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立场,原本就不可能与阿近结为夫妻,这点我心知肚明。但我不在乎,我将人生交付给这个女人。为了让她幸福,我甘愿当她的影子,不求任何回报,吃再多苦也毫无怨尤,全心全意地陪在她身边。我决定奉献一生,这是我报答丸千恩情的方式。
所以,尽管被当成外人,我仍祝贺阿近,向面目可憎的良助低头,请求他让阿近幸福,然而……
这算什么!
良助的粗言秽语我还能了解,也做好心理准备。可是,阿近呢?
倘若她和良助一起嘲笑辱骂松太郎,好歹算是清楚地做个了断。要是她践踏松太郎的心意,弃松太郎如敝屣,倒也称得上干脆,即便会演变成松太郎离开丸千,松太郎也没资格憎恨阿近。那全是他一厢情愿。
但是,阿近未偏袒良助,也没规劝良助。良助叫她安静,她就闭嘴,默默看着良助痛骂松太郎。
最后,良助在她面前遭到杀害,她既不恨我,也没骂我。非但未逼问我原因,也没哭着向我道歉,只说了句“救命”。
她仅仅在乎自己吗?光想当个乖孩子,甚至不想让松太郎憎恨她。以为一句“救命”松太郎就会原谅她,以为这样行得通。
松太郎醒悟,阿近根本不值得他动手。为这种女人嫉妒、疯狂,甚而气得失去理智、杀了良助,他替自己感到悲哀。为这种女人,他在丸千这段漫长的忍辱岁月瞬间化为泡影,实在情何以堪。
于是,他选择一死。
所幸,阿岛的态度并未因阿近的告白有任何改变。她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感觉深不可测,叫人有人害怕。不过,阿岛比阿近见过更多世面,深谙人情世故,且身为一名伙计,她拥有不输叔叔婶婶的本事,这中间的分寸自然拿捏得宜。在阿岛“阿近小姐、阿近小姐”的叫唤下,阿近也忙碌地埋首工作。
然而,就在阿近于“黑白之间”吐露秘密的两天后,发生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一名丸千的常客、与阿近有过一面之缘的商人,造访了三岛屋。听说是丸千委托他回江户的时候,顺道绕往三岛屋,告知喜一将来见阿近。
婶婶阿民招呼那商人,端出茶点款待,并以礼物相赠,隆重答谢过对方后,才送客人离去。婶婶也叫阿近出来露脸,但阿近推三阻四,最后还是没露面。
商人当然也知道丸千发生的那起惨案。
——只要阿近小姐一切安好,不必勉强她见我这张老脸。请夫人代我向小姐问候一声。
他也很客气地避开尴尬场面,并未久待。
阿近十分困惑,甚至有点生气。如今大哥还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提到喜一,阿近心中当真是千头万绪、百感交集。阿近深知大哥非常关心自己,也为让他如此操心感到过意不去。但另一方面,阿近亦觉得大哥的存在无比沉重。
惨剧爆发后,喜一多次向阿近磕头道歉。你没有错,松太郎会失控,都怪我之前在你和良助婚事破局时,率先搬出松太郎,四处宣传要将你嫁给松太郎,令松太郎萌生妄念。松太郎什么也没说,也没出面加以否定,就这样挂记在心。以至于后来情势大逆转时,他才会恼羞成怒。
无论对方立场再卑微,拿着根本不打算施舍的宝物在他面前晃荡,宣传早晚那会给他,因此心生欲望也是理所当然。可惜我不懂这个道理,一直以为松太郎明白自己的分量,是我太看轻他了。
说起来,你算是遭受鱼池之殃。错在丸千。而这当中,最为罪过的人就是我,可是一切惩罚却由你一人承担。大哥对不起你,我深感羞愧,甚至不敢正眼看你……
在激动落泪的喜一面前,阿近连张嘴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垂首不语。
哥,不是的,你想错了。我嫁不嫁人与松太郎先生无关,其实他很清楚自身的轻重。他气得失去理智,并不是我要和良助先生结婚的缘故。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就算如此反驳,喜一也不会懂吧。即使他当时在场逐一聆听三人的对话,依旧无法明白松太郎为何疯狂。喜一只能以他的观点去了解松太郎。
但喜一仍徒劳伸出手,想抢下阿近沉重的包袱,由自己背负。假如这样就能卸下重荷,阿近将更为愧疚。任谁也无法洗去她的羞愧,喜一完全没看出这点。
面对各个,阿近的心情宛若系着一条缝制失败、半长不短的腰带,绑成大结不够长,解开打成小结,却剩下一大截。喜一坚称能绑好这个结,认为腰带很适合阿近。不过阿近十分清楚,要是相信喜一的话,这条解开的带子迟早会绊倒她。她知道腰带剩余部分怕打着腿部有多烦躁,总有一天自己会想一把扯下。
阿近的父母不似喜一那般多花,两人将工作交给喜一处理,终日为阿近担心落泪。即使如此,阿近的心绪仍在同一处大赚,她只能远离双亲和哥哥。
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说想见阿近,且一定会来。这就是喜一的体贴。没办法,只好逢场作戏,努力装出充满朝气的神情,展现享受江户生活的模样,让喜一安心。在三岛屋卖力工作期间,尤其是接待前来黑白之间倾诉奇异故事的客人时,阿近累积许多难得的经验,有自信能临机应变。阿近轻叹一声,抱定主意。
川崎驿站到江户的距离,一天便可往返。喜一不知何时会来,是今天,还是明天?阿近一直惦记着。不知不觉间,三、四天过去,事情发生在那商人捎信息的五天后,一早起床,叔叔伊兵卫便将阿近唤去,不为别的,自然是伊兵卫邀请到黑白之间的第三名客人。
“不,应该算是第四名客人,因为你是第三个。”
伊兵卫神情认真的更正道。
阿近难掩惊讶。她已察觉伊兵卫想出这“奇异百物语”的点子,并指派自己当聆听者的用意。人世间存在着许多不幸,有形形色色的罪与罚、各式各样的偿还,伊兵卫不以一般的方式说教,打算让阿近借着倾听别人的经验,了解并非只有她拥有黑暗的过去。
有结果看来,阿近终于能够向阿岛吐露往事。虽未因此获得解脱,但将负荷的重担转化为言语后,她也看清楚压在背后的东西的真貌。这确实有意义。
伊兵卫的点子相当成功,可是为何又找来新客人?
阿近脸上不禁浮现疑问,叔叔莞尔一笑。
“目前你才见过两名客人,不是吗?而当中,越后屋的阿贵小姐至今仍封闭在自身背负的可怕牢笼里。”
还不够呢,伊兵卫直言道。接着,表情突然为之一亮。
“对了,提到越后屋,从那之后,他们的少爷清太郎先生似乎很关心你,说是担忧小姐为此受到惊吓。”
清太郎曾多次派人转告伊兵卫,希望有机会请他们品尝江户美食,聊表歉意。
“我猜你暂时没心情到外头,所以一直没回应。不过,你要是顾忌太多的话,对方也会有所顾虑,况且人家有这份心,应该高兴才对。我会回复对方很乐意接受招待,你也陪我一起去吧。”
伊兵卫开心的补上一句,偶尔也到外头看看嘛。
“帮你做件新衣服吧,阿民应该会很起劲。”
“比起请客吃饭,我反倒较担心阿贵小姐后来的情况。”
越后屋果真造了间牢房,将阿贵关进里头吗?
“等你见到清太郎先生,再当面问他不就得了。”
“叔叔,您能帮我问吗?”
“详细情形我又不清楚。而且,像这么露骨的事我说不出口,你自己问。”
伊兵卫只留下一句“客人未时就会到啰”,便迅速起身离席。
阿近用完午餐,准备从女侍的身份转换成黑白之间的聆听者时,心中一时感到迷惘。当初前来江户时,婶婶本想为她购置数十件新衣,但阿近百般恳求地挡下此事,所以现下她身边能见客的体面衣物实在少得可怜。
阿近曾穿着听曼珠沙华故事的衣服,前去为松田屋的縢兵卫吊唁,总觉得不太吉利。至于和越后屋的阿贵见面时穿的衣装,更登不上台面。排除这两件及其搭配的腰带后,只剩两套。其中一套是阿民执拗为她做的新衣,可阿近总觉得过于华丽。
阿近这不行、那不好地犹豫半响,最后选了件颜色朴实的雁金文和服。雁是秋天特有的景致,看起来沉稳大方。这是母亲喜欢的衣服,阿近离家时,母亲特地以此相赠。阿近不禁想起,当时喜一还嫌“这太像遗物,实在不吉利,别送衣服”。母亲却说,我不能随行,希望至少衣服能陪在阿近身边,仍悄悄让阿近带上。
阿近猛然一阵心痛,不晓得爹娘一切安好吗?将阿近送往江户后,母亲是否一想到她就潸然落泪?父亲明显苍老许多,不时会干咳,实在令人担心。
得知喜一要来,阿近只觉得麻烦,她对自己的冷漠无情感到有些惭愧。等见到大哥后,先问爹娘的近况吧。
她选择搭配暗蓝底加深条纹的博多织腰带。听说在江户十分普及的博多织腰带,内里织有法器独钴(注:金刚杵的一种)与花盆的图案。在黑白之间聆听不详的悲戚故事时,增添一点法器图样总是好的。
她揽镜自照,轻抚发髻,整理仪容。由于发圈上亮丽的绣花有些碍眼,她换成一条素面的,而后穿上白布袜,往黑白之间走去。
前头走廊传来阿岛的话声,像是正要领客人进门。在这里碰面不免尴尬,所以阿近刻意慢客人一步,驻足于走廊的转角处。
阿岛语气和悦的问候:“真是久违了。”
“几年没见啦?十年有吧?”答话的是名女客,嗓音听起来比阿岛年轻。
“时间没那么短,大小姐,都过十五年了。”
阿近并非故意,却演变成站着偷听的情况。来客似乎与阿岛熟识。既然唤她为大小姐,可能是昔日阿岛帮佣的店家千金。不过,感觉两人没有尊卑之分,相处得极为融洽。
“原来经过这么长的岁月啊,阿岛都没变。”
“大小姐才是漂亮依旧。哎呀,我真是的,不能叫您大小姐,该改口称呼夫人。”
“会叫大小姐的,也只有阿岛你了。你可以永远叫我大小姐没关系。”
两人爽朗的笑着,“请往这儿走”,交谈中伴随阿岛拉开黑白之间纸门的声音。
“请稍候片刻。”阿岛行一礼后退出房外,阿近一直等着这一刻。她猛然探出头,阿岛不禁大吃一惊。
“啊,大小姐。”
阿近竖起手指向唇边,悄声道:“不是吧,要叫我阿近。”
“是,阿近小姐。”阿岛略显慌乱。阿近拉着阿岛的衣袖,将她带往走廊转角。
“今天这位客人是您安排的吧?”
阿岛倒是毫无狼狈之色,摆出“这么快就穿帮啦”的表情,孩子气的吐舌扮鬼脸。
“是的,请原谅我多管闲事。”阿岛其实毋需道歉,这样回答反倒可疑。
“您是不是有话想告诉我?”
“不。”阿岛随即摇摇头。“我没什么要对您说的。只是,之前听过大小姐的故事后,想到另一个故事,我便去拜托那故事的主人。”
没料到对方很爽快地答应前来赴约,阿岛微微朝黑白之间行一礼。
“她本人应该也会告诉你,但我在此先说。十五年前我还年轻时,她是我工作店家的千金。”
“如今一切都已处理妥当,那位大小姐也过着幸福的生活。所以,我没顾虑太多就直接登门拜访,提出请求。”
“你们一直有往来吗?”
阿岛莞尔一笑,“纯粹是大小姐与女侍的关系,算不上什么往来。不过,我很清楚大小姐的生活情况。”
听她这么说,阿近似乎有些担心。
“总之,请和她见个面。”阿岛语毕,侧头仔细端详阿近。
“现下我才发现你们还有几分相像。我指的不时容貌,而是气质。”
她绕到阿近背后,双手轻轻推着她走。
“快去吧,阿近大小姐。”
与客人会面后,阿近显示恭敬地致歉:“让您久等了。”
对方身穿鳞纹的华丽和服,发髻上插着两支大龟甲发簪。这种最近风行的发型,深深吸引阿近的目光。
对方开心地眯起眼睛。“家人都骂我老跟着流行跑,是个没规矩的媳妇。”
她笑起来双眼眯成细线、眼角下垂,再搭配丰满的双颊,犹如画里的富态女子,和我一点都不像,阿岛姐也真是的。阿近不禁暗自苦笑。
“谢谢您专程前来。”
阿近手抵地面,低头行一礼。
“我知道这房间的用途。请叫我阿福。”
即使是假名,也取得很贴切。
“对了,您是阿近小姐吧?”
“是的,我是阿近。”
“您平常会用镜子吗?”
刚刚才找过镜子,阿近点头回答“会”。
“这倒是理所当然,不过,我有点担心……”
阿福指尖轻抵下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年约三十岁——穿着带有替女人除灾解厄意味的鳞纹,或许正值大厄之年(注:女人三十三岁),但她的动作像少女般轻快可爱,穿起来很合适。
“因为听过我的故事后,您或许就不爱照镜子了。”
阿福的故事于焉展开。
02
阿福出生于日本桥小松町,家中经营裁缝店。店名为“石仓屋”。
“新场桥旁,河对岸有座细川越中守大人的宅邸。多年来,我们一家获准在细川大人的宅邸进出,所以父母总会提醒,睡觉时不可脚朝宅邸。可脚朝另一边,又是一间布庄,且外濠对面的武家宅邸更多,当中也有我们的客户。”
因此,以头朝日本桥、脚朝京桥的方向铺床,成为这家人的习惯。
“脚总得伸向某个方位才能睡觉,这也没办法。不过,明明同样是江户的桥,我们却把日本桥看的比京桥重要,于是在石仓屋形成一种独特的讲法,只要一吃亏便会说“受到京桥般的待遇”,当然,这在别处完全不通,就像我们家独有的暗语一样。”
话虽如此,懂这暗语的人可不少。尽管裁缝店的规模有大有小,但石仓屋算是个大家庭。
“家父是第三代当家。那是石仓屋的鼎盛期,光旗下裁缝师傅便有十五人之多。”
除了缝衣服、外褂、裙裤等裁缝店常接的生意外,石仓屋也常缝棉被。看在外行人眼里,不会觉得这需要像裁缝衣服那样的复杂伎俩,其实此工作极为困难,棉被出自不同裁缝师傅之手,睡起来的感觉也大相径庭。
“尤其家父缝棉被的收益,在江户可说是数一数二。正因如此,店里才会生意兴隆。”
父亲名叫铁五郎,石仓屋历代店主都沿用这个名字。这也是设立商号的第一代店主,即阿福曾祖父的名字。
“缝棉被的裁缝店,屋号为石,店主为铁。”
阿福伸指抵在唇边,模样可爱迷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我老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净是些硬邦邦的东西。当中并非有什么特别的典故,仅是因为我曾祖父是上州石仓人。他原本是个一贫如洗的佃农,后来没办法糊口,只好到江户来。据说本名叫锹五郎。”
对了,附带一提——阿福眼神淘气。
“家母名叫阿金,还真充满铜臭味。”
阿福的嗓音相当悦耳,阿近频频点头,听的很入迷,却也开始有点担心。“阿福”应是她临时取的假名,可是“石仓屋”听来煞有其事。只要凭着这些描述,便能马上到日本桥通町一带确认石仓屋的所在地。
阿福似乎看出阿近心中所想,微微一笑。
“石仓屋已不复存在,”她柔声道,“由于发生某件事从此灭亡。那也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这么听来,仿佛失去的不是一家店,而是一整个家族或藩城。那是与阿福的轻松口吻极不搭调的刚硬用语。
“没错,就这样灭亡了。”阿福重复一次,“我父母想必也很不甘心,但石仓屋继续留在世上也绝不会带来好事,这结果反倒适得其所。”
阿福的语气悲叹中带有看破一切的坚强。她像发现什么怀念的过往般,视线在榻榻米上游移。
“不愧是气势有如旭日东升的三岛屋,连榻榻米边线也用上好的纺织品。”
深蓝色加上金银变线交织的镶边,想必因为这是待客用的房间。在阿福提起前,阿近并未特别留意此事。叔叔婶婶应该也一样,都是交由榻榻米师傅处理。
“这地方叫‘黑白之间’对吧?我是从阿岛那儿听来的。”
阿近颔首,并告诉阿福,店主伊兵卫会邀棋友到此对弈。
“那么,下次换榻榻米时改为黑底银边的款式,不更合适?摆饰和挂轴不妨也采用黑白两色,或仿照围棋的造型。”
对了,阿福丰润的脸上又浮现笑容。“我想起石仓屋也有个孩子和年轻伙计都很害怕的‘黑之间’。那房间的榻榻米外缘正好是黑色……”
而在那里缝制的东西更是糟糕,阿福接着道。
“家父曾以完全没掺混的黑绢做出纯黑的棉被。”
据说是客户特别订做。
“我当时年仅五岁,详情是长大后才得知。此事一直在家中流传。”
雇主是武士之家,连阿福也不晓得其家名,但似乎身份不凡。当初下订时,对方家的江户留守居(注)还专程前来
(注:江户时代,诸大名于江户藩邸所设立的职位。负责与幕府洽公,或是与他藩之间的事务交流。)
“不找裁缝店的人到家里,而是客户亲自前来,可见这事办的相当隐秘。”
“纯黑的棉被有什么用处?”阿近不禁感到好奇。
“长期卧病的人,光看到黑被就会浑身不舒服。”
是啊,阿福用力点头。接着,她像爬遭人听见似的移膝向前,悄声低语。阿近在她的诱使下,不由得侧耳细听。
“这么做另有用途。我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当中的含义。”
小姐仍待字闺中,这事本不该告诉您。阿福更小声地补上一句。
“不过家母常说,再不好的智慧,也能够长人见识,所以我还是告诉您吧。皮肤白皙的女人躺在黑色棉被上,会更显晶莹剔透。”
阿近先是一愣,意会后顿时一脸狼狈。阿福则恶作剧似的一脸开心。
“一般情况下,想成仙女人最美的肤色,得用朱鹭羽毛的颜彩,或淡淡的暗红。但肤色若特别白净,则以黑色襟底效果最佳。”
嗯……阿近有些不知所措。
“对方严格定下完工的日期,且特意吩咐要包裹得密不透风,让人看不出里头是什么东西,再送进外宅。当然,不准外泄此事。”
尽管阿近到江户的时日尚浅,可她也知道大名家的主宅与外宅作风大不相同,因为三岛屋也同武家做生意。主宅重规矩礼仪,行事严谨;至于外宅,由于大多建于江户外郊,所以不拘小节,处事较随便,有时甚至会有败坏风纪之举。
“武士大人是为肤光胜雪的爱妾特别订制的吗?”
眼前虽没难为情的景物,但脑中涌现的想象,令阿近的视线不晓得该往哪儿摆。阿福不理会困窘的阿近,以天真无邪的口吻继续道:
“或许是利用这样的女人,从事某项重要的接待工作呢。因为对方下订时提到,此事关系藩内的兴衰。”
倘若是留守居暗中前来,并透露此话,那么后者的可能性颇高。
经此一提,阿近才想到,曼珠沙华的滕吉造访黑白之间当天,三岛屋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伊兵卫和阿民出门前曾谈及,武家的顾客堀越大人突然有件要进的装饰工作,叫两人去一趟。姑且不管与对方家道盛衰是否有关,至少那次的下订看起来相当重要。
阿福并非可以作弄阿近。察觉阿近的困惑后,她便回归原本的话题。
“上好的黑绢,染黑可不简单。您知道这点吗?”
听说必须先以红色为底再染黑,如此可加深色泽。不过,染料分量拿捏不易。假如加上黑色后仍带红,会显得混浊;而红色淹没于黑的话,亦算失败之作。由此便能看出染布师傅手艺的高低。
“况且,布料的价格也不便宜。家父非常用心制作黑绢被,然而成品折好放在房内时,却只是件黑漆漆的棉被。那情景怎么看都不习惯,既诡异又不吉利,不知情的人见着,总觉得阴森可怕。”
老爷做出一件阎罗王的棉被——一度传出这样的流言。“若是阎罗王订的货,应该会派带着狼牙棒的红鬼青鬼前来才对。”阿福笑道,阿近闻言也跟着笑了。
“不过,资深的师傅就算得知详情,也不会当一回事。裁缝店往往会接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订单,多年从事这个买卖,早对此司空见惯。像黑绢被之类,他们听了顶多应句:哦,这样啊。”
除了精工的上等货外,家里的女人都自行缝补衣物,所以裁缝店总是与女性衣物无缘,偶尔才会受托承接这样的工作,或修改旧衣。
“即使客户什么都没透露,也猜得出这种衣服背后另有文章,所以每家裁缝店里都藏着一、两个不可思议的轶闻。请祈祷师或除灵师到店内亦算不上新鲜事,好比小姐家里也会进行针供养(注)吧。那是裁缝店特别重视的规矩,背后隐含着恐怖的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