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岛以衣袖使劲地擤着鼻涕。
“大小姐……今后也会……遇到很多好事,届时再好好把握。”
阿近一脸歉疚的低着头。
明明是自己提议要说给阿岛听的,但随着良助的模样从脑中消失,阿近仿佛也失去了什么。阿岛的泪水令她感到心痛。
“姑且不谈越后屋的阿贵小姐,告诉我曼珠沙华故事的藤兵卫先生,实在是个坚强的人。”
“因为他坚持说完痛苦的回忆吗?”
“是的,他明明能中途停止、隐藏重要的部分,或改变故事内容……”
阿近突然怯弱起来,沮丧地垂下头。“我恐怕办不到。”
阿岛蓦地朝缠在胸部下方的衣带使劲一拍。“无妨,到时候我会主动提问。”而后好似要着手进行大扫除般,干劲十足地说:“到底是谁从如此幸福的大小姐身边夺走良助先生?是谁杀害良助先生?”
这番话如同用柴刀劈柴地直接了当。阿岛虽是女流之辈,却孔武有力,是个劈柴高手。
“夺走?”
这词倒算新鲜,阿近总认为是失去。
“没错,您别在发愣了。”
“但那是我造成的。”
“方才也听您这样说过。”
阿岛抛开身为伙计的矜持,忍不住焦急起来。“可是大小姐,绝不是您下手杀害良助先生。您得振作一点啊,先告诉我凶手是谁吧。”
凶手,阿岛毫不犹豫地断然到处此语。
这撼动了阿近。某个男人的名字一直是可怕的罪恶名词,在阿近心中挥之不去。她张口欲言:“他叫松……”
阿岛像在鼓励她似的,频频点头:“松太郎。”
阿近六岁那年的正月初一,那男孩来到‘丸千’。初春只是徒具虚名,那天风强雨急,还夹杂着冰雪,天寒地冻。
出川崎驿站顺东海道而下,四公里远的大路旁有个小孩跌落斜坡,不知是岩石或向外伸出的枯枝勾住他——一名商人冒着风雨到丸千告知此事,这便是那件事的开端。
此人是丸千的熟客,品行可靠,凭着老练的经商手段走遍大江南北,见多识广。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店内通报这个消息,绝不会是疏忽看错。丸千立即召集人马,前往搜寻那名男孩。
这商人早已冻僵。由于发现男孩时,他犹豫着能否独立救援,白白浪费些许时间。在这恶劣的天候下,路上没别的行人,说来也算运气不好。
商人连舌头都不听使唤,却坚持要带路,丸千众人赶紧阻止他。
“既然如此,好吧。我在男孩掉落处附近的松树上绑了条手巾,你们可以这为记号展开搜寻。”
不仅丸千的人,其他旅馆的年轻伙计也来帮忙,转眼便已聚集十人左右,大伙分别拿着绳索和梯子冲进冰冻大雨中。屋檐下,阿近站在母亲与大哥喜一之间,目送男人们低头紧依彼此,像蓑衣斗笠塑成的大丸子般前进。
“你爹力大无穷,而马车屋的原先生动作轻盈利落,猴子都自叹不如,不会有问题的。一定很快就能找出那名男孩,就他脱困。”
母亲手搭在阿近头上安慰道。喜一的力气不及大人,却比大人伶牙俐齿。他恼怒的说“就算就上来,也早冻死啦”,惹的母亲重重打他一记屁股。
“你身为丸千的继承人,不可对有缘路过驿站的旅客讲这种冷漠无情的话。一旦有谁遭遇困难,决不能见死不救。”
正值爱唱反调的年纪的喜一,嘟嘴应声“知道啦”。
男人们出门后迟迟未归。由于刚过新年,客人不多。此时住店的都是有急事待办,不巧遇上坏天气受困此地,心有不甘的旅人。这些旅客担忧着男人们的安危,边闲聊边打发时间。不少人认为,要是时间拉长,那男孩肯定没救。
“希望前往救援的大伙儿别因此受伤才好。”
阿近听见他们的谈话,非常担心父亲的安危。母亲应该也很担心,只是不行于色,不断地忙进忙出。这时,母亲吩咐喜一办事,喜一忿忿应道:
“我看根本不是什么男孩坠落,而是狐狸或狸猫的恶作剧吧。”
“驿站附近哪来的狐狸和狸猫啊。”
“那么,或许是雪女。”
“喜一,这话又是哪里听来的?首先,外头正下着雪雨,听说雪女也不喜欢淋湿衣袖,岂会在这种天气外出游荡?你别再净讲这种没意义的话,快帮客人的火盆添炭。”
阿近贴在二楼走廊窗上,从窗子可望见驿站出入口那扇大木门。由于寒风刺骨,她只将窗户打开一个手掌宽,伸长脖子远眺。
前方浓密的雪雨中,透着摇摇欲坠的灯笼火光。一盏、两盏、三盏地,自大路接近大门。
这孩子还活着,他尚有一口气,快去烧热水啊。男人们的大呼小叫掺杂在风声中,清楚地传来。
“他们回来啦!”阿近以响彻整栋旅馆的音量大喊,迅速冲下楼梯。
这真可谓是“捡回一条命”。男孩躺在丸千里间床上,徘徊鬼门关外三天后,第四天早上终于清醒。
所幸男孩从路面跌落斜坡时没受重伤,不过,或许是寒气直透筋骨,使得手脚前端血路阻滞,他双脚的小趾、右手食指和中指、左手小指皆萎缩泛黑,有腐坏之虞。
不论谁和男孩攀谈问话,他都不开口。他会点头、摇头,所以不算痴呆。喝过米汤后,他的眼中恢复元气和光芒,也会仔细回望身旁的人,但似乎仍无法言语。
因此,他的名字、年龄、出生地,欲前往何处,又为什么在那里遭遇事故,以及当时和谁在一起等,详情一概不知。他就在重重迷雾中恢复健康,不到半个月已能下床,虽像老头般踩着蹒跚的步履,至少能扶着墙壁,缓缓在丸千周遭行走。
男孩的手脚终究少了五根直透。他总不说话,旁人也不清楚他是否觉得悲伤。他不时在阳光下望着双手,阿近的母亲每次发现,总会噙着泪安慰他,只是他都未做回应。
虽不知他的岁数,但看来介于喜一与阿近之间,大概是十岁左右。由于没有称呼相当不便,阿近的父亲替男孩取名为“松太郎”。
“多亏有松树为标记,他才捡回一条命。”
正值爱插嘴年纪的喜一说:“这么讲起来,得感谢那条手巾吧。不过,其实要算是那名商人的功劳。”
喜一乱插嘴,讨了顿骂。他似乎对这集丸千及四周旅馆业者的同情与关心于一身的松太郎,怎么都看不顺眼。
在孩子的好奇心驱使下,松太郎还没能下床,阿近便常去看他。事实上,阿近去了也没帮上忙,毕竟她只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而松太郎又不开口。可是,每回喜一撞见就会臭骂阿近,还曾抓着她后颈,一把拖出房间。
“那家伙搞不好是妖怪,你别在他身旁鬼混!”
“妖怪很可怕吗?”
“没错。像你这样的小鬼,小心他从脑袋一口吃掉你。”
松太郎能起身行走后,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增多。旅馆众人亲切地和他打招呼,对他多有关照。阿近见状,便忘记大哥的训斥,逐渐和松太郎亲近起来,最后又挨喜一责骂。
这情形反复上演,尽管小心翼翼不让大人发现,依旧会穿帮,松太郎来丸千一个月后,喜一在后院砍柴处使劲撞向松太郎,路旁的母亲恰巧看见。
这回换喜一遭人一把抓住后颈。
喜一被带进父母房里训斥,阿近躲在廊边偷看。只见喜一大声顶嘴,父母朝他咆哮,他便哭泣起来。父亲的骂声响若洪钟,喜一也不遑多让,母亲则语带哽咽。
“你不觉得松太郎很可怜吗?难道你没半点男子气概?”
“我最讨厌那家伙啦!”
完全不顾脸面的对话一路传至外头。丸千的伙计相视苦笑,装没听见。阿近觉得哥哥很可怜,胸中填满这些难以负荷的情感,阿近不由得缩起身子。
这时,她察觉背后有人。
抬头一看,松太郎就站在她身旁,差点害她跌一跤。
或许是缺少几根脚趾的缘故,松太郎的步伐不太稳,站立时一定要扶着墙壁。但眼前他垂着双手,无精打采地低头望着阿近。
阿近睁大眼睛注视着松太郎。此刻,传来喜一夹着哭声的怒吼。
松太郎面颊上的擦伤微微渗血,想必是刚才喜一造成的吧。那为他毫无血色的脸庞染上过去未有的生气。
他原本紧闭的双唇轻启。阿近仿佛着了迷,定定地望着他。
“……对不起。”阿近头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阿岛轻咳一声,略显踌躇地咽口唾沫后,看着阿近。
“于是,那男孩就在丸千住着不走?”
阿近颔首,莞尔一笑。阿岛这句“住着不走”,表示打一开始她便站在喜一这边。
“阿岛姐应该也明白,我大哥是在嫉妒松太郎先生。”
阿岛顺势接道:“这也难怪,家里捡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父母又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令兄当时才十三岁左右吧?还处于无法理性思考的年纪,不嫉妒才有问题。”
“大哥长大后也曾反省自己不对。”
那是大哥成年没多久所讲的话,也就是松太郎做出那件可怕的事前。
只不过,事情发生后,大哥亦改变说法。
——我的直觉没错。真后悔,要是早点将那家伙赶出丸千就好了。
“提到松太郎先生啊。”
阿近对阿岛强颜欢笑。
“他和良助不同,有张优秀的面孔。”
阿近的父母常说,像他这样的美男子,真想让他去当演员。
“因为他长得跟人偶一样。”
刚才聊到良助的长相时,阿岛有如小姑娘般兴奋,此刻却频频后退,仿佛有人将死虫推至鼻尖。
“拜托,这样反而讨厌。”她皱眉不屑道。
“抱歉,我没把故事的顺序弄好,否则您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不过,阿岛姐,其实我不讨厌松太郎先生。”
“大小姐,如今您还讲这么善良的话……”
阿近即刻摇头。该如何措词,才能传达这股心焦?
而后,她体悟到坦然是最好的方法。
“倒不如说,我喜欢他。”
最早听见他话声的是阿近。一句“对不起”,在年仅六岁的小女孩心中投下别人未曾给予的影子。不过,那绝非可怕的阴影。
说是影子,其实更像树荫。自六岁到十七岁间,阿近确实常到这树荫下休息。
而今,她在黑白之间回顾过往,才明了她听到松太郎声音时流露的眼神,也在松太郎心底投下具有自己形体的树荫。
过去阿近未能领悟这个道理。不,就算明白,也不愿承认。为逃避现实,她不断自责。她始终没察觉松太郎的心意,还对外言称这完全出乎意料。既然决定好要走的道路,她便不会分心注意歧路,尽管那或许才是正道。
“在驿站町里,一起出外旅行的父母病倒、孩子与父母走失,或被父母抛下的事,一点都不稀奇。这时候,通常会先向孩子问出住处,送回双亲身边。假如住得远,便请人传口信,在对方派人来接前,暂且代为照顾。这种情况下,旅馆工会明文规定,得由各家旅馆轮流照料。”
孩子要是没亲戚,或像松太郎这样身世不明,则会帮他寻觅养父母。
“双亲打一开始就打算收留松太郎。家父还故意带劲的说,孩子是大难不死,运势过人,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大哥听了又妒又气。”
自从与阿近说话后,松太郎渐渐愿意开口,只是除回应和打招呼外,依旧少言寡语。面对喜一父子的争吵,他既无尴尬的表情,也不会劝阿近的父亲别生气。不论喜一怎么殴打、冲撞,他都不还嘴也不还手。
“我明白令尊令堂的心意,他们真的很善良。况且旅馆里多的是工作。”
“是啊,但爹娘并不打算拿他当伙计使唤。事实上,我有个出生不久即夭折的二哥,所以是怀着补偿的心情收养他的吧。”
不过,另有一人提出领养松太郎的要求。那名商人认为,既然当初自己未能解救的男孩,幸得驿站众人出手相救,就该由他照料这孩子的未来。
“自松太郎先生获救,到得知他保住一命前,商人一直留在丸千,甚至代付医药和住宿费,事后也常来看他。”
商人也有个早夭的孩子。据说他和妻子讨论过,欲将松太郎当成那孩子养育。
松太郎能下床走路后,商人每两个月都会到店里谈这件事。双方互不相让,不愿妥协。阿近的父亲相当坚持,他尊敬商人有这份心,但商人常为生意奔波不在家,松太郎交给老板娘抚养,他会备感拘束而过的不快乐。
“那就没办法了,只好由松太郎决定。”
松太郎说想留在丸千。
03
“虽只是个孩子,却是极有影响力的发言。”阿近莞尔一笑。“我父母抚掌大笑。”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日后会对这项决定懊悔神伤。
“于是,我们过起三兄妹般的生活。”
喜一和松太郎的关系始终不见好转,动不动便起无谓的争执。这不是松太郎的错,喜一在那种筑起坚固石墙和护城河,找着机会就朝松太郎放箭。见到松太郎总是默默承受攻击的模样,喜一反倒更生气。
不过,三人仍上驿站的同一间私塾,每天一起吃饭、挤在一块儿睡觉,依父母的吩咐,帮忙旅馆繁琐的工作或外出跑腿。
松太郎也逐渐习惯如何运用行动不便得手脚,安分的用功念书、认真工作。他似乎天生是个聪明的孩子,自然博得许多夸奖,说他令人同情、难能可贵。喜一对此大为不满,多次要求父母把松太郎当伙计看待,但每次都遭驳回。
这种情形令喜一觉得父母老是偏袒松太郎。
约莫是松太郎到丸千一年后,阿近曾目睹父子俩对坐着,父亲语重心长地向大哥谆谆教诲:
“将来你会继承爹的衣钵,成为丸千的店主。旅馆这生意,不同于一般买卖。若你认为只是收客人钱、提供食宿这么简单,绝对无法经营下去,这行业便是如此。”
不然还需要什么?不就是做生意嘛?喜一好胜的反驳。父亲注视着他说道:
“还需要人情。娘没告诉过你吗?不能对有困难的人见死不救,助人之心不可无,这点非常重要。”
你得成为一个恢宏大度的男人,否则当不了丸千的主人。在父亲的训斥下,喜一别过脸。
“那好,给松太郎继承,我离家出走算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呆在这儿!”
于是引发一场风波。父亲抓住喜一后颈往仓库拖,并从外头架上门闩。
“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开门。”
父亲向家人和伙计如此宣布后,随即回头工作。
大概是用了离家出走这张王牌,所以喜一不哭不闹,决心跟父亲赌气。仓库悄然无声,阿近多次靠近,都遭母亲和伙计劝阻。
“这是你爹的吩咐。”
“阿近小姐,您不可违背老爷啊。”
喜一应该也听见阿近哭着说“可是大哥太可怜了”,却闷不吭声。
三天后,他才步出仓库。
阿近不清楚喜一离开仓库的原由,不过,听说是松太郎找喜一谈话。伙计瞧见松太郎坐在仓库前、头抵在门上的情景。
“他第一次吐露身世。”
松太郎为何遭遇那样的灾难,当时又和谁在一起?从他住进丸千的那天起,一切始终成谜。驿站的大老相当看重此事,曾派捕快调查松太郎出现在川崎驿站期间到过此地的旅客,并叮嘱要特别留意那些去时带着松太郎这般年纪的孩子却单身回来,及神色不定、在恶劣天气下赶路经驿站不入等举止可疑的旅客。
但终究查无所获。川崎与江户之间的距离,当天便可来回。只要有心,就算不走大路,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同行的人刻意遗弃松太郎,对方应该会避开驿站,急着离开这里。因此,松太郎究竟有何遭遇,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
之后,喜一的态度明显有了转变。
“他不再对松太郎先生保持敌意。”
驿站里德玩伴中,要是有人嘲笑松太郎的断指,喜一便会生气得涨红脸,狠狠责骂他们。此举发挥了功效,渐渐地,那些淘气的孩子再也不敢对松太郎胡来。
“请问……”阿岛战战兢兢地插话。“那样的孩子里,该不会有良助先生吧?您刚说,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阿近颔首。“每个小孩都有残酷的一面,不过,良助先生小时候真的很不听话。”
这又是另一个巧合,喜一开始把松太郎当弟弟看待后,换之前与喜一情同兄弟的良助吃起醋。
“此后,大哥与良助先生没能恢复往日情谊。所以,当良助先生成年后沉迷玩乐、他们家上门提亲时,大哥话才讲得那么难听。”
喜一回道“开什么玩笑”。
“可是,半年前对方再度来谈婚事时,良助先生已洗心革面,甚至低头认错,你大哥不是也接纳他了吗?”
“是的,他很高兴。”
喜一说,这下终于能成为真正的兄弟。
阿岛深深叹口气。“什么嘛,一会儿吃醋,一会儿又不吃了。”
“就是啊。”
内心的想法难以阻挡,更无法隐藏。
“连我也猜得出是怎么回事。”
阿岛刻意避开阿近的眼神,低声道。
“大小姐和良助先生的婚事谈定后,换松太郎这个人吃味。他妒火中烧,将良助先生……”
阿岛紧握拳头,仿佛在说“真没想到”。
“松太郎这个人……”
阿岛虽没直呼“松太郎”,但一定会在后面加上“这个人”。
“他喜欢大小姐。刚过您也提过,我才会这么想,其实您也喜欢他。这种感情是会传递的,于是松太郎这个人擅自把大小姐视为自己的女人,然而……”
良助却打算横刀夺爱,抢走阿近。那个从小百般欺凌、嘲讽自己的可恨男人。
“所以他杀害良助先生。啊,真恐怖。”阿岛忿忿低语。
阿近的思绪宛如乱舞的缤纷纸片,有的鲜艳美丽、有的一片漆黑,也有不知如何比喻的颜色。
阿近望着心中那景象,话语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没错,那真的太过残忍!”
阿近摇摇头。“不是松太郎先生,是我们对松太郎先生做了残酷的事。”
阿岛错愕地想开口回应,阿近却静静摇头。
“我确实喜欢松太郎先生,大哥也与他相处和睦,我爹娘更是疼爱他,就像一家人一样。”
不过,终究只是“像一家人”而已。
“心里某个地方还是画出一条界线。”
“那是因为……”
“然而,嘴上仍若无其事地挂着温柔的话语。”
阿近瞪大双眼,正面望着阿岛。“阿岛姐,您应该也知道,驿站町都会有一些卖春的女子。”
即所谓的饭盛女。她们以替客人服务为名义,应召卖春。
“知、知道……”阿岛羞红脸。
“因为川崎驿站离日本桥很近。倒不如说,这方面的收入,令驿站受惠不少。”
“大小姐,您连这方面的事都这么清楚啊。”
“既然在旅馆里长大,就算讨厌,也非清楚不可。”
同时也学会明明知道,却又佯装不知。
“那些女人都出身贫苦人家,由于三餐不济才不得已卖身,所以绝不能妨碍那些人做生意。到了有人上门提亲的年纪,家母告诉我这个道理。”
装作没看见是出于好意,千万不可寄予同情,要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开朗地和她们打招呼。还有,别和她们牵扯太多。
“同样身为女人,我也会想很多,像觉得她们很可怜、很辛苦之类的,相反地,也会觉得那是惹人厌的生意,甚至觉得买春玩的男人很不是东西。不过,令堂那话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将这些想法全隐藏在心里。光靠一个人的力量,就算再努力,也帮不了川崎驿站的每一名饭盛女,因为那是她们的谋生之道。”
人世间是这么回事。
“如今我才明白,我们家人在内心深处,也许就把松太郎当成来丸千讨生活的饭盛女一样。”
亲切地对待他、有困难给予帮助、彼此笑脸相迎、有事替他操心,这么做对彼此都有利。
然而,当中却存在着一条分界线。
“家父常说,做旅馆的生意,人情绝不能少。但他若真那么重人情,对那些为了父母兄弟而卖身的女人,岂会弃之不顾?”
阿近以锐利的眼神望着阿岛。
“大家都说丸千找来的女人水准很高,在当地颇获好评。因为家父挑的都是上等货色。”
那些女人也晓得丸千的老板不会安排奇怪的客人,也不会另外抽成了可以放心信赖。
这些并非阿近的亲身见闻,而是伙计没注意到阿近在一旁于私下谈论的事。只不过,现下阿近就像亲眼目睹似的,讲得特别用力。
阿岛脸色发白,也许是不敢相信“上等货色”这种粗俗的话语会出自阿近口中,她仿佛怀疑是自己听错,伸手扯下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