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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们理解伯父的状况。」
阿末的父母虽然手牵着手瘫坐在地,终究还是接受事实。
「尤其是父亲,聆听伯父说明的过程中,应该是真切感受到,尽管长相和声音不同,但确实是春一大哥。」这就是所谓的手足情深。
「最令人纳闷的是伯父的伤。我问伯父,为什么会伤成这副德行?」春一为难地苦笑搔头。
——我一时大意,不,只能说是飞来横祸。
「那天,附在伯父身上的亡者面容,年约三十,与他的身形满合得来。但那张脸……仔细端详后,连我都发现,正是所谓的扫把眉。」而且是眼白较多的三白眼。讲直一点,就是面相欠佳。
「该不会是罪犯吧?」
阿近反问,阿末莞尔一笑。
「起初我也这么想,其实不然。对方是位于平川天神旁一家料理店的厨师。」甫一起床,亡者的眼睛便不断催促,于是春一遵循眼睛的引导,顺利来到目的地。春一看得目瞪口呆,那是一家规模气派,价格不菲的店家。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可就惨不忍睹了。
「在店门前打扫的童工,一见到伯父,便大呼小叫地跑走,一大群人旋即蜂拥而出。」现场顿时陷入剑拔弩张的局面。
——权次郎,你居然还活着!
——真是难缠的家伙。莫非你是从阴间返回阳世的亡灵?
那群面无血色,步步逼近的男人,不光生气,还明显流露怯色。
「伯父极力向他们解释:『请等一下,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你们认错人了。』对方置若罔闻,一拥而上,将他拖到店后方拳打脚踢。」他们似乎都是厨师或仆佣,个个孔武有力。可能是气得失去理智,下手毫不留情。春一惨遭围殴之际,挥拳的那些男人,不断痛骂这张脸的主人权次郎,听起来就像悲鸣。
「一阵喧闹后,老板和老板娘赶到。但两人一看到伯父的脸,都吓得腿软。」老板面如白蜡,僵立原地,老板娘则是缩起身子,簌簌发抖,念起阿弥陀佛。对不起,权次郎。对不起、对不起,我求你了,请你安心成佛吧。
这道声音破坏现场的氛围,那些男子顿时失去气势,春一终于能喘口气。他被打得眼皮破裂,鲜血直流,看不清眼前景物,连站都站不稳。
——尽管不晓得缘由,但你们弄错人了。我不认识权次郎。
我只是长得像他,春一仅能如此解释。
——你真的不是权次郎?
——这里是料理店,你们是厨师吧?权次郎可能也是厨师,但我打出生到现在,连一根白萝卜都没切过。我没骗人,不信的话,我拿菜刀给你们看。我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
那些男子不禁怯缩,面面相觑。脸色惨白的老板走上前,蹲在春一身边。他双眼隐隐生辉,对春一说道:
——的确,虽然长得很像,但他不是权次郎。你们看他的手。
「此时,伯父感到气血直冲面门。」
之前从没发生这种情况,但春一马上明白不太妙。
——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吧,我不会再踏进这里半步。
春一硬撑起摇摇欲坠的身躯,想迈步离去,双膝却发软。
——不好意思,借我扶一下。我想到外面,请让我离开吧。
春一的额头冒汗,掺杂着血水流下。他冒的是冷汗,但脸部发烫,全身炽热犹如火烧。他差点就要握紧拳头,仍极力忍住。
「大概是伯父的举止带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尽管是一时冲动,那些男人还是对自己的作为感到害怕。于是,他们让伯父扶着肩膀,半搀半拖地将他带出店外。」——这样就行了。你们不用管我,我会自行离开。不过,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权次郎确实已死,用不着担心。
春一临走前留下的话着实怪异,却对料理店的男人发挥了效用。他们个个都像附身的恶灵退散,争先离开。
——然后,我就踉踉跄跄地回来。
「好不容易才逃离那里呢。」
「是啊,的确逃离了。不过,伯父并不是逃离料理店的那群男人。」而是逃离亡者的愤怒。
「遭到拳打脚踢及辱骂时,伯父感受到亡者权次郎的愤怒。被附身的脸歪曲,那股恨意传遍他全身。」料理店老板靠近时,那股恨意像一阵大浪,紧紧包覆春一。甚至有种冲动,想伸手掐住老板的脖子,一把扭断。
先前提到「这样不行」,指的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阿近听得直眨眼。
「名叫权次郎的亡者,想向杀害他的料理店那群人报仇。所以,春一一早起床,便不断受到他的催促。」真是吓坏我了——春一搔头苦笑。
「伯父一本正经地说,死人也会想报复,这一点得牢记在心。」三藏要请大夫来,遭到春一拦阻。他仅用止血药和贴布疗伤。幸好没骨折,但整整花了十天才得以正常行走。
「尽管如此,他仍坚持不肯离开仓库。我父母一再劝他,至少铺一床舒适些的棉被、添一个火盆吧,他始终不肯点头。」后来是阿末哭着恳求,他勉强接受。
——之前让妳看到可怕的景象,我对妳有亏欠。
之后,阿末便常到仓库探望伯父。
「我当然也觉得可怕,但又觉得伯父可怜……不,应该说我明明只是个小鬼,却自以为是。」受伤变得虚弱,或许是件好事。春一嘴上还是会说难听话,像是「别来这里」、「我讨厌小孩」之类,其实不是真的想赶阿末走。
约莫是感受到阿末的担心,在春一疗伤时,两人稍稍敞开心房。
「大雪」的下一个节气日是「冬至」。可能是刚受过重伤,这天阿末起了个早,到仓库去探望春一时,他还在仓库里。
「伯父满脸皱纹,变成气质出众的老先生。」
——伯父,今天也要外出吗?
春一抚摸自己的脸,侧着头问道:
——我现在是什么脸?
——老爷爷的脸。
——样子可怕吗?
——不,一点都不会。
这样啊——春一低语,往前挺出下巴,笑着说这是个马面爷爷。这个老爷爷的脸,下巴特别长。
——老爷爷想去哪里?
——这个嘛,还不知道。
——老爷爷,今天是冬至,得吃炖南瓜、泡柚子澡。您就别出去,待在屋里吧。
——这怎么行,我没时间再磨蹭下去。
阿末心想,伯父的话真奇怪。明明他的肺病痊愈,身上的重伤也都治好了啊。
——为什么?
春一没回答。
——不管怎样,我想先去之前那家料理店瞧瞧。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何那个叫权次郎的男人会死?
可能是店里的人合力杀害他。
——我想多了解一下内幕。白白挨揍,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如果能知道详情,也算得上是对死者的供养。
「伯父就这样出门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时,该怎么说……」感觉他像风一吹就会被吹跑。
「他重伤初愈,神色憔悴,实在教人担心。」
不知是以前完全不当一回事,还是不曾想过,所以无从比较。
「不过,从那之后,我不时会看到伯父在家中工作,或坐在缘廊休息。我总会想,他果然并未完全康复,面容依旧憔悴,没能恢复原貌。」阿末描述的口吻,像在犹豫该如何安排故事的先后顺序,略带停顿。
「当时的我,不懂怎么清楚表达心中的感受。」阿近默默颔首。
「此事暂且不提。『冬至』那天,伯父在傍晚前回到仓库。」阿末询问他情况。
——两边都白忙一场。
春一笑着应道。今天老爷爷的亲人没见着,而权次郎的死亡经过也没查出。
——权次郎先生不是和同伴打架吗?
——瞧妳说得好像很清楚内情。
不过,应该没错——春一回道。
——恐怕是发生过内哄。权次郎不是长得不讨喜吗?
——嗯,感觉心肠不太好。
——大概是做了什么恶劣或卑鄙的事,惹恼同伴,演变成再也无法饶恕的情况。
就像上次春一遭受的对待,权次郎应该也曾遭他们围殴。那些拳打脚踢的男人,想必不是一开始就打算致他于死。约莫是怒火中烧,情绪受到煽动,在教训权次郎的过程中,发现他不幸丧命。
权次郎的遗骸不是藏在某处,就是遭到弃尸。此时,一名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突然出现,料理店这些心存愧疚的男人大吃一惊。
「伯父说,或许他连身材都和权次郎很像。」
「所以,对方在检查他的手前,根本分不清真假。」「没错,应该就是这样。记得伯父当时补上一句话,听在我耳里,觉得有点可怕。」——权次郎可能仍怀着恨意,在阳间徘徊不去。
希望权次郎快点到该去的地方。
春一向阿末他们坦白真相后,他在分店里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三藏多次劝春一搬离仓库,春一始终不肯配合。考虑到他每逢节气日就会变脸的怪异习性,如果让店内伙计知道,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风波,三藏没太坚持。
阿末像是为了弥补缺憾,与春一格外亲近。以前春一不曾与孩童相处,但不知为何,特别会做竹蜻蜓。所以,阿末常来找他玩,要他做竹蜻蜓。
每逢节气日,春一总会变成另一张脸,并持续造访认得这张脸的人。原本阿末提心吊胆,担忧会发生像平川天神料理店那样的意外,幸好后来都平安无事。
这项工作有时顺利,有时没有结果。不过,每当春一高兴地返家说「这次很成功」,阿末也会跟着喜上眉梢。
「自从我开始为伯父等门,他都会早点回家。那次是来年的立春吧,他带回一大包东西交给我。」——打开瞧瞧,我得到好东西。
「那是好几个仍有余温的红豆麻糬。」
当天春一是一张年轻人的脸,比他原本的脸丰腴。
——今天我见到亡者的母亲,她说这是儿子生前最爱吃的点心。
春一指着那张丰腴的脸笑道。为了再吃一次母亲的红豆麻糬重返人世的亡者,那张脸同样满是笑意。
「伯父和我一起吃着红豆麻糬,突然想到似地问我。」——对了,忘了问妳。去年「大雪」时,妳为什么被墨汁淋得一身黑啊?
「我坦白告诉伯父和好友阿密吵架的经过,并将母亲曾说阿密身世可怜,要我多让她一点的事,一并告诉他。」春一点点头。
——那么,妳们和好了吗?
我们始终没和好。
「我也有我的固执。明明是阿密不对,只要她一天不主动向我道歉,我就不原谅她,所以一直避着她。」这样怎么行——春一训斥道。
——阿密的父母是怎么去世的?
——死于火灾。阿密在姑姑收留她之前,原本住在两国桥对面。听说她爹拉着二八荞麦面68的面摊叫卖。
离这里不远嘛——春一说。
——他们夫妇归西,就留下这孩子一个人,想必十分思念她。
「接着,伯父问我许多问题,比方阿密长什么样子、她觉得自己长得像爹还是像娘、阿密记不记得父母的声音之类,全是一些我不清楚的事。」——伤脑筋,年纪应该和三藏差不多。
春一盘起双臂说道。如果是阿密她娘,就没办法。但如果是她爹,或许脸可以附在我身上。
——下次要是有和三藏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脸上身,妳安排我和阿密见面。阿密应该认得出她爹的脸。
阿近听得入神,心底涌起一股暖意。
「真是好主意。」
阿末点点头,莞尔一笑。
「是的,当时我也觉得,要是能顺利进行就好了。」见到父亲的脸,阿密心中的落寞或许能稍稍获得安慰。
接下来的「雨水」以及「惊蛰」,出现的都是老人的脸,不像阿密她爹,反倒像是她爷爷。「春分」过后,终于等到一张中年男子的脸,年纪与阿密她爹相近。
「那对树果般的瞳眸,与阿密如出一辙。」
阿末与春一事先讲好,中午一到,便牵着春一的手,躲在路旁的消防水桶后,等候从习字所返回的阿密。
「阿密与我闹翻后,一直没交到好朋友,所以她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来。」尽管在春天柔和的阳光照耀下,阿密的表情依然阴沉。
——阿密。
听到阿末的叫唤,阿密诧异地抬起头。阿末以为这张脸真的是她爹,与春一互望一眼,十分开心。
不料,阿密露出孩童不该有的凶恶眼神,噘起嘴问:
——阿末,妳在那里做什么?
阿密朝换了张脸的春一喊道:
——你不是「丸天」的人,该不会是想带阿末去哪里吧?
阿末一阵惊慌,急忙松开春一的手。
「我猜错了。阿密个性强悍,看我和一名陌生男牵着手,以为是诱拐孩童的坏蛋。」我要大叫喽,你快走!阿末,来我这边!震慑于阿密的凶悍,春一落荒而逃。
阿末讲述来龙去脉时,忍不住咯咯笑,接着突然拿衣袖按向眉间。
「伯父逃走后,阿末狠狠训我一顿。她说,阿末妳真是的,怎么在发呆?这世上有许多可怕的人,妳不知道吗?」——嗯,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阿密。
——什么事。
——对不起。
——干嘛对不起。
阿密摆出生气的表情,故意转向一旁,悄声道:
——对不起。
两人手牵着手回家。
「我们虽然还只是孩子,但心中的芥蒂化解,我真的非常高兴。」回家的路上,阿密提到一件令人在意的事。
——刚才那个奇怪的男人影子好淡。
阿末顿时一怔。自从与伯父敞开心房后,阿末总觉得伯父很教人担忧,那模样像风一吹就会被吹跑。如今阿密这句话,用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
阿密只看一眼就有这种感觉。
——像绘本上画的妖怪一样,感觉好单薄。
阿密又不客气地补上一句。
——起初我还以为妳是被亡灵抓住。
实在太可怕了——阿密说。
半晌,阿近静静出声:
「您跟春一先生说过此事吗?」
阿末没马上回答。不久,当她重新开口时,声音略显小了点。
「当时我试着思索,那天伯父确实有亡灵……有死者的脸附在他身上,看在不知情的阿密眼中,才会有那种感觉吧。」之前不曾从春一口中听闻这样的事,阿末心神不宁,回家后马上直奔春一所在的仓库。
——今天不太顺利。
没关系,还有下次。春一想安慰阿末,但阿末打断他,告诉他阿密的话。
春一闻言,那张别人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这样啊。
他如此低语,落寞地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今天这张脸不方便详谈,而且待会儿我想去找认得这张脸的人,所以明天再说吧。
阿末,不好意思,我有重要的事想和妳爹娘商量。明天吃完晚饭,请他们到仓库来一趟好吗?
——妳可以不用来。
——为什么?如果是要谈重要的事,人家也想听。
——可是我不想说给妳听。
这是他不愿让好不容易敞开心房的可爱侄女知道的事。
「隔天吃完晚饭,我们三人来到仓库时,伯父早端坐在被垫上。」他从前一天发生的事谈起,和第一次提到这诡异的「工作」时一样,语气平静。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坦白说,我似乎来日无多。
春一告诉阿末,阿密见过他后,会说他「影子好淡」是理所当然。她是机灵又早熟的孩子。
——我最近影子真的很淡。
春一抬手挡在瓦灯前,挥一挥手。
——三藏,你也试试。你会发现,你的影子和我的完全不同。
的确,阿末父亲的手遮住瓦灯的亮光,在地上留下浓浓暗影。春一的影子却薄得像淡墨。
——最近我的脸,甚至无法映照在水滩或洗手钵的水面。
约莫从三个月前起,这种情况愈来愈明显。不过,春一更早以前便发现自己的影子愈来愈淡薄。
——那是我与那名男子达成约定,经过约五个节气后的事。当时发生许多令我惊讶的情况。
春一身体变得莫名轻盈,脑中不时一片茫然,视线模糊。
阿末的父母一阵惊慌,直问那是什么病,紧张万分。春一笑着安慰他们:
——用不着担心,那不是病。坦白讲,我觉得这并不表示会死。
只是春一在人世的身体逐渐稀薄。
——每个节气日到来,亡者的脸就会附在我身上,我得奉陪一整天。这样的情形一再反复,会有此一结果,也是无可奈何。
——该不会是附在你脸上的亡者,吸走你的生气吧?
不不不,不是这样——春一冷静应道。
——应该说,是我被带走了。
带往另一个世界。
——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们,是我不对,其实把脸借给死者期间,我的脸去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阴间。彼岸。
——我目睹难得一见的景象。
所谓的忘川,是看不到对岸的大河。
——那地方并不可怕,只是有点冷清。
我益发习惯那样的景色,甚至有些着迷,等不及节气日的到来。
——我已明白是这么回事,暗忖留在人世的时间大概只剩一年左右,才回来老家。
不论是总店或分店,想回到当初亲手舍弃,同时也被放弃的家人身边。
——最重要的是,我能静心投入「工作」,搞不好哪天爹的脸会附在我身上。三藏,到时我就能让爹和你见面,也能从你口中听到,我不曾从爹娘那里听过的话。即使是对我的怨言,或者挨骂都没关系。
但他们兄弟的父亲,上一代「丸天」店主的脸,始终没上他的身。
——爹并未在人间徘徊。他没有回到这里的遗愿。这样也好,我反倒松一口气。
自从得知春一离奇的「工作」,阿末和她爹娘自然地接受一切,所以没发现这一点。但阿密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一眼就看出每经历一次节气,春一与另一个世界的连系更紧密,甚至产生变化。
——不管变胖或变瘦,每天待在身边的人往往不会察觉。这是相同的道理。
阿末很想说,其实她也发现了,却没机会表明。
即将曲终人散了。春一有些感慨。就像之前他为欠债所苦,走投无路,四处找寻命终之所时一样。
——纵使那个时刻到来,我一点都不害怕,也不会难过。
毕竟就是这样的约定。这是「工作」,不是惩罚。
——之前给你的三两,后来你怎么处理?
春一询问,三藏回答,那笔钱其实完全没动。之前在听过缘由后,他便觉得不能用那笔钱,因此小心包好,收藏起来。
春一笑着说,真像是三藏的作风。
——既然如此,就用那笔钱替我安葬吧。
要是能撑到下次「霜降」到来就好了。春一显得一派轻松,彷佛在说「明天是晴天就好了」,眼神清明开朗。
他的影子确实变得很淡薄,不是一时眼花看错。
「一切如同伯父的期待,他的身体一直撑到『霜降』那天。」那是他最后的日子。当天早上,春一没起床。阿末前去探望他,发现他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我的身体终于挺不住。
春一没变脸,仍是本来的面目,表示他已无法胜任这项「工作」。
三藏急忙唤来店内伙计,将春一移往屋内房间,悉心看顾。
「这不是病。伯父不觉得痛苦,没发烧,也没哪里疼痛,只是昏昏欲睡。」阿末习字所的课暂停一天,陪在春一床畔。她担心一移开视线,春一就会像枯叶被风卷走般,消失无踪。
看顾一整天,待秋日落向西山时,阿末起身如厕,回来时大吃一惊。她发不出声音,当场腿软。
春一的脸不见了。
「眼、鼻、口,全不见了,变成无脸男。」
半晌后,阿末才回过神,但仍发不出声,无法站立。她只好匍匐前去叫双亲,三个人一起来看春一。
「当时,伯父又恢复本来的面目。」
春一从睡眠中醒来,睁开双眼,望见阿末他们后,露出开朗的笑容。
——刚刚那名男子来过。
两人之间的约定结束,春一工期届满。
——一直到刚才为止,他都坐在我脚边。
这么一提,阿末他们纷纷从春一脚下的位置跳开。
「我发现榻榻米微湿。」
——今天一样穿得很气派,但不知为何,他竟然光着脚。
春一的口吻平静祥和。
——他说,这工资的尾款,即使付你钱,你也不需要了吧。你想要什么?
春一回答,他想借别人的脸一用。
——我人没去,只派这张脸去。去见我觉得相处尴尬的人,向对方道歉。
——啊,舒坦多了。
春一说着,不禁深呼吸。
「然后咽了气。」
尽管对这样的结果感到错愕,三藏仍依照大哥的吩咐安葬。阿末哭着为春一送终。
春一入殓用的桶棺,轻得令扛棺的人都吃惊。
「故事就到此为止。」
阿末静静吁一口气,向阿近行一礼。
「伯父逝世后,我父母一直惦记着他临死前的话。伯父想借别人的脸,和某人见面,那个人究竟是谁?」「令尊令堂怎么想?」
「母亲说,对方应该是女人吧。曾经和他交往,后来冷淡与他分手的女人。他在临终前,去见对方最后一面。」三藏有不同见解。如果对方是女人,春哥在身体状况还好时,应该会找个借口,亲自去见对方一面。
「父亲认为,男人就是会对女人撒娇。不管女方再怎么无情,还是能厚着脸皮去找她。」所以,对方不是女人,恐怕是春哥觉得亏欠的男人。除了为他难过流泪的父母外,还有一个这样的人,春哥心里肯定很痛苦。
「父亲说,春哥最后能弥补心头的遗憾,真是太好了。」充分感受到这句话中的温情后,阿近重新端坐,注视着阿末。
「老板娘,其实我也知道那名自称商人的男子。」穿着气派,嗓音宏亮的男子。
阿末发出「哎呀」一声,双目圆睁。
「在这里聆听的故事中,出现过这个人物。」
阿近格外谨慎措词。我曾当面和那个人交谈——这件事最好别告诉对方。不,其实是不想说。
「那故事和我伯父的情况类似吗?」
「不,故事内容完全不同,发生的事也不一样。」不过,共通点是那名男子。
「在我听闻的故事里,那名男子像是管理人,或颇有身分地位的商人。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和腰带明明都价格不菲,唯独那双脚连白布袜也没穿,打着赤脚,模样既诡异又可怕。」这样啊,打着赤脚——阿末低喃,侧着头寻思,接着眼睛一亮。
「父亲也提过此事。」
当时春一说「直到刚才为止,他都坐在那里」,而他脚下床边的位置,确实微带湿气,十分不可思议。
「交给伯父这项『工作』的男子,虽然自称是商人,但做的事比较像中介商。」在亡者与生者之间往来,给予彼此追求的事物。
「父亲认为,像他那样的人,或许可在彼岸与现世之间自由来去。」「是的,我也有同感。」
「果真如此,那名男子应该不需要渡船人的帮忙,也能凭自己的双脚渡过忘川吧。所以,他才会打赤脚,而且双脚濡湿。」咚一声,这个解释落入阿近心中。脱去屐鞋和白布袜,今天到此岸,明天去彼岸。
形容那个人是「中介商」,果然很贴切。
「阿近小姐。」
仔细一瞧,阿末眸中再度泛泪。
「我没有一天忘记春一伯父的事。原本我不认为那样的结局算是幸福,甚至觉得他被不幸之物附身,深深同情,每次想到他内心就隐隐作痛。」几年前,送丈夫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我的想法逐渐改变。
「这世上……」阿末的目光在空中游移,神色悲戚。「还有其他像伯父那样的人。」会与那名「商人」订下约定。
「把脸借给亡者,现今可能还有这种事。不,如果有就好了。」这么一来,或许哪天阿末也能与思念的丈夫面容不期而遇。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悉心款待拥有丈夫那张脸的人,告诉他丈夫以前的事。」虽然这样有点任性。
「这么一想,我便觉得春一伯父确实是在做『善事』。」他为阿文带来惊喜,还让早双亲一步离世的儿子,再次尝到母亲做的红豆麻糬。
「既然如此,伯父或许十分满足。那名『商人』行径诡异,但可能不是邪恶之人。」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阿末的表情没有一丝歉疚,只浮现深深的思念。
当天晚上,三岛屋的饭桌上有些安静。
分享从阿末那里听到的故事后,阿近若有所思。伊兵卫和阿民没多说什么,但夫妇俩频频交谈。
「那名自称『商人』的男子,曾对春一先生说『你发心了』吧?」「嗯,好像是的。」
「提到发心,不就表示皈依佛道吗?意思是起了菩提心。若是这样,他不等于是佛祖的使者吗?」阿民瞪大双眼,「你在说些什么啊。慈悲的佛祖使者,怎么可能做出那种诡异的行径?况且,佛祖不会像在换棋子,让亡者回到阳世。」「哦,妳提到换棋子。所以我才说,不懂围棋的人真的很伤脑筋。这可没那么简单。」伊兵卫喜欢围棋,并沉溺此道。「黑白之间」原本是为了邀棋友对弈设置的房间。
夫妇俩你一言、我一语,一旁的阿近陷入沉思。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阿近仍怀着相同的思绪,久久无法成眠。不光是睡不着,甚至觉得独处无比难受,不禁想念起那些留有人气的地方,即使是些许残存的气息也好。于是,她走到寂静的厨房,孤伶伶地跪坐 灶已不再温热,不过无妨。
不久,可能是注意到厨房有亮光,阿胜蹑着脚走来。
「大小姐。」
这样会感冒——阿胜替她披上半缠,静静坐在她身旁。
「阿岛姊说今天客人回去后,您一直愁眉不展,十分担心。」对不起——阿近悄声道。
「喝茶更不容易入眠,来杯白开水如何?」
阿胜拿来没烧完的木炭,动手烧开水。
「阿胜姊……」
阿近注视着土间,唤道。
「什么事?」
「妳怎么想?」
「今天那个故事吗?」
担任守护者的阿胜,也在拉门外聆听故事。
「我原本……」没等阿胜回答,阿近接着道:「一直以为那名自称『商人』的男子是恶人。」在连接阴阳两地的路上,针对双方的需求进行采买与贩卖。
「我一直以为那是很邪恶、很不应该的事。」
现在我愈来愈胡涂。
「要是擅自将那名男子当恶人,人们在心中许下的愿望,便都成为坏事。」希望再次和死去的人见面。希望再度重返人世。
「如同阿末夫人说的,或许和春一先生一样,现在也有借脸给亡者的人。」只要能成为交易,那名「商人」就不会放弃这样的生意。
「那么,我也可能会遇见良助的脸吧。」
良助是阿近已故的未婚夫。
阿近这番话,既像在发问,又像自言自语,阿胜迟迟没答话。
「大小姐,您会害怕吗?」
是想见良助,还是不想见?
今天阿末问阿近时,她没能答复。
「我不知道。」
阿近如此回答。小小的油灯下,阿胜修长的倩影微微颔首。
「我认为不知道也无妨。不过,大小姐,我倒是知道一件事。」阿近抬起脸,望向阿胜。阿胜犹如柔和的灯火,微微一笑。
「总有一天,您会再遇见那名『商人』。对方想必会主动来找您。」他不是说找就找得到的人,往往飘然出现在望着彼岸与现世之间的人面前。
「也对。」阿近颔首。
「不过,没什么好怕的。」
阿胜的语气难得有些粗鲁。
「一旦遇见,就仔细问清楚。你到底是善是恶?你要的是什么?」「我办得到吗?」
阿胜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没问题。」
她的眼神非常坚定。
「因为大小姐已不是去年的您了。」
您不会输的。
走廊上似乎有人,原来是阿岛。这个性情善良的女侍不若阿胜优雅,这么晚了,还踩着重重的步伐过来。
「在这种地方讲悄悄话啊?」
「是啊。看在阿岛姊的面子上,可以让妳加入喔。」阿胜笑着说,阿岛也笑了。三人之间飘过白色的热气。
「我正想吃甜食。」
「哎呀,不行。小心蛀牙。」
三岛屋的厨房,包围着三个亲昵悄声交谈的女人。春分的夜晚,夜色渐浓。
(全文完)
63 日本中世以后,设置于乡村的地方协议机关。
64 土地或庄园的领主。
65 三味线音乐的一种。
66 田乐是将豆腐、茄子、鱼等刺成一串,涂上味噌,放在火上烧烤的料理。
67 「木户」是江户时代在町内的各个要处或边界处设置的门,而担任警卫的人称为「木户番」。
68 一说是指以两成面粉配八成荞麦粉制成的荞麦面,或是八成面粉配两成荞麦粉制成的下等荞麦面。另一说是指一碗十六文钱(二乘八等于十六)的便宜荞麦面。
解说 陈栢青
说怪谈的方法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所谓的「经验」是指什么呢?或许可以说,是「过去发生的事情,未来必定会在发生」。所以经验必须被传承,透过经验的累积,过去曾发生的问题,未来得以依靠经验解决。而此前发生的错误,将来希望不会再犯。所谓的「文明」,就是经验的累积。
在过去,经验隐藏在故事里。本雅明〈说故事的人〉一文中提到,说故事,其实是把经验传承下去。如果从这样的观点来解读怪谈,就会发现怪谈之「怪」。毕竟怪谈往往是超出常理,违背经验法则的故事,过去不曾遇见,而未来不知会否再次发生,就算遭遇,也无法轻易将它归类,更没有足够知识去处理。这样看来,怪谈是奇异的故事,也是歧异的故事。此所以称之为「怪」。
可怪谈总吸引我们,无论是百物语之夜吹熄蜡烛的游戏,或以前看有线电视节目如《USO!JAPAN!》或是《怪谈新耳袋》之类把怪谈拍成灵异特辑,凸显的是背后追踪的脚步、推开门咿呀呀的瞬间、头转回来才出现眼前的身影……这类怪谈故事强调是「体验」,召唤的是「当下性」——放大那些感受的细节,要聆听者或观看者的感官跟着同步,心脏因此剧烈搏动,脖颈上的毛细孔都张开了,时间忽然水银一样拉长,它透过遽然临之的震颤跳过理智进入意识更深层,挑动人类对未知直接的恐惧。
但怪谈又不只是如此而已,很多流传下来的经典怪谈,在带入「体验」之外,更浓缩了诸多人类的「经验」。背后有想传达的智慧与情感,所以好看的怪谈是既「当下」又「永恒」的,既能「体验」又能「经验」的,如此矛盾的和谐,毋宁是比怪更怪的事情。
宫部美幸自然是写怪谈的能手。我们终于迎来了「三岛屋奇异百物语」第三部。原作于二○一三年发行。在这个怪谈迎进送出的「黑白之间」里,我们跟着阿近一起聆听的,又岂止「当下发生什么」,小说家不满足于「体验」,进入一个传递经验的层次。宫部美幸式怪谈打动你的,不是因为故事很恐怖,相反的,是因为,故事有点可悲,或是可怜,乃至,有点幸福,竟想要哭。那个怪,多不正常,又多恒常。
故事传达经验,但有些经验,却只有故事可以说出。
怪谈正在靠近你
阿近也要出外景,这回她去观摩了井筒屋老爷的百物语会,〈细雪飘降之日的怪谈〉一篇是怪谈的痛快连发,一个故事里包含许多小故事,但说到底,这是一个「已经完成」的怪谈——都是听别人说故事,再恐怖,那和阿近是没有关系的。可这个「过去完成式」,在宫部美幸说故事的巧艺之下,又变成「现在进行式」——透过小说头尾的包夹。小说开始时,阿近在两国桥上遭遇异事:「耳边听见细微的叫唤」,出声的是谁呢?这留下一个谜,而到小说结尾时「轿子底下现出一双草鞋」、草鞋主人原来和三岛屋新来的见习女侍有关,于是这则「前往聆听过去故事」的怪谈变成「正在发生」的怪谈:「来了」、「有什么要出现了」,女孩阿近由听故事的人变成故事中的人——她回家后告诉三岛屋新来的阿荣:「小法师一直守护着妳」,故乡的石像穿山越岭而来。就算井筒屋老爷的怪谈会上有人被气跑了,故事变成5-1,但阿近本身遭遇的怪事又让故事+1。这一加,增加的不只是故事的总量,更生出了一股生气,来了来了,怪谈被宫部美幸处理得像活物,随着情节推进,有什么在发生,「怪谈在靠近你」。
「怪谈在靠近你」意味什么?从这里可以看见宫部美幸的技术力所在,小说家如何想方设法,让百物语中每则故事都不只是单纯的「我在听一个人转述他的故事」而已。她让故事不只是用「听」的,而是必须参与的,说出的故事和聆听者当下时空息息相关。这个时候,怪谈便不只是「恐怖」、「惊吓」,它本身是谜题,也是解答。说故事的本身,就传递某些讯息,在那时,经验浮出恐怖的黑色水面,它富含意义。
例如〈勾魂池〉的开端是女孩阿文来找阿近说故事,「其实原本是不能告诉别人的。」阿文这样开始描述自己的故事,但她要说的故事,却是阿文妈妈告诉女儿的:「原本这件事我想永远藏在心中,不向任何人透露,但现在我就说给妳听吧。」真奇怪,如果只是要凸显「勾魂池」这个故事本身,为何不直接让故事就发生在阿文身上,或是让阿文的妈妈直接来告诉阿近就好,却要透过「妈妈告诉我」而「我又告诉你」这样累赘的方式说明呢?我想那是因为,〈勾魂池〉不只是「说一个怪谈」这么简单,重点当然在「怪谈」,但重点更在那个「说」。女孩阿文说出妈妈的故事,其实像是一种宣告:「日后要是爱吃醋的毛病作怪,我就能说服自己忍住。」阿文说故事的对象,又岂是一旁的阿近,其实她更多是说给自己听,在转述的过程,和自己约定。「怪谈在靠近你」,经验因此传承。阿文显然在妈妈的故事中体会到了什么,她藉由说出这则故事,更靠近内心那个想要成为的女人一点,而聆听的我们则透过阿文的叙述,更靠近人心一点。
同样的,在〈鸡冠山庄〉这个故事中,老先生长治郎述说幼时住宿机关山庄的神秘体验。但在小说开端,却不是由长治郎直接找上阿近,而先安排长治郎老伴阿陆来拜访,提出于纸门后聆听的要求,接着才让老先生登场。「怪谈在靠近你」,发生在机关山庄的怪谈也是长治郎一生的心结所在,小说家安排让老先生说出来,纸门便在这时被推开,长治郎和阿陆两夫妻一生最遥远却又最近的距离,同床和异梦,都在这一刻接轨——「不久,夫妻俩重新手牵手。」这一瞬间,怪谈跃升为经验,它不只是问题所在,它本身成为开启解答的契机。
故事,或是经验的格式
我们都说宫部美幸善写人情,而我想,她透澈的,不只是人世,还包括,故事的结构。结构学或是叙事学者会将众多民俗传说、怪谈进行比对,从中抽取出类同的情节与走势,这便成传说与怪谈的格式,你可以依靠这些格式或者模块重新生出许多故事来。当然,我不觉得宫部美幸会特意去参考这些学者的论述,但我相信怪谈或者传说的结构已内化,成为宫部美幸创造的一部分。
在「百物语」系列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怪谈与民间传说的格式,例如〈勾魂池〉一文中,池子有异力,相爱的人去实验池子诅咒的真假,不相爱的人也会去实验。这就像民间故事里,好心的老先生去找被剪掉舌头的麻雀,贪心的老太太也去找麻雀。再看〈细雪飘降之日的怪谈〉,试想,如果阿近要轿子停下来,微微掀起帘子,却不是出现小法师的一双脚,而是某个人的红色眼球,正好也和阿近对看,那画面会有多恐怖,这正类似晚近鬼片常出现的桥段:「躲在床底下,瞥见一双红色的眼珠正和你对看」、「望向钥匙孔,有一双眼也望着你」。
或者〈鸡冠山庄〉里长治郎梦见死者来找他玩捉迷藏,找出一个两个三个。有一天,发现轮到自己被找了——这种被找到就会死的规则,换过来运用在自己身上,可不是鬼故事中的常见桥段吗?「轮到你喽」,小说家知道这个恐怖片的格式,她完全懂怎么可以让故事变得恐怖,但到了最后,却大出读者意料:「长治郎希望朋友带走他」。
时间过去这么久。
经过了很多的伤。
爱的人都一一离开。但过去想念的人,很久以后,还像当年的模样,他们回来看我。
欸,带走我吧。
然后那些还是当年模样的鬼魂们说,你要留下来喔。「不然活着的人太可怜了。」这背后有多少的温情在。体谅 】绊。人对鬼不能忘情,而鬼魂可以对人如此有情。但人是有情人,鬼是多情鬼,没有人再死去,明明都是好事,为什么听起来却这么伤心?可这么伤心,又很美好,很让人舍不得。
多透澈人性,那终究只是一句赞美而已。要如何表现人性,那就要透过一个好的故事。宫部美幸没在故事里说任何道理,不附加解释,但该知道的,你都知道,该领会的,你比谁都痛在心底。所以在〈细雪飘降之日的怪谈〉中,轮到捕快半吉说故事,在他的故事里,那个坏事做尽的捕快被怨魂缠身,可带他走最后一程的,却是他的女儿。谁能想到这样的编排?多愕然,可是多合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宫部美幸自己就是鸡冠,不,机关大师,她知道这一切窍门,怪谈有它的经典格式,有自己的身体,但故事不操纵人喔,反而是,说故事的人拥有大能,可以把想说的话,真正的经验——那也许是一种感情、一种对人间世的理解,例如长治郎的愧疚、为神明缝补一双鞋中所寄寓小小的无私的善意……终究,怪谈是恐怖的,但有东西又超越恐怖存在。
要把它说出来才行。
超自然的自然
随着「三岛屋奇异百物语」来到第三部,故事调性重了许多,〈哭泣童子〉中悲苦杀婴、让罪孽实体化以「日日聆听哭声」作为活人的惩罚,活着竟然比死还痛苦,或者〈玛古鲁笛〉中「怪兽自己吃掉自己」,在视觉上无比震撼,宫部美幸还是制造恐怖的一把手,但透过第三部,我们应该更清楚看到宫部美幸式怪谈的核心。确实,这个世界上有怪的存在,总有那些超异常,无法解释但自成道理的事情,不然这世界也太无聊了。但他们都只是存在着而已,例如「勾魂池」并不会主动吸引别人靠近,池子只是静处一方,是有心人自己去尝试其力。就算是哭泣童子,他的异能也不是专为了抓出世间丑恶才诞生,而是他天生如此,那只是能力,却不是责任。百物语中大部分发生的一切,异能怪诞,这一切没什么道理,可这正是它唯一的道理。
那仅仅是怪,但为什么成为怪谈,变成一则故事?那是当能拆散世间男女的池子碰上「真的想被拆散的人」时,那是当「能察觉世间丑恶」的孩子刚好被养在「将出现坏事」的家中。
故事是一种巧,果然无巧不成书吧,但为什么是这些元素凑在一起呢?怪谈可以用最科学的方式解释,那就是,两个原本不相近的东西碰在一起,引起某种力学或化学反应。彼此相激化、相排斥或异端融合而诞生第三种全新的作用力……故事的情节有格式,可故事又总能创新,怪谈是说不完的,因为人类总是有种种愚行和异想。有人类,就会有怪谈,怪谈就是人类的心,只是用故事的形状,把它盛装起来而已。而真正懂人情的,才能说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