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看了看四周,发现她就坐在我后面。那时啊,我吓得以为胆子会从嘴巴蹦出来。”

阿铃一想象那个画面,就觉得又同情又好笑,用袖子压在唇上笑着。乖僻胜没有生气,只是嚅动嘴唇,笑笑地接着说:“我问她,你是谁……她就说她叫阿梅。我又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说什么也没做,但没办法离开这里。”

没办法离开这里——

“我问她,你是阴魂吗?那小子竟然反问什么是阴魂?我说阴魂就是幽灵,死后不能升天的人会变成这种可怕的东西,阿梅那小子说,我不可怕啊。又说自己一个人很寂寞。”

玄之介和笑和尚、阿蜜都没有在乖僻胜面前出现吗?

“你没有看到其他幽灵?”

“嗯。”乖僻胜迅速点头,接着好像想说什么却迟疑不决,眼珠滴溜溜地转。

“怎么了?”

“没什么。”

总之,他就是这样跟阿梅成为朋友的。

“阿梅不会对你扮鬼脸?”

“不会,她很乖巧。”

“跟对我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嘛。”

阿铃有点生气,学乖僻胜把嘴巴歪成“へ”字。

“上次阿梅不是跟在我身后来到这里吗?以前发生过那样的事吗?要是她真的不能离开那栋房子,这不是很奇怪?”

乖僻胜不知为何又吞吞吐吐起来。这么突然,他是怎么了?

“以前……有过两次。”

“来这里?”

“嗯。”

“她一个人出来?”

“不是,跟上次一样,都是跟在别人身后。那个……跟在她合得来的人身后。”

“我跟阿梅完全合不来啊。”

“那小子……她认为跟你合得来。”

“那她可以跟我说嘛。”

乖僻胜心神不定地拉着耳垂,望着门口,一副希望有救兵出现的模样。

“怎么了?怎么突然慌慌张张的。”

“啊?没有啊。”

阿铃直视他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看得见阿梅,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乖僻胜这回打算拉扯另一边的耳垂。阿铃笑着拨开他的手说:“不要那样做,耳朵会变大,会变成像从天竺过来的大象一样。”

乖僻胜放下手,挨骂似的垂下眉毛,撅起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奇怪。”阿铃总觉得不对劲。到底是自己说的哪句话让乖僻胜突然紧张起来了呢?“阿梅……她说过为什么在你面前出现的理由吗?”

一定有共通点才能让两人都看得到幽灵,而那共通点或许就是线索。

“你问过她理由吗?”阿铃继续追问。

乖僻胜竟一反常态,表情悲哀,支支吾吾地说:“阿梅说……我是孤儿才看得到她。因为我们都一样,那小子也是孤儿,以前两次她跟在别人身后来这里时,那两人也是孤儿,所以我才相信她说的。”

阿铃没有立即理解他说的话隐含的深意,只是点头同意:“嗯,有道理。”然后,她瞪大眼睛说:“那……照这个说法,我不也是孤儿了?”

乖僻胜又歪着嘴。他大概早就猜到阿铃会想到这点,刚刚才那么坐立不安。

而阿铃则惊讶于自己脑中所迸出的想法。

“告诉你,我不是孤儿。”阿铃情不自禁地继续说,“我阿爸和阿母都很健康,他们一直是我阿爸和阿母。我有家,不是孤儿,绝对不是。你不要乱说。”

阿铃撅着嘴,愈说愈生气。乖僻胜拉着耳垂。

“我什么都没说啊。”他低声说,“你不要乱生气。”

“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女孩子,阿梅才在我面前现身。”阿铃说,“可是我有阿爸和阿母,那孩子没有,她很生气,才对我扮鬼脸也说不定。”

嗯,是的。一定是这样。这么一说不是很有道理?

乖僻胜俯视擂钵内的鱼浆,突然想起来似的喃喃自语:“要放味噌才行,还得放姜。”

乖僻胜那种想转移话题的态度令阿铃不快。她很想得出令人折服的结论,说明阿梅跟自己的联系。不过阿铃不喜欢刚才的答案,她想要更确切的答案。

当然这只是一种孩子气的任性,阿铃只是想得到满意的答案而已,自己却不自觉。

“对了,我之前做了个怪梦,你想听吗?”

乖僻胜从厨房柜子取下装味噌的小罐子,阿铃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继续说:“我在壁橱内睡着了,结果做了个梦。我掉到一个像是井底的地方,抬头一看,月亮一下子圆一下子缺。我想那是表示经过了那么多的日子,后来,我慢慢变成了骨头。”

乖僻胜把一块拇指大小的味噌抛进擂钵,是味道刺鼻的红味噌。

“我想,这表示我在梦中是具尸体,随着时间慢慢变成骸骨。我在想,这个梦是不是曾经发生在阿梅身上的事?那孩子是不是掉进井底死了?至于我为什么会做这种梦,那是因为我们都是女孩子。”

乖僻胜将味噌罐放回原位,拿起随意搁在柜子旁的草袋,从里面拿出的正是印有筒屋字号的五合棉袋子。

“咦,你也到筒屋买稗子或小米吗?”阿铃问。尽管好像是自己岔开了话题,但是看到了熟悉的筒屋袋子,阿铃不禁高兴起来。

乖僻胜没回应,将筒屋袋子搁在一旁,伸手自草袋内取出一块干瘪的姜块。阿铃拿起筒屋袋拉开袋口抽绳,里面有半袋漂亮的淡绿色稗子。

“这是用来做稗子年糕的。”乖僻胜从阿铃手中拿过袋子,说,“房东喜欢吃。”

“你要做?”

“不然谁要做?”

乖僻胜开始削姜皮,阿铃站到他身边继续说:“我跟筒屋一家很熟。小老板角助叔叔跟我阿爸是朋友,阿园跟我也是朋友。”

乖僻胜用大菜刀灵巧地削着姜皮,动作依旧纯熟。

“船屋的第一组客人就是筒屋,他们来庆祝大老板的古稀之庆。因为筒屋的木棉袋很有名,我阿爸绞尽脑汁想出了跟袋子有关的料理,对方很高兴呢。”

阿铃当然没忘记,正是在那次的宴席首次发生幽灵作祟事件,但是她不想在这时候告诉乖僻胜。

“我阿爸做了你正在做的这种鱼板,是白肉鱼,用豆腐皮裹起来,再用汤头煮熟。大老板直夸好吃好吃……”

乖僻胜切碎姜片,口气冷淡地插嘴说:“要是我,就不会那样做。”

“啊?你说什么?”正得意地夸耀父亲厨艺的阿铃怔了一下。

“我说,要是我,不会在筒屋喜筵上送出那种菜。”

乖僻胜用双手掬起切碎的姜末抛进擂钵,拿起擂槌。

“筒屋是五谷铺吧?他们卖五谷,一直到大老板古稀之年生意都很好吧?那他们的喜筵应该送出代表铺子商品的五谷的料理才有道理,因为他们是托五谷的福才能赚钱的。”

阿铃怒上心头,说:“那种东西不是料理铺会端出来的美食!”

“一定要美食不可吗?”

乖僻胜大声地说,瞪着阿铃。他的气势之强,令阿铃畏缩地退后半步。

“你大概以为在江户人人都吃得到白米饭,只有特别喜好五谷的人才会吃五谷吧?那当然啦,我们房东也很喜欢吃稗子和小米。可是也有人是穷得吃不起白米。还有人故意不让别人吃白饭,害得有些人明明白米饭就在眼前却得吃稗子和小米。五谷铺的客人正是这些人。既然是五谷铺的喜宴,那让他们先吃五谷,对着五谷合掌说托福托福,应该也不会遭报应才对。”

阿铃脸上发热,气得心里直翻腾。这小子,果真是乖僻胜。乖僻到这种程度实在不寻常。

“如果是你,你打算做什么菜?难道你能做出不输我阿爸的菜?”

乖僻胜鼻子微扬说:“那当然,我做给你看。有客人愿意花大把钱,料理铺才能采购什么鲜鱼青菜鸡蛋吧。有好的材料,再怎么蹩脚的厨师也做得出好菜。我才不会那么挑剔,就算只是五谷,我也能做出正式的喜宴料理。”

阿铃肚子里的怒气如熊熊烈火,那股炽热令嘴唇、声音、话语都像炭炉上的铁丝网般焦黑了。

个性好强的阿铃没哭出来。此刻她也还不想走。

她举起小小右手,狠狠甩了乖僻胜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讨厌你!”

阿铃发出被怒火烤焦的嘶哑声音,左手握拳击向乖僻胜的肩膀。乖僻胜任由阿铃打他,但他一直盯着被打的肩膀,仿佛上头黏上什么东西。

“我也讨厌你。”他很快地小声说,“你马上回家去,快滚。”

“你不说我也会回家!”

阿铃大声说完,跑了出去。她从厨房一路跑出孙兵卫大杂院,才发现衣服下摆太长缠住双脚,差点绊倒。糟了,自己的衣服还挂在孙兵卫家的竹竿上,现在身上穿的是阿松向孙兵卫大杂院的人家借来的。

——怎么办?

阿铃嘴角下垂成“へ”字。

最后阿铃就着那一身打扮回到船屋。

船屋大门紧闭,安静得像在办丧事。阿藤一个人在门口旁的小房间看家。

“哎呀,阿铃,你怎么了?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呢?”

阿铃看到阿藤突然就放宽心,撒娇地哭出来。阿藤拿出阿铃的衣服细心为她换上,并为她重新绾好发髻。

阿铃当然不能告诉阿藤自己远征孙兵卫大杂院的理由,阿藤也不是会深究孩子的话的人,因此阿铃只说,不忍看阿爸和阿母伤脑筋,自己又帮不上忙,心情不好,就到外面散步,结果在快坏掉的木桥上滑了一跤,掉进河里。正好孙兵卫大杂院的大姨路过,把她救了上来——阿铃打算这么说瞒骗过去。

“大姨帮我洗了衣服,可是我很想回家,等不及衣服晾干。”

阿铃抽抽搭搭这么说。阿藤频频说着“是吗?是吗?”,搂着阿铃安抚。

“你吓坏了吧。好像没受伤,身上痛不痛?”

“嗯,不痛。”

“那你去躺一会儿,大姨去帮你要回衣服。是孙兵卫大杂院的什么人?那个救你上来的大姨叫什么名字?”

因为是临时编出的谎言,阿铃没想太多,立刻就被问倒了。要说出阿松的名字很简单,可是一旦阿藤和阿松见面,阿铃到孙兵卫大杂院找乖僻胜以及只顾着跟他说话掉进河里的事可能就会败露,这可就糟了。

“大姨她……没说出名字。”

阿铃硬是又撒了谎。

“她只说住在附近的孙兵卫大杂院。”

“是吗?”阿藤圆胖的脸上双眼圆睁,问道,“那你在哪里换衣服的?”

“在孙兵卫房东家,衣服也晾在那边。”

阿藤轻易就相信了。

“如果是房东家找起来很容易。大姨去帮你要回衣服,顺便好好谢谢对方。”

“现在就去?”

“是啊,现在去比较好吧?”

“孙兵卫房东现在应该不在家。”

要是阿藤去了,碰到乖僻胜,那小子也许会多嘴说溜什么。不过孙兵卫并不知情,听说还耳背得很,应该会立刻相信阿藤的话,将衣服还给阿藤。

“不在家?可是阿铃,你不是在房东家受人照料吗?”阿藤又自问自答,“啊,我明白了,是房东娘照顾你的吧。”

“是……不是呢,总之房东现在不在家。大姨,明天再去好了,再说借来的衣服也要洗干净再还人家吧?”

阿藤带着明显蔑视的眼神打量阿铃借来的那件衣服。洗得发白的枫红花纹,许多地方用其他布料缝上大补丁,其中一个补丁一看就知道是用盖被补的。

“这衣服不用还了吧。”

“那该怎么办呢?”

“找件还过得去的旧衣服送还人家,这种情况要这么做才不会失礼。”

“是吗?”

“阿铃,你记住。如果向别人借手巾,不能光洗过就送回去,那太不像话了。我们跟那些用一条手巾向当铺借钱过日子的人不一样哪。”

“那要是借了油伞,也必须买把新伞还人家吗?”

“油伞比较麻烦。除非是很破的伞,不然将借来的那把送还对方就行了,不过至少得带盒点心做回礼。”

“破伞就不用还,丢掉吗?”

阿藤夸张地摇头说:“怎么成,借了破伞,要买新伞还人家。”

“那不是反倒要破费了?”

“这是应该的,有头有脸的铺子必须这么做。”

“可是这样借伞的人不会觉得难为情吗?因为借给人家的东西被嫌太旧,被当成垃圾丢掉了。”

“借破伞给别人的人才失礼,对失礼的人,我们要买新伞送回去,让对方明白怎样做才合乎礼仪。”

阿藤威严十足,说得斩钉截铁,阿铃虽然感到疑问还是点头称是。阿松称她“小姐”一事隐约闪过脑海。

“阿铃肚子饿不饿?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吧?”

“不,不饿。阿爸跟阿母呢?”

“高田屋大老板来了,他们一起出门,今天大概很晚才会回来,阿铃要乖,陪大姨一起看家。”阿藤连珠炮似的说完,换了一口气,叹息着往下说,“话说回来,船屋真是多灾多难。太一郎先生……老板也真辛苦。”

“他们去哪里呢?”

“这……不知道。”

阿藤自以为搪塞过去,但阿铃旋即明白,阿藤大姨清楚三人的去处,只是不想告诉她。

等一下再问玄之介大人。

待会儿坐在楼梯中央呼唤看看,如果是阿蜜现身也好,只要听阿蜜唱上一小段曲子,那滑润的歌声就能安抚自己和乖僻胜吵架后不舒坦的心情。

阿藤起身到厨房,回来时端着托盘,小盘子上放着葛粉糕。

“大老板带来的点心,是阿铃最喜欢吃的船桥屋的葛粉糕。”

阿铃很高兴,一口气全吃光,连盘子上甜腻的黑糖汁也舔得一干二净。

阿藤喝着麦茶看着阿铃吃葛粉糕,她难得这样无所事事闲坐着。阿藤大概也累了,看上去很沮丧,大概是替船屋的未来感到不安,很难过吧。

“七兵卫爷爷很担心船屋的将来吧。”

阿藤又装糊涂说:“大老板担心的是岛次先生的健康。他那时突然发起疯来,搞不好是被狐狸附身了。都是因为做了什么招魂、驱灵比赛这种触霉头的事。”

驱灵比赛的确不是正经事。

“阿藤大姨,你跟岛次先生熟吗?”

“完全不熟。那个人是大老板特地推荐来的,大姨没必要问东问西。”她的口气与内容相反,透着不满,“不过那种阴沉的人根本不适合料理铺。”

阿铃连盘子上的黄豆粉都舔光,肚子和心情总算都稳定下来。她打算趁这机会向阿藤打探消息。

“阿藤大姨,你发现白子屋阿静小姐的事没有?”

阿铃昨天向大家说过此事。昨天宴席后取下白头巾的阿静,跟先前造访船屋自称是“白子屋阿静”的那个年轻女孩不是同一人。

阿藤脸色倏地暗淡下来,说:“老板说经你提醒,他才察觉这件事。毕竟那时大家都顾不了这么多。阿铃真是聪明。”

“后来披头巾的那个才是真正的阿静小姐,上次来的人是冒牌货吧?可是那人到底是谁呢?”

“大老板很介意这件事。”阿藤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老板交游广阔,见多识广。听说白子屋除了阿静小姐还有其他女儿,当然这个女儿不是老板娘生的,是老板跟下女生下的私生女,母子俩很早就被赶出去……那女孩没多久就成了孤儿,一直对白子屋怨恨在心。”

阿藤一口气说到这里,才想到这不是适合说给孩子听的事。她可能很想跟人聊天,也可能一个人看家太无聊了。

阿铃心里想着其他事。原来白子屋发生过这种事,而且今天怎么老是听到“孤儿”两个字呢。

阿铃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当孤儿有那么难受吗?被父母抛弃是很痛苦的事情吗?会憎恨父母吗?如果我也是孤儿,也会像那样憎恨父母吗?”

一旁的阿藤宛如背部插进一根顶门棍,惊讶地挺直背脊。阿铃察觉阿藤不寻常的举动,问阿藤:“大姨,你怎么了?”

“阿铃,”阿藤平板地说,“你怎么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奇怪?为什么?”

“你刚才说如果自己也是孤儿。”

“我只是忽然想到而已。”

“只是突然想到而已,真的吗?”

阿藤试探的眼神吓了阿铃一跳,她看着阿藤的眼睛,心里发毛,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阿藤益发一本正经,朝阿铃探出身子问:“有人……该不会有人对你胡说些什么吧?有人对阿铃的身世说了什么挑毛病的话吗?”

阿铃说不出话来。这种状况大概就是所谓的“舌头打结”吧。

阿藤那认真的表情步步进逼,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阿铃,为什么不说话?”

阿藤双手搭在阿铃肩上用力摇晃,阿铃觉得自己好像在挨骂。

“大姨……我,”阿铃总算找到话说,“我从没想过大姨说的那些事,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我……对我的身世说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阿藤很快收回双手,身子微微后仰,低头凝望阿铃,两道眉毛上扬像是在生气,

“是吗?”她很快说了一句。像滚烫的热水加进了大量冷水,温度直线下降。“那就好,那就好。”

但是阿藤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阿铃。阿铃在一种无法言喻的直觉引导下,敏感地察觉要是这时把视线从大姨脸庞移开,这话题可能会继续下去。她睁大双眼,装出天真的表情仰望大姨。

“反正阿铃人回来了,肚子也吃饱了。”

阿藤对阿铃笑笑,将袖子塞进腰带两旁站起来。

“那大姨就开始来打扫吧。榻榻米房已经打扫过了,可是厨房还是昨天那样子。”

直到阿藤消失踪影前,阿铃一直保持像面具般的天真表情:啊,葛粉糕很好吃,接下来要玩什么呢?

房里剩下阿铃独自一人时,她关上房间的纸门,背靠在纸门上,深深吐出一口气。到刚才为止一直配合阿铃演戏的心脏也光明正大怦怦地跳起来。

——有人对阿铃的身世说些挑毛病的话吗?

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对阿铃说过那样的话。阿藤一定误会了。

——可是如果我其实不是这个家的孩子呢?

阿铃举起手来擦嘴,留在唇上的黑糖汁隐隐带着甜味。

——其实我是个孤儿,是阿爸和阿母收养的孩子?

假如事情真是这样,阿梅为什么接近阿铃的疑问便能解开,也就是说这样才合乎逻辑。

——事情变得很严重。

这种场合必须跟大人一样沉住气思考问题,不能像小孩子一样不是哭就是发抖。阿铃自我鼓励,当场做出脑中浮现的所有大人举动中,最像大人的动作,她端正跪坐、揣着双手。

不过没过多久她的努力全泡汤了。万一自己真的是孤儿,是抱来养的孩子——光想到这点就想哭。浮出的眼泪让眼前榻榻米的网眼变得模糊不清。

我一个人办不到。

阿铃将嘴巴撇成了“へ”字,不管三七二十一刷地站起身,蹑手蹑脚打开纸门,迅速跑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玄之介双手支颐,百无聊赖地坐在老位子。不用呼唤,玄之介已经早一步在等阿铃。

“玄之介大人!”

阿铃冲上楼梯。

“昨天才见过面,却感觉好久没看到你了,阿铃。”

玄之介说得没错。大概是因为短短一天中出了很多事吧。

阿铃起初情不自禁地冲向玄之介,想搂住他的膝盖痛哭一场。可是玄之介是幽灵,摸不到。阿铃忘了这件事,直冲上前,额头差点撞出个肿包。

“对不起啊,我也很想搂着阿铃,拍拍阿铃的背安慰一番,但是幽灵也有很多地方不方便。”

玄之介缩着脖子,一副真心对阿铃感到抱歉的样子。阿铃用手拭泪,觉得舒坦多了,稍稍恢复精神,她挤出害羞的笑容摇头说:“没关系,光看到玄之介大人我就松了口气。”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玄之介说他听到了阿藤和阿铃刚才的对话,阿铃便跟他说先前和乖僻胜讨论阿梅的事,玄之介不时摸着下巴,始终面带悲伤地侧耳倾听。

“问题好像不少呢。”

阿铃说完,学着玄之介刚才双手支颐的动作。玄之介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说:“不过眼下的问题虽然像是互不相关,其实各有牵连。”

“是吗?”阿铃打从心底觉得困惑,只能软弱地回应,“我怎么觉得好像全都搅和存一起。”

“因为阿铃的脑袋还小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让我这个俊俏阿哥为你效劳解释给你听。”玄之介笑着在阿铃眼前竖起一根指头,“首先,从阿铃最重要的问题开始。先前我们也讨论过,包括我在内,为什么阿铃看得到屋子里所有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