与拓跋八姓一起成为北魏最显赫的家族。
隋建国不久,上柱国、沛国公郑译便成为荥阳郑氏的代表人物,他在朝中极为荣耀,杨素父子也因此先后娶郑家之女为妻,但在开皇十一年,郑译获罪失官,不久病逝,郑家显耀的光环便渐渐开始黯淡。
郑家的府邸位于安业坊,是一座占地三十亩的大宅,郑译的几个儿子都住在这里,长子郑善愿被封为归昌公,次子郑元琮封为永安县男爵,但郑译的沛国公爵位却是他的第三子郑元璹继承,而杨玄感之妻郑氏便是郑译小女儿。
下午,杨元庆拎着一只朱漆檀木盒出现在郑府大门外,他对郑家没有什么好感,也不刻意换光鲜的衣服,仍然穿着上午的蓝色布衣,头戴平巾,脚穿一双半旧乌皮靴,衣着显得很寒酸,这倒不是杨元庆故意如此,他从小就是穿一身半旧的蓝色布衣长大,对锦袍金冠之类服饰一点不习惯,他对蓝色情有独钟,穿一身蓝色布衣,使他倍感轻松自在,就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杨元庆压根就不想进郑府,就等郑府管家出来后,把礼物交给管家便离开,等了半天,郑府的管家出来了,对杨元庆拱拱手,“杨公子请进吧!”
杨元庆把木盒递给他,“我就不进去了,这是杨府给你们大老爷的寿礼,里面有书信,请你们转达。”
“这个…”
管家脸色有些怪异,他挠挠后脑勺笑道:“这个我不好代给,杨公子还请进吧!”
杨元庆毕竟是杨家子弟,他也知道自己是代表父亲前来,不进郑府就有点失礼了,可跨进郑府的大门他脑海里便浮现出郑夫人那高高的颧骨和薄薄的嘴唇,想到到她从小对自己的刻薄,恨乌及屋,他对这个郑府也连带着厌恶起来。
杨元庆跟着管家一路往中堂走去,经过前院,院子里种了几圃菊花,此时已是九月初,几朵黄灿灿的菊花已经竞相开放,一种身着白袍的中年男子正背手站在一株菊花前细细欣赏。
“二老爷!”
管家恭恭敬敬向中年男子行了一礼,中年男子便是郑府的二老爷郑元琮,他在史馆编书,爵封永安县男爵,长得文质彬彬,仪容俊雅,下颌留有长须,郑元琮点点头,看了一眼杨元庆,笑道:“这位小兄弟是…”
“这是鸿胪卿杨柱国之子元庆公子,给大老爷送寿礼。”
郑夫人是郑元琮之妹,杨玄感便是他的妹夫,郑元琮也听说过杨元庆的名字,知道他颇有军功,不过郑家大多是文人,现在天下承平,对这种武功征战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对杨元庆也知之不多。
郑元琮眯着眼打量杨元庆半天,脸上的笑容也略略淡去,不冷不热道:“原来是杨贤侄,久仰。”
杨元庆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冷意,令他心中不快,便拱拱手,“打扰世叔赏花了。”
郑元琮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无礼后辈,竟穿一件布衣进郑府。”
卷四 漫天外云卷云舒 第二十二章 郑家春水
从一扇小门出了前院,来到中院,中院正堂前有一株百年老槐树,树边围一个大花坛,和杨府颇像,前方是正堂和几间客堂,两边是长廊,长廊内还分布着一间间院子,分属于各房兄弟。
“杨公子,请跟我来!”
管家并没有领他进正面客堂,而是上了台阶,向左边长廊而去,这让杨元庆心中微微有点奇怪,送个礼也会这么麻烦吗?
“公子,我们到了,请进!”
管家带他到长廊上的第二个院门前,恭敬地请他进去,“公子请稍坐,我去禀报主人。”
杨元庆走进小院,正面有三间屋,和前面正堂结构一样,只是缩小了一圈,三间屋门都开着,但里面没有人,杨元庆走进了左边小客堂,布置得还算清雅,墙壁雪白,挂了几幅名人字画,正面摆了几件上好的乌木家具,两排六张单人坐榻,正面摆放着一架山水背景的纱罗屏风。
杨元庆坐下,把木盒放在桌上,这时一名丫鬟端了一杯茶进来,放在他面前,“公子,请用茶!”
“请问这位姑娘,你家主人什么时候来?”
“公子请稍等,主人马上就来。”
丫鬟仔细打量杨元庆一眼,笑了笑,便出去了。
杨元庆只得耐着性子,慢慢喝茶等候,他也知道自己是代表父亲前来,不光是送送东西那么简单,对方主人也会出来和他寒暄几句,算是一种非正式的做客。
可是等了半晌,也不见主人进来,他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难道自己是杨家庶子,郑家就轻视几分吗?
…
还真被杨元庆猜对了,郑家内宅里正在商讨关于杨家求婚之事,内宅主堂上坐着七人,长子郑善愿以及他妻子蔡氏,次子郑元琮和妻子张氏,老三郑元璹在外为官,不在府中,但他妻子李氏却在坐,另外还有一个女子,是郑译长女,名叫郑萧娘,寡居在娘家。
正面坐着一名六十余岁的老夫人,便是他们的母亲,郑译之妻刘氏,一家七人正在讨论这次关于杨家请求联姻之事。
这门婚姻是杨玄感委托妻子向郑家提出,当然,这并不是正式求婚,还只是一个意向,杨玄感有意为第三子元庆求娶郑家之女。
郑氏门阀一共有六房,家族庞大,人口众多,郑译只是其中一房,但也是最重要的一房,郑阀在家主郑译去世后,在隋王朝地位稍减,略显颓势,一直是通过联姻关系依靠弘农杨氏。
如果是杨玄感的其他两个儿子杨峻或者杨嵘来求婚,那一点问题没有,郑家会立刻应允,但这次是为一个庶子来求婚,而且指明想娶郑元琮的第四女郑春水为妻,这便让郑家心中有点不是滋味了。
当初郑家主动提出要和杨家第三代联姻,也就是希望把郑家之女许配给杨素的嫡长孙杨峻,却被杨素婉拒,最后杨峻娶了清河崔氏之女,而次子杨嵘已经和太原王氏之女定亲,其他杨府子弟或娶关陇贵族之女,或娶京城大户人家之女,却无一人和郑氏再联姻,这便让郑家对杨家很有点不满,上个月长子郑善愿在荥阳老宅过寿,便没有给弘农杨氏发请柬。
而在昨天,杨玄感忽然通过其妻子郑氏向郑家提出,愿意为其三子元庆娶郑氏之女。
郑家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委婉提出,可以安排一次相亲。
“这门联姻我不是很赞成!”
老太太刘氏一脸不高兴,对儿女们道:“很明显,这次善愿过寿,没有请杨家,他们才意识到对郑家的冷漠,所以要补救一下,便想用一个庶子来挽回郑杨两家的裂痕,我觉得,这是杨家对我们郑家的敷衍,也是一种无礼,我不想答应这门婚事。”
次子郑元琮咳嗽一声,便缓缓道:“母亲的话我也赞成,刚才我故意在外院赏菊,想亲眼看一看这个杨元庆,结果让我大失所望,你们猜猜他怎么样?”
他妻子在一旁轻轻捅了他一下,低声道:“二郎,你不要打哑谜,就给大家直说吧!”
“是啊!我们猜不到,元琮你就直说吧!”他的母亲刘氏也道。
“哎!真的是很无礼,我好心和他打个招呼,他却冷冷淡淡回我一句,更重要是,他竟穿一件蓝衣布袍登门,这分明是羞辱我们郑家,我不想要这种粗鲁无礼的女婿。”
“我听玉娘说,这个元庆其实是个私生子,从小由乳母养大,连族学都没有上,他怎么能懂礼?”
这是老三妻子李氏在评论杨元庆,她和杨玄感之妻郑夫人关系很好,很多年前便听郑夫人说起过杨元庆,这种私生子之事,女人一般记忆很深刻。
“就这样吧!拒绝他。”
‘私生子‘三个字像一把刀在老夫人刘氏心中狠狠刺了一下,她心中也开始恼火起来,对女儿玉娘极为不满,她怎么能给娘家联系这门婚姻。
这时,一直不吭声的长女郑萧娘忽然道:“母亲,这个杨元庆听说也不错,封仪同三司,还有爵位,是不是我们再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