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一直在门口站着,等了大半个时辰,太阳快下去的时候才看见徐奉的马车出现。锦绣跑着迎上去问长问短,徐奉一脸喜气,看上去是带了好消息回来。

看见锦绣跟别的男人热闹亲近着一路走进了书房,纪瑞峥突感到一点儿寞落。

难道她和那账房先生是相好?那他们夫妻倒也般配。

他蹑手蹑脚,也进了书房,从红木架子上抽一本书出来,佯装在读。灯光从书本间的空隙透过来,他从那空隙里看过去……清清楚楚地能看见两人的身影,锦绣正在书桌前读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那账房先生垂手站立在她身侧,恭敬的,且满脸喜气。纪瑞峥偷偷摸摸看了一会儿,想自己在书架后面她也看不见,遂大方的把耳朵贴过去听。

锦绣语气里难掩欢喜:“甚好。比我想的要好!”

“是。少奶奶英明。这确不像是茶叶——每次货运到北方,船只再从北方返回的时候都是空船,白白费了一趟。南方多织户少棉花,棉花就北货南运;北方多棉花少好的织成品,棉布丝绸便南货北运。丝棉生意上,我们每一个来回都能翻数倍的价钱出来。果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虽然怕一两年之后会有别的商家来抢甜头,但总是比茶叶稳当。只要今年能拿住茶叶的暴利,咱们就有本钱作这趟生意了。”

“徐师傅,……你当真聪明。每次只稍点一下就能无师自通。如今,怕是你知道我的意思了?”

“小的大胆猜测,眼下是——对外是说丝绸棉布,内里是茶叶。其实最后,还是棉布。”

锦绣沉默一会儿,才笑了。笑声沙沙,煞是好听。

“徐师傅,我当真没看错人,有你在身边我少费了许多周折。以前纪家的生意里面,海盐占五成,茶叶占两成,海运占两成,余下的是杂碎买卖。现今,我们得改一改,今年年前,茶叶是主。改年不管茶规变不变,都把丝绸棉布就提上来代替茶叶的分成。茶叶虽暴利,终究季节性太强。朝廷在茶叶上的官文规定又时常变动,不如棉布来的稳当。收购了何家这笔,茶叶就可停一停。江南这么大,织户逾千家,不怕没有买卖做。你走的这些天,茶行的店面货源我已经谈妥。近日开张。杭州的茶叶店就这么两三家,多是小店面,没有多少资本撑着。只要咱们茶行一开张,就往下压价,一定要在朝廷的茶规开放之前把何乃之压垮。”

……

“你要压垮乃之?”

锦绣回头,看见纪瑞峥从书架后面出来颇有讶异:“你一直在听?”

瑞峥眼珠子转了转,拿起手里的书:“我来拿本书。”

锦绣嫌弃的说:“拿了书就出去吧。别忘了把门带上,书架太高,后面容易藏鬼祟的闲人。”

瑞峥脸红了一下,他原本是想跟进来她一下的,谁知道听了这些。他又挺起胸膛来试问:“我从来没想过纳湘佩进来。你饶了乃之好么?”

徐奉第一次跟纪少爷打照面,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眼下听见说纳妾,第一个反应就是看锦绣。锦绣使眼色叫他走,他便知道是锦绣还是要面子的,家丑不外扬。也就恭敬的出去了。

“你就是用十个湘佩来换,我也要定了何家的铺子。”

“乃之是我兄弟,我不能眼看着他倾家荡产。”

“他的家产是建立在纪家的头顶上的。我不是欺负他,我是要回本就属于纪家的银子,这是他欠的银子。”

“他的店铺才值多少钱。家里那么大,难道就缺他那份么?他做生意不容易,到今天才有点儿家产,你要是拿了去,他下半辈子怎么活?你放他一马?”

难道她不知道么?难道她就忍心么?难道就他一人对何乃之好么?她也想对他好的。可是她不能。“我放他一马,谁放纪家一马?纪家一族上百人,纪家垮了的话你让一百号人喝西北风去?”

他摇头不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锦绣长出一口气,坐在一桌子的账簿面前,显得疲惫。

“纪瑞峥,你以为现在的纪家还是原来那个霸占着鲁浙海岸的纪家?那个能负担起你挥金如土铺张奢侈的纪家?早就不是了。纪家的内里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副好看的皮囊,靠一点儿银子撑着里里外外一百多号人的开支。它早就外强中干了。”

油灯忽闪中,他蹲下来,在她红木椅子旁边仰头盯着她看。他脸颊半明半暗,荧荧反光:“我不懂。锦绣你告诉我怎么了?”

她第一次见他认真,也第一次见他恐慌。他们正式见面也不过是在几天前。可是,更早以前他们就已经是夫妻。是拜过天地与高堂的,吃过交杯酒挽过同心结的。

他的脸,对她实在是既陌生又熟悉。

锦绣苦笑:世上的事情真是够荒唐。两个那么不相干不同类的人,偏偏绑在了一起,她还要担负起他的命运。

“纪大少爷,知道你们家做的是什么生意吗?海盐、海运和茶叶?对。谁管你是真的知道还是刚才偷听到的,反正是这三样。我给你讲也没什么,毕竟你是纪家的后。你听的懂就听的懂,听不懂就全当我自言自语往外放放心里话。”

他捏着下巴点头,她仰在椅子背上,缓缓道来:“海运,说白了是明着走私。不管走私还是海盐生意,靠的都是和朝廷的一碗关系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爹原先生意做的好,全靠朝廷里有个生死之交,是户部的□。人都是要老的,你爹老了,他也老了。三年前,他遭人弹劾,回家养老去了。本留下个儿子在朝廷里继续照应的,却不料也犯了一桩案子被关了大牢。这一下,纪家没了靠山不说,你爹为保他儿子出狱还花了大笔钱。你别问我到底是谁,里面的来龙去脉我不比你知道的多。朝廷里没了人,根本做不成海上生意。海盐要和朝廷分成,海运要朝廷里有人罩着,至于茶叶生意……被侯掌柜的坑了大半,所剩无几。本来嘛,如果你够孝顺,能听你爹的话去考个功名,或者结交些达官贵人说不定这海上生意还能做的下去。可惜你只知沉迷花前月下,又自以为行侠仗义是绿林好汉,不但没帮一点家里忙,反而每年还要花了大把银子出去。纪瑞峥,你心里有没有一点数?你知道你家还有几个实钱吗?你知道你爹欠了多少笔帐吗?纪家没有了收入还得还死要面子铺张浪费,打肿脸充胖子。时日一长,别人也不是傻子,等人家看出你纪家内虚的时候,要债的就蜂拥而入,挤破你纪家的大门,要了你爹的老命……”

锦绣把脸埋进手里:“你爹把家底交给我的时候,我当场就吓了一身冷汗。我简直想回家,我凭什么替你们纪家背这黑锅。我好好的瓷器生意不做,来做这见不得人的海运走私?我算是知道你爹为什么非要我嫁给你了!他把整个烂摊子都甩给了我!”

她越说,心里的难过便随着话往外涌。她停一停,把那口不如意给咽下去。瑞峥伸手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背。

锦绣厌恶的推开:“我要救纪家,就只能要暴利,用最快的时间赚最多的钱!在要债的上门钱把那窟窿给填平了!你懂吗?别这么慈悲的看着我!你自以为讲义气,懂风流,以为躲进这书堆里就远离了钱财的恶俗?纪瑞峥,带着你的自命清高喝你的西北风去吧!”

屋里头说话声停下来。油灯灯芯太长没有修剪,火光忽闪不定的,看不清楚人脸。只人影子一晃,似乎是锦绣踢了纪瑞峥一脚。纪瑞铮没还手,只是垂首站着。

门声一动,屋外的人立马躲进了回廊边上的竹丛里去。

锦绣穿过回廊,回了厢房。纪瑞峥跟着她走到门口,在门口站住了脚。站了许久,站到月上高杆了,才又回了书房。

又过了会儿,确定没声响了,徐奉这才从竹丛里出来,悄悄走了。

意乱情迷

五更的天刚蒙蒙亮,锦绣起了床洗脸。镜子里的人,眼睛还是肿的。今日要去自己的茶行看看店面的整修,这样子可不要被人看出来的好。发过了牢骚,生意还是得做。她不能让那纪瑞峥左右了情绪。茶行要尽快开张,商场如战场,一不留神就死无葬身之地。

院子里响起马蹄声,细细的,似是瑞峥在说话。他起这么早,倒是蹊跷。打开窗子,只见那冤家上了马,踢踢蹬蹬出门去了。一阵清晨的寒风涌进了屋子里,冻了她一个哆嗦。

招娣端了早饭来,手里还托着一块包着的帕子要递给她。锦绣擦过脸,从脸盆架那边走过来接了。一摸,才知里面是碎冰,凉丝丝的。

“你倒是个人精,什么都看得见。”

招娣笑着摆好了碗筷,往碗里盛热粥。“你莫怪少爷,他是反叛惯了,孩子脾气。这都是平日里,要到了大事上,他还是能出主意的。”

锦绣嘲笑:“比如跑回济南去要钱?”

招娣语塞。

锦绣又问:“我倒不知道他也能起五更,刚才看他骑马出去了,是做什么去了?”

招娣摇头。

锦绣吃了两口饭又想到:他不会去讲义气了吧,难不成要跟何乃之说些什么去?不会。他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傻。

再吃几口饭,沉默了半晌,心里的情愫还是压不住,锦绣想去找何乃之。

“待会儿徐师傅起了,吩咐他今日上午去咱们的茶行看一趟,检查店面,择日开张。”

“徐师傅这些日子劳累的很,他又晕车,我怕他身子骨撑不住。我看还是叫他歇息的好。”

锦绣想了想,觉得对:“也罢,改日再看吧。那你现在去叫乔五,让他去何家通告一声,说我要去拜访。”

招娣听到锦绣要去何家,心里慌了一下。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怎么?”

“……要不我去茶行看一看好了。”

“招娣,你别说笑了。你懂得店面好坏?”

“……上次在绸缎店做的衣裳该好了,我正可以顺便去拿。”

锦绣觉得她有些怪异,但也说不出那里不对,眼下也只得摆一摆手让她去了。“拿衣裳就成了。要是非想去茶行,就带些糕点去,慰劳一下那里施工的师傅们。”

招娣答应着,出去吩咐乔五了。

待锦绣敷了眼睛,乔五就回来报说何乃之去了西湖茶山,少奶奶要去,就直接去茶山。

锦绣答应着出门,到了门口又总觉得忘了什么。遂又坐回镜子前涂了些香粉口脂,这才出去了。

南方的天气阴湿不定。

锦绣前往杭州西湖的茶山,马车翻过山腰的时候突地下起了雨。马夫硬着头皮赶了几步便陷进了泥水里,车轱辘卡的死死的,怎么也走不出那水洼。

“少奶奶,走不动了。这该死的南方天气。”

马夫咧着嘴嘟嘟囔囔的,锦绣撂了帘子往外看。黑云齐聚,狂风大作,雨越下越大,个个都像是大秤砣一样,砸在身上生疼。

任凭马夫鞭打,马匹也寸步难行。山顶上一个响雷下来,几匹马吓得嘶鸣狂躁。

出来的时候明明是大好的艳阳天,连雨伞都没准备一把。

锦绣叹口气:“招娣不在,就是事事都不周全。”雨水哗啦啦的浇在脸上,粉脂掺了水,顺着脸颊滴滴答答。

“大少奶奶,何家也不知道咱们过来,下了雨也没人来接。咱们总不能陷在这里呀。”

“乔五?”

“是,少,奶奶!”

“带人去竹楼通个信,说困在路上了。”

“知道,道嘞。”

锦绣下了马车,一脚就踩进了泥里,稀泥没了脚腕,再抬起脚的时候,绣金缎鞋上的牡丹花样全挂上了泥巴。深一脚浅一脚的再走几步,鞋就彻底成了泥船了。

雨滴不见小,马夫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推那马车,车轮子也丝纹不动,只在泥里越陷越深。

真叫人丧气。

她站在雨里,觉得是站在瀑布底下。水从头上泼下来,浑身湿透透的,胭脂水粉早就冲洗得干净。昔日茶山的秀丽景色,今天也全泡在了水里,不见得好看了。

那日他和她走过的那条泥路,今日也寸步难行了。

自今日以后,他和她都不会并肩同行了……

山路蜿蜒中,有个小影子在大雨磅礴中跳跃前进。

马夫们喊说有人骑马来接了。她的心嘣嘣跳起来。带着斗笠的身影好生熟悉,马匹也熟悉。

她落汤鸡一样的站在泥巴里笑,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了锦英。她似是看见了风月小说中的男角儿金榜题名荣归故里。他坐着八抬大轿从山后一路上来,豪气冲天,高高在上……

纪瑞峥下马,先帮马夫们推马车。

他久混在苏杭一代,对付这里的雨水湿泥很有一套。折了许多树枝铺在泥里,打好了平台,不一会儿马车就走出了泥洼。

这才回头找锦绣。只见她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后。

她今日穿的薄,一件白丝长衫外面罩一个黛色短袖,现下全湿嗒嗒的裹在了身上。他瞅了瞅那些马夫,立马把蓑笠盖在了她身上。

说实话,那身段比起湘佩来可差了点。哎,罢了,好歹也是个女人

收拾妥帖了衣裳,有丫鬟给端了一壶热茶上来。

碧螺春的叶尖朝上,一片片如针垂立,用越窑青瓷盛着,说不出的风雅别致。纪瑞峥伸手掏了一碗,美滋滋的踱步到窗前看雨去了。

锦绣看了茶叶就知道:“何老板没有来是吗?”

“他这就过来,人就在附近。小姐稍等。”

“咦——”窗边的人发出怪声,引得丫鬟看过去。“什么小姐?她不是你们老板的情人,她是贱内。”

“噗——”锦绣呛得一口茶差点吐出来。

他瞪着大眼睛:“怎么?”

锦绣摇头擦嘴。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被叫做“贱内”,来得太突然,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丫鬟识相,端着茶盘出门去了。

瑞峥头靠在窗棱上接着看雨景。很入神的样子。

他那样子怎么会想到说那两个字?太不搭调,锦绣摸着茶杯想。茶叶香热,茶杯滑腻,原来,能裹着毯子坐在有屋顶的地方也是福气。茶杯,锦绣端详。

“你知道这茶杯么?”

“青瓷。”

“还有呢?”

“李白用过?”

“……”

“怎么了?”

“没事。是你送他的?”

“不记得了。”

丫鬟闯进来,神色慌张。托盘里是一套普通细瓷,她把茶壶上桌。

锦绣伸手取了盖子,见里壶面是铁观音,便道:“你们老板回来了?”

丫鬟一愣,只得点头:“在更衣,换了湿衣服就过来。”

他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忘记她好的是铁观音。必定是来了。

丫鬟还要换锦绣手中的茶杯,锦绣却不许,她也只好悻悻地走了

“这么说,你今日来也没见着何乃之?”

“见到了,说了会儿话,他就匆忙走了。你来做什么?”

“……怕你站在他那一边。”

“呵,我一不懂生意,二没有实钱,能帮他什么?”

锦绣沉默:“棋逢敌手,我也很珍惜他。纪瑞峥,如果我做足了这笔买卖让纪家熬过难关,我会再把他的还给他。你会愿意我放手去做么?”

“当真?”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们生意人,信用至上。”

纪瑞峥扬着嘴角走过来,手里提着茶杯向锦绣示意,两个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

锦绣眼睛真诚,他看得信任。

“其实,我与何乃之交情一般。”他说着喝了茶,出门去:“我去给你叫乃之那家伙,换衣裳这么慢。这要是佳娘还不急死!……”

锦绣真诚的眼睛耷拉下来。刚有的一点共识,就这么生生被他气回。

外面雨声激烈,她想到纪瑞峥刚才在窗前看得有滋有味,便把躺椅搬到了那里看景色。其实……根本没甚好看的。雨太大,密密麻麻的把视线封了个严实。也不知他刚才独自对着这窗子陶醉什么。

是个怪人。

他与何乃之交情一般,那他那日跟她求放过何乃之一马做什么?

锦绣拨弄着茶杯。

突然的,想起了许多事情:招娣似乎害怕见到何乃之?何乃之为一个叫做佳娘的女人争风吃醋伤了人?程锦绣,你也为他意乱情迷了?

……

何乃之进来的时候,锦绣正在窗前看雨景。叫她一声嫂嫂,她回身冲他点头。

他的眉、眼、唇、鼻,都比她脑子里的淡一些。

不过如此罢了。

刚才在山上她是那么盼望他出现,现在看见了,也不过如此。

感情真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她若是尚在情丝里,面对他是不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可是,有些机缘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现在她已经心如止水,清如瓷玉。

锦绣笑着举起茶杯:“唐代秘瓷,青瓷中的极品,雨过天青,澄莹如玉。何老板好大的手笔。”

“不愧是程家的大小姐,好眼力。”何乃之干笑几声,忍住心里的慌乱。

她程家是以瓷器起家,她怎能不知这套秘瓷的价值。他太大意了,只知是纪瑞峥来,便以奢华讲究的玩物伺候着,谁知这程锦绣会突然来访。

“别的不敢,唯独瓷器我是懂门路的。也许就像你对茶叶一样爱不释手。……不论手里有多少钱也不肯把那笔钱的帐还回来。”

“嫂嫂这番话我就不懂了。”

“明白人莫装糊涂。你是真的不知我来的目的吗?”

“嫂嫂来,不是做丝绸生意的?”

“你说呢?”

“三万两实在不是小数目,我要筹备出来,少说也要一年半载。锦绣,同做生意的,你明白我的店面要凑那笔钱是很困难的。”

锦绣笑,一年半载?她可等不了。“你许久没有和你舅舅碰面了吧?还是碰了面他也没敢告诉你?三万两是那普洱,还有三万两是你舅舅中饱私囊的。总共是六万。要知道,你若是不自己掏出来,等到我动手,这六万就又得翻一番了。”

要他拿出六万?

何乃之觉得锦绣转变的太突然,前几日,他们还是把酒言欢的朋友,今日竟翻脸不认人。他上前一步,面露酸苦:“锦绣?”

锦绣后退一步。

“我应该想到的。我说你这次南下,怎么纪家的老掌柜一个也没有跟着,反而只有一个半生不熟的账房为你操持。原来你是下了决心要我的茶叶店?你怕老掌柜们会念在与舅舅的私情下不了手。你只得用一个半吊子的新手来帮你打发。我该想到的,谁知道却被你迷了心窍……”

何乃之大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腰。

“你真下得了狠心这么对我?”

他的手里带了什么,麻酥酥的感觉从他的手流遍她的全身,锦绣猛地推开他。

“锦绣?”

“我是有夫之妇!”

何乃之冷笑:“有夫之妇?他碰过你吗?像我这样看过你吗?像我们那样倾谈过吗?锦绣,我不信你心里有他,你该有我!”

“胡说!”锦绣红着脸推他。

他手里拉着她不放,目光如炽,嘴里喃喃着她的名字。

她乱了,她生平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从未被男人这样拉扯,心跳如兔,手脚颤抖。

他一步步上前,眼看两人眉眼之间只有寸把距离。

锦绣手中的茶杯突然脱落,跌碎,崩裂。

……

唐朝秘瓷,青瓷之最。如千峰叠出来的翠,如雨洗过天的青,如淘澄后玉的莹。

心痛之意涌上他了脸面——他心里最爱是财。

锦绣笑了,她差点又上当了。

她抽出自己的手,退至窗前。曾经她也以为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亦敌亦友的至交,棋逢敌手对她也是难得。现在她想透了,棋逢敌手是真,其他的都是假。她程锦绣商海沉浮这么多年,险些栽进他的温柔乡里。

他都能叫自己意乱情迷,何况是锦英呢,何况是招娣呢,程锦绣,你还是轻敌了。

“锦绣……”

“够了,戏演完了。”

“这怎么能是戏?”

“莫再打诳语了。何老板,程锦绣是个老姑娘,但也不是没人要的老姑娘。自小到大来我家提亲的人从来不断。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是因为程锦绣相貌如何,性情如何,而是因为程锦绣是摇钱树。”

“锦绣,你怎能这样想我?”

“你若是,我也不怪你,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性如此;你若不是,我心里谢谢你。就到这里罢。我丈夫还在外面呢,麻烦何老板叫他一声,我们该回家了。”

一屋子的情义被她急速冷却,她只管回过头去看窗外,不再理屋内的人。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静静的走了。

是的。她是动了情的,即使知道他是在骗她,知道他不是好人,她也打心眼里佩服他有手段,有门道。

他关门的声音像一道散戏的幕帘,划在了她与他之间。她想,好了,出来了。不过是一场戏罢了,戏散场了,梦也结束了。好在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