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在二月八日或十二月八日,对平时缝衣服断折的针进行供奉的一种仪式。)
阿福歇口气,双肩垂落,视线复又在空中游移。阿近感觉得出,这次她眼神中已无怀念的温情,而带着一股冰冷悲戚。
“然而,愈骇人听闻的事,其实愈平凡无奇。石仓屋也是如此,灾厄并非来自他处,而是一开始就存在家中。”
这是我姐姐和哥哥的故事。
二十年前的初春时节。那天清早,刚满十岁的阿福在石仓屋店门前与住家门口走来走去,引领企盼。姐姐就快到家了。
阿福有个大七岁的姐姐阿彩。只是阿彩从小体弱多病,尤其深受咳嗽所苦,可怜的模样总令照顾她的人难过落泪。
不过,阿彩三岁那年,周遭的人都劝告她父母,说这孩子继续留在江户的话,恐怕无法长大成人,最好让她迁居气候温暖的地方。虽舍不得爱女离开身边,但束手无策地看着阿彩受折磨更是煎熬,两人于是痛下决定。
要将阿彩送往何处,石仓屋原本心里也没谱。幸好有个熟识的布庄老板,说是有亲戚家住大矶,那里终年温暖,不仅柔和的海风有益健康,更不乏营养丰富的食物,建议让阿彩寄住当地。
石仓屋的铁五郎光听到大矶这地名,便担心对方是性格粗鲁的船主,也不听清楚详情便想拒绝,令布庄老板夫妇大为紧张。
“请先冷静下来。我那亲戚是批发商,专做干货买卖。”
仔细一想,日本桥布庄的亲戚,若是批发商倒还说得通,起码比专门统管渔夫的船主合理。布庄老板解释,这家批发商规模不小,在地方上和船主一样吃得开,且颇受住民尊敬。
“她们家的媳妇历来只生男孩,虽不愁后继无人,总缺少那么一点热闹。对方很希望有个女孩,所以一定会好好珍惜阿彩。”
寄宿家庭环境宽裕,石仓屋老板也能减轻花费——这句话略显多余,铁五郎原就打算独立负担阿彩的医药费及大小花费,所以听着有点不是滋味。但他旋即改变想法,对方生活富裕,对阿彩来说应是求之不得的事,若再拘泥为人父的面子问题,阿彩的小命恐怕不保。铁五郎尽管是彻头彻尾的工匠脾气,仍有份商人的才干,很清楚金钱的可贵。
眼前最好接受这项提议,然而,这次却换阿金对他的决定有意见。阿金相当在意“对方想要女孩”这句话,阿彩只是暂住,可依此说法,是不是日后就算病愈也不会放她回来?
“现下担心这种事也没用。”
铁五郎训了妻子一顿,但并非全然不懂阿金的不安。
阿彩就是这么漂亮的孩子。打婴儿时期起,只要抱她出门,人们总会停下脚步,凑过来看她一眼。由于深受病魔所苦,她身子骨瘦弱、脸色苍白,这反倒凸显出秀丽的五官。如今阿彩已三岁,容貌引人注目的程度,可说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周遭便散发着光芒。
最后,铁五郎说服百般不愿的阿金,派一名女侍充当奶妈,陪同阿彩前往大矶。带着身体羸弱的孩子,从江户走上三、四天的路程,在对方来信告知孩子平安抵达前,铁五郎始终夜不能眠。每每想起与阿彩离别的情景,阿金便泪流不止。
阿彩有个之差一岁的弟弟,名叫市太郎。姐姐远赴大矶的半个月后,市太郎突然罹患麻疹。人们常言年幼时不管生什么病,男孩子总是比较严重,市太郎果真病的不轻,几乎丢了小命。他高烧连日不退,阿金都不眠不休地在一旁照顾。
也许是悉心照料起了功效,市太郎好不容易康复,阿金转忧为喜。她不时会反省,怕自己过去只关心阿彩,而疏忽了市太郎。
石仓屋店主夫妇全力投入生意。大矶的批发商夫妇,每月至少会捎来一次阿彩的消息。迁居大矶似乎是个好主意,阿彩接触当地温暖的空气后,没过多少时日,剧烈的咳嗽就像魔咒解除般,不药而愈。起初阿彩会因思念爹娘而无精打采,逐渐习惯周遭人的细心呵护后,也愈来愈少吵着要回家。
每传来这样的消息,铁五郎和阿金总是欢天喜地。然而,两人也常暗自流泪。这不同于离别时的泪水,阿彩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可再过不久,恐怕就会忘记亲生爹娘。不,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等她不再咳嗽后,赶紧接回来不就好了。不,谈这还太早……
一年过去,大矶那边曾试着带阿彩回江户,石仓屋自然没理由反对。他们压抑雀跃的心情翘首盼望,但即将抵达的当天,有人快马前来通报,说是阿彩昨晚突然剧咳发作,停留在驿站无法动身。或许是江户的风唤醒阿彩沉睡的宿疾,很遗憾,这次得就此返回大矶。铁五郎和阿金听了,一时也无言以对。
之后数年间,宛如仪式般,阿彩总是反复上演同样情况。见阿彩在大矶时活泼健康,想带她上江户露个脸,途中必定旧疾复发。猜测或许在品川驿站过夜不吉利,改从镰仓一带雇轿,一口气赶往日本桥,但轿子一来到江户境内,她便狂咳不止,差点没咳出血,吓坏随行众人。
那么,春暖时节如何?秋高气爽的日子呢?两家人改变季节,挑选吉日,一试再试,结果仍是一样。阿彩始终无法踏进江户半步,不知不觉也年满八岁。
虽仍是不解世事的孩童,阿彩已能以言语向养父母明确传达想法和身体状况。
“我不想回江户。”某日,她清楚地说道。
信差多次往返江户与大矶,阿彩决心长住大矶。阿金忍不住嚎啕大哭。
阿福是小阿彩七岁的妹妹。换言之,阿福在阿彩确定留在大矶那一年降生人世,所以她自小便没见过这个姐姐。
铁五郎和阿金并未放弃阿彩,不过也有所觉悟,为了她的幸福着想,不能坚持带她回江户。尽管分居两地,她依然是爹娘的孩子。
两人对阿福投注所有的关爱,借此摆脱心中的落寞。哥哥市太郎也很疼爱小六岁的阿福,兄妹感情十分融洽。不在家的姐姐,那光辉耀眼的美丽容颜,加上可能命丧诅咒般的咳嗽病,展现出尊贵又脆弱的形象,时时飘荡在石仓屋四口之家的生活外围。
终于,阿彩在十七岁那年,真正地返回石仓屋。
03
“那天的事,至今仍历历在目。”
谈着过往时,阿福仿佛恢复为昔日在家门口,衷心盼望素未谋面的美丽姐姐归来的少女。眨眨眼,回过神,重返现实身份后,她那微撅的可爱双唇(想必这也是阿福少女时代便具备的魅力之一),瞬间像含着什么苦涩之物般,浮现痛苦的线条。
“世人都说,只有男性才会对美女趋之若鹜,其实不然。”
阿福继续道:女性也常倾心于美女。
“心里不由得为之震撼、无限憧憬,希望也能和对方一样,但她的美,连同自己在内,谁都及不上。这是理所当然,她深受神明眷顾,是上天别出心裁创造出的美人。我当时如此深信不疑。”
阿近暗想,唯有裁缝店老板的女儿,会以“别出心裁”来形容女子之美。
阿福目光垂落膝头,迟迟没接着说下去。先前,滕吉和越后屋的阿贵发生过这种情况,阿近也有切身经验。为了陈述过往而回想往事时,反遭唤起的记忆压制,话哽在后头无法言语。
“见到姐姐时,您的心情如何?”
阿近出言催促,想唤醒阿福。阿福仿若从梦中苏醒,抬起脸。
“令姐就如您想象中那般漂亮,对吧?”
在阿近的反复询问下,阿福微微颔首。
“夕阳西下后,她终于抵达家中,比预期晚许多。家母原本担心她在途中又身体不舒服。”
听说是阿彩踏进江户后,为热闹街景吸引,忍不住东逛西瞧,才耽误了时间。
“当时已是华灯初上,但不骗您,姐姐身影出现时,周遭顿时为之一亮,完全不需要蜡烛或座灯。没错,在我眼里确实如此。”
阿彩身穿华丽小菊图样的和服。少女阿福看来,每朵小花的色彩,都鲜艳地映照在姐姐白净脸颊、纤细头颈及手腕内侧晶莹剔透的肌肤上,微微散发着光芒。
——你就是阿福吧?
这是阿彩的第一句话。她微屈双膝、弯下腰,配合阿福双眼的高度,以甜美如蜜的嗓音唤道。
——我终于回来了。我是你的姐姐喔,从今天起,我们好好相处吧。
阿彩尚未换下一身行装束,双脚也满是尘沙,阿福仍不由自主地伸手紧紧抱住她,鼻尖旋即传来一股花香。
“嗯,真的是芳香四溢。”阿福轻声道。“姐姐就这样回到石仓屋。”
阿彩完全重拾健康,之前无法摆脱的喉病已消失无踪。如今气色红润、秀发乌黑油亮,举止优雅且充满朝气,甘醇的话声中搀着年轻女孩的活泼。
细问之下才得知,原来这次是阿彩主动提出想回江户。大年初一,在大矶的养父母家以屠苏酒祈愿长寿时,阿彩浅酌一口便将朱漆酒杯搁在一旁,接着说:今年春天我想回江户。我没事了,一定能平安抵达。叔叔、婶婶,麻烦你们派人到江户传达此事。而后,阿彩重新端正坐好,毕恭毕敬的行礼,神情看不出一丝迷惘和不安。
养父母家大为惊诧。毕竟自阿彩三岁到十七岁一来,他们一直悉心照顾、百般呵护。身为养父母,嘴巴上虽没明讲,但也想过将阿彩娶进门。这么一来,江户那边不会有怨言,阿彩应该也不会有意见。毕竟,九年前是阿彩亲口表明“不想回江户”。
那为何现在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呢?比起讶异,更觉狼狈伤心。也难怪他们往坏处想,任务或许有什么原因,令阿彩不愿留在大矶。
阿彩看穿了养父母的心思,任凭追问也不为所动,即使他们苦苦央求,仍不改变决定。你说没事,可是你怎能确定?自己的事,我当然清楚。你不是不想回江户吗?八岁时,我像遭到诅咒般,一靠近江户便会旧疾复发,才哭哭啼啼做出那样的决定。我总想着,若能回那怀念的老家,当然要回去。可是,这次或许会发生同样的情形啊。请不必操心,也不必烦忧,我心里很笃定。
阿彩原本就只是寄住在这里,本人都这么说了,养父母也没理由阻拦,但心中难免保持一丝希望。阿彩离开石仓屋多年,如今回去住的习惯吗?石仓屋或许会劝阿彩留在大矶生活。
然而,石仓屋并未做出这样的回复。身为阿彩的父母,他们当然是敞开双臂欢迎。大矶的养父母只能饮泣吞声,强颜欢笑的送阿彩回江户。
话虽如此,石仓屋方面也不是一点都不担心。离家十四年,确实是段漫长的岁月。
不管是二十四年或三十四年,对铁五郎和阿金都没有影响,因为他们是孩子的父母。但,不记得阿彩长相的弟弟市太郎,及仅从大人谈话中晓得有阿彩这姐姐的阿福,心中会是何种感受?与其说是亲姐姐自疗养地返回家中,不如说是由他处嫁进一个陌生的姑娘还较为贴切。当然,石仓屋里没人会瞪大眼睛紧盯阿彩,琐碎地挑剔她拿筷等举动。只不过,日常中就连拿筷子这类细微的差异,都会如鲠在喉般令人在意。
若是阿彩和弟妹不合……
阿福哭着抱住阿彩的那一刻,石仓屋在欢天喜地之余,也为此担忧得心底隐隐作疼。特别是母亲阿金,更烦恼得夜里辗转难眠。
然而,一切只是杞人忧天。
不到十天,阿彩便已适应家中生活,别说离家十四年,看起来离家十四天都不像。
石仓屋有许多阿彩不知道的习惯,不认识的人也不少,但阿彩马上便弄清楚这一切。她熟记人名和长相的速度之快,连身兼商人和工匠的铁五郎也惊讶不已。众多的裁缝师傅,她一眼就能分辨,下回便能亲切的叫出对方的名字,且准确无误。若有人提到她不在家那段时间的事,她也不会流露厌恶或落寞的神情,甚至还开心的央求对方继续讲,进而打入对方的圈子。
另一方面,有关大矶的点点滴滴回忆,阿彩同样也白说不厌。她的嗓音时而甜美、时而轻快,相当悦耳。提到多次想返回江户,来到江户外围却不得不折返的往事,她总是语中带泪,引得闻者动容,但最后都不忘加上一句:
“不过,我终究回来了。”
看到阿彩开朗的表情,众人也纷纷拭去泪水,展露笑颜。
此外,对石仓屋而言,最重要的事阿彩有双巧手。虽听的她在大矶时只学过一般女红,缝缝衣服不成问题,但拿起针线时那利落的手法,一些刚入门学艺的学徒根本望尘莫及。而最诧异的莫过于市太郎,因为他十岁左右接受铁五郎的调教,直到十六岁才真正拿着量尺坐在裁缝机前工作。
“大姐的巧手和爹不相上下,果真是遗传。”
市太郎天生一副好脾气,过去不论铁五郎怎么臭骂他,或用量尺打他,也绝不顶嘴,只默默勤练手艺,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嘲讽铁五郎。
“爹,或许您很快会被大姐追过,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您有什么能教的,最好对我和大姐倾囊相授。即使我学不透,无法继承您的手艺,大姐也一定没问题。”
市太郎口吻中充满毫不保留的爱慕和尊敬。铁五郎也认同儿子的想法,所以并未叱责他“说什么大话”。
“别输给你大姐啊。”铁五郎勉强应了这么一句,市太郎爽快的笑道:“输给大姐我也不在乎,谁叫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姐。”
之前担心两人合不来,根本是多虑了。市太郎宛如遇上意中人,而阿彩也很喜爱弟弟认真又温柔的性情,总不忘帮忙这个家中未来的继承人。不知该说他们是声气相投,还是情同连理。转眼间,姐弟俩已变得相当亲腻,周遭人看的啧啧称奇。
于是,笼罩石仓屋十四年的乌云,就此云开见日。阿彩回来了,不光是身躯,心也一起返家。或许,阿彩从未离开石仓屋,在这段岁月中,她的灵魂一直都留在石仓屋。
阿彩的美貌深深吸引人们的目光。回到江户才短短数日,似乎又更为艳光四射,不久便陆续有人上门提亲。不知是谁从哪儿听来的,也不知是如何传开,消息流通之快,令石仓屋众人应接不暇。但阿彩打一开始便拒绝婚事,连听都不愿意听。
“我好不容易回到爹娘身边,暂时还不想嫁人,难道不行吗?”
怎么会不行呢,铁五郎原本一度起劲地谈论婚事,最后却告诉阿彩,你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阿金较懂人情事理,训了丈夫一顿,但心里其实和丈夫一样,舍不得阿彩出嫁。
“既然如此,招赘不就得了。”
市太郎在石仓屋大伙前面提议。他是家中的继承人,也是铁五郎师傅的大弟子,讲这种话恰当吗?现场的伙计和师傅顿时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市太郎仍是一脸不在乎。
“我迟早会娶媳妇,到时候就有两对夫妻守住石仓屋的生意。这样不是很好吗?店里会多出一倍的力量。”
所以姐姐的夫婿,要选和我气味相投的人,而我也会挑个能与姐姐和睦相处的媳妇。
“就这么办吧,那一定很愉快。”
阿彩以振奋的话声应和,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这时,因年纪相差悬殊而被晾在一旁的阿福插嘴说“那我也要”,逗得众人发噱。阿彩将阿福抱到膝上。
“对啊,阿福也招个夫婿,一直留在家里吧。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块儿。一起让石仓屋更加繁荣兴盛吧。”
据说在阿彩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人偷偷画了她的肖像,四处流传。那幅画贵的离谱,石仓屋裁缝西施阿彩的笑容确实光彩夺目,甚至有传闻道,日本桥小松町的石仓屋夜里都不点灯。
“当时我正值上私塾的年纪。”阿福吁口气,端起阿近为她重泡的热茶啜饮一口,接着道。
“除了读书写字外,身为女子也得到别人家学习礼仪规矩才行。可是我讨厌那样,我想待在家里,陪在姐姐身边。我一再央求母亲,常唤来一顿痛骂。”
阿福几乎整天黏在阿彩后头。
“我像跟屁虫,成天‘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从起床到就寝,无时无刻都腻在一起,连吃饭喝汤也不分开。”
阿近心想,那应该是幅很美的景象。貌美如花的姐姐,配上天真可爱的妹妹。
“于是,姐姐天天送我上下学。我坚持只要姐姐陪同,便乖乖上私塾。”
但站在石仓屋的立场,绝不能让她俩单独出门。这样太过随便,且危机四伏。
“因为难以预料有谁会追着姐姐跑。即使家母或女侍陪同在旁,她外出买个东西,照样会遇上递情书的仰慕者。”
资深裁缝师傅中,有个名叫宗助的男子。他个性温柔、沉默寡言,不过外形粗狂,长相有点可怕,当时已年近五十。在石仓屋里,他的手艺仅次于铁五郎,尽管工作忙碌,仍负责接送两姐妹。
“不过,宗助既没退休,也不是吃闲饭的人,身为家里的裁缝师傅偶尔也会忙不过来。这时候,就由哥哥护送我们。”
不过啊……阿福低着头笑,双肩微微摇晃。
“这么说或许有自夸之嫌,但哥哥确实有张俊秀的脸蛋,也有很多姑娘追着他跑。所以,情况演变得更麻烦。”
一对貌美的姐弟亲密地边走边聊,天真可爱的妹妹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张大乌黑的双眸仰望着姐姐和哥哥。
“难怪路人都会转头多看几眼。”
“不只转头看,还跟着走。”说道这里,阿福又笑了。“他们也像跟屁虫一样。”
“真叫人羡慕。”
“小姐,您也是如此吧?”阿福开玩笑地睁大眼、微微挺身,朝阿近上下打量。
“一定有人在追求您,甚至尾随在您身后。只不过,您似乎都没发现。”
这不会是故意的吧,阿福装糊涂似地补上一句。
这时,她手中的茶碗倾斜,沾湿了手指。她搁下茶碗,优雅的取出怀纸擦拭手指,低语道:“我真的是笨手笨脚。”
阿近并未因这玩笑话生气而想还以颜色,只是调皮的问:
“阿福小姐,您与令兄市太郎先生感情很好吧?”
“是啊,”阿福颔首应道,“他很疼我。”
“这样您不会嫉妒吗?在您和温和的哥哥之间,突然插进漂亮的姐姐——两人的相处如同和您在一起般融洽,不,也许远远超过。您不会吃醋吗?小孩子常有这种情绪。”
阿福的视线停在阿近脸上,表情倏然消失。阿近以为惹恼她了。
阿福眨眨眼,原本折好准备收进怀中的怀纸,在她手中捏成了一团纸球。接着,她望向自己的拳头低语:
“我才没妒忌呢。看哥哥和姐姐互相友爱,我也很高兴。”
既然如此,为何目光这般晦暗?阿近微感讶异,只见阿福握拳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要是能妒忌就好了。”
倘若有谁介入其中……她沉声道。仔细一看,阿福紧咬着牙。
“介入?”阿近反问,这下换她收起脸上的表情。之前阿福的故事中,依稀有句相应的话——冷静一想,夫妻倒另当别论,形容姐弟间的感情,这话不太妥当。
没错,就是“情同连理”。这不是比喻男女相爱的用语吗?
阿近一阵心神不宁,难道……
阿彩回来后,石仓屋的担忧已除。秀丽聪颖的三姐弟身上,不该残存任何阴影。
然而,阿福却说石仓屋最后走上灭亡的命运。
“小姐。”
阿近应声“是”,全身紧绷。
阿福的眼神飘忽。踏进黑白之间后,潜伏在她体内的黑暗之物终于逐渐显露。为之前的故事重新上色的时刻到来。
阿福的话声和她的眼神一样,微微颤动。
“您认为世上有姐弟演变成恋人的吗?”
04
之前令阿近心神不安的疑惑,既非胡思乱想,也非过度臆测,而是直指核心。
这不是能够轻松回答的问题。
黑白之间里,一股冰冷的沉默轻轻流进对坐的两个女人中间。从和阿福会面的那一刻起,阿近便莫名有种亲近感,仿佛与年长几岁的儿时好友久别重逢般轻松自在,直到现在才恢复为原本的自己。阿福是说故事的人,阿近是聆听者。阿近得出言诱导,尽力地问话,阿福则要努力地说故事。最后,不论引导出的故事有多丑恶,阿近都需概括承受,这是黑白之间的规矩。
“您确定……真有此事?”阿近问。
“如同先前再三强调地,姐姐是个闭月羞花的大美人。”
在两人之间凝聚不散的冰冷气氛包围下,阿福细声补充。
“家兄市太郎待在她身边,想必也为她的美而陶醉忘我。”
可是,一般的姐弟不都会自制吗?
像我也是——阿近的心思蓦然从阿福身边移开,反观自己。不管怎么,喜一永远只是哥哥。松太郎犹如兄长,毕竟不是亲哥哥、而尽管对松太郎怀抱淡淡的爱慕和憧憬,阿近仍明白他并非恋爱的对象,因为父母告诫过她。
即使是孩子,只要交到便能明白。虽然理解的方式有误,还是会接受这个道理。当中的区隔即在此。
“出生后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懂事前便已习惯姐弟的分际——这讲法或许有点奇怪,不过,我认为只要建立起姐弟的关系,就不会发生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