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可以看到哦。这儿到底死了多少人呢?阿爸绞死的一个人,淹死的一个人,那边也有,这边也有,看,可以看见骨头,可以看见头发!”

住持喝醉般脚步踉跄,颠来倒去在房内蹒跚走动。当他身子晃出走廊时,阿梅高兴得大叫:“看,阿爸!这儿有很多小孩!都是被阿爸饿肚子的孩子。”

“放手,放手。”

此刻住持脸上明显流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他输给了阿梅。

“那边有和尚!也有小和尚!”

阿梅像是看到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欣喜地大喊:“看,阿爸!你看得到吧?大家都在这里呢。被阿爸杀掉的人都在这里等着阿爸呢!”

“喂,”玄之介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们也跟在阿梅后面。”

阿蜜和笑和尚轻轻移动身子,阿蜜牵着笑和尚的手,玄之介领头,三人慢步跟在肩上扛着阿梅的住持身后。

阿铃也悄悄起身,多惠用力扯着阿铃的袖子。阿铃回头望着母亲,说:“放心,阿母,我们一起去。”

多惠正睁大眼睛盯着住持的背影,听到阿铃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问:“阿铃?”

“阿母,你牵着我的手。”

阿铃握住母亲的手,本想伸出另一只手牵太一郎,却发现一旁翻着白眼打着哆嗦的乖僻胜。

“乖僻胜,伸出手!”

阿铃激励他,牵起他的手。乖僻胜眨眨眼,回过神来,全身颤抖起来。

“阿爸,牵着乖僻胜的手!”阿铃呼唤太一郎,“大家一起去,大家在一起就不怕,跟着阿梅走!”

受到阿铃的鼓舞,阿先牵起七兵卫的手。已经吓破胆瘫在榻榻米上的七兵卫,嘴唇打着哆嗦仰望妻子。

“我们跟在阿铃身后走。”

阿铃瞥见阿藤血色尽失趴在地上,愣愣地睁大双眼,唤她也没反应。

“让她待在这里好了。”阿先别开视线说。于是众人手牵着手,追在阿梅与住持身后。

阿梅催促着住持下楼,他走遍了船屋楼下的榻榻米房、厨房和走廊尽头。她像个吆喝赶马的马夫,用脚踝踢打住持的胸部,遮住住持双眼的手用力转着住持的头,命令他往左往右。挣扎着前进的住持惨叫着:“住手,放开!”

他奋力想甩落阿梅,她却毫不费力地变化姿势,始终不放开住持,口中不断嚷着:“这里也有,那里也有!”

来到厨房的泥地时,阿梅回头望向阿蜜。

“阿蜜,你在这里!”

阿蜜用手按住嘴巴:“阿梅……”

“你在这里安眠,这里有你的骨头,和你的梳子埋在一起。”

阿梅唱歌般说完,在住持肩上蹦跳着。她用脚踝用力踢打住持的胸部,住持身体又改变方向,这回走向北边的厕所。

“笑和尚在那边!”阿梅大叫,“在院子的树那边,一直在那边,现在也还在那,想起来了吗?笑和尚!”

笑和尚蹲下身子,全身颤抖着。阿铃碰不到笑和尚,无法搂着他的背安慰他,她觉得很可惜。甚至无法牵起那双治愈她的手,阿铃对此有些落寞。

她是那么想安慰他,想跟他一起发抖。

“阿爸!阿爸!”阿梅望向门外,“到寺院!到阿爸的寺院!我们在那边!阿爸,到我的井那边!”

住持光着脚跨过木地板边缘,穿过敞开的门,让阿梅骑在肩上走到外头。

“我受够了!”哭声响起,是乖僻胜,“那人不是房东先生吧?可是那是他的身体。房东先生到底会怎么样呢?”

不知所措的他眼中冷不防涌出眼泪,滴落在阿铃手臂上。

阿铃还没开口,太一郎先抓着乖僻胜的肩膀,望着他,对他说:“喂,振作点。那已经不是你的恩人房东先生了,房东先生已经过世了。”

“我很怕。”

“大家都很怕。可是在一起就不怕了。我们会保护你,我们会在你身边。来,走吧。夺走房东身体的恶灵最后下场如何,你得看个清楚。”

乖僻胜低头哭了一会儿。他哭得太伤心,令阿铃也喉头一紧,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不过拉着乖僻胜的手始终没放开。

众人来到阳光下,阿梅和住持已经越过马路,踏进杂草丛生的防火空地。住持看起来就像在阿梅领唱下手舞足蹈,双脚轻快地踏着舞步。

两人身后跟着透明得像烟霭的玄之介、阿蜜和笑和尚,他们的身影也摇摇晃晃的。

“我认识孙兵卫先生!”阿梅在住持肩上摇来晃去,对乖僻胜说,“孙兵卫先生想阻止阿爸!他想阻止阿爸!”

玄之介停下脚步,刺眼似的眯起双眼,望着草地喃喃自语:“是的,我也记得。我杀进兴愿寺时,孙兵卫也在寺院里,他被关在寺院居室。”

“玄之介大人!”阿铃大声说道,“你想起来了吗?想起三十年前那晚的事了?”

仰望天空的玄之介脸上露出晴空般的爽朗笑容。

“我追着住持,在寺院内放火。希望能一把火烧掉这座污秽的寺院。火越烧越大,我在火中奔跑着四处寻找住持……”

结果在居室里发现了孙兵卫,玄之介救出他,又出发去找住持,孙兵卫也跟着一起找。

“最后我找到住持把他砍死,完全不费力气。可是,那时横梁遭到大火烧毁,掉了下来。”

——我因此丧生。

孙兵卫侥幸逃出大火,他烫伤了脚,头发也烧焦了,九死一生逃到兴愿寺外。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阿爸一直在孙兵卫先生身体里。”

阿梅扭动着身子,踢打住持,命他继续前进,一边大喊:“阿爸附在孙兵卫先生身上,他没去阴间,逃进孙兵卫先生的身体里。我知道阿爸附在孙兵卫先生身上,但是孙兵卫先生没有输给阿爸,所以阿爸一直出不来。直到孙兵卫先生输给了年纪过世之前,他始终没办法占据孙兵卫先生的身体。”

所以我一直在等!

“阿爸,阿爸!看,是井!看到井了!”

阿梅在草丛中欢呼。

“那是我的井!我一直在那里!阿爸,阿爸!我们走!”

“你、你……”借用孙兵卫身体的住持已经气喘吁吁,眼珠子在眼窝转着,嘴巴喷出白沫。

“我,不进,井里……”

“阿爸,神佛在井里。看,在那边,就在那边!”

不必阿梅说,阿铃也看到井了,看到石头做成的井口,腐烂的踏板就在一旁。那个爬满藓苔、尘埃满布、被人遗忘的古井——

“我一直在这里。”阿梅催促住持说,“我在这里见过好几次神佛。神佛在这里,阿爸。”

“住手……放开我。”

住持扭身挣扎,照说阿梅的力量应该远逊住持,但住持却敌不过阿梅。他踉踉跄跄,前前后后蹒跚地挨近井边。

住持单脚踩在井口上。

“阿梅……”

阿铃唤出声后,发现自己在哭。

“你要走了,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住持背对着众人,站在井口。阿梅在他肩上扭着脖子回望阿铃。

“扮——鬼脸!”

阿梅伸出舌头大声说:“我最讨厌阿铃!最、最、最讨厌了!”

阿铃站在原地扑簌簌掉泪。

“你明明是孤儿却有阿爸和阿母,为什么你阿爸和阿母那么疼爱你,我阿爸却要杀死我,让我一直待在井里?”

啊,是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世上有小小年纪就得死去的孩子?为什么世上有杀人凶手?为什么神佛又允许这些事存在于世间呢?

“阿铃,不要跟过来!”阿梅嘶哑着大喊,“因为我最讨厌的阿铃你还活着!”

是的,阿铃还活着。托众人之福得以留在人世,至今为止一直是这样,往后也是。

“阿爸,走!”

阿梅在住持肩上蹦跳着。有一会儿,住持用力稳住双脚,试图在井口站稳。

“放手,放手,我不要……”

他发出一声疾呼,两脚离开了井口。住持肩上骑着阿梅,像石头般掉到井内。

住持的惨叫声在空中留下微弱的余音,终至消失无声。

“我死在这口井旁。”玄之介低语,“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玄之介大人……”阿铃颤抖着呼唤他。

玄之介缓缓转过头来,低头看着满脸泪痕的阿铃,露出微笑。

“阿铃,不要哭,我们总算找到去冥河的路了。这种别离是好事。”

“可是……”

阿铃挣脱多惠和乖僻胜的手,冲到玄之介身边,但她摸不到也无法抱紧他。

“我们本来就不该留在世上,现在住持走了,我们也该起程了。”

不知何时阿蜜已经来到身边,长发随风飘动,蹲在阿铃身旁。

“阿铃,该分手了。”

阿铃说不出话,她怕一张口眼泪就会先流出来。

“最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不要太生那个阿藤的气。不过你也要跟我约好,将来绝对不可以成为那样的女人。”

“嗯……”

“女人啊,有时候会因为男女关系而走错路。那人正是个好例子,她的罪孽还不算深,我才不可原谅。我做过很多不可原谅的事,男人一个换过一个,说什么为了爱啊为了恋啊,像傻瓜一样,一直深信着恋爱对女人最重要。”

我确实死在这里,是被兴愿寺住持杀死的——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眼,阿蜜眯着眼说话。

“不过,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很奇怪吧?我又不像蓬发那样可以帮忙杀人,也不像阿玄和孙兵卫是来惩罚那个人的。”

“不是被逼来的吗?”

“不是。”阿蜜缓缓摇头说,“我啊,阿铃,我想起来了,我是那个住持的情妇。直到他厌倦我,杀死我之前,我一直是他的情妇。我老是追求眼前的利欲和恋情,不断做错事,那就是我这种人的下场。我是怪物的情妇,所以那人的灵魂一天还在世间纠缠,我就无法前往净土。”

现在总算可以起程了……不过,阿铃……

“以后你要是想起我,记得唱~段曲子给我听啊。”

“阿蜜……”

笑和尚已迫不及待站在井口,探看井内呼唤着:“再不快点就跟不上阿梅了,我可不想又在黄泉路上迷路。”

突然身后有人大声呼唤:“喂——喂——!”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长坂大人。他拼了命地跑了过来,一度停下脚步,衣服下摆凌乱。小白也跟了过来,看到阿铃汪汪地叫着。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大家在那里做什么?”

长坂大人的手搁在刀柄上,打算拔腿奔向众人。这时,他惊讶地睁大双眼发出惊呼:“哦,叔父大人?您不是叔父大人吗?”

阿铃耳边响起玄之介的声音:“往后拜托你多照顾那个鮟鱇鱼脸的侄子。别看他长得那副德行,人很不错的。”

玄之介扬声呼唤长坂主水助:“喂,小太郎!”

眨眼间,主水助的脸皱成一团,像小孩一样快哭出来。

“叔、叔父大人……”

“让你苦恼这么久,真抱歉啊。你那个没用的叔父临死前其实干得还不错哟。”

“叔父大人,我……”

主水助摇摇晃晃地往前跨一步,玄之介笑道:“不过,你还真是讨了个上等货色的老婆,真是羡慕你啊。长坂家会没落是我的责任,我对不起你们。只是,小太郎,身边有温柔的老婆陪着你,就算过着穷日子,也很轻松愉快吧。”

主水助垮着双肩,脸上挂着笑容说:“叔父大人……您就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嗯,也只有你愿意想念我这个麻烦的叔父,让你知道临死前我还做了一番好事也不错。”

玄之介笑道:“剩下的事你问阿铃吧。”

“我必须走了,我耽搁得太久了。”

玄之介像顺带一提似的,在阿铃耳边很快地说:“再见,阿铃。”

阿铃暗吃一惊,回头望向井边。玄之介的背影正好消失在井内。笑和尚接着说:“你是托我的福才捡回一条命的,不好好照顾身体,我绝对不原谅你。”

“笑和尚,笑和尚爷爷……”

阿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问:“这样好吗?您真的要走吗?您不是说过不想升天吗?”

笑和尚的眼珠子在紧闭的眼皮底下骨碌碌地转动着。

“我说过那种话吗?嗯,对了,的确说过。”

“是啊,您是这么说的……”

笑和尚没有受阿铃的哭声影响,一如往常口气冷淡地说:“我啊,曾经治好兴愿寺住持的病。用我这双自傲的手,用我的按摩技术治好他。”

“啊?”

“我隐约猜到他是个杀人魔,还是帮他治病,因此才经常上兴愿寺。”

所以在此地被杀?

“我啊,以为也能治好他的脑筋。”笑和尚低语,“真是太自命不凡了。结果弄巧成拙,害我丢了一条命。对自己的医术有自信的人,有时会被自己的自负扯后腿。”他感慨万千地说:“我一直受困在阳世,都是因为那男人的执念。总算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笑和尚默默地往旁边走一步,挨近井边:“能治好你实在太好了。”

说完便跳进井里。阿铃感觉一阵冷气,是阿蜜穿过身旁。

“再见了,阿铃。”

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但眼前那张笑脸还是美得令人屏息。

“要当个乖孩子,当个好女孩。”

阿铃没时间阻止。三人消失在井口后,阿铃大叫着想追赶,却被草丛绊了一跤。她哭着起身,好不容易抬起脸时,眼前已经不见那口井,消失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水助奔过来,脸色苍白地环视众人:多惠在哭泣,乖僻胜打着哆嗦,七兵卫和阿先搂在一起瘫坐在地。

“船屋呢……”

船屋一如往常地矗立在原地,屋顶映在河道的水面上。

阿铃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乖僻胜也跟着哭了出来。

草丛发出沙沙声摇晃着,传来青草香。头上晴空万里,小白汪汪叫着追赶小鸟。

终于空无一人的船屋,正耐心地等待擦干眼泪的阿铃一家人回来。

第28章

阿藤于翌晨离开船屋。

前一晚阿铃睡着时,断断续续地做着梦,醒来却记不起梦境的内容,起床后精神恍惚。结果,她刚好目睹阿藤背着行李,在后门向阿先和七兵卫告辞的场面。

阿先和七兵卫昨晚在船屋过夜,两人看起来也没睡好,脸有些浮肿。

阿藤大姨在一夜之间变得很憔悴,身体看上去变小许多。阿铃不忍看这样的大姨——当下觉得大姨也许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就躲在柱子后。

“大老板娘说得很对。”阿藤声音嘶哑地说,“昨天……当大家到外面时,我看到了,我看到阴魂。”

昨天大家手牵手追赶阿梅和兴愿寺住持,跑到外面时,阿藤待在走廊上。

“那真的……是很骇人的阴魂。”

骇人的阴魂?可是阿藤大姨看到的应该是阿蜜才对。阿铃记得蓬发击退银次那时,阿蜜曾在阿藤大姨面前现身,教训她一顿。说她们两人怀着同样的心结——喜欢某人,想把那人占为已有——即使是横刀夺爱……

“上次也是,仔细想想那大概也是阴魂。我看到一个女人。奇怪的是那女阴魂知道我暗恋太一郎老板。”

阿先无言地点着头。是的是的,那是阿蜜。阿铃也在心里点头。可是这样的话,阿藤大姨昨天看到的阴魂是谁?

“昨天我看到的阴魂,跟那个外表和活人无异的女阴魂不一样,很像妖鬼……瘦得很,手臂都是骨头,龇牙咧嘴,两脚都是泥巴,双手沾满鲜血。”

阿藤说到这里全身打了个寒战。

“更骇人的是,他身上穿着高僧才能穿的豪华袈裟,袈裟虽然破烂,但绣着金银丝线,看起来很重,从肩头这样披着……”

阿铃几乎“啊”的叫出声来,赶忙用手按住嘴巴。

昨天阿藤大姨看到的,难不成是兴愿寺住持的真面目?

“那阴魂往哪里去了?”阿先平静地问。

“过了马路到对面空地去。”

是的,是阿梅带他过去的。

“很恐怖,真的很恐怖。”

阿藤大姨发出哭声。阿铃听了也很难受。

“大老板娘,那个妖鬼的脸跟我一模一样啊。”

“阿藤……”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可是,那妖鬼的脸确实就是我的脸。那时我明白了,那就是我的末路。要是继续待在船屋任由自己的欲望放肆,我一定会变成那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当时就像眼前有浓雾散去一般,突然间我全明白了。明白以后,觉得害怕得不得了才瘫在地上。”

阿藤大姨到底在说什么?大姨喜欢阿爸,觉得阿母是绊脚石。但是她内心扭曲的感情,应该无法让她看到兴愿寺住持才对,因为住持是骇人的杀人凶手——

“药都丢进厕所里了,实在对不起。”

阿藤深深鞠躬,阿铃看到七兵卫把手贴在额头上。

“给多惠老板娘喝下的……只有一点点而已。我不是在辩解,但是应该不至于伤到身体。我也很怕,不敢给她喝太多,可是又不死心,认为只要多惠老板娘不在……这阵子正是好时机。要是昨天没发生那种事,我……大概会做出不可原谅的事。”

阿铃总算理解阿藤大姨在说什么,无力地跌坐在地。

原来阿藤大姨在对阿母下毒,打算毒死阿母,她趁着阿母生病喝汤药这段时间,在汤药里掺入毒药。

阿藤大姨可能会成为杀人凶手,所以昨天她才能看见杀人住持的阴魂。

这就是阿蜜一直担心的事吗?

“你一直都很勤快。”阿先毫无责备意味,温柔地说,“希望你能解开心结,重新开始。”

阿藤什么都没说,行了个礼,缓缓背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船屋。

孙兵卫大杂院众人因为失去了像是拐杖和梁柱的靠山房东,不知该如何是好,善后问题费了一番工夫。

大杂院居民都对真相毫不知情。孙兵卫房东花了三十年击退了在这一带作恶的兴愿寺住持,阿铃认为让大家知道这件事比较好。

主水助却反对这么做:“就连亲眼目睹的我,过了一夜以后,都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如果光是嘴巴说说,大杂院的居民们恐怕也很难信服吧。再说孙兵卫大概也不想张扬自己的功劳吧。”

主水助又悠哉地说:“这种事交给町干部包办最好,他们能处理得很好。”明明才那么说,他来船屋时竟然又说,“孙兵卫过世了,胜次郎孤零零一个人。所以我想,”主水助搔着下巴说,“我跟内人没有孩子,收养那孩子让他继承长坂家也不错。”

阿铃吓了一跳,和阿爸阿母面面相觑。

“可是长坂家终究只是穷旗本,”主水助害臊地笑着说,“或许乖僻胜不想当那种人家的养子。再说那小子相当勤快,听说之前在孙兵卫家里,三餐和家事都是他一个人包办。大杂院的人都这么说。”

“他也很会做菜。”阿铃紧接着说,“他很会做鱼酱,我看过。”

“所以,船屋老板,”主水助对太一郎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能不能收留胜次郎,让他在船屋受训,虽然他可能要花上很多年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厨师,不过你这边人手不够,我想那小子应该帮得上忙。”

太一郎脸颊放松,多惠也笑着。

“就像老板对我做的事一样吗?”太一郎问。

“嗯,是的。再说,开料理铺不是七兵卫长久以来的梦想吗?如果让七兵卫栽培出来的太一郎和太一郎栽培出来的胜次郎来实现这梦想的话……”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报恩方式了。”多惠也点头赞成,“而且要是胜次郎先生到我家来,阿铃也会很高兴吧?”

“才不会呢。”阿铃哼了一声说,“我才不会。”

“是吗?那小子倒是高兴得很。”

“乖僻胜吗?长坂大人,您对他说过这件事了?”

“当然说了。我对他说,去当船屋的孩子怎么样?去了就能当阿铃的哥哥,结果那小子满脸通红高兴得很。”

“原来如此,阿铃的哥哥吗?”太一郎说完抱着手臂在想什么,“或许当未婚夫也不错呢。”

怎么可以!

“我不要,阿爸,不要随便决定这种事!”

因为大人们取笑自己,阿铃羞得冲出房间。她啪嗒啪嗒跑在走廊上,竟然看到当事人乖僻胜正拿着扫把,若无其事地在打扫泥地。

“喂,你在那边做什么!”

乖僻胜冷不防地挨了阿铃的骂,一时睁大双眼。

“做什么?在扫地啊。”

“你干吗用我家的扫把?”

“只能用这个啊。长坂大人吩咐我在这里等着,又说光等也是浪费时间,叫我顺便打扫一下。”

阿铃跳下泥地从他手中抢下扫把。

“这里还没成为你家呢!”

乖僻胜支支吾吾,眼圈发红。

“啊?可是我……那当然,我也没有打这种如意算盘。”

乖僻胜一瞬间变得很寂寞的样子,看上去很温顺,无依无靠。阿铃举起的拳头顿时失去目标。这根本不像乖僻胜嘛。

“啊,讨厌,真是烦人。”

阿铃大声地说,接着想起一件事——对了,这么做好了!

她将手指贴在眼睛下,用力拉下眼皮。

“扮鬼——脸!”

第29章

当天晚上,大家都已熟睡,只有月亮还醒着的时刻——

阿铃感觉枕边有动静,暗自吃惊地坐起身。

“哟,晚安。”

一个陌生爷爷端端正正合拢着膝盖坐着,身体是半透明的。原来又来了一个新的幽灵。

不过——阿铃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那笑眯眯脸上的那对八字眉。

“爷爷。”

“你还记得我吗?忘了吗?”爷爷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道,眉毛垂得更像八字了,“春天时你差点死掉,在冥河河滩迷路时,不是遇见一个老爷爷吗?”

啊,对了!阿铃拍了一下手,情不自禁指着爷爷的脸说:“是的,爷爷!可是我……”

好像并非只在那时看过爷爷的八字眉,阿铃总觉得最近也曾看过那眉毛的形状。

爷爷仿佛看透阿铃的心,点了点头说:“我叫孙兵卫,是大杂院的房东。”

他打趣地把手伸到阿铃脸庞下,说:“你叫阿铃吧?眼睛睁那么大,小心眼珠子掉出来。”

在冥河河滩遇见爷爷时,他好像也这么说过?

对了。这才是孙兵卫房东真正的长相。在他死后,长久以来禁闭在他体内的兴愿寺住持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那时他的五官和下巴线条跟眼前这位孙兵卫房东完全不一样,唯一留下的面貌特征,大概仅剩这对和蔼可亲的八字眉。

“谢谢你。”孙兵卫行了个礼,“托你的福,爷爷也总算可以渡河了。”

“孙兵卫房东……”

这人长久以来把兴愿寺住持的灵魂封印在自己体内。对了,第一次见面时,他在冥河河滩烤火取暖,不是说过了?爷爷抓了一个坏人,不过有时太疲累才来这里休息。

不知道该向他说谢谢,还是该说辛苦了。

“因为那座兴愿寺和那个住持,房东先生想必吃了很多苦头吧。”

“可以这么说。这也是一种因缘吧。”

“要不是有房东先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玄之介大人说过:三十年前火灾那晚,孙兵卫房东被关在寺院居室。

“那时您差点就被杀了是不是?”

“当时我本来是打算去击退住持,只是没学过剑术完全没办法。所幸长坂大人赶到,我才捡回一条命,从火场里九死一生逃出来。”

住持的灵魂却在那时袭击孙兵卫房东,附在他身上——

“我想胜次郎也知道,”孙兵卫微微垂下眼皮说,“我这个爷爷也不是始终都是好房东,年轻时也做过很多坏事。为了赎罪,我才想替大杂院的居民做点事。”

“坏事?”

“嗯,做了很多很多。”孙兵卫说完,轻轻卷起袖子,阿铃看到他手腕上有一圈浅浅的刺青。

那是曾经流放孤岛的罪人的记号。啊,原来如此。

“大概是年轻时做过的坏事,成了爷爷内心的弱点,才让兴愿寺住持的灵魂得以乘隙而人。人一旦做了坏事一定会报应在自己身上。你要把我说的话转告给胜次郎。”

阿铃“嗯”地点头。

“阿铃,你能看到跟你无关的幽灵,是因为你来过冥河河滩一趟,而且遇见了我。因为这样,你才能看到跟兴愿寺有关的幽灵。”

阿铃听孙兵卫这么说,目瞪口呆地发不出声音。这就是答案?原来是这样?

“而且你那时舔了河水吧?真是不应该。”

孙兵卫和蔼地说:“不过那也结束了,全部结束了。”

最后一个谜团,终于像春天淡雪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胜次郎虽然个性乖僻,但很善良,你要好好跟他相处。”

孙兵卫说着说着,身子更加淡薄。

“您要走了?”

“我已经待得够久了。”

对了,对了——孙兵卫伸手抽出插在腰间的烟管,把手上头刻着一条龙。啊,那一次在河滩也看过这支烟管。

“我没有留下东西给胜次郎,这就算是我的遗物,是爷爷用了很久的东西,你能帮我交给他吗?”

阿铃接过烟管,只觉得一阵冰凉,相当重。

下一秒,孙兵卫突然消失无踪。阿铃眨眨眼环视房内。

再见了——她觉得好像隐约听到这句话。房内只剩下射进来的苍白月光。

“再见。”阿铃小声地说。她就这么坐在月光下好一阵子。把烟管交给乖僻胜时,该怎么对他说明呢?如果问他,孙兵卫房东生前是怎么样的人,两人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不知道他会不会告诉我?乖僻胜那小子拿到遗物时,不知道会不会想哭?到时又该怎么安慰他呢?

阿铃胡思乱想一会儿后,又睡着了。她不会再做梦,也不会再看见幽灵,更不会去到冥河河滩,只是陷入理所当然的安眠而已。她发出浅浅的鼾声,直至早上醒来,船屋崭新的一天展开为止。

好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