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阿福突然垮下肩膀,好似顿时失去支撑。

“但是,如今说这些话都没有意义了。”

她状甚疲惫地缓缓抬起头,指尖轻抚不显一丝零乱的发髻。

“因为我对哥哥从未有过这种念头……”她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之色。“只能认为一切都怪姐姐的旧疾。”

那时好时坏,顽强难除的咳嗽病。

“自幼与家人分离,长大成人后突然康复,得以返乡。是的,姐姐的病就是这样,很像在恶作剧吧?与其说是病,更像是诅咒。”

阿福的话仿佛暗指阿彩的病有思想。不过,每当阿彩想回江户,一越过边界,咳嗽便会猛然发作,确实让人不禁觉得冥冥之中有股意志驱使。且在阿彩出落为娉婷美女之前,这病一直潜伏暗处,益发加深此种联想。

“没错,那的确是诅咒。”

阿福恼怒地咬牙切齿道。

“爹娘左思右想,怀疑是我们的祖先曾悲惨殉情,或某个伙计想和我们的祖先结为夫妻却未能如愿,感叹着世事无常,抑郁而终。这些男女的怨念化成诅咒,为石仓屋带来灾祸。因此,一度还频频请修行者或祈祷师到家里占卜及除灵。”

但很遗憾,完全起不了作用。双亲不敢相信,儿子和女儿是凭己意偏离伦常轨道,任情况演变成此种局面。两人肯定是遭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蒙骗迷惑,这是妖魔作祟、是诅咒——病急乱投医的父母仰仗神谕和占卜,却每每期望落空,阿彩和市太郎则冷眼旁观、爱意丝毫无损。

“啊,我话讲的太快了。”

阿福像是要防止冷汗直冒似的,轻轻以手背抵着鼻尖,抬起头。

“两人的行为有异。不管感情再好,姐弟俩未免太过亲密。最早注意到这点的,是石仓屋的众女侍。”

女人对这种事总是眼见耳锐。

“此事后来稍加打听便可得知。不过直觉灵敏的人,从姐姐回到石仓屋的半年后,便察觉当中有些蹊跷。”

当然,尽管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因为这事实在离谱,她们都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打消脑中的揣测,深埋在心里。阿彩逐渐习惯石仓屋的生活,和家人打成一片,与市太郎相处融洽,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愈来愈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伙计心生疙瘩。

冬逝春至,梅雨绵绵、夏去秋来,天寒冬临,又过一年……

阿彩小姐与市太郎少爷似乎好过头了吧?众人的疑惑日益加深。

“可是谁也说不出口。怀疑的对象与内容是两回事,倘若只是女侍之间的流言蜚语倒无所谓——不,就算是这样,如果一时口无遮拦,对方听了不知会作何反应。还是小心为要,老天保佑。”

要是听着误解传言的原意而大为惊讶,引发某些女侍对大小姐和少爷产生不堪的臆测,一旦消息传进铁五郎夫妇耳中,后果难以想象。

所以众人都默不作声、面面相觑,当成是自己想太多或严重误会。

“最后,只有我爹娘毫不知情。”

还有我。阿福伸手按住鼻头,露出苦笑。

“我才十岁,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大姐和哥哥感情很好。我记不太清楚,没办法有条理的说给你听。”

阿近直截了当的问:“当初是谁告诉令尊令堂这件事?”

阿福犹如遭练习用的长枪戳中似的,微微扭动身子。“这个嘛……”是宗助。

“就是护送您去私塾,手艺很好的那名裁缝师傅对吧?”阿福重新坐好,整色颔首。

“他常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两人,于是发现了他们的关系,而且……”她难以启齿的低下头。

“我毕竟还小,记忆很模糊,但曾有几次这样的事……”

阿彩在宗助的陪同下到私塾接阿福,回家路上却松开阿福的手,将她交给宗助,悄悄前往其他地方。这种情形发生过两、三次。

“在外头和市太郎先生见面吗?”

“我猜是约好的,这手法很常见。”

宗助是个好人,他早看出阿彩的行径有异,于是暗自推测:小姐似乎是偷偷去幽会,对方是谁呢?为了店内着想,还是弄明白比较好。不必把事情闹大,就趁小姐外出时,留心跟在她后面吧,得谨慎处理才行。

宗助小心翼翼跟踪,最后得知阿彩的幽会对象时,真不知有多错愕。

“宗助先生当面向石仓屋老板讲明了一切吗?”

阿福眼神一暗,嘴角微微颤抖。

“那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他和我父母谈这件事之前,应该和掌柜及女总管讨论过。”

宗助这才晓得店内其他人也已察觉,却不敢吭声,全都保持沉默。既然如此,眼下就看谁自愿当帮猫脖子系铃铛的老鼠了。

“很久以前,我尚未出生时,宗助有过家室,但一直没有儿女,不久妻子也早一步离开人间。此后,他便一直住在石仓屋,全心投入工作,可说和男女情爱之事最无牵扯。”

这种人的话反倒容易取信于人。且就算惹恼店主夫妇而遭扫地出门,宗助王老五一个,又有一技在身,不愁找不到工作。在这样的判断下,他决定向店主报告此事。

这名刚毅木讷、与情爱无缘的五十岁男子,下定决心直言进谏,没想到造成反效果。

起初,铁五郎和阿金听不懂宗助在说些什么,尽管明白他话中大意,但因过于诧异,一时会意不过来。

渐渐理解是怎么回事后,两人先是驳斥“好恶心的玩笑”,没过多久,铁五郎便不禁勃然大怒,阿金也气得直发抖。

“当时我不在现场,可能在睡觉吧。因为他们不会大白天谈这种事。”

石仓屋主人铁五郎的咆哮声惊人,整座店几乎为之撼动。

宗助,你这家伙是疯了吗!

依石仓屋店主夫妇来看,这不仅是唐突之举,更是下流的告密,触人霉头。好不容易重回怀抱的美丽长女,与日后将继承家业的长子,两人间竟然有乱伦的关系。而且此事还是出自宗助这个深获铁五郎信任,手艺过人的工匠管家之口,也难怪他会气得七窍生烟。

“家父大发雷霆,对宗助拳打脚踢,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冲突爆发时,阿金缩在一旁,吓得面无血色。

“要不是掌柜急忙冲过来阻止,家父恐怕会将宗助活活打死。”

宗助从此卧病不起,完全无法下床。目睹铁五郎发怒的可怕模样,其他伙计都吓坏了,没人敢替宗助说话。

关于阿彩与市太郎那乱伦的传言,也就此悬宕。

不过,当铁五郎与阿金的怒意消退后,冷静深思,耿直的宗助怎会信口胡诌?两人面面相觑,细想阿彩与市太郎平日的行径,心里也觉得不无可能。只是他们不愿承认,宁可相信是宗助精神错乱,也不敢坦诚是自己的过错。此事就这么悬而未决。

五天后,宗助撒手人寰。

“虽然他的死法一卡便知不单纯,但从叫大夫前来的那刻起,店内便已串通好对外谎称是宗助酒醉胡来、不慎跌落楼梯,所以并未节外生枝。”

这是店主教训伙计的结果,只要合情合理,原本就不会被问罪。只不过,石仓屋颇为内疚,决定赶紧将宗助下葬。当时,阿彩刚好回石仓屋满一年又两个月,正是梅花含苞待放的时节。

“深夜,姐姐阿彩来到双亲房间。”

宗助是忠心耿耿的伙计,也是可靠地工匠总管,铁五郎与阿金意外失去得力右手,心头纷乱,辗转难眠。这时阿彩前来,双手伏地,向两人行磕头礼。

“爹、娘,宗助遭遇那样的事,店里吵得沸沸扬扬,我听见众人都在窃窃私语。”

你听到什么?铁五郎和阿金反问。

“我和市太郎的事。”阿彩不显半点羞惭,只是一脸哀伤的低头道。

“听说宗助已告知爹娘此事。”

阿彩这个素未谋面的美女的声音,仿佛与阿福的话语重叠,传进阿近耳中。那是犹如银铃轻摇般的好嗓音。

“他的话句句属实。”

阿彩静静注视着爹娘,宛若倒出容器里的清水般,流畅地道出此语。

“我不认为这样有错。难道我不能爱市太郎吗?难道市太郎就不能爱我吗?”

没人教过我这个道理。

阿近感到有股寒意在背后流窜,一时忘记自己的立场,双手环抱着身躯。

猛然回神,阿近发现阿福也和她一样。两名迎面而坐的女人像是孤儿般寂寞,以手臂为自己取暖。

“抱歉。”阿福手放回膝上,眼神转柔,开口说,“这故事听着不太舒服。”

明知是两人相爱的故事。

“市太郎先生的想法也和阿彩小姐一样吗?”阿近问。“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阿福的脸痛苦的皱成一团,“我认为哥哥至少有点是非之心。”

然而,他深深地为阿彩的美着迷。阿福的话首度竖起利爪,刺进阿近的心。

“我猜他是被牵着走,遭姐姐一把抓住拽着走,无法自拔。”

阿福的口吻头一次带着责备阿彩的意味。

“要是他够早熟,懂得上风月场所,也许情况会有所不同。家父日后常如此埋怨。”

这不是牢骚,而是锥心刺骨的懊悔。

市太郎见到阿彩时才十六岁,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第一个邂逅的女人竟是从小在外地成长的亲姐姐,不仅美丽得不可方物,还投来令人酥软的微笑,且近在伸手可及之处。市太郎的目光离不开阿彩,就算有片刻转移,只要待在家中,姐姐的身影不知不觉又会出现在眼前。

天下最美的姐姐,爱上她何错之有?

“小姐,您知道风箱祭吗?”阿福问。“那是打铁店和铸器店的祭典,于每年的十一月八日举行。”

两者都是使用风箱的行业。

“主要是膜拜稻荷神。工匠会熄去炭火,歇业一天,祈祷往后免受烧烫伤。然后享用美酒佳肴,欢度祭典。”

虽然石仓屋开的是裁缝店,没有直接关系,但日本桥通町南方有座南锻冶町,那里的工匠和铁五郎素有交谊,常邀请他参加风箱祭。

“那是姐姐回乡当年的十一月八日,两人的关系尚未公开。我们全家受邀前往,祭典相当热闹,连小孩子都乐在其中。”

阿福突然改变话题,阿近不发一语,只管用心聆听。

“铁匠从家中屋顶或二楼窗口朝外头撒橘子,附近的孩子们全聚集过来。”

橘子撒愈多愈吉利,要是舍不得就会诸事不顺,因此他们都装满整篮的橘子往外撒。

“我是客人家的孩子,尽管年纪还小,也跟着撒橘子。我夹在哥哥和姐姐中间,像大人一样丢橘子。”

这时,十岁的阿福目睹了那一幕。

“哥哥从篮里拿起一颗橘子,姐姐悄悄把手搭在上头,包覆住哥哥握着橘子的手。”

两人开心地相视而笑。

“接着,姐姐取过那个橘子藏在手中。”

过了半晌,篮里的橘子全撒尽后,阿彩剥着那颗橘子,一片一片地吃起来。

“那是留有两人掌心余温的橘子。”

温热的橘子,明明不好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等我年纪渐长,明白两人之间是怎么回事后,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那颗橘子。”

假如那不是姐弟之情,而是男女之爱,那么,此等举止就像橘子般酸甜。那橘子的滋味应该很甘美吧。

“我爹娘这回吓得脸色发白。”阿福接着说。“宗助没撒谎,父亲却已将宗助活活打死。”

阿彩告白后,市太郎禁不住双亲的逼问,不久即招认一切。他明知犯下错误、偏离了正道,可是每当看到姐姐,便无法压抑内心的情愫。

“既然如此,就不能继续留两人在石仓屋。”

铁五郎和阿金起先打算将阿彩交由大矶的养父母照顾,只是,这么做势必得说明原委。

“但这实在难以启齿,人家不见得会相信。”

夫妻俩仓皇失措、无所适从,闹的全家鸡犬不宁。然而,此事决不能传到外头。铁五郎和阿金也是在这时候开始请修行者和祈祷师到家中,他们已是病急乱投医。

“最后,决定以到其他店里见习的名义,送哥哥到家父一名在牛込开裁缝店的好友家中当伙计。”

事情遭揭露后,两个月过去,五月的天空晴朗无云,美不胜收。

就在市太郎离开石仓屋的前一天……

“姐姐上吊身亡。”

05

阿彩留下一封遗书给双亲。

“姐姐不会写深奥的汉子,但她写的一手好字……这也是爹娘十分引以为傲的一点。”

阿彩以行云流水的文字,写下她的歉意:事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全是我的错。虽衷心祈求能获得原谅,却不敢奢望,至少请爹娘忘了我。当做从没有过阿彩这个女儿。

“和宗助那时候一样,家父对外谎称是病死,似乎花了不少钱。”

阿福略显疲惫,语调渐缓。阿近想取过杯子重新沏茶,阿福挡下她。

“不好意思,能否给我白开水?”

阿近朝茶碗里倒满白开水,请阿福引用。这时,阿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包,配水吞服。

“一想到以前的事,太阳穴便不时会隐隐作疼。”

初见面时,阿福看来不带一丝阴郁,十足幸福贵妇模样,然而,此刻神情举止都阴沉许多。人无法摆脱过去——宛如突然吹来一阵冷风,阿近忽地心有所惑。

“不,没关系。”

阿福摇摇头。我正慢慢卸下沉重的包袱,眼看快要卸完,我不想半途而废。

“就差最后一步。其实刚才那些悲哀的故事,都只是漫长的引子。”

阿彩死后,市太郎完全恢复正常。

当时,他只应了一声“这样啊”,犹如附身的怨灵退去般,从对阿彩的执着爱意中解脱。

最重要的是,面对阿彩突如其来的死,他一滴泪也没流。目睹尸体时,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几乎要昏厥似的当场瘫软,之后却显得很坚强。碰触阿彩冰冷的脸颊时,他的手没颤抖,只直视阿彩的遗容,眼中隐含冰冻之色。他紧盯着形同人偶、不会笑也不能言语的阿彩,仿佛想看出隐藏在她面孔下的某样东西。不管怀抱着何种念头,至少市太郎已不再是为畸恋而迷惘的年轻人。

实际上,匆促办理阿彩后事期间,市太郎比铁五郎和阿金都还沉得住气。在这必须顾及脸面的重要时刻,市太郎显得相当可靠。

待一切告一段落后,他在父母面前磕头道歉:事已至此,我不想多做便捷,就算遭断绝父子关系也无可奈何。所有的过错,都是我一手造成。

说完,市太郎终于潸然泪下。

铁五郎和阿金互望彼此憔悴苍白的脸。接着,阿金与市太郎抱头痛哭。

由结果看来,阿彩和市太郎皆是着了魔。阿彩以自己的死驱走邪魔,市太郎因而获救。铁五郎这么说道,满心如此认为。阿金并未否定丈夫的看法,谁也没错,大家只是被邪魔迷惑,才会遭遇这样的惨事,徒留悲伤的回忆。今后,让我们忘记过去的事,重拾和乐的生活吧。

然而,市太郎坚持依原先的计划前往牛込的裁缝店。家里还有其他伙计的好手艺支撑,风波平息的这几年,我最好离开石仓屋。

事实上,店内也有员工递出辞呈,且不止一、两人。宗助过世后发生过同样的情况,当时铁五郎和阿金极力劝服他们打消辞职的念头。不过,这次恐怕无法再阻拦,伙计都受够了,各个人心浮动。

想走的人,铁五郎一个也不挽留,相当干脆。除了帮女侍找新东家外,他也不忘给想趁机自立门户的师傅厚厚的红包,而这笔钱绝非封口费。人手短少,生意自然也愈做愈小,但仍得想办法,团结度过难关。市太郎说的没错,石仓屋确实需要一段时间和距离,来忘却那沉痛的回忆。

对阿彩的事也是一样。阿金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将阿彩的物品全部丢弃,一件便服也不保留。所有东西都交由阿彩下葬的寺院,加以供奉悉数火化,衣柜亦通通拆除。只是,唯独阿彩刚从大矶回来、母女俩第一次上街时,阿金替她挑选的那把红珊瑚发簪,阿金实在舍不得,终究是妥善守在身边,小心不让任何人发现。

当大人忙着各自整理思绪时,阿福被冷落在一旁。

天真无邪的阿福,原本就很难理解为何宗助与姐姐会接连过世。她只知道宗助死了,阿彩也死了,道出都不见两人的身影。

而更令阿福难过的是,连小小年纪的她也看得出,关于宗助和阿彩的死、熟悉的女侍和工匠的辞职,及哥哥近日要到其他店家见习、暂时不会回来等事情,绝不能随便开口询问原因。她隐约明白,这些事情归根究底都出自同一个情由,爹娘便是为此憔悴烦忧。

她成了一个无精打采的小孩,动不动就请假不去私塾,总是一个人玩,愈来愈不爱说话。

铁五郎和阿金并非浑然未觉,不幸的是,当时实在没有余力照顾阿福。石仓屋摇摇欲坠,光挽救生意便已精疲力竭。阿福还笑,不久就会逐渐淡忘,处于还不懂大人之间复杂事的年纪反而是种幸运,放心吧。夫妇俩只能不时相互安慰,说服彼此。

“虽然是个孩子,却像大人一样忧郁。”阿福温柔地低语,仿佛对昔日的自己百般怜爱。

“生意好坏、世人的批评、有哪些人聚散,都与我无关,我只感到悲伤、寂寞。”

“这也难怪,毕竟是个才十一岁的孩子。”

阿近打圆场似的应道。阿福莞尔一笑,向阿近投以“您也这样觉得吧?”的眼神。

“姐姐下葬后一个月,大矶的养父母赶来。换句话说,直到那时候,爹娘才向他们通报姐姐的死讯,先前什么都没透露。当然,难以启齿也是原因之一。”

忧郁咳嗽的旧疾复发,阿彩备受折磨,病情转眼间恶化,回天乏术……

“双亲这么解释,那又是个令人不忍卒睹的场面。亲生父母向养父母不断磕头道歉,对方高姿态的责备家母,说好不容易把阿彩健健康康地养大,让她回到老家,你怎会如此疏忽。”

尽管不是谁比较伟大的问题,但那样的口吻听了实在教人生气。

这天,阿福依旧闷闷不乐、百无聊赖的独自呆在家中,市太郎却忽然出现。

“平常我都和爹娘睡同一间房,可是他俩工作认真,舍不得早睡,我大多是一个人待在房里。当时,哥哥突然跑来。”

“他还在石仓屋吗?”

“是的,哥哥之后才到牛込那家裁缝店,所以都会抽空陪我,不过……”

阿福说着,不知为何微微皱起眉,留下令人在意的语尾。

阿近已习惯当一名聆听者,因此没马上反问。

“那时候,哥哥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

——大家都很忙,阿福十分孤单吧?哥哥即将去别人店里做事,可是你放心,过两年手艺进步我就回来,你要乖乖在家等着哦。

他给阿福一袋漂亮的糖果,接着递出一个有点重量的小包袱。

——姐姐不在了,不也很难过吧?真可怜。

眼前的阿福模仿着市太郎的语调,恋皱得更是厉害。只见她右手轻按太阳穴。

“姐姐的衣服、衣带及白布袜等遗物,娘都已带去寺院。因为留在身边只是徒增伤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应该会想保有一样姐姐的东西吧?”

——那,这个给你。

市太郎从包袱里取出一把小镜子。

“看起来年代久远。”

阿福双手比出尺寸,圆镜部分跟手掌一般大小。

“镜柄极短,大人的手根本握不住。镜面磨得晶亮,外缘带有铜锈。”

——这是姐姐珍惜的镜子。你要收好。让娘看见,肯定会送去寺院。

这把镜子既没有盖子,就这样摆着的话,马上会长满铜锈。虽然哥哥吩咐要收好,但阿福还笑,不知怎么做才恰当。

“哥哥叫我藏在壁橱里装旧衣的竹箱底部,说是箱中放着我穿不下的衣服,娘鲜少会去翻动。”

那些是阿金特地为孙子预先保存的,确实暂时用不到。

“接着,哥哥取出竹箱,藏妥镜子,并要我向他保证。”

——这事不能告诉其他人。想念姐姐而觉得难过时,可以拿出来看,但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兄妹俩打勾勾发誓。

“至今我仍不晓得,哥哥是如何瞒着母亲藏下姐姐的镜子。”

阿福说着喘了口气,白皙的手指再度按上太阳穴。

“不过,哥哥是故意给我这把镜子,并交代我藏好。我知道个中原因,没错,我非常清楚。”

故事一开始,阿福就说过:小姐,听完我的故事,您或许会变得不爱照镜子。

“我没完全照哥哥的吩咐去做。”

阿福不曾偷偷拿那把镜子出来看。

“姐姐过世后我很寂寞,每次想到她,总会泪流满面。可是,我从不碰那把镜子,只切实地藏妥,一次也没去动过。”

为什么?

“哥哥告诫我要保密,也许我就是中了这句话的圈套。这种做法实在讨厌。”

我懂,阿近附和道。“不解世事的孩子,在这方面反而比大人更有洁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