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鬼脸》作者:[日]宫部美幸 [日]茂吕美耶译

内容简介:阿铃的双亲在深川开了一家料理铺“船屋”,不料店还没开张,阿铃就病倒了。病榻中恍惚之际,不但看见一个陌生女孩在对自己扮鬼脸,而且似乎因为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按摩师悉心照护而起死回生!病愈之后,阿铃发现新家竟是一间鬼屋,为了让死不瞑目的众幽灵安心西归,阿铃著手调查这些幽灵的死因。同时,“船屋”因为闹鬼传闻,陷入经营困境。与阿铃情同祖孙的七兵卫想了一个好主意,即将举办一场前所未有的“驱灵比赛筵席”……俊俏风流的玄之介、风情万种的阿蜜、爱为人治病的笑和尚、狂暴脆弱的蓬发、只会扮鬼脸的阿梅……看“船屋”的幽灵各显神通,一场人类与妖魔的对战就此展开!“船屋”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阿梅的鬼脸背后又隐藏了什么样的天大秘密?阿铃能够厘清所有谜团吗?

作者简介:宫部美幸(1960—)享有“平成国民作家”之至高盛誉的文坛天后,自1987年出道便一直绽放着耀眼的光芒,短短二十年内包揽了日本小说界的各大奖项,囊括“直木奖”、“山本周五郎奖”、“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日本冒险小说协会大奖”、“日本SF大奖”、“吉川英治文学奖”,连续十一年当选读者心中的“最受欢迎女作家”,是日本举国上下唯一公认的“文学史上大奇迹”。

 

第01章

“姑娘幽灵……这我倒是第一次听到。那姑娘怎么了?”

——冈本绮堂《半七捕物帐》之《津国屋》

本所相生町一目桥旁的高田屋,是老板七兵卫凭自己的厨艺创立且扩大规模的包饭铺。

所谓“包饭铺”,又叫“御贿”或“炊出”,也就是便当铺。是给江户城公役、外城门警卫、三百诸侯武家宅邸以及各个组宅邸①送便当的行业。人活在世上不能不吃饭,高贵的武士也会肚子饿,因此这是大生意。

①枪炮组、长毛组、忍者组等公家人员的宅子聚集区,依其地位高低配给土地。

但绝非轻松的生意。高田屋也是历尽千辛万苦才有今天的规模。原因是,客户虽然是三百诸侯,但大部分都很穷,日常生活中能省则省,日子过得极为节俭。想打败众多竞争对手抓住客户,有时就算牺牲赚头也得把好吃的便当给送过去。

另一个原因是,做这门生意的,都有自己的老主顾,左顾礼让,右守义理,上有顾忌,下有人情,不是说把便当做好了热热闹闹地上市就能生意兴隆。尤其对新手来说,很难有插足之地。

七兵卫本是江户人,还没来得及记住双亲的面貌便遭丢弃,在世间污秽的底层长大,十二三岁便已经是窃盗惯犯,是个眼神乖戾、死不相信别人的孩子。要是任由他这样下去,将来准是个如假包换的废物。

他十三岁那年春天,在赏花胜地浅草一家满是赏花客的天麸罗摊子偷东西,失手被老板逮个正着,自此改变了人生。天麸罗摊子的老板,乍看之下不过是个脸色红得发黑的老头子,但他追赶七兵卫的脚力——哎呀呀!——简直像个飞毛腿一样,七兵卫才暗吃一惊,老板就已经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整个拎了起来。

事后才知道这老头子擅长抓小毛贼,可说经验老到。他不会把小毛贼送办事处,总是留下孩子在摊子帮忙工作,对方偷了多少东西,就让他做多少工,最后再教训一顿才放走孩子。对那些小毛贼来说,他是个像厕所蛆虫那般讨人厌的老家伙。

老头子也以同样手法对待七兵卫。他命七兵卫在摊子后洗东西,并得鞠躬道谢送客。七兵卫想逃时,他每次都像疾风般追上将其抓住。七兵卫在两个时辰内逃过八次,每次都被抓到,最后完全喘不过气,老头子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到了收摊时刻,老头子心里不知有什么打算,望着做了一天苦工、屡逃屡败而筋疲力尽的七兵卫说:“我给你饭吃,你跟我来。”七兵卫本想逃,但肚子饿得跑不动,也没其他主意,只好拖着脚步跟他走。

老头子拉着摊子不停往前走,来到本所松坂町。当时那一带人家很少,老头子用下巴示意一栋倾颓破烂的大杂院角落时,七兵卫心想,比起这种住居,自己住的观音菩萨庙附近的稻荷神社窄廊下还比较舒服。

那住居当然是老头子家,拉开格子纸门一看,出乎意外地,屋子整理得很干净。老头子给七兵卫吃了冷饭和梅子。七兵卫问他有没有天麸罗,他敲了一记七兵卫的头说:“那是要卖的东西,你这浑蛋。”

老头子吃的是茶泡饭,七兵卫吃了三碗,第三碗时等不及泡茶,干脆淋上白开水当泡饭吃。老头子只吃了一碗饭,之后直接用饭碗边喝茶边凝视着狼吞虎咽的七兵卫。

当七兵卫总算放下饭碗抬起头,狠狠地打了个嗝时,老头子笑着说:“在我抓过的小鬼头中,你是逃得最多次的,到今天为止从来没有人让我在两个时辰内跑了八趟。”老头子说这话时看上去很愉快。

七兵卫默不做声。老头子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问:“明天你还想吃饭吗?”七兵卫当然想,便回说:“那当然啦。”结果老头子说:“那你明天也来帮忙。”

——只要肯工作就有饭吃。世上就是这样。

七兵卫每次说起往事时,总不肯说出这个抓住他、还让他重生的老头子的名字,只是称他为“老头子”。后来他也坦承,其实七兵卫这名字也是老头子为他取的,在那之前他根本没有名字。

“老头子抓住的小鬼头中,我是第七个,所以取名叫七兵卫。”

七兵卫一直到十六岁都在老头子的摊子帮忙做事,跟着他学了一点厨艺。本以为会一直那样过下去,有一天老头子却突然说:

“我帮你找到做事的地方了。”

老头子带七兵卫到吾妻桥附近一家包饭铺。和铺子老板见过面后,老头子说:“今天开始,你就在这儿做事。”

摊子老头一副卸下担子的神情打算离去。七兵卫慌忙追上去,结果又被敲了一记头。

“我虽然把你浆洗过了,却没法把你剪裁成一件衣裳,才把你交给那个老板。你应该感恩。”

老头子说完便快步离去,此后一次也没来找过七兵卫,七兵卫也忙得没空去见老头子。

在那家包饭铺,他的名字不再是七兵卫,而是“窝囊七”或“狗七”。包饭铺以主厨老板为首,上下关系牢不可破,在铺子内负责洗菜、运货、打扫厨房的打杂小厮,顶多是这种小角色。

七兵卫即使想逃,终究寡不敌众,每次都吃了比自老头摊子逃走时还要厉害的苦头。不过再怎么挨吼挨骂,只要不逃走,乖乖地工作,他们还是会给饭吃、给被褥睡。

“回想起来,那真是粗暴的修炼过程呀。”七兵卫笑着回忆道,“不过,也托他们的福我才习得真正的厨艺。”

七兵卫在那儿一做就是十五年。对他来说只是一年又过一年,不知不觉中就过了十五年,但这十五年却将那个本来饿着肚子专偷东西的小毛贼,彻头彻尾地改变成另一个人。

七兵卫并非出于自愿而离开包饭铺。老板过世后,后继者平素就跟七兵卫合不来,他才决定在被赶走之前自己先走人。

他很快就找到工作,这回也是包饭铺。老板比七兵卫大八岁。对他来说,虽然失去像父亲一样慈爱的前任包饭铺老板,但这回的老板令他感觉像是多了个兄长。

事实上,这个老板也是前任包饭铺老板培育的厨师之一。

前任老板似乎曾暗地拜托他:“万一有一天我走了,你要代我照顾七兵卫。”

——老板期待你将来能自己开铺子,不一定非要包饭铺不可,小摊子或小食堂都好,他希望你能独立。

为什么?七兵卫觉得奇怪。新老板笑着回说:

“因为你有足够开铺子的手艺。”

一个小毛贼自浅草天麸罗铺子前一路跌跌撞撞,居然闯出一条路来了。

之后七兵卫又花了十二年才拥有自己的铺子,他也选择开包饭铺。由于如兄长般的老板将自己的老主顾让给七兵卫,起步算是很顺利。

就这样,“高田屋”开张了。

劳碌的前半生,让七兵卫四十过半还没讨老婆。后来本所相生町的房东做媒,好不容易讨了个离过婚的女人阿先,三十五岁,有个与前夫生的孩子,那孩子已在外面做事。七兵卫娶了阿先不久,那孩子被铺子老板看中入赘老板家,很快有了小孩。就是说,七兵卫讨了老婆没多久立即升格当祖父。

阿先这把年纪已经很难再怀孕,事到如今七兵卫也不期望有小孩。阿先个性虽刚强,心胸却很宽大,跟七兵卫很合得来。七兵卫担心若是勉强阿先生小孩,万一难产失去妻子,反而不堪设想。七兵卫这个宛如完全被裁制成一件新衣、脱胎换骨的男人,怕极了再过孤零零的生活。

夫妻俩把热情贯注在生意上,苦心经营铺子,培育年轻厨师。

“我以前也是受人照顾才改变人生,现在该轮到我报恩了。”

七兵卫总是这么说,他经常收养无亲无故的孤儿或双亲招架不住的调皮孩子,将他们照顾长大。其中有孩子逃走,也有孩子就此安居。经年累月下来,安居的孩子逐渐增多。只是这些孩子并非每个都擅长厨艺,因此七兵卫有时必须选个时期为孩子找新工作。

众多孩子中有个年纪小却意志坚强、名叫太一郎的孩子。他不是在街头混的坏小孩,而是在火灾中失去双亲的孤儿。

太一郎不但在高田屋安居下来,更学会厨艺,成为高田屋的厨师。

太一郎二十三岁那年,跟小他两岁的多惠成亲。多惠在高田屋当下女,娘家在下谷坂本町,家里穷,孩子又多,必须靠自己养活自己,处境跟太一郎一样。

高田屋生意兴隆,逐渐富裕起来,在押上村盖了员工宿舍,这对年轻夫妇的新生活也是在宿舍起步。这儿的每个厨师都在七兵卫夫妇的庇护下过日子,之后才离巢独立。

太一郎和多惠成亲后马上生了个男孩。既然是太一郎的孩子,就等于是七兵卫的孙子,而且是长孙,他疼爱得很。

然而命运无常。这孩子两岁时患上天花,无法平安长大成人,眨眼间便夭折。那时多惠腹中已怀了第二个孩子,在她埋葬了长子两个月后平安无事地安产下来。多惠本来失去可爱的长男,伤心得卧病在床,产后总算恢复元气,七兵卫也放宽了心,没想到……

七岁之前的孩子都是神的孩子。这孩子甚至活不到患天花的年龄,还在襁褓中便又夭折。连患了什么病都不清楚,只是拉肚子,才一个晚上就眼见孩子哭声转弱,断气了。

七兵卫是个白手起家开辟人生路的男人。只要是拼命去做就能解决的问题,他都一路解决过来。但是,再如何努力也对生死大事无能为力。这样的他,不禁对掌握幼子命运的上天如此残酷的做法发出诅咒。

就在他抱着头感到无奈愤怒、过了一天又一天时,他发现太一郎和多惠这对年轻夫妻变得很怪。原来,因为接连失去两个小孩,夫妻间的感情似乎也出现嫌隙。太一郎开始在外头花天酒地,甚至喝醉酒跟人打架,伤了厨师视为吃饭家伙的手。至于多惠则是每天窝在押上村宿舍内,不吃不喝地整天躺在被褥里。

这样下去不行。总之自己得先振作起来,要不然这对年轻夫妇甚至整个高田屋都会垮掉。七兵卫如此鞭策自己,他斥责了太一郎,也鼓励多惠,比以前更卖力做生意。

阿先体会七兵卫的心情,也尽力帮助丈夫。七兵卫深深体会到在这种逆境下,老婆存在的可贵。

如此,高田屋好不容易恢复正常时,太一郎和多惠又不期然地得了个女婴,名叫“铃”。

阿铃是个健壮的孩子,婴儿时期从没拉过肚子,连兄长跨不过的天花感染高峰期也平安无事,一天一天长到五六岁。太一郎和多惠那几乎断掉的羁绊,不但因阿铃健康明朗的学语声重新衔接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坚韧。

七兵卫每次看到跟在身后、“爷爷、爷爷”地叫着的阿铃那红彤彤的小脸以及晶亮的眼睛,总觉得至今为止的辛劳都没白费,往后这幼女将为高田屋的所有人带来幸福。

“阿铃是个特别的孩子。”七兵卫经常抱起她,贴着她的脸说,“特别受保佑的孩子。”

至于受到什么保佑,高田屋没有人特意回问。即使不问,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阿铃不会发生任何事。

阿铃肯定没事。

只是这终究是一种类似愿望的心意,并非是一种保证。阿铃十二岁那年春天,就在初雪般的樱花花瓣急着飘落把院子染成一片粉白时,竟因高烧而病倒。

诊病的医生说:有性命之忧。

“我会尽力而为,之后也只能祷告了。或许你们觉得我这么说太残忍,但请先做好不测的心理准备。”

七兵卫第三度仰望上天、诅咒上天,太郎和多惠也捶胸顿足,长吁短叹。一旁的阿铃则安静地、无声地挪动她的小脚准备渡至彼岸。

第02章

——我会死吗?阿铃在高烧中迷迷糊糊这么想。

因为高烧一直不退,全身关节痛得咯吱咯吱响着。仰躺时背痛,朝右躺时右肩痛,朝左躺时左肘痛。额头滚烫得像火在烧,感觉像有人用拳头使劲顶住太阳穴两侧。额上的湿手巾温温的,很不舒服。

——我不想死啊,我想一直待在这个家。

阿铃无力地想。她又想到,自己现在躺着的榻榻米房并不是押上那令人怀念的宿舍,就算打开格子纸门,不但没有窄廊,脱鞋石上也看不见七兵卫爷爷的大木屐和阿铃的红带子木屐并排搁着。院子里也没有蒲公英。不,说起来,这房子连院子都没有。

这儿是……哪里?搬过来已经十天了,阿铃仍然记不住地名。

这儿……是不是海边大工町?七兵卫爷爷说过这儿比押上村更靠近海边,还说过涨潮时可以闻到海水的味道。这一带的河道架着许多小桥,河面上叫卖商品的小船来来去去,有卖鱼的、卖青菜的、卖酱油的。爷爷曾经指着船告诉阿铃:那叫团团转船。

对了,有次在桥上望着河面,看到了一艘有趣的小船。那小船载着一大堆青菜,划船的是一个比七兵卫爷爷还要皱巴巴的爷爷,船头坐着一只狗儿。我指着狗儿嚷着:“啊,是狗儿。”那狗儿汪汪大叫。然后,小船爷爷大声说:“这小子叫八公。”我唤着“八公、八公”,那狗儿又汪汪大叫地摇着尾巴。

“这青菜很鲜,如果是叫卖的,卖给我一把吧。”

一听七兵卫爷爷这么说,小船爷爷哼了一声,挺起胸膛说:“别开玩笑了,这些菜都是要给平清的。”说完便划船走了。

七兵卫爷爷笑道:“原来是平清啊。”接着,只见他双手圈在嘴边,朝已经划远的青菜船爷爷大喊道:“既然是给平清的,那就靠得住。我们是海边大工町一家叫船屋的料理铺,刚挂出招牌营业。在高桥桥畔,改天过来一趟吧。”

听好,是海边大工町的船屋,是船屋啊——

对了,这儿就叫船屋。阿爸和阿母将要掌管这个铺子,我们才搬过来,结果我却生病了…一

高田屋七兵卫有个始终无法达成的梦想,就是开料理铺。不是一般的包饭铺,而是真正的料理铺。

真正的料理铺不做便当,不把做好的料理送到客人身边,而是靠着厨师的手艺吸引客人上门。厨师接受客人“提请做菜”的要求,然后挑选食材、思考食谱,大展身手筹措宴席。所谓的料理铺,就是同时出租宴席场所和厨师手艺的行业。

第03章

宴席种类繁多,有喜事也有法事,有才艺发表会也有俳句会。有人想为自己的人生大事办场正式宴席,也有人单纯只想热闹一场。长久以来,七兵卫的梦想正是让人们认可他是一个有才能的厨师,做出的料理能增添宴席光彩,让客人指名说:如此重要的宴席一定要在七兵卫的料理铺举行,吃七兵卫做的菜才像话。

无奈七兵卫一生劳碌,光是忙着经营高田屋、培育年轻厨师、研究新菜色,大半人生就匆匆流逝。回过神来时,早已过了花甲之年。

于是七兵卫决定将梦想托付给太一郎实现,这是他前年作的决定。

七兵卫一手调教的太一郎早具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他和多惠成家,又生了阿铃,如今已是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太一郎凡事都听从七兵卫的吩咐,毕竟为太一郎的人生打下基石、搭起梁柱的,正是七兵卫这个大恩人,所以太一郎从未主动提出想独立门户或自荐成为高田屋后继者,他坚守着高田屋厨师的本分,和其他佣工一样在年中、年末领些零用钱,带着妻儿俭朴地住在押上宿舍。他早已决定要让七兵卫安排自己的将来。

七兵卫也清楚太一郎这种老实个性,某天晚上他把太一郎叫到宿舍一室,端坐着提出此事。他说:太一郎,我要你开一家我梦想中的料理铺。当然,一切由我来准备,不管是找地方租铺子,还是必要的生财器具,钱都由我来出。简单说,就是让你独立。你不用客气。不过条件是,不开包饭铺,而是开料理铺。你一定没问题,以你的厨艺一定做得来的。

太一郎大吃一惊,面无血色地婉拒。他说:“老板抚养我长大,栽培我,我怎么能独立呢?就我的立场,即使老板赶我出去,叫我往后靠自己,我也无话可说,还得更卖力工作,好报答您至今为止的恩情。”

七兵卫佯怒道:“是的,我是你的恩人,难道恩人说的话你不听?”又笑道,“口气不要这么硬,我真的很想开家料理铺。”继而噙着泪说,“只要达成这心愿,我随时都可以含笑前往极乐世界。”总之,七兵卫软硬兼施试图说服太一郎,他的嗓门很大,连多惠都一脸忧心忡忡地过来探看。

太一郎从不曾看到七兵卫如此真情流露,不禁动容。他暂且告退到里房跟多惠商量,毕竟多惠也是从小蒙受七兵卫的恩泽。夫妻俩彻夜讨论,天边发白时终于得出结论。

太一郎夫妇俩在七兵卫面前躬身回话:“我们决定接下这个重责大任,完成老板的心愿。”不过,七兵卫还不及欣喜,两人又提出一个绝不让步的条件。

“我跟多惠没多少积蓄,开料理铺的钱怎么说都得请老板出。可是,请老板将那些钱当做是我们借的。如果要独立又要分财产的话,我们万万不能接受。请您当成是借款,就算我们能还的钱有限,也会努力慢慢偿还。拜托老板这样办吧,就算是为我们饯别,拜托您了。”

七兵卫起初对这条件很不高兴,怒道:“我把你当自己儿子,你却还要逞强!”太一郎一时也吓坏了,甚至和多惠两人觉悟这下子恐怕得离开高田屋。幸好七兵卫的老伴阿先适时出来打圆场。

“太一郎的确就像你的儿子,连个性都和你一模一样。你想想看嘛,换作是你,在太一郎这年纪,要是栽培你的包饭铺老板向你提出同样要求,你的回答肯定也跟现在的太一郎一样。不信的话,要不要赌一赌?我甚至可以拿出为去伊势存的钱下注。”

阿先长久以来一直在存钱,她打算等七兵卫退休时,两人一起到伊势神官参拜。这会儿应该已攒下一笔不小的数目,足够来一趟阔绰旅行。而她竟然说愿意全部拿出来下注。七兵卫笑着说:“你到底打算怎么赌?除非拜托老天爷让我们回到过去,否则这赌注根本不能成立。”

不过七兵卫正是中意阿先这种大剌刺的直爽个性。

“我知道了,我认输。那就来写借据吧。”

七兵卫的梦想以及太一郎夫妇往后的人生目的——料理铺——至此便有了具体的方向。

然而,没想到新铺子的地点却迟迟找不到。

首先不能离包饭铺高田屋太近,最好是幽静一点的地方,可是离闹区太远生意又不好做,而地段行情太高也会影响获利。

七兵卫想开在浅草和神田一带,太一郎则打算选在深川。深川富冈八幡官附近有家料理名店“平清”,捧场的主顾中有很多日本桥一带的大商铺老板或是富裕的武家人,名声响亮。太一郎认为,深川这一带近十几年来发展快速,或许有不少手头宽裕的人虽没那么多预算到“平清”挥霍,却又觉得一般便当没意思,希望有一家比“平清”便宜而且格调不俗的料理铺。

太一郎认为,与其特意到名店鳞次栉比的浅草、神田一带,贸然投身激烈战局,不如在深川开发新主顾,反倒有趣。

再说,深川地价也比浅草、神田便宜多了。太一郎说服七兵卫,集中在深川一带找铺子。

然而,还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铺子。高田屋已培育出足以接替太一郎的厨师,佣工们也由衷地祝福太一郎能够自立门户,然而最重要的落脚处迟迟无法决定,膨胀的梦想和期望也逐渐浇熄,宛如冷却的烧酒。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太一郎在高田屋的立场尴尬地悬在半空没个着落时,突然听到一个消息,说小名木川旁的高桥桥畔有栋原是料理铺的屋子愿意带器具一起出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