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未必,这个李善衡很奸诈狡猾,他应该想得到自己会被灭口,他不会这么容易送死。”
裴矩笑道:“多谢贤弟透露这么多消息,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裴蕴将族兄送出了大门,望着裴矩登上马车远去,裴蕴心中十分疑惑,兄长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西内营中十分安静,张铉奉命维持大营秩序,他几乎一夜未睡,极力维持着大营的稳定,他深知自己责任重大,如果大营发生骚乱,不仅那些将领性命难保,这些士兵也将面临残酷镇压的命运。
他不光是要保护自己的利益,同时他也要极力争取东征军应得的荣誉。
在张铉的一再安抚下,两万士兵都已从最初的慌乱中平静下来,耐心等待着他们将领的归来。
大帐内,张铉正在向刚刚返回洛阳的副将周法尚汇报昨晚发生的情况。
周法尚率领一万后军晚走一步,比来护儿晚几日抵达洛阳,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来护儿竟然会被捕下狱,更想不到昨晚发生了大事,所有将领被一锅端掉。
周法尚也是老将,他脸色十分严峻,尽量克制住内心的焦虑问道:“现在军营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偏将幸免?”
“还有就是宇文成都,不过他的军队不在西内营驻扎,所以昨晚之事也和他无关,另外还有几个校尉没有去,除此之外,就只有我们十六营幸免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周法尚眼中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焦急,“来大将军被抓已经让人头大了,现在这么多将领被抓,这会严重影响到这次高句丽之战的成果,不行,我要立刻面圣,把这件事的严重性立刻告诉圣上。”
张铉连忙劝道:“卑职劝将军先不要急着面圣,应该先把这件事来龙去脉弄清楚,还得再善后,把军心稳定后再去面圣,这样更妥当一点。”
“你说得有道理,确实不能太匆忙了,现在需要怎么善后?”
“今天上午,大将军张瑾找到卑职,他提出了移营方案,我们两万军队不能再呆在西内营,必须在今天之内移出禁苑,但我有点担心移营反而会引起士兵抵触,引发骚乱,我觉得应该先任命新的军官控制各营,然后再分批逐步移营,这样才是稳妥之计。”
周法尚来回踱步,沉思片刻,他也认为张铉说得很对,移营确实不能操之过急,太急会引发士兵的情绪抵触,便问道:“你和张瑾说过此事了吗?”
张铉摇了摇头,“还没有和张大将军提及此事,卑职准备写份报告给他。”
“这件事我来和张瑾谈,你就不用管了,你先好好休息,我来处理这些麻烦事。”
“多谢周将军!”
周法尚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多亏你及时稳住局面,否则还真不知会有什么更严重的后果,辛苦你了!”
“这是卑职应尽的职责。”
“我知道,去休息吧!我先安排一下人手,再去找张瑾了解一下情况,这件事急不来。”
周法尚率领一万军队到来,很快他便做出了部署,彻底稳住了军营,他立刻赶去御林军大营,去找张瑾了解昨晚事件的详细情况。
张铉回到了自己的大帐,一夜未睡,他也着实有点疲倦了,打算先休息一下,但他刚走到帐门口,一名亲兵便快步迎上来,把一封信递给张铉,“将军,刚才有人来送了封信。”
张铉接过信,见信皮落名居然是裴矩,他连忙问道:“送信人呢?”
“送信人已经走了,他说没有什么口信,将军看了信就知道了。”
张铉点点头,走进了自己营帐,他筋疲力尽地在床榻上躺了下来。
一夜到现在虽然体力上并不很累,但精神却一直处于万分紧张之中,直到周法尚到来接去了重担,他才感到如释重负,顿觉疲惫不堪,只想闭上眼好好睡上一觉。
张铉躺在榻上打开了裴矩的信,匆匆看了一遍,他当即坐了起来,高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启禀将军,马上要到正午了。”
“备马!我要立刻出去。”

在天寺阁酒肆三楼的一间雅室内,张铉又一次见到了裴矩,裴矩已经点了十几酒菜,摆摆手对张铉笑道:“正好是中午,张将军陪我老夫喝两杯吧!”
“卑职遵命!”
张铉在裴矩对面坐了下来,他主动给裴矩满了一杯酒,裴矩端起酒杯道:“听说周副将回来了,是吧?”
“是!他今天上午刚到,所以卑职才有空出来。”
“周副将能及时回来,那至少有人肯替那些受蒙骗的将领说说话了,不至于让那些将领承受不必要的冤屈。”
“裴尚书认为调查会不公正吗?”
裴矩没有立刻回答张铉的疑问,他喝了一杯酒,这才不慌不忙道:“任何调查都没有什么公正可言,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如何,要么不了了之,要么弱者受过,就看后面的博弈了。
我这样告诉你吧!如果来护儿被定罪,那么这些将领都会是陪葬,只有来护儿免罪出来,他们才能无罪释放,他们的命运是和来护儿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甚至包括你的命运。”
张铉沉默不语,他能理解裴矩话中的深意,别的将领都定罪了,皇帝总不能给奖励他张铉一个人的战功吧!别的军队都解散了,也不会只留下他的军队。
这就叫覆巢之下绝无完卵,他虽然没有参加昨晚的阊阖门聚集,最多他不会有罪,但他的战功怎么办?他的军队会不会被解散,这才是张铉最为关注之事。
裴矩注视张铉良久,又缓缓道:“今天我请你出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裴尚书请说!”
“这件事很重要,可以揭开昨晚的将领聚会的真相。”
裴矩压低声音道:“你要找到一个叫李善衡的人,你应该知道此人吧!”
“卑职知道此人,他原是骁果军第四军府雄武郎将,后来调为前军牙将,在前军颇有威望,我听说就是他鼓动大家去阊阖门聚会请愿,难道此人没有被抓?”
裴矩摇摇头,“昨晚就只有此人逃掉了,据我所知,他就是阊阖门事件的关键人物。”
“如果是这样,他会不会已经被灭口?”张铉沉吟一下道。
“此人非常精明,应该不会被灭口,但不管怎么说,你都应该去尝试一下,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如果不能抓到此人,阊阖门外聚集的将领们就凶多吉少了,来护儿更是要背定谋反的罪名,所有参加高句丽之战的士兵都要解散,必然是这个结果。”
裴矩的坦率让张铉有点难以接受,他昨天才刚刚返回洛阳,就把这样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交给他,他怎么办得到?
而且这背后颇为复杂,搞不好他会卷进一个巨大的政治风波之中。
张铉沉默不语,但裴矩却有着七十年的人生经验,更有着近五十年的官场履历,他早就看出了张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昨晚发生了那么严重的问题,他并不是立刻逃避,也不是坐视不管,而是主动承担起来维持军营秩序的重任,这就说明张铉是一个理智有担当之人,不会推卸责任。
所以裴矩知道张铉一定会接下自己交代的这件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会推卸。
不出裴矩所料,张铉沉思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表示他愿意接下这件繁琐之事。
裴矩眯眼笑了起来,自己确实没有看错人。
张铉又问道:“关于这个李善衡,裴尚书还有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
“这个李善衡是右骁卫大将军李浑之侄,而且最近洛阳有一条谶语,牵连到了李浑,我不知道这件事和李浑有没有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案子背后一定有人在操纵,而这个操纵者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裴尚书是希望我找到李善衡,然后把他交给你吗?”
裴矩了笑起来,“我不需要李善衡,其实这件事和我关系不大,我只是在帮助你,你如果找到李善衡,可以自己处理,假如你处理不了,也可以来找我。”
张铉默然,他有一种直觉,似乎裴矩的热心中隐藏着什么?
或许裴矩也觉得自己给张铉出了一个难题,如果不给张铉一点帮助,他恐怕根本无从查起。
裴矩取出一面玉牌递给张铉,“这是我的信物,你可以去找洛阳尉韦云起,他对洛阳非常熟悉,相信他能给你一点帮助。”
张铉接过玉牌默默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一件很棘手之事,它的棘手不在于危险,而在于没有一点线索。
在百万人口的洛阳找一个人,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或者离开了洛阳,这简直就如大海捞针一般,自己该从哪里着手呢?
沉思了半晌,张铉又问道:“裴尚书能不能给我说一说谶语之事?”
第0146章 人心难测
在洛阳利仁坊一条破旧的小巷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门开了,走出一名瘦小干枯的中年男子,留着一撮焦黄的山羊胡,正是宇文述的心腹谋士许印。
许印面无表情,直接走进了小巷,一直走到尽头,他敲了敲门,门开了一条缝,许印闪身进了院子。
“他怎么样?”许印问道。
院子里,一个粗壮的男子躬身施礼道:“回禀先生,他有点焦躁不安,几次想离去,但都被卑职拦住。”
“看来我得和他好好谈一谈。”许印冷笑一声,快步向后院走去。
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一名男子坐在床榻上,不停捏着拳头,显得忧心忡忡。
这名男子年约三十余岁,身材中等,但长得非常健壮,方脸膛,皮肤黝黑,眉眼中有一种军人特有的威严,但眼睛里又有一种商人的狡黠,此人正是昨晚逃脱宇文智及灭口的李善衡。
李善衡心中只有滔天的愤怒,自己放弃了高官军职替宇文述做事,宇文述非但不按承诺升自己为将军,还居然要杀人灭口,若不是自己多留一个心眼,让手下冒充自己去见面,他此时已经死在宇文智及手中了。
他的官职和前途统统都没有了,还欺骗了几百名信赖他的将领,使他从一个立功归来的得胜将军,沦落为如今这般模样,一个躲在角落内,惶惶不可终日的老鼠,这让李善衡心中对宇文述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这时,门吱嘎一声开了,许印从外面走了进来,李善衡连忙站起身,“先生,我家人到哪里去了?”
他昨晚去接自己妻子和儿子,却发现家人已经失踪,被人抢先一步接走,他怀疑自己家人已经落到许印手中。
许印笑眯眯地摆摆手,“放心吧!我已经将他们转移到了安全之地,保证宇文述绝对找不到他。”
李善衡心中哀叹一声,自己妻儿果然落到了许印手中,他又慢慢坐下来,深深看了一眼许印,不解地问道:“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是指什么?”
许印注视着他,“是说我背叛宇文述吗?”
李善衡点了点头,他确实不解,许印可是宇文述的心腹谋士,最后居然背叛宇文述把自己藏起了,他为什么这样做?
许印淡淡笑了起来,“我觉得你不该感到疑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李善衡明白了许印的意思,他叹息一声道:“先生说得对,我对他那般忠心,他最后却要杀我灭口,先生知道他那么多隐秘,他将来又岂能放过先生,以宇文述的绝情狠毒,替他做事之人早晚会死在他的手上。”
许印倒不完全是这个缘故,他隐藏李善衡,还有更深的企图,他只是笑了笑,算是赞同李善衡的感慨。
“那先生要我做什么?”
许印把李善衡隐藏起来,当然是要好好利用他,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他需要再等一等。
“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上几天,让我先观察一下局势的变化,总之一句话,你若想扳回自己的前途,那你只能听我的安排,还有你的家人…”
许印冷冷注视着他,“宇文述现在正发疯地四处找你和你的家人,希望你替他们的安全考虑,不要再做傻事!”
李善衡紧咬嘴唇,低头一言不发,他也根本不相信许印,但他的妻儿却在许印手中,使他不得不听从许印的安排。
许印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不怕李善衡跑掉,也不担心李善衡不听自己的话,他又看了一眼李善衡,转身便离开了房间。
李善衡无力地躺在床榻上,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屋顶,他现在该怎么办?

张铉离开了天寺阁酒楼后便立刻返回了军营,虽然寻找李善衡极为重要,但眼下他还有一些火烧眉毛的事情要处理。
张铉赶到大营时,正好遇到周法尚心事重重地回来,张铉连忙上前行一礼,低声问道:“大将军,情况如何?”
周法尚苦笑着摇了摇头,张铉心中一惊,“局势很不妙吗?”
“唉!回大帐再说吧!”
周法尚回到了大帐,他坐下喝了几口水,这才对张铉道:“移营之事可以晚几天,张瑾已经得到圣上同意,让我们三天之内重新整顿军队,这是最好的消息,剩下都是不好的消息,虞世基坚持要求将军队解散,说我们这支军队已经有了叛逆的苗头,非常危险,圣上似乎被他说动了。”
“也包括…我的手下吗?”张铉紧张地问道。
周法尚黯然点点头,“不仅是你的手下,所有参加高句丽之战的军队,都要解散归农,当然,校尉以上将领不用解散,会另外安置,你或许因为安抚军队有功,还会得到一点奖励。”
“那来大将军和那些将领呢?”张铉深深吸一口气问道。
周法尚摇摇头,“圣上不肯见我,我估计这就是圣上的态度,不准我为他们求情,我估计他们凶多吉少。”
果然被裴矩说中了,张铉心情十分沉重,如果来护儿和其他将领实在保不住,那他也没有办法了。
但他的底线是保住自己的军队,可周法尚带来的消息,似乎连自己的底线也快保不住了。
周法尚叹口气又道:“我今天又找了一个兵部的熟人,才知道我们在高句丽立下大功,引来朝中很多人嫉妒,朝廷中有一股势力在暗中反对我们,要求把我们军队解散绝不是现在才出现的异声,只不过恰逢其时,虞世基就是这股势力的其中之一。”
“没有一点机会了吗?”张铉沉声问道。
“很难!现在朝廷中几乎没有支持我们的声音,一些原本同情我们的人也因为昨晚的事情而沉默了,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周法尚拍了拍张铉的肩膀,“你最好能想办法找到燕王殿下。”
张铉默默点头,他们确实已经别无选择了。

洛阳尉韦云起年约四十余岁,出身关中名门韦氏家族,他曾在开皇年间独自去突厥借兵两万平定了契丹之乱,深得隋文帝的赞誉,加封为治中侍御史。
但他因为人耿直,铁面无私,得罪了不少朝中权贵,在杨广登基后,韦云起便渐渐受冷落。
八年前他因直言进谏触怒了天子杨广而被贬去张掖郡任山丹县尉,好在老上司裴矩很器重他,一直替他说情,直到三年前他才被调回洛阳,出任洛阳尉。
傍晚时分,张铉找到了位于福善坊的韦宅,韦云起的家不大,是一座占地约两亩的半旧小宅,他儿子在太学读书,女儿已经出嫁,只有他和妻子住在空旷的屋子里。
当然,韦云起毕竟是洛阳尉,又出身名门世家,他府中也有几个老仆人和两名丫鬟。
张铉被韦云起请进了书房,两人分宾主落座,灯光下,张铉才看清了韦云起的相貌,或许是长期在河西任职的缘故,他皮肤很黑,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鬓角已略见斑白,但他目光却很深沉,闪烁着一种睿智的光彩。
张铉暗暗点头,难怪裴矩很看重韦云起,他身上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气势,可惜他却被长期打压,难以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
韦云起心中也很惊讶,这还是三年来裴矩第一次让人拿他的玉佩来找自己寻求帮助,而且他也听上司李纲不止一次说起过张铉这个人,为人仗义,勇于担责,是一个能做大事的年轻人。
韦云起暗暗打量张铉,张铉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端正,俗话说以貌可以取人,相貌端正,目光清澈,那人品也差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他也听说过张铉的一些事迹。
“张将军需要我怎么帮助?”韦云起问道。
“我需要韦使君替我找一个人。”
张铉便将李善衡的情况详细给他说了一遍,最后他很担忧道:“现在的问题是不知到李善衡是死是活,如果他已经被灭口,那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恳请韦使君尽力帮助我们。”
“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
韦云起笑了笑道:“虽然在洛阳找一个人确实很难,但也有办法,从官方的角度就是细查李善衡所有亲戚朋友的线索,找到他最有可能的落脚点,然后再暗中观察,这是一,其实就是利用洛阳下九流的关系,让他们协助寻找,有的时候他们在找人方面很有作用,至于张将军担心李善衡被杀,我倒觉得可能性不大。”
“何以见得?”张铉不解地问道。
“刚才张将军也说了,他是阊阖门事件中唯一漏网之人,从这件小事便可看出此人很精明,绝不让自己陷于险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灭口,我相信他此时一定躲在某个地方。”
张铉点点头,韦云起分析得很对,李善衡被灭口的可能性确实很小,或许是关心则乱的缘故,他一直担心李善衡被杀,现在韦云起作为局外人提醒他,使他心中又燃起一线希望。
韦云起又笑着补充道:“李善衡这个人是军中高官,他必然是得到了更好的许诺才会自毁前途,如果他得不到应有的补偿,他岂会甘心离开洛阳,所以我推断要么是有权势者将他藏匿起来,要么他孤零零躲在某个地方,前者,我用官方的线索寻找,而后者我会利用下九流的力量寻找,双管齐下,相信几天之内会找到线索。”
张铉大喜,连忙起身行礼,“多谢韦使君倾力帮助,如果韦使君需要人手,我可以派一队士兵来协助。”
韦云起想了想,他确实需要一些人手,虽然手下有不少衙役,但人多口杂,他怕会走露消息,张铉的士兵当然是最好不过,韦云起便欣然笑道:“如果有张将军士兵的帮助,我想会更有效果。”
“好!我回去就会安排。”
他看了一眼韦云起略显得清贫的房间,又笑道:“不会给韦使君增加负担!”

第0147章 再寻援助
今晚张铉真正的任务是找到燕王,韦云起虽然愿意全力帮助他找到李善衡,但李善衡只是一颗棋子,能不能发挥作用还是一回事。
关键是要改变杨广的决定,那么透过杨广身边人说情或许会有一点效果,燕王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渠道。
只是他现在很难见到杨倓,杨倓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只有偶然才会回王府一趟,张铉决定再尝试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遇到这个偶然情况。
月光从半开的窗户射入,给房间里染上了一层银白色,朦胧却又清晰,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桌上的纸笔,甚至薄薄一层灰尘,还有地上的皮靴。
此时张铉就睡在他原来的房间里,疲惫使他酣然入梦,轻微地发出鼾声,他睡得是如此深沉,乃至于院外传来的敲门声他没有听见。
敲门的侍卫终于忍不住翻墙跳进了院中,奔至窗前低声喊道:“张将军!”
张铉一下子惊醒,连忙坐起身,本能地抓住了身边的战刀,“是谁?”他低声喝问道。
“我是王吉,张将军还记得吗?”
张铉想起来了,王吉是燕王身边的贴身护卫,他的到来说明燕王回府了,张铉大喜,连忙问道:“燕王殿下回来了吗?”
“正是!殿下让你过去,在书房里。”
张铉一跃跳到院外,笑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一更了,张将军请跟我来。”
侍卫王吉带着张铉匆匆向王府后宅走去,从一扇小门进了书房院子,房间里灯火通明,透过窗纸可以清晰看见一个来回走动的人影,王吉在门口禀报道:“启禀殿下,张将军来了。”
“快快请进!”
张铉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眼便看见了许久未见的燕王杨倓,虽然他们在蓟县匆匆看了一面,但给张铉留下的印象不深,而此时的杨倓和他大半年前离开洛阳时相比,竟长高了一截,人也变得粗壮许多,举手投足之间已隐隐有了王者的气度。
张铉上前单膝跪下,“卑职张铉参见殿下!”
“张将军,我们好久不见了,请起!”
杨倓请张铉起身,他走回自己位子坐了下来,担忧地说道:“我一直很担心将军也卷入阊阖门事件,听裴尚书说你置身于事外,这才让我放下一颗心。”
“多谢殿下关心!”
张铉听出杨倓语气中的一丝不妙,便低声问道:“阊阖门事件,问题很严重吗?”
杨倓点点头,“如果是前几年,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这两年皇祖父非常敏感这类事件,甚至有点到草木皆兵的程度,我听祖母说,皇祖父为此事一夜都没有睡好。”
“可圣上难道不知道,这些军官其实并无恶意吗?他们只是希望能因战功得到应得的封赏。”
杨倓摇了摇头,“张瑾也是这样告诉皇祖父,但皇祖父只说了四个字,人心难测,他现在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人,除了章仇太翼。”
“章仇太翼是什么人?”张铉问道。
杨倓苦笑一声,“章仇太翼是一个方士,确实有点本事,当年就是他劝我皇祖父迁都洛阳,去年皇祖父率大军讨伐高句丽,他再三劝阻皇祖父,说黎阳有兵灾,皇祖父不信,结果杨玄感在黎阳造反,现在皇祖父对他的话百依百顺。
他在一个月前观天象,说紫微中枢有异云侵入,三年内天下必有大乱,提醒皇祖父三年内要严防宫乱,偏偏这个时候阊阖门外发生了将领聚集事件,触动了皇祖父的大忌。”
张铉也暗暗吃惊,三年后的大业十三年不就是天下大乱吗?还有,杨广确实是死在宫乱之中,这个章仇太翼竟能窥到天机啊!
“那些将领已经无法挽救了吗?”张铉又问道。
杨倓犹豫一下,低声道:“我不知道,但我可以保住你,甚至还能再让你升一级。”
张铉沉默片刻道:“殿下关心,卑职感激不尽,但卑职一定要告诉殿下,这次阊阖门事件如果处理不好,会严重影响到大隋社稷。”
杨倓一惊,“有这么严重吗?”
“殿下!”
张铉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会发生阊阖门事件,根本原因就是军队将士心中的不满,击败高句丽大军,迫使高句丽王投降,这是何等战功,所有人都期待着能回朝受赏,可结果呢?主帅被抓入狱,将士们的战功无人过问,让这些参加高句丽战争的将士们深感朝廷不公,我担心军队如果真被解散,这会寒了千千万万底层将士们的心,将来突厥入侵,谁还愿意来保卫大隋江山?”
杨倓感到一阵胆战心惊,他毕竟是在宫中长大,体会不到底层将士的心情,满朝文武都在抨击来护儿和他的军队恃功自傲,居心叵测。
众口铄金,所有人都这样说,让杨倓也生出对来护儿的一丝不满,直到张铉说出会让千千万万底层将士寒心,他才意识到问题严重。
杨倓坐不住了,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对张铉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尽管张铉只是说了结论,但杨倓却相信张铉说得没错,处理不好真会有那样的结果,他最后焦急道:“我现在心乱如麻,将军能否告诉我,该怎么办?”
张铉心里明白,既然杨广连他长孙的话也听不进了,那杨倓去劝说也没有用,必须用迂回的办法,他沉思良久,缓缓问道:“殿下和章仇太翼熟悉吗?”
杨倓顿时醒悟,“将军是让我去找章仇太翼劝说祖父?”
张铉点了点头,“正是此意!”
“好吧!我去试一试。”
张铉又连忙道:“殿下千万要记住,不能操之过急,操之过急反而会失败,我们得一步步来,先免除将领们的死罪,停止解散士兵,把这个底线保住,然后再慢慢劝说圣上,否则前后反差太大,圣上会有所察觉,那就弄巧成拙了。”
杨倓所有所思,轻轻点头,“我知道了,我明天先找个借口去观天台。”

在洛阳西市的一个角落里,一群孩童围着一个吹糖人的老者,老者长着很长的白须,连眉毛也白了,不仅面目慈祥,手也很灵巧,很快将一块块麦芽糖变成各式兵器、武将和各种鸟兽,看得孩童们眼睛都直了。
“好了!你们排好队,老伯伯发糖了。”
孩童们很快排成长长一队,老者摸着第一个男孩的光头笑道:“把我昨天教你们的儿歌背给我听听,背得好才有糖,背不好就没有。”
男孩盯着武将糖人,舔了一下舌头,奶声奶气背道:“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
“背得好!这个给你,记住了,要教给别的孩子,教得越多,糖人就越多。”
老者把糖人给小男孩,小男孩拿着糖人一溜烟跑掉了。
“下一个!”
“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

不到半个时辰,二十几个孩子拿着糖人跑掉了,老者得意地笑了笑,挑着担准备走,前面却出现了三名黑衣女子。
“火凤!”
白须老者吓得转身便跑,他后面也出现了三个黑衣女子,将他团团包围。
“各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们…找错人了!”
话音刚落,一把雪亮的长剑顶住了他的咽喉,张出尘冷冷道:“想不到堂堂的刘管家亲自出马了,我已经盯了你三天,你瞒得过我吗?”
张出尘一把老者的白须白眉扯掉,竟然是个瘦高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吓得扑通跪下,“张姑娘,各位火凤大姐,饶了我吧!”
“我当然不会杀你,不过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张出尘一掌劈在他的后颈上,中年男子顿时晕了过去,张出尘冷冷道:“带走!”
两名黑衣火凤将中年男子装进布袋,扔进一辆马车里,马车迅速驶远了。

武川府三楼的一间密室内,窦庆和独孤顺分坐在一张宽大坐榻的两边,在他们对面,元旻的二管家刘福如一只待宰的鸡一样,反绑着双手,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
他本来从不出面,一般是安排别人去传播谶语,但这两天老爷催得紧,他一时找不到人,便自己亲自出马了,却没想到只出摊了三天就被张出尘抓住,他心中又是后悔,又是害怕,低下头一言不发。
窦庆和独孤顺都认识刘福,窦庆目光冷冷地看一眼刘福,对独孤顺道:“有些话我不想说,怕伤了和气,如果元家希望我退出武川府,我可以提前辞职,但希望他们不要再做不该做的事情。”
独孤顺的目光很不自在,元家坚决不肯承认是他们散布谶语,现在人证物证确凿,让他很难再替元家说话。
他挥挥手,几名大汉立刻将刘福拖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窦庆和独孤顺两人,窦庆端起茶碗慢慢喝茶,面沉如水,一句话不多说,等待独孤顺给自己一个说法。
独孤顺干笑两声道:“这样吧!元家那边我去和他们谈,反正贤弟的会主之位还要两个月,贤弟就看在同为关陇贵族的份上,不要再提辞职之事,大家多多包涵吧!”
“我倒是想包涵,可现在不是包涵的问题,这么说吧!这个桃李章的谶语已经流入宫中,当今皇帝开始关注此事,我们应该考虑怎么善后了。”
孤独顺心中暗暗恼火,这次元家确实做得太过分了,极可能会害死李渊,不过独孤顺很了解窦庆,此人深谋远虑,老谋深算,李渊已经回来五天了,如果说窦庆还没有想到应对之策,打死他独孤顺也不会相信。
窦庆肯定已经有了对应之策,他现在拼命抓住元家散布谶语的证据,其真实目的不过是为了和自己谈条件。
“贤弟有什么要求就不妨直说吧!我洗耳恭听。”
第0148章 窦庆之谋
窦庆仰视屋顶片刻,回头似笑非笑地对独孤顺道:“独孤兄不觉得这个谶语其实还是有一点道理吗?”
独孤顺淡淡道:“我知道了,你还是希望由李渊来举这面旗帜。”
“他可是独孤兄的外甥啊!”窦庆又进一步暗示独孤顺道。
独孤顺半天没有说话,他很清楚元家为什么要散布这个可能会置李渊于死地的谶语,与其说是要报元弘嗣之仇,不如说是想铲除竞争对手。
元家自恃为北魏皇族,一心想取代杨隋,重建新魏王朝,在关陇贵族中得到了不少家族的支持。
但以窦氏为首的另一派关陇贵族,包括窦氏、长孙氏、贺兰氏等等,却偏向于由李渊来建立新王朝,这便是关陇贵族内讧的根源,也是元氏散布谶语,想置李渊于死地的真正原因。
在两派关陇贵族的斗争中,第一大家族独孤氏的态度却模棱两可,且略略有点偏向于元氏,所以窦庆就要拿谶语这件事来做文章,逼独孤顺表态支持李渊。
独孤顺苦笑一声道:“我明白窦老弟的心意,但贤弟想过没有,如果大家都支持李渊,元氏在夺嗣无望的情况下,会不会拿全体关陇贵族来开刀,将我们统统出卖以泄私愤,所以我只是表面上支持他,为的是稳住元家,不让他做出更加过分的举动。”
窦庆倒也能理解独孤顺这番话,确实是不能把元家逼迫过分,他沉吟一下道:“我不管兄长怎么模棱两可,但我希望兄长从内心支持叔德举旗。”
“我当然会支持我的外甥,由叔德举旗符合所有人的利益,我也可以保证,元家绝不会再散播这个谶语。”
独孤顺还是一贯的含糊,只是多了那么一点点让步,窦庆知道这一点让步的难得,无奈之下,他只得点点头道:“好吧!就拜托兄长去和元家好好谈一谈此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