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掀开,俊秀的青年敛袍而出,双手扶起包子铺老板,脸上是和蔼的笑容,“老板不要如此。我和大家一样,都是来买包子的。”
包子铺老板道:“大人,您要的包子小店已经备好,这就给您拿出来。”
鱼长崖轻轻皱眉,“老板,我和大家一起排队等候即可,不可坏了规矩。”说完缓步走到人龙的末尾站定。
众人中适龄的不适龄的少女妇女皆满眼红光,“知府大人实在是仪态优雅,德行高贵啊!”
这是一个突兀的大嗓门平地而起,“姑娘,你快看,那就是我们界州府的知府大人了!”
众人都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就连鱼长崖也侧了侧身子,向队伍前方看去,一眼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笑得十分坦荡的大叔背后,缩着一个圆滚滚的“物事”正在瑟瑟发抖。
金凤惊恐的咬着手指,万一鱼长崖发现了她…虽不知道鱼长崖会将她怎么办,但她可以确定,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金凤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挣扎,怯怯转过头来,便看到一方洁净的浅蓝衣袂。
“黑胖,怎么是你?”他淡淡的问,眉心带着点笑意,然而呼吸却有点不正常的急促。
躲无可躲,金凤只得慢慢转身,伸手打了个招呼,“嘿嘿,小鱼好巧,你也来买包子?”
鱼长崖点点头,“嗯,买给你吃。”
人群中响起了几声轻轻地呻吟,不知是因为心痛还是因为难以置信。
金凤慌忙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买就行了。”想了想又慌忙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黑胖!”鱼长崖秀挺的眉蹙了蹙,上前牵住金凤的一只小胖手,“别走,留在我身边。”
金凤脸上猛然一红。
周围渐渐起了抽噎的声音,“为什么是她?”
“小小小小鱼…”金凤颤道:“我是有夫之妇,你这…”
“你既已离开了他,为什么不能考虑我呢?”鱼长崖又上前两步,将金凤的手按在自己胸前,“这些年来我的心你真的不明白吗?”
“小鱼!这事万一被他知道…”
“我不怕死,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鱼长崖斩钉截铁的道。
金凤快哭了,“小鱼,我现在真的很忙,没有时间和你至死不渝…那个,你看界州城里这么多品貌兼优的姑娘家,你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黑胖,我只要你…”鱼长崖的眼神朦胧而深情,“自从知道你离开了京城,我就下定决心,只要再见到你,就绝不容许你从我身边离开。”他沉声示意左右,“服侍夫人上轿。”
金凤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小鱼这是要强抢良家妇女吗?
正欲抵抗,忽然周围一切声音都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阴险而可怕的气息,金凤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狠狠从鱼长崖手中抽出来,耳边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刘黑胖,你敢!”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此刻掐着她手腕叫嚣的人是谁。她胆怯地看向他的脸,却吃了一惊,只见他面目灰暗而疲惫,下颌上犹有丛生错杂的须根。
她和她夫妻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般,一时怔忡,被他大力拉到面前。
“你千山万水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他?“他神色狰狞地问。
“这…”金凤忽然明白过来现在是什么状况,连忙斩钉截铁地否认,“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金凤无语,这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的吗?
“你怎么来了?”她以为,就算他心有不甘,也不过是派几个侍卫出来寻找罢了,毕竟皇后失踪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怎么可能闹的世人皆知,却没想到他竟亲自来了。
“你来了,朝上…呃,家里的事情怎么办?”
“不用你管!”段云嶂怒喝。
金凤摸摸鼻子,不管就不管。
“跟我回去。”他扯了她便要离开。
“不行!”金凤连忙大呼,她出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可能再跟他回去?
“不行?”握住她的手腕的力道加大,一场暴风雨似乎又要来临。
“你理智一点,不要这么激动…”她连忙安抚地拍拍他的胸口,“带我回去,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段云嶂几乎要将牙根咬断,怎么会有这种女人?他怎么会瞎了眼爱上这种女人?他不打算和她废话了,还是直接用暴力比较干脆。
不料斜里却插进来一人,拦在两人中间。鱼长崖镇静地道:“你不能带她走。”
“你说什么?”段云嶂的眸子危险地眯起,还从来没有臣子敢这般堂而皇之地与他对抗。
“我说,你不能带她走。她已经不爱你了,而我,也不容许你再从我身边将她带走。”鱼长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话语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段云嶂厉声道:“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你呢,你是否又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就是要带她走,你又能奈我何?你若再阻拦,只有死路一条。”
“我虽无势,却还有一条性命可拼,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金凤几乎要鼓掌了,哎呀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她怯怯地打量段云嶂的神色,觉得他肯定要气疯了…
唉,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追过来呢?
段云嶂吸了一口气,再吸了一口气,终于冷笑道:“你可知道,她腹中已怀有我的骨肉?”
“什么?“看戏的众人大吼,而吼得最大声的却是金凤。
她怎么不知道?天可怜见,他们俩的洞房根本还未遂啊!
段云嶂却一本正经地将手覆在金凤微凸的小腹,“两个月了。”
“…”眼见鱼长崖的脸色有白转青,必是信了段云嶂的话。围观众人也都瞅着金凤的肚皮,唏嘘不已。
去他个奶嘴儿!这是赤裸裸的诬陷!难道就不许人家有小肚子吗?
“我不在乎,我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鱼长崖咬牙道。
这两人扯着金凤的袖子,谁也不肯让步。
金凤的脸色风云突变。娘的,黑胖不发威,你当我是糯米团子吗?
“都给我住口!”再瞄了瞄两边的袖子i,“松手。”
段云嶂和鱼长崖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吼声弄得有些发愣,却仍死拽着不放手。
金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而后从腰间摸出段拢月给她的弯刀,刷刷两刀将一尺余宽的袖子割破。
“我要和你们割袍断义!”她语出惊人,“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离了你们我难道就不能活?你们可曾关心过我想做什么?”金凤挥了挥残破的袖缘,先气势汹汹地指向段云嶂,“你以为站在你身边是很容易的事情吗?你以为看着天下人的眼色过活很值得高兴吗?”
“至于你!”她又转向鱼长崖,“一本破书也值得你挂记这么多年?你对我又了解多少?除了知道我喜欢吃包子,你还知道什么?”
说完刷的将弯刀收入鞘中,冷笑道:“姑奶奶很忙,不奉陪了!”抬步向前走去。走出几步,又转身怒瞪两人,“谁也不许跟来。”
然后,她昂首挺胸地离去。害的她连界州一绝的黄记包子也没吃成,晦气啊晦气。
转过一个街角,金凤立刻变昂首阔步为鼠窜,进了客栈,扯了亲娘,赶了驴车,不由分说立刻离开界州府,绝尘而去。

人群中,鱼长崖和段云嶂颓然而立。
有人出声安慰,“鱼大人,她那样要相貌没相貌、要气质没气质的女人,又是别人用剩下的,何必这么执着呢?”
“这位公子,大丈夫何患无妻,以你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不好,何必非抓着个黑胖不放呢?”
鱼长崖和段云嶂谁都不出声,仿佛还未从刚才的意外中回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百无聊赖的看客们纷纷散去。
鱼长崖蓦然淡淡说了一句,“皇上,请治臣死罪,臣无怨言。”
段云嶂神情复杂地打量他,“你不是要和朕以命相搏吗?”鱼长崖带着些伤痛的口吻,“她不乐意,以命相搏又有何用?”
段云嶂叹了口气。
这时不远处一人大咧咧地摇着扇子走过来,笑得一脸的不怀好意,“哎呀,侄儿,真是太狼狈了!为叔的都不忍看了。”
段云嶂冷笑,“皇叔等着看好戏呢?”
段拢月捂唇,“可不是。”
“不过皇叔,先皇御赐的‘月如钩’为什么会在黑胖手中?”
“咳咳,那是为叔的送给她防身的,怕她被别人欺负了。”
“皇叔好算计,到让她用那弯刀来防朕。”
段拢月讪笑两声,“侄儿啊,皇叔我又不是故意的。这样吧,皇叔透露一个秘密给你,权作补偿。”
“什么秘密?”段云嶂挑起眉。
“侄儿你可知道那丫头离开京城,是为了去哪儿吗?”

从界州到昆仑山下,金凤和永福走了三个月。
将永福安置在山下的一个小村中,金凤备齐了衣物和干粮饮水,改扮了男装,准备上山。她觉得自己脑筋是有些不太正常的,可是既然走到这一步,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远望连绵不绝、积雪如玉的峰顶,金凤按了按胸口。
出发前,永福扯着她的袖子在眼皮上揩了揩,半响才说出一句话来,“黑胖啊,我觉得既然是真心喜欢的人,还是要在一起才好。”
金凤恍了一回神,道:“也不尽然。有时候不在一起,反比在一起更好。”
永福思念着赵屠夫,恨铁不成钢地捶了金凤一拳,“滚!”

金凤爬的这一座山,名唤怒蛟山,是昆仑山脉中不高不低的一座。
《山海经》有云: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榄。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金凤在昆仑山上没有遇见参天木禾,也没有遇到开明兽,更没有 遇到传说中的西王母或周穆王。
她在山下询问了当地的猎户,选了一条比较宽敞、人烟较密的上山的路。白天只是赶路,饿了便拿些干粮熏肉来吃,到晚上便和路上遇到的猎户们燃起火堆驱赶蚊虫野兽。一路上一心一意向上攀登,有时觉得恐惧,有时又觉得兴奋,想想自己一介弱女子,能走万里路,见千山暮雪,已是死而无憾。
只是想起段云嶂时,又会有些怅然。那日在界州府一别后,原以为他会穷追不舍,不料却再也没有见到他的痕迹,想来是被她骂了一番伤了心,又或灰了心,对她绝了念头,于是回京城了。
她想,有一天她想起此刻的作为,也许会后悔的。可是如果没有作出这样的决定,她是一定会后悔的。
她自幼家境捉襟见肘,从不敢奢求什么,只是随遇而安。后来也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俯瞰苍生,却觉得内心更是贫乏,反不如自己踽踽独行于这险峰之中更觉心胸坦荡。
如果此刻那个人在身边,与她携手看这万里山河,该有多好,只是他身上的重担比她更甚,更加不敢有丝毫闪失。就像她不敢留在他身边,为他增添昏君骂名,她亦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他失去百官的信赖,让他的志向和抱负难以实现。他该是决绝而智慧的君主,内心有一个柔软的角落,却并不把它放在身边成为弱点。
何况,她亦有自己的小心肠。
多说无益,人本当一心向前。
再向上攀登,便是苦寒之地,连松柏这般坚韧的刚烈君子亦无法存活,只剩茫茫一色的冰雪。
金凤裹着厚实的棉衣,外头套着一层羊皮袄,在冰雪中艰难的跋涉。山顶上的雪都结了冰,十分光滑,只有一些不太平整的突出石块可供下脚,但仍需以匕首插入冰壁,方可稳妥地向上攀登。所幸的是天气十分晴朗,阳光明媚,山顶上倒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寒冷。
到了一方较平坦的空地,金凤勉强站稳,长吁一口气。仰望峰顶,那么远又那么近。耳中有些闷,胸口也似压了块石头,不过猎户们说这是人到高处后正常的反应。
金凤在平地上坐下,从身后包裹里掏出几片肉干,夹在干饼子里,张大了嘴,啃了起来。那饼子在山上被冻得发硬,险些磕掉她的门牙。金凤便将它握在手里,妄图掰成两半,岂料用力过猛,那饼子非但没有柔顺的变作两半,却像暗器一样横空飞了出去,掉落山下。
金凤呆住了,望着那饼子落下的方向,眼圈有些发红。那是她身上最后几片肉干了。
有些依依不舍地舔了舔嘴唇,她戳着手站起来,正要离开,空地下面蓦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似笑非笑,“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原来真的会发生啊!”
金凤一怔,未等她回过神来,一个熟悉的头颅从坡下冒出来,挑着眉,带着几分揶揄地看着她。
“刘黑胖,”他扬扬手里夹着肉干的饼子,“你此刻心里在滴血吧?看看,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段云嶂!你怎么会在这里?”金凤大叫起来。
“你既然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段云嶂笑着攀上来,走进她身边,将毫发无伤的饼子放进她手里。
金凤慌忙看了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瞪他,“堂堂一国之君,孤身一人来到这种地方,像话吗?朝廷政事怎么办?太后怎么办?还有…”
嘴里被塞了一颗什么东西,甜的,居然是麻糖。
“刘黑胖,我发现你越来越啰嗦了。照这么下去,很快会变成黄脸婆的。”段云嶂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想了想,又蹙眉道,“不对,看你这架势,一辈子也不会变成黄脸婆了,只能是个黑胖。”
金凤怒,“你跟了我一路?”
段云嶂一哂,“谁说我跟着你了。我想来着昆仑看一看,难道不行?”
“…”金凤无言,谁能比得上她的皇帝陛下厚颜无耻啊!
“那么草民不妨碍皇帝陛下您了。草民先行一步。”她气势汹汹地紧了紧包袱,转身便走。
段云嶂一把扯住她的包袱,将她拉回来,“我饿了。”
“你饿了关我什么事?”金凤扬起下巴,不耐烦地扯住包袱。
“刚才我救了你的饼子,你难道不该分我一半?”
金凤看了看手中的饼子,“分你一半就分你一半。”她用力去掰那饼子,无奈饼子依旧岿然不动,金凤索性把整个饼子往段云嶂怀里一塞,“全都给你。”
段云嶂叹气,又把她扯回来,“你就那么想快点离开我?”
“是。”
他再叹,“就算不想看到我,一个人在山上,也该好好吃东西的,只吃这干饼可怎么行?”
金凤茫然不知其意,段云嶂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一处舒适的地方坐下。
“你要干什么?”金凤戒备地看了他一眼。
段云嶂嘿笑,“黑胖,见过变戏法吗?”
他拍了拍手,忽然神奇地从身后摸出一块紫色的糕点来,“这是你喜欢吃的黑糯米糕。”
金凤张大了嘴。
段云嶂又拍了拍手,手上又多出一个桃子。
金凤抢过那桃子,是真的,表面还有小小的绒毛。
再拍手,居然是一个纸包的全油小烤鸡。
金凤目瞪口呆。
段云嶂在她面前盘腿坐下,“吃吧。”见她发呆,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别愣着了,吃完还要继续上山。”
金凤仔细打量手中的食物,终于抬起头来,谨慎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是段云嶂?该不会是什么山鬼山神变了来戏弄我的吧?”
段云嶂正啃着干饼,闻言呛得厉害,险些咳出泪来,“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他阴森地贴近她,“连你的男人都认不出来?”
“谁是我的男人?”金凤脸上微热,当即变了脸色,扔下糯米糕,掉头又要走。
段云嶂见她又翻脸不认人,连忙上前,不由分说地扯住手腕,将她拽进自己怀里。
脸颊紧贴着段云嶂的胸口,只觉滚烫的吓人,金凤连忙推拒,段云嶂索性将她狠狠箍在怀里。
“别走。”
他贴着她的发丝,“别离开我。我一路跟着你来到这里,并不容易。黑胖,我没有你是不行的,所以,别离开我。”
金凤心中一悸。
“别再闹脾气了,好吗?”他叹息,怀里的女人别扭的可恨,却又让人爱不释手。这三个月来,没有她在身边,他都不知道自己过得是什么日子。
金凤鼻子一酸,泪水便开始在眼眶中打转,“我…”她吸一口气,“我不是闹脾气。我和你在一起,那是不行的,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都别说,先听我说。你怕你在我身边,臣子们会反对,母后会不悦,民间会有不好的传言,我知道;你想让我成为一代明君,不想成为我的阻碍,我也知道。可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只想为天下百姓做该做的事情,只想成为我自己心中的明君,这就够了,至于后世的史书如何写,我不在乎,史书和你相比,不过是一叠废纸。”
“你怕你让我为难,让我有弱点,让我被诟病。而开始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小事,失去了你,才是最让我为难的事。”
金凤垂下眸子,“你不懂。你把这些说的太轻巧了…”
“我懂。”段云嶂爱怜的抚上她的脸颊,“这些,都不是你离开我的最重要的原因。”
金凤一凛。
“你离开我,是因为你不信我。”
“你…胡说什么?”金凤颤声道。
“我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有多么害怕。你怕你待在我身边,会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你害怕将自己的未来和命运都交在我手中,所以你才会逃离。”段云嶂绷紧了好看的剑眉,“在你心中,我就这么不值得信赖吗?”
金凤惊呆了。心中,仿佛有一个血淋漓的伤口被撕开,她向来将自己保护得好好地,从来没有以这样脆弱的面目来面对过谁。
泪水一时间如泉涌出。
她用力挥开他的双臂,倒退两步,“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或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就什么也不用顾忌。可是我们不是!有那么多的诱惑,那么多的猜忌,也许有一天,你会忘记你为什么会爱上像我这样的女子,可是你永远不会忘记我是刘歇的女儿。我并没有把握让你这一辈子是爱我一个人,万一你要纳妃,我更加不能容忍。”
“如果我没有爱上你,也许一切就没有这么复杂,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好皇后。可是,现在不行了。”
“所以,你还是无法相信我。”段云嶂按住胸口,仿佛胸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金凤无力地摇摇头,“也许我们还不够相爱,所以,没有动力去变得更加勇敢。”她缓缓地抬起眼帘,虚弱地叹息,“回去吧。你是一国之君,三月不理朝政,京城会变成什么样子?”
段云嶂沉默了。他的心就像这昆仑山上的积雪,缓缓结冰,而后,将终年不化。
金凤转身,眼泪掉落的更加厉害。她抹了一把眼泪,狠了狠心,继续前行。
段云嶂盯着她的背影,忽然看见地面的冰雪蓦地颤了一颤,他紧张地大呼出声,身子也随之向金凤扑了过去,“小心!”
一阵刺耳的冰雪摩擦与重物坠地的响声过后,金凤发觉自己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脑袋一阵疼痛。
她连忙转过脸来,段云嶂却已不见。
金凤赶紧爬前几步,忽然发现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冰洞,而段云嶂正躺在洞底,不知死活。
额角似乎有鲜血滴落下来,可她浑然不觉。方才是他警觉冰层断裂,抢先将她扑倒,自己却掉进了冰洞吗?
金凤大叫起来,反复呼唤着段云嶂。
终于,冰洞下的段云嶂抬起了头,冲她微笑了一下。他动作缓慢地挪动着身躯,终于侧坐起来。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金凤问。
段云嶂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而后抬头苦笑,“腿断了。”
金凤茫然地看着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不知所措。冰洞很深,他的腿摔断了,肯定无法自行上来,而她身上既没有绳索,也没有铲雪的工具,更无法帮助他上来。
“我…我下山去找人!”她从地上站起来,便要往山下跑。
“…别!”段云嶂咳了一声,连忙喝住她,“你现在下山,至少也要两天两夜才能到有人烟的地方,再领着人回来 ,我已近被冰雪埋住,冻死了。”
金凤怔怔地看着他。
“黑胖?”段云嶂吐了一口血沫,仰头唤她一声,以为她没有听到。
“那…该怎么办?”金凤喃喃道。
段云嶂被她问住。两人都默然良久。
他们都不是习惯在江湖行走的人,从来锦衣玉食,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经验,更加不曾处于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现如今真正流落到民间,就像两人废人,想不出任何办法。
“那么我来挖开冰洞,把你就出来。”金凤咬咬牙,开始用自己的手将冰洞边缘的冰雪铲开。
“你疯了?”段云嶂大惊。冰洞坚硬无比,她要在这冰洞中挖出一条道路来,无异于愚公移山。
金凤手下仍不放松,口中却挫败的高喊,“那你说该怎么办?”
冰下久久无言。
金凤紧咬下唇,继续奋力挖掘。此刻她无暇去想他们是如何落到这般境地,无暇去想她和段云嶂的爱恨情仇,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notnot----要把他救出来。
挖了许久,不过才挖了半尺多深,金凤的手指已肿的如棒槌般粗。
冰下忽然幽幽地道:“黑胖,别挖了。”
“为什么?”金凤喘着气,手下并未停歇。
“再挖上几个时辰,你的手就废了。”
“我用脚来挖。”
“脚也会冻残的。”
“我用嘴来咬。”
“…”段云嶂沉默了一会儿,“黑胖,你这是何苦呢?为了一个泥不在乎的人。”
金凤呆了一呆,没有反驳他,反而挖的更加拼命。
段云嶂叹气,“你不用管我,还是继续朝前走吧。”
金凤停住动作,“你说什么?让我继续往前走?”
“是。”
“你让我抛下你,继续往前走?”金凤不敢置信地问。
段云嶂一窒,半响,有些艰难地道:“黑胖,我知道你这么远赶来昆仑,是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你以前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这是你的第一个梦,所以我一路上并没有阻拦你,而是默默地在背后跟着你。如今都快到山顶了,你更不应该放弃了。”
“那你呢?你怎么办?”
“看如今的情形,我大概是活不成了。你下山以后,记得给京城捎个信,让他们来寻我的尸首。”
金凤无言。她看了看头顶上积雪如玉的山顶,美得不似这世间应有的景致,此刻却显得残酷而冰冷。
她说:“我不上去了。”
“为什么?”段云嶂讶然。
“我也不挖了。”
“黑胖…”
“云嶂,我下来陪你。”她在冰上静静地对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后,顺着冰洞的边缘,滑了下去。
段云嶂怔忡地看着她如一颗球一样的滚落在自己面前,看着她缓慢而不雅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她动作有些呆滞的朝他走过来。
“刘黑胖,你真是疯了是不是?”他蓦然破口大骂。
金凤浑然不觉他的愤怒,神情平静地低下头去。
“疼吗?”她查看他受伤的腿。
段云嶂哼了一声,额上却微微沁出冷汗来。金凤伸手握住他的手,却被他甩开。
“你这样算是同情吗?我完好无损时你要离我而去,如今我快要死了,你却要和我生死相随了吗?”他冷笑。
金凤又去握他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让他甩开,“别生我的气了。”
段云嶂恼怒地撇开脸,“你是白痴吗?为什么跟着往下跳?”
金凤发了一会儿愣,而后靠着冰壁,坐在段云嶂身边,“总之我是要陪你一起死了。人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信不信?”
段云嶂冷淡的撇开头。
金凤笑笑,而后看着身边男人俊逸的侧脸,发起呆来。
“你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上去!”段云嶂狼狈地骂她。
金凤抱住他一条手臂,刷起无赖,“反正是上不去了。这么小的一个冰洞,你是赶不走我的。”
段云嶂无计可施。手臂上忽然传来一阵暖意,段云嶂低头,看见金凤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臂上。
“云嶂,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她喃喃的道,“即使把性命交在你手上,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段云嶂心中大受震动。
“你说我不够爱你,那是错的,我爱你的程度远远超过你所能够想象的。我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正是因为爱你,才渐渐有了勇气。”
“有了勇气,所以才敢离开我?”段云嶂轻轻吐出一句话。
金凤讪讪地笑,“那时候看起来,离开,似乎对你比较好呀!我不希望你的路走得太坎坷。难道,我真的错的离谱吗?”
“所以你就留了一封废后诏书,跑到昆仑山来?”
金凤低头,“我想来看着这千里昆仑是什么样子。不过,这并不是为了圆一个梦而已,这是我想念你的一种方式。”
段云嶂剑眉微扬,漆黑的眸子渐渐转深,“再说一遍。”
“什么?”
“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金凤脸上泛出些红晕,“那么多,哪里还能再说一遍?”
“那么你告诉我,这三个月来,你有没有想念过我?”
金凤垂下眸子,身子颤了颤,“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话音刚落,滚烫的唇便落在她唇上,将她后面得话语尽数吞下。
“刘黑胖,你这个骗人精!”他咬住她的唇瓣,在她唇齿间模糊不清的说,“你简直是我这一辈子的克星。”
而她则柔顺的承受他所给予的暴风骤雨,并勾住他的脖子,将自己毫无保留地送上,“彼此彼此。”她在他肆虐的欲望中婉转低吟,她的身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愉悦,这样毫无顾忌,她甚至伸手去扯他的腰带。
段云嶂拦住她不规矩的手,目光森冷的盯住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金凤点头。
“这里很冷。”他尚有顾忌。
金凤侧眉,“我不在乎。倒是你的腿伤…”
“不碍事,完全不碍事。”他拍着胸脯保证,脸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兴奋。
金凤微哂。
生死一线,这里再也没有扰人好事的宫人,没有家国大事的后顾之忧,只有一男一女和莽莽千里昆仑。
千钧一发的那一霎那,她神志不清地问了一句,“你…还生我的气吗?”
段云嶂凌厉地反问她:“你呢,还敢离开我吗?”
她哭叫起来,“不敢了,永远不敢了!”
至此,皇帝殿下与皇后娘娘终于功德圆满。

三个时辰后,金凤在铺着香软的羊皮毯子的马车中醒来。
她看了看红漆的车顶,密不透风的车门,炭块火红的暖炉,最后把目光停在车中央惬意地煮着一壶香茗的段云嶂身上。
“这是在哪儿?”她喃喃道,蓦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们…死了吗?”
段云嶂挑眉,“你说呢?”
金凤饶头,“不像是死了…”
段云嶂笑笑,鼓励似地摸摸她的头,“我们在回京的路上。”
“我、我娘呢?“金凤下意识的第一个想起娘亲。
“她在后面的马车上。”
哦…“金凤放下心,忽然又觉得不妥。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此刻他们应该是在昆仑山上的一个冰洞之中。
“我们得救了?“她兴奋地倾着身子。
“咳咳,”段云嶂掩嘴,“也可以这么说。”
“是谁救了我们?”
“大内侍卫。”
“…什么?”
在金凤逼视的眼神中,段云嶂慢慢坐正了身子,“事情吧,其实是这样的。你看,我就算出宫离京,又怎么可能是孤身一人呢?事实上有二十名大内侍卫一直跟在我身后…咳咳,准确的说是跟在我们俩身后。我只是放出身上携带的信号焰火,他们马上便会赶来…”
金凤的脸上渐渐变了颜色。
段云嶂小心的窥着她的脸色,“事情嘛,就是这么个事情。”唯恐她变脸,他连忙道,“你答应过永远不再离开我的,可不能反悔!”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金凤怒道。
段云嶂嘿嘿一笑,“你不记得也没关系啊,我们可以共同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
“段、云、嶂!”
驿道上,一辆马车中蓦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驾车的侍卫们同时抖了一抖,都晓得是住在河东的某只母狮子开始发威了。
后面一辆马车中,徐娘半老的永福喜滋滋地对镜梳妆。京城的家里,赵屠夫在等着她。

尾声
段云嶂在位的第十九年,四朝元老符大丞相卒于京城西郊的绿意山庄。
那是一个中秋的日子,皇后娘娘不情不愿地被哄骗回宫已有一段时间了,现在已经有将近六个月的身孕了。
太后娘娘寿辰刚过,宫内欢声笑语。闾王爷恢复了旧日爵禄,和平民出身的王妃勤恳耕耘,一下子抱了一对龙凤胎。
云岩公主的小女儿已满一岁,凌小将军彻底沦为女儿胖屁股下的木马,而凌老将军也是廉颇老矣,每日追在孙女屁股后面嗲声嗲气地喊:“叫爷爷,叫爷爷…”
鱼长崖大人依旧在界州任知府,民望极高,任期不到两年,已得了一把万民伞。而当今朝廷年轻的首辅柴铁周大人,每每有空闲时便要往界州府跑。
西粤女国使团再次来朝,使臣仍是老熟人朱谈女官。这一次同来的还有出使一年的国使刘白玉。刘白玉此次回朝是为了探亲,而朱谈女官这次来,却是再也不走了,每日依旧守在段拢月皇叔的王府门口,扬言不得“佳人”誓不回还。
刘歇托人自牢中带出话来,刘家的几位夫人愿意改嫁的,可以自行改嫁。如今刘家上下已无多少人丁,只有二夫人、五夫人与刘二公子刘藤,他们带着小公子刘茂离了京城,在刘歇的老家开了一个小田庄,种田度日。
永福老树发新芽,与隔壁的赵屠夫有情人终成眷属,流水席摆了 ,那叫一个阔气,把邻街蔡诸葛和豆腐西施夫妇的脸都气青了。
而周大才子和吕大尚书,依旧在闹市中一个偏僻的角落平平淡淡地开着他们的“麦好吃”面店。
直到那一日消息传来,符大丞相病危,希望能见皇上最后一面。
符大丞相是段云嶂曾祖父时的进士,如今已是八十三岁的高龄,两年前业已告老辞官。因家眷都在京城,符大丞相辞官后,一直居住在京城西郊的绿意山庄,种花养鸟,安度晚年。年初惊蛰的时候符大丞相在园子里被一只银色的蝎子蜇了一下,虽然蝎毒很快排除,人却受了惊吓,一病不起,拖到这时,看样子已是不行了。
段云嶂接到消息,立刻收拾了一下行装,骑了快马便奔出城去。
符大丞相强撑着一口气,似乎是在极有耐心的等待着段云嶂的到来。听到段云嶂的声音,他回光返照一样睁开眼睛。
“皇上…”他的声音似生锈了的镰刀,在草根上猎猎的划过,“老臣不能起身迎驾,请皇上恕罪…”
段云嶂连忙在床边坐下,“老丞相不必起身。”
符大丞相仿佛是听懂了,又仿佛还在神游,良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段云嶂的心提一提,唯恐他下一口气再也上不来。
“老丞相有话对朕说?”
符大丞相浑浊的眼珠慢慢地在房中兜了一圈,并不说话。
段云嶂明白他的意思,示意房中其他人暂时退下,“此刻房中只有朕与老丞相两人,有什么话,老丞相不妨直说。”
“皇上…老臣…有愧于段家王朝…”符大丞相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模糊不清的悲哀。
段云嶂一愣,四朝老臣、德高望重的符大丞相临终前竟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老丞相…莫非心中藏了什么隐情?”
符大丞相缓缓摇头,“皇上,老臣蒙皇恩得中进士,入朝为官,至今已有近六十年了。老臣…自辞官以后,每每回首为官这五十余载的是非功过,都忍不住汗颜。老臣添居当朝一品,竟…竟从未朝廷做过什么大事,为官之道除了故弄玄虚,便是明哲保身。老臣…老臣愧对先帝,愧对皇上您。”
“老丞相…何出此言?世人皆知老丞相是四朝重臣,劳苦功高,忠心耿耿,怎么能说是毫无建树?”
符大丞相苦笑,“忠心是为臣子的本分,可是只有忠心,却做不了什么事情。自威国公被下狱之后,老臣想了许多,这些年来老臣对皇上、对黎民的贡献,竟然还比不上威国公。”
段云嶂又惊又怒,“老丞相,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符大丞相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无力地摆了下,“皇上,老臣是看着您长大的。老臣知道,您因为儿女私情而没有将刘歇处斩,心中始终存有芥蒂。您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不是?”
段云嶂窒了窒。此事他从未对人提过,怎么符大丞相心中却如此明白?将刘歇处斩,其实是早已做好的决定,却在拟旨的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其原因无非是因为一个人。他并不后悔这样的决定,可是心中始终怀疑,这么做,是否真的错了?
“皇上…您…其实并不了解刘歇。”
“您了解他?”
“几十年的对手,怎么会不了解?他和你的父皇,名为君臣,实为好友。他…他就算有过改立新君的念头,也绝不会置你于死地或是颠覆段氏皇朝。他…他对先帝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他…对先帝…”
“他太贪心了,自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整个天下,于是便疯狂地攫取权力。不过他的确也做了许多事情,这一点,他比我强。”符大丞相唇边是浓浓的自嘲,“与犬释之间的这场战事,他十年前就已料到。”
“这是什么意思?”段云嶂惊问。
“十年前威国公增收江南赋税一事,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魏太傅便是因为此事被逐出宫廷。
“那增收的赋税,全被用在军中。如今我朝军队兵强马壮,士兵训练有素,犬释又何尝能讨得半分便宜?威国公在十年前,便知道和你之间会有一场争斗,便料到犬释养精蓄锐,定会趁着我朝内乱之机侵入中原。”
段云嶂沉默,“老丞相是在为刘歇求情吗?”
符大丞相笑笑,“非也。刘歇罪有应得,老臣只是希望皇上看清他的功过。皇上,您不杀刘歇,并没有错。一方县令或许应当谨小慎微,然而执掌天下者,万不可抱有但求无过不求有功之心。皇上,你可明白?”
段云嶂大为震动。良久,他颔首,“朕明白了。”
符大丞相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来,“皇上,您的年号,正是老臣当年与太后娘娘商定的。所谓嘉禾,乃是休养生息、富国民强之意。请皇上勿忘。”
段云嶂心怀欣慰地垂下头。
刘歇,吕大尚书,周大才子,符大丞相,于这朝廷都已是远去的浮云。未来的天下,要靠他的努力。
“老丞相,请放心。”他肃然道。
符大丞相没有回答他。
室内寂寂,唯有灰色帘帐仍在悠悠飘动。
一代名臣已经溘然长逝,唇边犹带一丝笑意。

嘉禾十九年仲秋的这个黄昏,皇后刘黑胖站在朝阳门的门楼上,俯瞰京城。远处的小巷空街,近处的深宅大院,全部尽收眼底。
身旁的宫女小声地提醒道:“娘娘,您看,皇上回来了。”
金凤闻言举目远望,果然,大道上一队轻骑飞驰而至,为首的正是她的丈夫----年轻的君王段云嶂。
腹中的孩子这时轻轻地踢了他一下,她忍不住“哎呀”了一声。
宫女慌忙道:“娘娘,可有不适?”
她笑笑,摇摇头,继续注视着那由远及近的男子。金冠束发,剑眉飞扬,意气风发。
旧的时代被终结,新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