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庵老人受伊兵卫之托找来的那些访客,并非全是人力中介商。当中有读书头子们也有小厮。读书是指印报业者,小厮则是替捕快跑腿的小弟。
八十助听的目瞪口呆。“老爷到底想透过那些人做什么啊?”
“我说……”灯庵老人露出贫瘠的牙龈冷笑。“你就好好看着吧。放心,别慌,伊兵卫先生不会亏待自家伙计的。”
“这个……我明白。”
灯庵老人丢下困惑的八十助,套上扁鞋啪嗒作响地跨过大门门槛时,隔着八十助落下一句:
“偷听时得留意影子,藏住身体却没藏住影子。”
他朗声大笑,缓步离去。阿岛与阿近互望一眼,同时望向脚下,原来如此。
“啊,被发现了。”新太稚声惊呼,阿岛敲他一记脑袋。
“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头。”阿岛凌厉的望着灯庵老人消失的方向,撅起嘴。
“不过老爷也真实的,到底有何阴谋?”
“以阴谋形容太过分啦。”
阿近应完,噗嗤一笑。新太很疼似的按着挨揍的地方,表情和动作既可爱又好笑。阿岛的手劲十足,就算只是轻敲一下也非常痛,这是经验老道使然。
“店里会发生什么事?老爷会要我吗卷铺盖走路吗?”唯独八十助打从心里感到不安。
之后又过了四、五天,来路不明的陌生客人仍不断上门。接着,这种现象突然中断。
某日,一整天都没访客,阿近再次被唤至“黑白之间”。
“看来,一切已安排妥当。”
伊兵卫张口便这么说。阿近想到先前八十助的愁容,及刚强的阿岛着急的模样,眼前伊兵卫的泰然自若,实在叫人生气。
“安排什么?”阿近不由自主的撅起嘴,伊兵卫则气定神闲地双手交抱。
“有项工作要交给你去办。”伊兵卫透露他一直在为这事做准备。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属于你的“黑白之间”。”
阿近听的莫名其妙,不禁双目圆睁,伊兵卫微笑以对。
“我与棋友对弈时,确实是黑白胜负的争夺,但以你的情况来说,则意味着细看世上事物的黑与白。未必白就是白,黑就是黑,只要换个想法,颜色便会改变,也有所谓的中间色。……恩,没错。”
他开心地低语,自顾自地点头。
“叔叔,您在讲什么啊?我怎么听的一头雾水?”
伊兵卫依旧面带微笑,却倏地从叔叔对侄女的神情,转为主人对伙计的态度。眉间皱纹、两颊弹性、嘴角线条,明明看似无异,但气氛不知不觉紧绷起来。
阿近不由得重新坐好,惊诧之余,她领略一件事。她之所以看得出叔叔的转变,是因体内有部分已成为真正的伙计。身为伙计,她养成观察伊兵卫颜色的眼力。
“从今天起,约莫五天就会有一名客人造访这里,对方会讲故事给你听,至于是内容如何,我也不清楚。”
“请、请等一等。”
伊兵卫不予理会,径自继续道,“听众只有你一个,由于是在这前提下找来的客人,不能违反约定。听完后,你要仔细回味对方的故事,在下一位客人上门前,换你向我转述。到时候,也希望你聊聊感想。你的听众只有我,不过,要是你愿意,也可找阿民或其他人一起聆听。”
伊兵卫滔滔不绝的说个没完,阿近心中一慌。
“叔叔,这怎么回事?您一会儿说约定,一会儿说找人来,是什么意思?”
阿近惊呼一声,手捂着嘴。
“难不成是最近上门的那些古怪客人?您找来人力中介商、印报商,及捕快的手下。”
“哦,你知道啊?”
“从灯庵先生那里听来的。”
伊兵卫故意摆出“我正在奸笑”的模样。
“你偷听,且被他发现对不对?大家都做同样的事。”
这下阿岛也学到教训吧,伊兵卫低语。
“我一再警告她,不可能斗得过灯庵老爷爷,但愈是这样说,她就益发认真起来。”
的确,当时阿岛轻戳阿近侧腹,邀她一起听两人对话。可是,之前阿岛也都这样偷听吗?阿近内心颇为惊讶,不愿正视这个问题。
“她是个可靠的女侍,怎会……”
“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坏习惯,我并非指责阿岛品行不端。”
伊兵卫轻拍手掌说:看吧,这也是个例子。
“什么是白,什么是黑,其实模糊难辨。”
眼看再这样下去,便会被叔叔给蒙混过去。为挽回劣势,阿近移膝靠向伊兵卫。
“叔叔,我还有女侍的工作,没办法像您说的那样,每五天一次在这里悠哉地听客人讲故事。”
“所以啊,这也是你的工作之一。我会交代阿岛,她心里应该很明白,绝不会拒绝。”
从一开始,阿近就没有退路。
“您究竟打算要我做什么?”
“只是要你听故事而已。”全江户——不,或许也包含附近的居民,人民由四面八方带来不可思议的轶事。你就像先前接待松田屋老板那样,仔细倾听便行。
“为什么您找来那么多人?三岛屋可是间提袋店哪。”
伊兵卫得意洋洋的露出微笑,“这就是我的精心安排啊。我透过众多人力中介商、印报业者、捕快手下四处宣传,筋违桥的三岛屋正在收集各种奇闻轶事,有此经历者请前往接洽,将奉上薄礼。”
原来如此,阿近终于弄明白,但仍不能接受。
“叔叔,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您的新嗜好?”
耗费这么多金钱和时间,一时好奇也该有个限度。
“没错,是我的新嗜好。”
“既然这样,请您自己来吧。”
“才不要。”伊兵卫顽童般地吐舌扮鬼脸。什么嘛!连新太也不会这么做。
“我很忙,没办法花整天逐一接见访客,可是又想听他们的故事,所以你得代替我。当店里休息,我也得空时,你再重新归纳,转述给我听。”
再怎么任性也该适可而止,阿近不禁傻眼,伊兵卫趁势站起身。
“没问题吧。第一位客人未时会来,还有半个时辰,你快去换件衣服,我会命人张罗茶水及甜点,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叔叔,请等一下!”
由于不便拉着叔叔的袖子挽留,阿近只好朗声道:“既然是您的吩咐,阿近明白,会照做的。”
“嗯,有这心思很好。”
伊兵卫装蒜回应。阿近很想像之前阿岛对新太那样,啪的一声,用力赏叔叔额头一拳。
“可是,初次见面就要引对方侃侃而谈,实在太困难。我既非捕快,也不是房屋管理人,不懂如何套话,才能巧妙讨对方吐露故事。”
“只要像先前你对松田屋老板那样便行。”
“那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这次同样顺其自然不就得了。”
伊兵卫轻浮的口吻仿佛在戏弄阿近。
“叔叔,您到处宣传只要对方带来奇闻轶事,就给赏金是吗?”
“没错。”阿近朝榻榻米上一拍。以代替伊兵卫的额头。
“您未免太过大意,搞不好会有为获得赏金而捏造故事的人。”
伊兵卫丝毫不为所动,“只要不知道是假的,还不都一样?”
“可是……”
“你分得出对方故事的真伪吗?”
阿近顿时无言以对,伊兵卫又露出奸笑。
“若听得出,便是你的功劳。不过阿近,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有其他任务。为什么这名客人要编故事?只是想捞赏金吗?要是你没能看穿这点,这项工作就不能结束。”
“这太强人所难!”
伊兵卫对阿近的抗议置若罔闻。
“此外,故事如明显是杜撰的,倒还简单。有时是故事中的某个部分与实情有出入,或遭省略,甚至是加油添醋。在这种情况下,在看出谎言与真实后,你得进一步思考对方这举动背后的原因,并告诉我你的想法。”
任务愈来愈难,此事谈何容易。伊兵卫留下无言以对的阿近,迅速起身。
“对了,我会派人送来你喜欢的茶点。”
伊兵卫以逗她开心般的口吻说着,悄声关上拉门。阿近望着拉门半响,使劲吐舌,扮了鬼脸。
随着未时的钟声响起,一名身材苗条,约莫比阿近十岁的美女,在八十助的引领下来到黑白之间。搭着她那引人注目的雪白粉颈,粗格子图案的和服与深色褂显得分外好看。
果真如伊兵卫所言,在阿近换装打扮的这段时间,黑白之间已备妥小火盆、铁壶、一组茶具及放着两种茶点的漆器。庭院里的曼珠沙华凋谢后,秋天突然加快脚步,早晚都觉得脚尖发冷,所以火盆虽小,但对背后吹着晚秋寒风、专程前来三岛屋的访客而言,这温热或许是贴心的款待之一。
带领客人进屋的八十助,摸不着头绪的心情全部写在脸上,而跟在他身后的美丽访客也一副局促的模样,惴惴不安地不断朝屋内打量,一会儿摸摸发髻,一会儿整理衣襟。
近距离与阿近会面后,她立刻道出来意。“我是人力中介商灯庵先生介绍的。”
阿近应声“是”。请她继续说下去。就近看见对方容貌,细听其嗓音后,阿近才发现原先推测对方长自己十岁似乎有误,她和婶婶阿民年龄相仿。
阿近想起,母亲常说人的话声会透露年纪。一思及此,顿觉无比怀念。
当然,对方确实是个美女。秀发浓密、乌黑柔亮,不见一丝白发;柔美的双眸、挺直的鼻梁、美丽的唇形,仿佛有人偶尔精雕细琢而成。加上一袭格子图案的漂亮和服、岛田崩发髻及雕工华丽的龟甲发髻,散发着一股妩媚风情。
“听闻店主是位风雅人士,要举办一种别出心裁的活动,是真的吗?”
这种询问方式,与其说是不安,不如说是在评估衡量些什么。
阿近连忙思索该如何回复,伊兵卫并未多交代细节。换言之,与初次见面的客人妥善应答,正是阿近被赋予的工作。
“灯庵先生可曾告诉您是哪种活动吗?”
在阿近的客气反问下,女子柳眉轻挑,露出两排皓齿,微微一笑。她眉毛未拔除,牙齿也未涂黑,足见她尚未嫁作妇。
“据说是要收集现代版的百物语。”
提到“百物语”三个字时,对方咬字缓慢而清楚,几乎从唇形便看得出语意。
“以前很流行这种活动呢。一百个人聚在一起,各说一则异闻。每讲完一则,便自一百根蜡烛中熄去一根,待轮过所有人后,妖怪你就会现身,小姐应该也知道吧?”
女子趋身向前,像要仔细端详阿近的表情。
“是的。”
“以前的人可真有闲情逸致。时至今日,大伙都鲜有这般空暇。富裕的大爷多是商贾,尽管成为有钱人还是一样忙碌。看来,世上每个人都得劳碌一生啊。”
那是打一开始便敞怀畅谈,爽朗豪迈的口吻。她双肩交抱,犹如身处酒店或茶店。
“三岛屋老板似乎无法悠哉地一次召集上百人,但认为一次找一个人来也不错。他想收集奇闻轶事,而负责聆听的,则是三岛屋的一位大小姐。”
她朝阿近嫣然一笑,阿近微笑颔首。
“若这是出嫁前的学习课程,实在有点古怪,辛苦您了。”
“谢谢您的关心。因为我家老爷生性吝啬,难以忍受一晚便用百根蜡烛,让蜡烛商大赚一笔。”
美女闻言一笑。“哎呀,好个风趣的小姐。”
“那我就不客气了。”女子以阿近奉上的茶水润口,眼神突然一阵飘忽,陷入思索,过一会儿才开口。
“我带来的故事,是这全新百物语的开端吧。虽不晓得适不适合,但这故事不会太突兀,或许挺恰当的。”
因为这是则关于鬼屋的故事,美女说道。
02
女子名叫阿贵。不过,她有话在先“请容我以这名字相称”,和松田屋的藤兵卫自称为藤吉情形相同。
“接下来要说的,是我年轻时发生的事,但一切要从我儿时讲起。”
她停顿一阵,似乎思索着如何开头。阿近端正坐好,注视着她那别具风韵的侧脸。
阿贵出生于六人家庭,家中有父母及四个孩子。上面有哥哥蓑吉、姐姐阿密,下方有弟弟春吉,阿贵排行老三。
父亲辰二郎以修锁为业,没有自己的店面,而是扛着工具箱四处做生意。工作内容主要是门锁的安装、拆卸及修理,有时也会帮遗失钥匙的客人开锁或重打钥匙。
这工作不仅需要精细的技艺,在走进别人家中时,还必须观察客户的经济状况,揣度对方是否有不愿曝光的隐私,因此不够悉心的人没办法捧这个饭碗,守不住秘密的客人也不成。辰二郎个性忠厚,手艺又好,近邻都说“辰先生连嘴巴都上了锁”。他就是这般寡言少语,才适合从事这行。
阿贵一家人住在日本桥北边小舟町的长屋。那里有不少批发商,所以妻子阿三帮人做伞、包装线香、缝制白布袜,各种副业都做。几个孩子也常帮忙,姐姐阿密自懂事起,便到附近店家帮着带小孩。温柔的阿密总将婴儿照照顾的无微不至,风评旋即传遍左邻右舍。多亏如此,只要哪家店生孩子,一些机灵的热心邻居总会叫阿密过去照料。虽只是等同跑腿的一点小钱,也不无小补。
另一方面,哥哥蓑吉未满十岁便开始学习父亲的工作,他也很有天分。尽管生活不丰裕,却没饿过肚子或因火灾而无家可归,也没有受过病痛之苦。
度过一段幸福日子后,事情发生在某年的初冬。
辰二郎个性脚踏实地,太阳下山前都会长途跋涉,四处做生意,这晚归的父亲向来总扒着茶泡饭,若无其事地聊起今天走过哪些地方。那全是一时猜不出位在何方的遥远市街,将要点灯的时刻才回来。一进屋,他便说有话告诉大家,连早入睡的春吉都被唤醒。
“到底是什么事?你这么晚回来就够叫人担心了。”
阿三略感不悦。辰二郎叫阿三不必替他准备晚饭,只管在狭长的房里端正坐好,神情若有所思。
阿三和孩子见状自然也严肃起来。睡眼惺忪的春吉坐在母亲膝上,阿密和阿贵则紧偎在母亲身侧。姐妹俩只差一岁,分别是十三与十二岁,大哥蓑吉今年十五,最近学会不少锁匠的本事,打算过年后便要跟辰二郎四处做生意。或许是已有身为长男的自觉,蓑吉见父亲神色不同平时、母亲一脸不安,急忙坐在两人中间加以安抚。
而后,辰二郎道出事情始末。
“你们应该记得吧,之前不是有天万里无云,一早便风和日丽O(∩_∩)O,让人心旷神怡吗?就是我从“升屋”糕饼店带大福回来的那天。”
以长屋的生活而言,香甜的糕饼店算是奢侈品。辰二郎这么一提,马上唤起大家的记忆。
“哦,那个很好吃呢。”
阿密很感兴趣地应着,阿三也颔首道:“原想你怎么突然慷慨起来,竟然买礼物回家,你说是小赚一笔的缘故。”
“其实并非如此。”辰二郎正襟危坐。““升屋”是大有来头的御用糕饼店,店头看板上当然没写,但看外观便知,我这般沿街做买卖的生意人根本逛不起。那大福是别人送的。”
“别人送的?”
“嗯,对方说带回去给孩子吃吧。我便收下了。”
升屋就位在小石川的安藤坂附近。
“那一带有不少豪宅,我之前也在那边儿兜转过。只是,从来没人开口叫我,一桩生意都没做成。我还以为就此无缘……”
那天未时刚过,我信步走在街上,瞥见昌林院前方的树篱上挂着一件和服。那是件艳红长袖和服,绣上的银丝闪闪生辉。
我深受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近一看,篱内有座气派的大宅。由于不见木板围墙,也没大门,推测不是武士住所,但宅邸和庭院皆占地辽阔,得转头才能环视全景。齐整得仿佛刚换新的屋瓦,半掩于繁茂松枝间,透过树林缝隙音乐可见白墙仓库。
“对方在庭院里晒衣服。”
庭院树木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和服与腰带。篱笆上那件长袖和服也是被风吹跑的。
“一眼便可砍除那些都是值钱的上等好货,我心想,这户人家也太随便了吧。”
路旁和庭院里都不见人影。辰二郎往宅邸朗声叫唤:请问有人在吗?我是一名锁匠,需不需要替您服务?
沿街做生意的锁匠绝不能放过晒衣服的人家,这是做生意的法则。因为像这种需要晒衣服的有钱人家,不论仓库或金库大多需要加锁。
辰二郎呼喊几次后,仓库的白墙边似乎有人影晃动。不久,一名绑着红束衣带的女侍从树后露出脸,朝他走近。
辰二郎向她行一礼,小心翼翼地拿起树篱上的那件长袖和服。
“我告诉女侍,这好像是从树上掉落的。对方和你差不多年纪。”辰二郎对妻子道。
“没想到那女侍说,你若是锁匠,来得正好。坦白讲,我喜不自胜。先前在这条路上一直没做成生意,眼下头一次有生意上门,这是个大户。从这女侍举止看得出这并非武士之家,而是商人之家。一介商人柱这种豪宅,屋主肯定家财万贯。”
辰二郎在女侍的引领下,由宅邸旁走进庭院。仓库旁有扇木门,似乎是供下人出入用。
仓库旁站着数名女侍和一个优点年纪的男子。此人负责指挥这群女侍,也许是管家或掌柜吧。
果然不出所料,帮红束衣带的女侍称呼他为掌柜,并指着弯腰问候的辰二郎介绍:
“这位是锁匠,果真是受召唤而来。”
仓库双门敞开,门扉厚度几乎与辰二郎的手掌同宽。雪白泥墙直映眼中。
那名掌柜就站在门边。在泥墙颜色的映照下,此人显得脸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色。加上顶着宛如洒上黑芝麻的花白银发,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掌柜微微皱脸,感觉在责备女侍刚才的多嘴。
那句话确实古怪。受召唤而来,是谁唤来辰二郎?
不管怎样,我没细想,只是重新调整肩上的工具箱说“需要服务的话,请尽管吩咐”,客气地自荐,并顺口问“是这座仓库的锁吗?如有其它要修理的也请吩咐”。那掌柜绑着暗色系的(应该是裁剩的捻线绸制成)束衣带,露出干瘦的手臂。他防卫似地交抱双臂,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而周遭的女侍也神色怪异。刚才那名系着红束衣带的女侍最为年长,其余皆是年轻姑娘,但都忐忑地面面相觑。辰二郎若无其事地以笑脸相迎,她们却纷纷别过脸。
既然从事这行。辰二郎也多次处理过令他不安的门锁。最让他觉得不自在的,非监牢的锁莫属。为什么需要这种东西?为何非得做得这般牢固不可?当然,辰二郎在这类场所安装或修理门锁时,囚犯不是已移往他处,便是等着被关进里面,总之都不在锁匠的视线范围内。
不过辰二郎察觉,决定需要牢房和门锁的人家,总带着一股郁闷和歉疚的情绪。为掩饰这样的尴尬,有些雇主对锁匠说话极不客气,更过分的是提出各种复杂的要求,以致锁匠不断重做,且常啰嗦地反复确认“这样绝对无法打开吧?里头的人逃不出来吧?”讨价还价之余,还撂下一句“谁要花那么多钱买这种不吉利的东西”,吐痰似地把钱扔给辰二郎,就连辰二郎也禁不住发火。那是两年前发生的事,地点在江户某知名布庄老板的外宅,辰二郎终究无从得知牢房里关的是谁、
总之,正因辰二郎见识过各种场面,所以嗅出掌柜和女侍心神不宁的阴郁气氛时,并未大惊小怪。
是有蹊跷,看来这晒衣服的举动并不单纯,或许是清出仓库里堆放的物品,改监禁某人。此外,也有连翻修改建的步骤都省略,直接使用现成仓库的情况。
果真如此就太悲惨了,但这是做生意,若老将“无法忍受”、“可怜啊”挂在嘴边,挑三拣四地肯定无法糊口,因而辰二郎始终挂着笑脸。
掌柜松开双臂、垂落双肩,长叹一声,望着地面低喃“没办法”。辰二郎仍旧一头雾水。
掌柜从怀中取出一个紫绢包袱,毕恭毕敬地打开后,出现一个老旧门锁。那锁宽八寸、长四寸,是两边较宽的长方形,四角设有金属套环,其余部分全是木造,通体黝黑。
辰二郎不禁惊呼。金属门锁俯拾皆是,木制门锁却仅止于听说,辰二郎几乎未在江户市亲眼目睹过。
“能借我看一下吗?”
掌柜将门锁连同包巾一起递向辰二郎。辰二郎像捧着贵重物品般,谨慎的模样不下于拿刚才那件华丽的和服。这锁相当沉重。
此种设计是以上方像把手的部位勾住门,再将其插入母锁,开锁时则是在底部锁孔插进钥匙,这便是所谓的西洋锁。
辰二郎在掌柜与众女侍的包围下,仔细端详门锁。这把锁造的十分牢固,且没有半点瑕疵,颇为美观。金属套环由青铜制成,微微泛着青绿,更添几分古味。
“钥匙也是木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