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吉双眼怒火喷发,瘦削双颊恢复原本的红润。

阿近犹如冷水淋头般,一阵寒意袭身,不住后退,但藤吉并未察觉。

“吉藏大哥干脆死掉算了,我真的这么想。我企盼杀过人的大哥受到应得的报应。”

吉藏曾残忍的杀害一名木匠,那人心中该是何等不甘,想必临死时非常痛苦难过。

“若世上有所谓的亡灵,真希望能现身报复吉藏大哥。我这个与他留着相同血脉的亲弟弟早晚都如此祈祷,连在梦里也不忘祈求。这般诚信,怎么可能不传进亡灵耳中?”

那么,亡灵真听见他的请求喽?难道那惨遭杀害的木匠怨灵真的出现?

阿近不敢出声询问,只是瞪大双眼。藤吉似乎忘了她也在场,急促地喘息,眼尾上扬,残忍地冷笑。

“十天后,我大哥在店主为他安排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里,朝门框绑上麻绳,上吊自缢。”

阿近不住颤抖,连坐在原地都觉得煎熬。藤吉动也不动地坐着,双目圆睁地望向空中。

“你大哥……”阿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看到亡灵了吗?”

看到应你召唤,自另一个世界而来的亡灵,那张遭铁锹硬生生打烂的脸。

“大哥的死讯同样是阿今小姐告诉我的。多亏有她,我才得以隐瞒内情,编造借口和她一起赶往店主家。没错,我是带着兴奋地情绪前往。”

为了目睹吉藏的死状,为了确认他是真的死去。阿近心里很清楚,藤吉就像成功战胜仇敌一样,得意洋洋地直奔店主家。

店主和阿今让藤吉看吉藏朝北而卧的遗体。吉藏仿佛死后仍感到歉疚般,双眉低垂,嘴角歪曲。

“店主哽咽的告诉我,大哥在门框上吊自缢时,还垂落数滴泪水。”

藤吉模仿店主的语气及阿今哭丧的表情。在店主面前不能表现出高兴地样子,也不能在阿今眼前拍手叫好,欢声大喊“好高兴,太棒了”。

“我欣喜地想着,此后就不必再为大哥的事烦恼,但同时也对亡灵油然而生起敬畏之心。或许该说是对那木匠怨灵的感激之情吧,感谢他听见我诚挚的祈愿。”

眼前的藤吉外表老实善良,在说故事的过程中不时会体察阿近的感受,他果真如此冷酷?长期压抑下无处宣泄的愤怒和憎恨,一旦解放真会令人变得这般丑陋?

丑陋?阿近自问,而后摇摇头。我也没资格说人。

“大哥苍老许多,整个人缩小一号。我淡淡暗忖着,没什么特别感想,十分冷静。”

说到这里,藤吉才想到要喘息般,发出略带颤抖的叹息。

“店主替我大哥安排的房间,面向庭院。”

藤吉突然话锋一转,阿近虽感不解,仍点点头。

“店主对家中布置不太讲究,任凭庭院荒草滋长。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养生,枯萎后又冒出新芽,犹如山野精致。”

当中有丛盛开的曼珠沙华。曼珠沙华终于登场,阿近暗暗咽下口水。

“我大哥是搭秋船返乡。不过,那时深秋已至,花色尽褪。枯萎的曼珠沙华在秋风吹拂下,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犹如窃窃私语般,秋风轻抚干瘪的枯骨,发出迷幻之声。

“替吉藏大哥覆上白布后,店主转头望着我,伸手指向庭院的曼珠沙华。”

——约摸十天前起,吉藏便深深为那花着迷。

正式藤吉会见阿今,对他大哥燃起恨意的那天。

——只要一有空,他就独坐在那儿,望着曼珠沙华发呆。

店主也曾问他,干嘛喜欢那种散发阴气的花。

——因为那又称作赦免花,我心想,吉藏约莫是将自己的境况投射在花上。

这是,吉藏微笑应道。

——花丛间不时会露出人脸。

阿近注视着藤吉。隔了一会儿,藤吉也回望着她,颔首道:“是的,我大哥确实这么说。”

店主问吉藏,到底出现谁的面孔?花丛里不可能出现人脸啊。

吉藏挂着浅浅笑回答,是我熟悉的面容,是那个生我气的人啊,老板。

“我当下……”藤吉缓缓蒙住脸,似乎不愿让阿近看见。“真的好高兴啊,没错,正式那遭杀害的木匠亡灵,他怀着怨恨出现了。我心想,原来愿望是以这种形式传到亡灵耳中。”

曼珠沙华,别名赦免花、死人花。

店主曾想剪除这阴森的花,但吉藏不同意。他说,请让它留在这里吧。

——他来见我了,以这种方式来见我了。

吉藏嘴角挂着微笑,眼中泛着泪光。

——我望向那丛花,发现他躲在后头凝视着我。我向他道歉,对不起,一切都是大哥不好。大哥。

阿近怀疑自己听错,欲加以反问,但藤吉早一步双手掩面,弓身长叹一声。

“吉藏大哥看到的那张脸,就是我,不是什么亡灵!是我这性格乖僻,请求亡灵惩罚大哥的弟弟生灵出窍,躲在死人花后瞪视大哥。尽管大哥一再向我道歉,我仍不肯原谅他,终于将他逼上绝路。”

06

伊兵卫与阿民返家时,阿近独自呆在黑白之间。她坐在缘廊上,凝睇着曼珠沙华。

从掌柜八十助那里听闻事情的始末,夫妇俩草草换下衣服,一同来到黑白之间。

“听说你很用心接待客人,真是辛苦了。”

“八十助还说,那位客人聊了好久,多亏小姐高明的接待手腕,直夸奖你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慰劳阿近。阿近低头鞠一躬,想应些合宜的花,诸如“叔叔婶婶,事情办得如何?”或“叔叔婶婶辛苦了”之类,却说不出口。一和叔叔婶婶慈祥的眼神交加,她的泪水便扑簌落下。

阿近向吃惊的两人重述藤吉的故事。这回没人打岔,全由阿近叙说,但她不时确认似的望向庭院的曼珠沙华。红花静静伫立在西倾的秋日夕阳下。

听完故事,伊兵卫长叹一声。阿民靠近阿近,轻抚她的背。

“这样你又接触一个不可思议的因果故事,真不容易呢。”

伊兵卫此话一出,阿民赏他一个白眼。

“所以我就说嘛,应该叫新太告诉客人,取消这次的聚会才对。”

新太是三岛屋唯一的童工。

“你明知阿近遭受何种苦难才离家,像那些谁死去、谁被杀之类的事,她绝不会想再听。阿近也太可怜了。”

挨一顿训后,伊兵卫马上收敛许多。他连声抱歉,举起手制止阿民。

“可是,八十助刚才说松田屋老板和阿近聊得很开心,临走时还客气地答谢。”

“那位客人的店名叫松田屋吗?”

“哦,客人没讲吗?”

叔叔告诉阿近,对方确实是建材商,只是名字不叫藤兵卫。

“虽然知道店址,但我不想透露。松田屋老板应该不会再来这里,看来缘分仅有这次。”

“那很好啊。”阿民板起脸孔。“把年轻女孩吓成这样有啥意思,再坏心也要懂分寸。”

伊兵卫偷瞄发火的老婆,暗自苦笑。这时,他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转身面向阿近。

“阿近,松田屋老板坦言他生灵出窍逼死大哥吉藏后,神情如何?”

藤吉溃堤般滔滔不绝,宛如被人打到一样伏卧在地,但过没多久便起身,恢复沉稳的表情。他眼角微微泛红,呼吸却不再急促,语调也恢复平静。

“接着他说,谢谢您听完这故事。”

我从未向别人提起这往事,倾诉后觉得罪业减轻许多……

“后来松田屋老板准备告辞,我打算送他出门,他却出声阻止“小姐,请留步”,于是我请八十助代为送客。”

所以,八十助回报客人离去时相当开心。

“松田屋老板应该不会撒谎,他当真很高兴吧。道出埋藏多年的心事,想必舒坦不少。”

这都是你的功劳,伊兵卫温声称赞阿近。

“可是,阿近被迫听这故事,怎么受得了啊。”

“好啦,别那么紧张。”伊兵卫频频安抚阿民。“你想想,松田屋老板重复强调,这儿有盛开的曼珠沙华,还有阿近在,算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他也一眼看出阿近神色带有一丝落寞,所以阿近虽没有尽吐自己的遭遇,起码略有倾诉的意愿,对吧?”

伊兵卫的意思是,两人潜藏的悲伤相通。

阿近明白叔叔的言外之意。见一旁的阿民为自己生气,阿近轻轻执起她的手,紧紧握住。阿民望着阿近,牢牢回握。

“你们怎么看?”伊兵卫凝视着庭院的曼珠沙华,向阿民与阿近问道。

“松田屋老板自他大哥死后,便很怕见到曼珠沙华,当然,这是由于他一看见这种花,就想起他大哥,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当时他在曼珠沙华花丛间瞧见的又是谁呢?”

“你的意思是,花丛间还会出现人脸吗?”

阿民似乎无法接受。她频频眨眼,来回望着丈夫与庭院的红花。

“啊,对了。阿近,松田屋老板也已坦白这件事吧?”

伊兵卫说的没错,阿近重重点头。

“我明白他畏惧曼珠沙华的原因,但花丛后为什么会露出人脸呢?”

伊兵卫朝困惑的阿民努努下巴,朗声而笑。

“阿近,你婶婶就是如此,个性率真,为人处世也一样直爽,对任何人都胸怀坦荡。我可真是娶到了不起的老婆啊。这是我当男人的福气,也是当商人的福气。”

阿近笑着颔首,以指尖拭去眼角残泪。

“不过,我却多少心中有愧。”伊兵卫接着说:“所以我隐约明白松田屋老板从花丛间看到人脸的原因。”

“叔叔,”阿近回道。“我认为藤吉……不,松田屋老板看到的是自己的脸。”

吉藏死后,每当秋风吹起,曼殊沙华盛开,藤吉便会从飘摇的红花中看见自己的脸。藤吉不愿承认,那张瞪着怒眼,怨恨大哥、咒他早死,责备他竟苟活世上的面孔是自己的。

这样啊,伊兵卫轻声应道。

“我仍认为松田屋老板看到的是他大哥。那张泛着泪向他道歉、请求原谅的苦闷面容,从赦免花缝隙间探出……”

真可怕,阿民颤声说。

“松田屋老板吐露这秘密后,没打算现场做个确认吗?”

阿近摇头。“其实我曾问他愿不愿意这么做,因为我离席期间,他一度想打开拉门……”

原来如此,藤吉忍不住想看三岛屋庭院里的曼珠沙华是否也会出现人脸。

然而,藤吉婉拒阿近的建议。

“他说,刚才太过鲁莽,这绝不能让小姐看见。”

阿民突然面露愠容,搂住阿近的肩膀。“老爷,他的意思是,假如阿近一起打开拉门,也会看到已死的吉藏或松田屋老板的生灵吗?”

“婶婶,您误会了。”这次换阿近安抚阿民。“我大概什么都看不到吧。松田屋老板是指,坦诚这个秘密后,他必须独自确认那张藏在曼珠沙华后的脸——不,应该说那张脸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说不能让我看见,其实是不愿暴露他面对那张脸时的情绪。”

“他想必是觉得难为情,”伊兵卫说,“才着急回去。”

阿民来回望着丈夫与侄女,接着望向曼珠沙华的红花,像小姑娘似地嘟着嘴,叹口气。

“我完全搞不懂,这究竟怎么回事啊。若说是那遭吉藏打死的木匠化为亡灵害死他,我还比较能理解。”

“这倒也是,所以我才说你是个好女人。”

伊兵卫向陪伴身边多年的妻子投以真心疼爱的眼神。

两天后。

伊兵卫唤来和阿岛一起在厨房忙碌的阿近。不过并非要她到伊兵卫的房间,而是黑白之间。

伊兵卫独自站在缘廊,自藤吉——松田屋老板回去后,曼珠沙华就像完成任务般,突然枯萎凋谢,一朵不剩。庭院里的艳红尽褪,徒增秋日的枯黄。

阿近拆下束衣带,理好衣领和衣袖,端正坐好。,伊兵卫对她说:“刚才接到消息,松田屋老板过世了。”

阿近瞠目结舌,一时答不出话,“啊,果然不出所料”的心情混杂着诧异的涌上心头。而这当中又夹带着“为什么我不觉得意外?”的困惑,思绪层层纠结。

“他原本就有心脏病,之前也曾卧病在床。”

阿近双手按着胸口。“之前在这儿谈话时,他也曾露出呼吸困难、胸口疼痛的表情。”

“这样啊。他去看病拿药,医生还严肃地吩咐他要注重健康,好好调养身子。”

今天早上,他比平时晚起,家人进房关切,却发现他全身冰冷地死在床上。

“据说是在睡梦中过世,一脸安详。”

这算是寿终正寝吧,伊兵卫又补上这么一句。接着,两人沉默地望着枯草和芒穗摇曳的庭院。

不久,伊兵卫开口:

“昨日,松田屋老板独自外出大半天。回来时,衣服上散发着焚香的气味,他儿子……啊,就是他的接班人,瞧着纳闷,便问他是否去过寺院。松田屋老板回说去看一个多年不见得旧时。”

是去看吉藏吗?

“松田屋老板感叹着,好久没见面,真是怀念。他还笑说,都已是这个季节,寺院和墓地仍开满曼珠沙华。”

阿近伸手掩面,想抑制涌出鼻端的涕泪。

“我们到底谁猜得对,看来已无从得知。不过,我想无论那是哪张脸,松田屋老板是去看曼珠沙华时,一定带着微笑。”

因为藤吉面带笑容的说,曼珠沙华满开。

“松田屋老板获得谅解了吗?”

伊兵卫回望阿近。“才不是呢,是他放过自己。”

这话意指,藤吉已原谅藤吉。

“他道出潜藏心中的罪过,与自己达成和解。”

而促成这个契机的就是你,伊兵卫道。

“所以这算是你的功劳。”

“我只是听他讲故事而已。”

“可是,仔细想想,为什么松田屋老板选中你?”

前天伊兵卫才说过,他们心中的悲伤相通。

——小姐,您是个善良的人。

藤吉温柔的话声在阿近耳畔响起。

——我果然不该对您说这种事。

之前藤吉神情狼狈地替阿近担心时,瘦削的脸庞更显苍白。

“阿近。”在这声叫唤下,阿近挺直腰杆。

“要是你也像他一样就好了。”

“叔叔……”

“如果你愿意向人倾吐心事,解放自己,一扫胸口的阴霾,便再好不过。应该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不晓得何时会到来。我和阿民只知道情况,但恐怕无法胜任这项工作。你将选中某人,而那人会除去你心中凝结不散的悲伤。”

伊兵卫语调平静却充满自信,阿近差点就此听从他的话。她虽想顺从伊兵卫的建议,又觉得保持这种自私的向往只会徒增罪过,于是紧闭双眼。

细数时日,事发至今已有半年。这段期间我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阿近为此感到惊讶。相反地,另一个受过往紧紧束缚的自己,却觉得怎会只过了半年。

半年前,阿近全力投入家中的旅馆生意,每天劳碌奔波,某天突然有人上门提亲。

有婚事上门,并非什么意外之事。阿近芳龄十七,家中有兄长喜一,不必担心家业无人继承。喜一也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嘲讽,要是你迟迟不嫁,成为难缠的小姑,才真叫人头疼。

阿近也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要出嫁。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截至目前为止,她从未有喜欢的人。接受父母认可的对象合情合理,商家的女儿大多是这样走入婚姻。

前来提亲的,是与阿近家同在山崎驿站经营旅馆的“波之家”长子。事实上,约莫三年前男方便曾谈过这桩婚事。

当时这名长子——良助,素行不端,因沉迷赌博和风月场所,而将家里的钱财挥霍殆尽,父母又哭又骂,直嚷着要和他断绝关系,常把波之家搞得鸡犬不宁,这时有人出点子,说只要娶妻成家,浪子便能回头,于是找上住附近的阿近。

替放荡不羁的公子哥找个新娘,只为帮助他洗心革面,这并非什么奇闻。所以,阿近见父母和大哥对波之家的提亲大表震怒时,心中颇为惊讶。其中尤以喜一最为气愤,他对担任媒人的寄合头(注)滔滔不绝地骂道:我们家阿近可不是灭火员,见儿子耽溺逸乐却无法管束的糊涂父母,及倚赖父母过活、只会终日玩乐的糊涂儿子,要我们家阿近去帮他们擦屁股,想得美!就算菩萨托梦,要我们将阿近嫁给波之家,我也不会答应!阿近不禁看傻眼。

(注:江户时代的官名)

如今回想,阿近那时十四岁,而正值放荡年纪的良助十九岁。倘若阿近年纪稍微大一些,喜一的想法或许会改变。

气得满脸通红的喜一已二十一岁,十八、九岁时他也曾一度放纵,害父母操心。尽管周遭人不断苦劝,只要那股玩劲儿没退,他便绝不罢手。然而,这股热潮总会冷却,真正的男子汉时候一到,便会下定决心戒除。若无法戒除,便一辈子也戒不掉。不等那个时刻来临,看清楚良助是什么样的男人,就要将稚嫩得宛如脸上还留有胎毛的阿近娶进门,让她改掉男的坏习惯,喜一无法原谅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此外,他也对毫无男子气概的良助相当气愤,一个年方十四的小姑娘,很可能因他坠入不幸深渊,他却不当回事。

由于这层缘故,三年前有过那么一场落空的婚事,没想到对方竟然再度上门提亲,仔细询问后得知,这次是良助个人的意愿。

他已完全洗心革面。诚如喜一所言,他的玩心已退。三年前,喜一狠狠痛骂他一顿,他虚心接受,真心为之折服。由于家中同在驿站经商,两人从小便认识,经过这件事,他对喜一大为改观,很想娶阿近入门,叫喜一一声大舅子。

换言之,曾沉溺玩乐的良助,也和喜一一样脱胎换骨,长大成人。

年满十七的阿近,看这样的良助颇为顺眼。这并非一见钟情,但她觉得良助是个不错的对象。所以,这次婚事进行得相当顺利,喜一与良助愈走愈近,还谈到彼此的梦想,打算日后将两家合并,成为川崎驿站最大的旅馆。

然而,正当双方都为这桩婚事感到高兴,想着“该定下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自然定下”之际,唯独某个人心生危险地念头,且此人就在阿近身边。

如今,阿近脑中仍不时浮现那人最后朝她呼唤的脸。

——要是忘了我,决不饶你!

怎么可能忘得了。要真能忘,不知有多轻松。阿近合上眼,蜷缩着身子,僵硬地屏息等候那张面孔消失。

回过神时,阿近感受到伊兵卫的视线,他眯着眼,为帮不上阿近而强忍心中的焦虑。

凶宅

01

松田屋的藤兵卫过世后,阿近留下先前与他交谈时的回忆,恢复原本平稳的生活。

不过,三岛屋的主人伊兵卫身边,自接获藤兵卫的死讯后便起了些变化,不久即演变成令家人和伙计们面面相觑、深感纳闷的情况。

要说究竟有什么改变,那就是访客频频上门。

由于家中经商,原本便时常有人进出,若只是这样根本不足为奇,可是新访客明显不同以往。

首先,他们大多是人力中介商,登门时都会自报名号,表明是应三岛屋老板之邀而来,然后毕恭毕敬地随伙计前往内间。得知这些中介商都是老爷主动邀约,伙计纷纷感到疑惑,因为三岛屋一向只与熟食的中介商往来。

不过,几名客人来访后,那熟识的人力中介商终于也上门。他是个在神田神社下开店的光头老翁,和伊兵卫熟络地商谈约一个时辰(注)后,便准备告辞。三岛屋的掌柜八十助在脱鞋处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注:一个时辰为两个小时)

“灯庵老板。”八十助以老翁的店名称呼他。

“都老交情了,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你今天到底是来和我们家老爷谈些什么啊?”

讲白一点,人力中介商做的是活人的买卖。只要从事着行业多年,便会累积一身其他行业所没有的污垢,甚至是髒油。灯庵老人皱纹密布仍满面油光,站姿精悍背却有点驼,举止虽谦恭客气,可看女人和小孩时不像这年纪该有的眼神,看男人的目光则似打量芋头的分量,带有一股冷峻之气。总而言之,他是个教伙计很不舒服的人物。

灯庵老人此刻犹如潜伏于沼泽的巨鲤,转动骨碌碌的大眼回句:

“哦,原来你们什么也没听说啊。”

光这话声就让人觉得胃里一阵纠结。资深女侍阿岛会皱着眉,以独门大嗓说道。

“既然三岛屋老板没透露,我也不能告诉你们。”

八十助缠住他不放。“不过,最近老爷找来许多你的同行呢。老爷在打什么算盘,难道你不在意?”

“不会啊。”灯庵老人笑道。“因为就是我安排那些人到这里来。”

八十助及躲在暗处偷听两人对话的阿岛、阿近、童工新太,一听他这么说,纷纷竖起耳朵。

“什么?”

“顺便给个忠告吧,八十先生。你若是再不锻炼辨认客人人品的眼力,日后三岛屋愈来愈有规模,你恐怕就当不了这个大掌柜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