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怪谈三岛屋奇异百物语之始 作者:宫部美雪
原作名:おそろし:三岛屋変调百物语事始
副标题:三岛屋奇异百物语之始

《怪谈三岛屋奇异百物语之始》作者:[日]宫部美幸 高詹灿译

内容简介:记述著江户时代的奇闻怪谈时,心中逐渐浮现“总有一天要创作出属于自己的百物语”的念头:担任聆听者的是个出身商家的小姑娘,访客逐一上门,幽幽吐露埋藏心中的故事……本书便是个开端。

──宫部美幸

传闻聚集百人,每说一则故事便吹熄一支蜡烛,待烛光全灭,就会有妖魔现身,此为流行一时的“百物语”。

怪谈之“怪”究竟为何令人不安害怕?是有形之物、身处的环境、钱财,或看不见的亡魂?还是,蚕食人心的欲念?

轻轻打开耳朵,在眾多纷扰而是非难辨的杂音中,宫部版百物语,将蜿蜒出最澄澈悠扬的旋律。

作者简介:宫部美幸(Miyabe Miyuki)1960年出生于东京,1987年以《吾家邻人的犯罪》出道,当年即获得第26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1989年以《魔术的耳语》获得第2届“日本推理悬疑小说大奖”、1999年《理由》获得第120届“直木奖”,确立畅销推理作家地位,2001年更是以《模仿犯》囊括包含“司马辽太郎奖”等六项大奖,缔造创作生涯第一高峰。

写作横跨推理、时代、奇幻等三大类型,自由穿梭古今,现实与想像交错却无违和感,以温暖的关怀为底蕴、富含对社会的批判与反省、善于说故事的特点,成就雅俗共赏,不分男女老少皆能悦读的作品,而有“国民作家”的美称。近来对日本江户时代的喜好与探究,写作稍偏向时代小说,近期作品有《终日》《孤宿之人》《怪谈》等。2007年,即出道20週年时推出《模仿犯》续作《乐园》,为近年少见的现代推理、自我挑战巨著。2010年最新作为《小暮照相馆》。

 

目录
曼珠沙华
凶宅
邪恋
魔镜
满屋作响

 


曼珠沙华

01

提袋店三岛屋,位于筋违桥前方的神田三岛町一隅。店主伊兵卫最初是将提袋吊在细竹上四处叫卖,后来才自力开店营业,所以取町名为屋号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三岛町一带原本便是伊兵卫经商的地盘。

在江户说到提袋,就属两家店主名气最响,分别是池之端仲町的“越川”,及本町二丁目的“丸角”。两者都不是沿街叫卖的小贩可轻易取得进货门路的店家,因而与伊兵卫无缘。不过,对于两店所卖的小配件和提袋的设计差异,伊兵卫总是观察入微。

越川与丸角两店中间是条南北狭长的道路,伊兵卫常在此沿途叫卖。挑选那种名气响亮、价格昂贵的店家购买提袋和小配件(如钱包、羽织绳带、小布包、胴乱(注))的客人,大多穿着讲究,正因有钱有闲,才会上名店购物。他们在店里大肆挥霍,采买精致的商品,就像公子哥儿整装准备上战场一样。即然如此,要是在越川没有看的上眼的商品,就会想顺道去丸角瞧瞧,倘使丸角没有,就会想到越川逛逛。若非特别执着于某一家店,想必有不少客人是同时光顾两店。

换言之,不只两家店头有客人上门,连接两地的路上也会有客人。这些风雅之士瞥见擦身而过的小贩挂在细竹上的商品,觉得“咦,这好像不错”时会怎么做?也许会停下来说“等等,让我看看那件商品”。

此外,喜欢附庸风雅的或爱好此道者喜欢随季节变换身边的配件。所以,当春夏秋冬有新品上市,伊兵卫便精心挑选商品挂在细竹上,沿此路叫卖。尽管他也在别的市街兜售,做生意的范围并不局限此地,但唯独走在这条路上时,绝不摆出便宜货,与在其他地方贩卖的品项等级有段落差。

伊兵卫对商品质量颇为用心。越川以设计崭新闻名,相对的,丸角则专走内敛高雅的风格。伊兵卫凡事都抢先他们一步。越川好像有这样的货,其实没有;感觉在丸角看过,其实没有。他与妻子阿民总是不眠不休地构思设计样式。

他这项计划相当成功。有段时期,伊兵卫(当时叫伊助)沿街叫卖提袋的模样,成为当地名胜之一。“细竹满是金银粉,筋违桥上沿街卖”,如同路上孩童吟唱的打油诗,伊兵卫抗在肩上的细竹呈现出奢华景象。这首打油诗揶揄伊兵卫在筋违桥上叫卖,所贩之物却价格昂贵,很不相称,不过伊兵卫毫不在意。

沿街兜售提袋的方式有两种,一是以扁担架起两个货箱,二是将商品吊在细竹上。伊兵卫采后者的方式,但他总多背一只货箱。路过的客人受细竹上的样品吸引,想购买时,他便从箱里取出同款商品,坚持不将经风吹日晒的货物交给顾客。他心知收取这样的价格,自然该这么做。尽管不少人替他担心,认为这是浪费,一样商品得花两倍本钱,不过伊兵卫可不会白忙。只要将那些样本略微加工,改作其他商品即可,伊兵卫夫妇就是有这等针线巧手。所幸他们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得以不辞辛劳地四处奔波,走遍全江户的旧衣店和布庄,廉价收购裁剩的碎步。

这般孜孜矻矻,终于有了成果。好不容易能拥有一家小店面时,伊兵卫和阿民对地点的挑选毫无迟疑。叫卖多年,承蒙不少好客户的爱顾,店面当然得开在这条路上,必须早点让老顾客发现,细竹上满是金银粉的伊兵卫,如今仍在这条路上做买卖。

其实两人原属意越川与丸角的中间地,却始终寻不着合适的店面。历经千挑百选,终于看上三岛町一幢略靠丸角的双层建筑,以新颖前卫设计为卖点的越川,有一批非越川不买的死忠顾客,倘若要借对方的人气开店,靠近丸角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他们也就此安定下来。

这座双层建筑相当宽敞,只做提袋和配件生意的话感觉大了点。然而,尽管拥有自己的店面,夫妇俩仍手持针线,打算亲自教导雇佣的伙计技艺,所以多出来的空间正好充当工房。

转眼间,三岛屋一开就是十一年。

店内的摆设如昔,名声却已非往日可比。人们甚至有言,说到提袋便认定越川、丸角是业界龙头的江户人,要是不晓得排行第三的是三岛屋,也称不上风雅,足见三岛屋名气不小。

由于住店及通勤伙计日渐增多,三岛屋改在小巷弄里租屋权充工房。旧工房面向狭小后院的外廊,好一阵子沦为猫儿休息的场所,但近年来店主伊兵卫总与棋友在此处对弈。三岛屋的经营平顺,有一名可靠的掌柜,两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不必担心家业继承的问题。伊兵卫于是玩起围棋。愈晚养成的嗜好,总是愈为沉迷,过去唯一嗜好就是做生意的伊兵卫,如今人生最大的乐趣便是下围棋。

尽管对商品得设计匠心独具,伊兵卫总自称大老粗,这样的他,难得也附庸风雅地替这房间取名“黑白之间”。虽然大家笑伊兵卫的命名粗俗,但已贵为老板娘的阿民及店内伙计,不知不觉中也习惯这称呼,每逢老板与棋友对弈,众人便开心的谈论今天黑白之间里的战况。

韶光荏苒,春去秋来。

伊兵卫认为花开花谢,虚幻无常,因而不喜种植花木,但不知为何,突然有丛曼珠沙华在后院里生根开花。(注:中文正式名称为红花石蒜)

曼珠沙华,据说是绽放于彼岸的花朵,俗称彼岸花,也有人说其花色殷红如血,常见于墓地,乃吸死人之血而生,所以又称死人花。花谢后会冒出细长的叶子,在没有叶子的状态下绽放出妖艳的花朵,奇特的模样为其博得幽灵花的称号,令人忌惮,且此花有毒。

曼珠沙华本是生长于路旁或田埂的植物,生命力强韧。不知是有人播种,还是随风飘来种子,发现时候院已绽放一朵又一朵独特红花,三岛屋众人大为惊讶,皆蹙眉认为此物不详。阿民的得力助手,也是家中资深女侍的阿岛一见此花,登时脸色大变地四处找寻镰刀。

然而伊兵卫却一笑置之。他说,这房间是我和棋友厮杀的战场,彼岸花倒是生得其所。

“不论什么来历的花,都是有缘才会在我家庭院落地生根,冷淡地铲除未免太过无情。这花就是在其他地方受人嫌弃,才显得如此卑屈,你们看,那难为情似地僵硬模样真是可怜,由它去吧。”

所以,这丛曼珠沙华便顺理成章地留下。

且说,正巧曼珠沙华开花前,有位姑娘来到三岛屋帮佣。

眼下是初秋时节,所以并非要更替女侍,也不是要递补人手。这名叫阿近的姑娘,芳龄十七,是店主伊兵卫大哥的女儿,亦即他的侄女。

伊兵卫出身自川崎驿站,老家在当地是赫赫有名的大旅馆。不过,伊兵卫是家中的三男,而继承家业的是长男,他很早便前往江户工作。老呆在家里的话,最后只会跟旅馆里德伙计一样供人使唤,没什么出息。

伊兵卫的大哥对这个靠自己才干开店谋生的弟弟青睐有加,不过这也是后来才有的事。当初伊兵卫沿街叫卖时,他几乎是不闻不问。直到伊兵卫拥有三岛屋后,兄弟间才熟络起来。

伊兵卫生性和善,对大哥态度的转变丝毫不以为意。三岛屋刚开张那段时间,长期协助大哥经营的二哥因病过世,伊兵卫心痛如绞,想到大哥一定很不安,便主动与他亲近,双方于是开始往来。

他大哥将女儿阿近送来三岛屋,请他们帮忙照料。与其说是来帮佣,不如说是来学习礼貌规矩。不过,这可不单纯是爱女心切,想让女儿在出嫁前到江户历练一番,当中其实另有隐情。

一早,阿近得知黑白之间有客人,便着手仔细打扫。家里开旅馆,从小接受训练的阿近做来是驾轻就熟。

“原本我还担心会来个柔弱千金,没想到阿近小姐这么能干。”

连生性唠叨的阿岛也无从挑剔,很快便与阿近打成一片,甚至有感而发,足见阿近是个勤奋认真的女孩。

即便是知名旅馆,只要不是官家的驿站,旅馆老板的女儿绝对当不成千金大小姐,家中的大大小小都得和伙计们一起卖力工作才行——阿近如此说明后,阿岛对她似乎更加佩服。

“像阿近小姐这样,根本不必到别人家学礼仪。这次到店里帮佣,应该是您家乡的父母和我家老爷夫人谈好的,想替您在江户找个好人家,肯定没错。”

阿岛压根不清楚阿近寄住三岛屋的原因,只有伊兵卫夫妇知情。投入工作多年,阿岛错失好些姻缘,才会语带羡慕地说出这番话。望着她那深信不疑的丰润脸庞,阿近落寞的回以一笑。

“我谁也不嫁,只想好好待在夫人身边学针线,日后成为独当一面的提袋师傅。”

拜托,谁要您这么做啊,阿岛完全没当真。不过,阿近确实已抱定主意不回川崎老家,不论再好的姻缘上门也绝对不嫁。

阿近拧干抹布,用力擦拭榻榻米的接缝处,不久,她突然停下手中工作,庭院里摇曳的曼珠沙华映入眼中。花朵盛开至今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但那红艳的色泽毫无褪色的迹象。好强韧的花。

那坚强的姿态与背后流露出的孤寂,触动阿近的心。

——好在叔叔没砍除这些花。

这种花和我一样,卑屈的活在世上。阿近向红花投以微笑,接着又擦拭起榻榻米。

阿岛的推测没错,当初伊兵卫夫妇并非是要阿近到店里学规矩,而是打算收她为养女。虽然不知道阿近心里的想法,但他们很清楚她已无法重回老家。既然如此,就让她在江户悠哉地体验千金小姐的生活,一起游山玩水,学习嫁人该有的礼仪后,再替她找个好对象。特别是儿子都已长大,始终没女儿承欢膝下的阿民,非常期待与阿近能像母女一样相处。即将成人的两个儿子听从伊兵卫的吩咐到其他店家帮佣,学习如何从商,所以阿民备感寂寞。

然而,阿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她十分排斥外出,说得更坦白一点,她视此为畏途。她害怕人群,要她到外头上课或游山玩水,简直是痴人说梦。

话虽如此,打扮成千金小姐的模样,比筷子重的东西一概不拿,成天窝在三岛屋内像洋娃娃般过日子,当然更不行。阿近想工作,想活动筋骨全心投入工作。唯有这样,她才能忘却盘桓去于心中的悲伤、后悔,及责备自己、埋怨别人的那段痛苦回忆。

她无人可依靠,不得已,只好投靠小时候见过一面,早遗忘长相的叔叔。起初对阿近来说,这也是种难忍的煎熬。置身在陌生人群中异常艰辛,不,不论认识与否,只要是“人”,阿近一概畏惧不已。

所以在老家遇上那事,家人聚在一起商量阿近今后的生活时,阿近一度想遁入空门。她对人又怕又厌恶,无法敞开心胸,坚信只有神明能救她脱离苦海。

阿近的父母吓得面如白蜡,执起阿近的手劝道:“你年纪轻轻,说什么啥话,千万不能有出家的念头。”阿近抽回手,终日与父母泪眼相对,就在这时候,三岛屋主动提议要代为照料阿近。

阿近悲切地向叔叔婶婶告知事情的原委,甚至坚持——你们若不肯答应我的要求,我会主动离开,找寻能不断分派工作给我的雇主。伊兵卫与阿民颇感为难,但两人并未糊涂到忽略她眼中的意志,于是决定达成她的心愿。

从那之后,阿近便不曾踏出三岛屋一步,每天都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

阿近来没多久,三岛屋便辞去先前在阿岛手下的两名年轻女侍。尽管不清楚个中原由,阿岛却很欣赏阿近,她明白主人的心思,对待阿近相当细心,且办事机灵,只留她和阿近共事,阿近也较自在,这算是伊兵卫夫妇的贴心安排。此外,那两名女侍似乎对年纪相仿的阿近十分感兴趣,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们一再探问,说长道短,带给阿近不少困扰,套句阿岛的话,“这样正好把麻烦赶走”。

“她们原就多嘴,三岛屋不需要动口不动手的女侍。”

即使三岛屋目前只是家小店,远不如越川和丸角,光靠两名女侍打理家中一切,仍略嫌人手不足。然而,阿近反倒非常感激这繁忙的生活。

只是,阿岛不时对这样的情况感到非常不安,即使店主夫妇一再告诉她:

“阿近的事交给你全权处理,她想全力投入工作,你就好好找事让她做,好好磨练她。”

可是,阿近毕竟是老板的侄女,到店内见习总有个限度吧,把她当婢女使唤真的没问题吗?

她曾向阿近提起心中的疑惑。阿近小姐,您不必这么卖力吧,一些粗活交给我,您可以去帮忙店里生意,这样老爷也会比较高兴。您还能充当店里的活招牌,帮忙招揽顾客呢。

阿近闻言应道:“我不懂得招呼客人,且在三岛屋里,工作最卖力的非夫人莫属。她不但亲自下厨,指挥我们做家事,说到她在针线上的本事,更是又快又好,教人好生敬佩。”

就是啊,阿岛不再多问。接着,两人又开始忙碌。阿近忙的浑然忘我——不,应该说是为了忘我,而持续投入工作。

午夜时分。

黑白之间的客人将于未时(下午两点)前来,是石和屋介绍的,棋艺精湛……伊兵卫开心的说着便打算从店头退进屋内,掌柜连忙追上他。

阿近当时正好要端茶给伊兵卫,不小心偷听到两人的交谈,似乎是某位身份不凡的顾客突然有急事请托,已派人备妥轿子。

伊兵卫听完原委,旋即命人将阿民唤来。阿民从工房快步赶到,伊兵卫向她说:

“堀越大人赶着要某样商品,是一项重要的装饰作业,你也一块儿去。”

阿民立即起身入内更衣,尽管阿近对生意的事一无所悉,但看他们的行动毫不迟疑,也明白兹事体大。叔叔口中的大客户堀越大人想必是名武士,对方要求立刻进行装饰工作,与富商在三岛屋订制特别的商品不同,这是紧急的临时下订。

阿近起身想帮忙准备,伊兵卫却唤住她:

“准备的事就交给阿岛。阿近,事出无奈,我无法依约和客人下棋。等对方到达后,你能否详细告诉对方原因,并代我向他道歉?”

伊兵卫不容分说的丢下一声“拜托了”,便与阿民飞也似的离去。

阿近独留在原地。叔叔真坏心,他明知我没办法接待客人啊。

为何叔叔要这么做?阿近心里嘀咕着时,那名客人已然抵达。

来到江户后,阿近第二次听见火灾的警报钟声——火灾果然是江户的特色——心头被钟声撩拨得凌乱无比。

02

将客人迎往黑白之间的是掌柜八十助。

八十助的年纪与店主伊兵卫相仿,性格也相近,但不知为何,看上去比店主苍老许多,总是低头弯腰,步伐急促。今天他一样踩着匆忙的步履走来,像只以套着白布袜的脚尖踩在地板上。

“来,请往这儿走。”带路时的语气也同样仓促。

听见客人抵达的动静,前往相迎前,八十助仔细交代阿近:

“虽说事出无奈,但我们主动邀请,却让客人白跑一趟,实在非常失礼。若由身为伙计的我向客人道歉、上茶点招待对方,又更加失敬。所以老爷吩咐阿近小姐出面,因为您算是老爷的亲属。”

原来是这么回事,阿近急忙到别处更衣,盘整发髻、更换发髻后,没人会认为她是女侍。

“老爷和夫人很倚赖小姐,才会放心的出门,您万万不能流露出丝毫不耐。”

阿近是店主的侄女,但同时也是店内的女侍,掌柜口吻客气,言辞却极为严厉,摆出双重姿态。阿近一面被称作小姐一面挨训,感觉像面对谦恭有礼,又唠叨不停的私塾老师。

“可是掌柜先生,我没办法去独自接待客人啊。”

“和客人寒暄总办的到吧。”

“寒暄完要讲些什么?”

“客人说什么,就回答什么,没人要您闲话家常。我也会陪在一旁,请放心。”

八十助伸手示意,请客人上座。那名客人突然停步,回头望向掌柜。他足足比八十助高出一个头。

他一脸有话想问,不过八十助一再请他就座,他只好屈膝坐下。此人的短外罩和衣服皆是银灰色,微微外露的下摆内里则是蓝绿色。对了,叔叔也有意见这样色调的衣服,看起来颇有格调。

房内并未摆出棋盘,下座也未摆设坐垫。阿近明白当中的含义。

“难道三岛屋老板临时有急事?”

这名客人观察敏锐,出声问道。嗓音低沉,略带沙哑。

八十助伏地拜倒,阿近也跟着照做。她等候八十助抬头,才做同样的动作。

这名客人比伊兵卫年轻五、六岁,不仅身材高大,还有对固瘦嶙峋的挺拔双肩,模样相当顺眼。阿近心想,此人小时候一定被取过“衣架子”的绰号。这时,阿近察觉八十助正朝她挤眉弄眼,催促她向对方问候。

阿近慢吞吞地道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她并非刻意如此,而是许久未曾像这样装模作样地与人见面,舌头一时不太灵光。

阿近心思不在眼前的客人身上,全放在匆忙间默背的词句,目光自然微微上扬。

就在这时候——

八十助突然大喊一声。“这位大爷!”

阿近吓得几乎弹起,差点咬到舌头。

定睛一看,八十助抱着那名客人。客人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眼皮不住跳动,瘦削的身躯歪斜得厉害,仿佛就要倒地。

“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阿近迅速移膝向前,仔细端详客人的情况。不只额头和身子,连理着月代(注:将前额至头顶部的头发全部剃光,使头皮呈半月形,为传统日本成年男性的发型)的头顶也在冷汗直冒。他单手抵着榻榻米,勉强撑住即将瘫软的上半身。

“真的……很抱歉。”

他双目紧闭,使劲全力呼气道。

“可否关上……那边的拉门?”

他空出的另一手像在空中画图般不住颤抖,指着面向庭院的拉门。

阿近迅速站起身,一把将门关上。

“关上了。这样可以吗?”

“确实已关紧?”

这名客人深深皱眉,痛苦地低着头问道,口气严厉强硬,仿佛是性命攸关的要事。

“是的。”

“不会再看见庭院?”

“对的。”

客人闻言颤巍巍吁口气,原本支撑身体的手移向胸前,不断地深呼吸,仿佛好不容易被拉出水面的溺水者。

阿近和八十助面面相觑。

掌柜确认客人的状况,缓缓松开他撑地的手臂。看来,他已能安稳地坐定。

“真是抱歉,”客人睁眼说道,“能否给我杯水?”

我马上去倒,八十助迅速起身,客人取出怀纸擦拭额前的汗水,望向阿近柔声道歉:

“在下一时失态,让小姐受惊,非常过意不去。”

阿近的确吓傻了。“庭院里有会让您感到不舒服的东西吗?”

客人缓缓摇头,收好怀纸,轻轻干咳几声。

“不,没什么。”

“可是,我隐约有此感觉。请不必顾忌,尽管告诉我。店主伊兵卫不巧外出,家中事务由我暂代,既然是我的疏失,理应向店主伊兵卫报告,并加以改善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