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阿梅。」
不可能。阿路握紧拳头,再度摇摇头。
「阿花死后,阿梅仍没踏进本家,我不允许。大嫂其实很想马上带回阿梅,但她
没开口。」
一方面是顾虑仙右卫门和阿路的心情。
「最重要的原因,是害怕婆婆的怨念。」
婆婆临死前,曾充满恨意的说「我可没原谅双胞胎」。
「正因如此,让曾分家的住吉屋合而为一才有意义。所以,阿梅绝不能独自回本家。只要大伙一同住进财产倍增的新本家,就不算违背婆婆的遗言。」
虽然很复杂,但就是这个道理,相当麻烦。
「况且,那女孩的模样不同。」
阿路的眼神逐渐改变。她丹田使力,双肩紧绷。
「打扮也不一样。听闻此事,我们暗暗吃惊。」
工匠们看到的住吉屋「大小姐」,穿着牵牛花图案的浴衣,缠水蓝腰带,不分早晚,无论是在庭院、房间偶遇,或在走廊上擦身而过,她总是相同的装扮。
「当时庭院的枫叶已转红,那装扮不是很不合时节吗?」
牵牛花是阿花最喜欢的浴衣花纹,连她踏上黄泉路时――
「她是在夏天时过世,我们新制一件牵牛花图案的浴衣,让她当寿衣穿。」
还包括那条水蓝腰带。
「工匠们似乎也觉得奇怪,但一时没想到那会是鬼魂。」
见大小姐一直穿着浴衣,工匠们猜她可能是病人。而且,「大小姐」一句话都不说,向她问候,也没回应。一会儿突然出现望着他们,一会儿又消失无踪。不是生性害羞,就是精神方面有点问题。
「工匠们满心这样以为,就更不会告诉本家了。顾主家有位行为古怪的大小姐,
当然很难启齿。」
此事传进多右卫门和阿累耳中时,两人大为错愕,自然在分家也引起轩然大波。
「刚刚提过,我因另有想法,一直不认为是阿花重返人世。」
阿路逼问丈夫:老爷,该不有是你打什么奇怪的主意,想让阿梅怕得不愿回本家
吧?
「我家老爷大怒,斥责我胡乱猜忌。但我没让步,认定一定是仙右卫门干的好事。」
不,或许是我衷心这么希望一一阿路细细咀嚼自己的话,如此更正道。
「因为阿梅哭着说,阿花的灵魂回到本家了。大概连她自己也不晓得究竟是怀念,还是害怕。我看在眼里,既不舍又不安,也跟着心乱如麻。」
过没多久,我们明白住吉屋那名浴衣姑娘,确实是阿花。不是工匠眼花,也不是
有人暗中搞鬼。
「阿花也出现在分家。」
家里的女侍发现一个穿着不合时节浴衣的姑娘,伫立在后门旁。水蓝腰带在枯叶
尽落的树丛后尤为鲜明。
「女侍也晓得本家那场骚动,一眼即认出对方是谁。」
衣服洗到一半,女侍赤着脚,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屋内。
――是本家的大小姐
女侍口吐白沫,反手指着身后,直嚷着「在那里,在那里」。
――她脸色苍白,瞪大眼睛站在那里!
女侍惊恐得当场昏厥。
「我立刻赶往后门。」
阿路像在奔跑似地,呼吸变得急促。
「但空无一人。我在庭院四处找寻,和赶来的伙计一起呼唤阿花的名字,甚至查
看缘廊底下。」
此时,屋里传来一阵尖叫,是阿梅。
「当时仙右卫门也在我身边,我彷佛听见血液从他脸上抽离的声音。」
夫妻俩争先恐后,连滚带爬地冲向阿梅的房间。只见阿梅吓得花容失色,倒在缝
一半的衣服上。
「娘,刚刚……」
阿花出现在那里。阿梅指着前方,双手不住发颤。
「她从拉门后探出头。那确实是阿花,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绝对没错。」
――而且,她穿着那件牵牛花图案的浴衣!
极度惊恐下,阿梅忘了哭泣,呼吸十分急促。
「我扶起阿梅时,她的手冰得像死人。」
阿路颤抖地说着,双手交抱,缩起身子。
为安抚她,阿近柔声问:「阿花小姐只是露脸吗?没说什么,或做什么吧?」
那时只有这样,阿路颔首应道。
「不过,之后她便常现身,慢慢会开口讲话,甚至在我们面前走动。如同她生
前,还会笑呢,不过……」
「阿近小姐」阿路突然移膝向前,「眼前的究竟是活人还是鬼魂,您认为该怎么区分?」
阿近试着回想过去的经验。
「外观没太大差异。」阿路接着说,「和她在世时一样。」
阿近在越后屋阿贵的那起事件中遭遇的鬼魂,也是如此。由于晓得他们已过世,
才确知是鬼魂。但若事先一无所悉呢?
阿近遇见那些好心的鬼魂,及令人怀念而又哀伤的鬼魂时,或许会分辨不出与活人的不同。
「阿花小姐若没穿浴衣,便充满生气,几乎与活人没两样吗?」
「是啊。」
阿路略嫌僵硬,却别有深意地点点头。
「难怪起初工匠们没发现。他们和我们不同,往往只是无意中瞄到一眼。」
但细看就会明白。
接着,阿路突然双目圆睁,凑向阿近。
「她一直这样。」
眼皮连眨都不眨一下。
「所以,一开始女侍才会叫嚷着『本家的大小姐瞪大眼睛』。她准确地瞧出阿花最古怪的地方。」
鬼魂不会眨眼睛?阿近颇感诧异,应该没这种事吧?会不会只有阿花的鬼魂如
此?
「而且,声音很小,像从远处传来。」
连笑声听来都很遥远,阿路说。
「她完全不眨眼,且笑得呵呵有声。」
「是很开心的笑吗?」
「对,和她生前一样。」
这是最恐怖的一点,阿路环抱着自己。
「连讲话也一样天真无邪。如同她以前到家里来玩,还会说『婶婶早安』、『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
「那本家的情况呢?」
「她也在我大哥大嫂面前现身,有说有笑。」
依然睁着一双大眼。
「阿花和阿梅跟同一位老师学琴。每到学琴的日子,她就会出现在本家摆放古琴
的地方。」
――娘,今天要学琴,我得先复习一下。
「语毕就消失无踪,大嫂慌忙派人到我家报信。」
但阿花早一步出现在分家的阿梅面前。
「她邀阿梅一起练琴,阿梅吓得面如白蜡,夺门而出。」
打从阿花的鬼魂开始出没,阿梅根本无法安眠,逐渐神经衰弱。
「原本相亲相爱(的双胞胎,如今其中一人自阴间返回人世。若只是这样,就算她是鬼魂,仍会让人感到高兴或怀念。即使她始终不曾眨眼,久而久之也会习惯。可是,阿花和阿梅是另一种情况。」
阿近也看出是怎么回事。
――因为过得太幸福,阿梅对阿花感到歉疚。
阿花过世后,阿梅得到一切,拥有两对父母的疼爱、住吉屋的财富,及希望能和她一同生活的可爱弟弟小一郎。
「阿梅非常内疚。」
她不仅获得在世上应有的幸福,连阿花的份也一并接收。理应两人共享的事物,全由她独占。
「况且,这次阿梅终于要回本家父母身边。」
阿花一定很恨我,才没含笑九泉,从阴间返回人世。阿梅一味钻牛角尖,净往坏
处想。
「不过,」阿近疑惑地偏着头,「阿花……的鬼魂,没有丝毫邪念吧?」
她没发出任何怨言,只是像生前一样,开心地在本家生活,到分家游玩。
「没错,真不知该说她可爱,还是不懂事。」
阿路重重吁口气。
「于是……」阿路轻拍胸口,「我拿定主意。看这情形,除了直接问阿花外,别无他法。」
为什么会在人间徘徊?直接向鬼魂问个清楚。
「按理,这应由阿花的父母出面。但大哥和大嫂觉得阿花很可怜,终日以泪洗面,没办法指望他们,我只好扛起责任。凡事都交给别人处理,我早就急死了。」
阿近并不惊讶。看不惯周遭人不中用的模样,而决定亲自上场,确实很像眼前这位长者的作风。
「之后呢?」
阿近认真地催促下路。阿路下巴微敛,莞尔一笑。
「阿近小姐也是个处变不惊的女中豪杰。」
我就喜欢您这样的人。
「和阿民夫人真像。」
「或许吧。」阿近回以一笑。
阿路与阿花正面对决的那天,江户下起漫天白雪。
「二月底下的雪,人们称为牡丹雪。像白牡丹花瓣般的雪花,从天空缓缓飘
降。」。
隔着雪见障子,阿路发现一件事。
「阿花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看得见她背后飘落的白雪。」
蓦地,她热泪盈眶。
「我胸口一紧,暗暗想着,唉,这孩子果然不是阳间的人。」
阿花的鬼魂总穿同一件衣服,连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也一身浴衣,看了就心疼。
阿路告诉她:我有重要的事要说,请别突然消失。
「一如平时,觉得自己是到阿梅家玩的阿花,脸上带着微笑。」
一样瞪大眼睛,不曾眨眼。
――婶婶。
阿花的鬼魂挂着迷人的笑容,不曾稍瞬的双眼望着天空低语。
――我想和阿梅一起到庭院堆雪兔。
地上积好多雪
――真想吃汁粉。婶婶煮的汁粉非常美味,我最喜欢了。
「双胞胎还小时,每当天冷,我都会煮汁粉。」
――婶婶,和阿梅一样的那件红棉袄在哪里?
阿路坐到发冻前,阿花一直说个没完,且愈说愈开心。
「我静静地听。阿花的话大都没头没尾,我突然惊觉一件事。」
阿花一出现,大伙就一阵慌乱,没能听她说完话,也没仔细看她的动作。
所以才没发现。
「我顿时明白,眼前的并非阿花的鬼魂。」
那不同于鬼魂,没有心灵。
「鬼魂有心灵?。」
这么形容似乎不太恰当。
「我的意思是……」
大概自觉讲得不够贴切,阿路有些焦急。她比手画脚地试图表达难以描述的想法。
「鬼魂就是人的灵魂,可能怀抱哀伤或怨念。既然如此,便会和人一样,随情感
行动吧?」
就阿近所知,确实没错。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阿近颔首,紧接着补充:「附带一提,我知道的鬼魂,亦即亡者,虽拥有可怕的怨念,外观却很像人。换句话说,他们都会眨眼。」
阿路差点没跳起,她使劲往膝盖一拍。「对!」
就是这样,阿路振奋道。
「所以,我们都搞错了。因她不会眨眼,而以为是鬼魂,真是天大的误会。」
外貌和人一模一样,却不会眨眼的,另有其物。
「妳猜是什么?」
阿近马上想到答案,眼睛一亮。
「是人偶吧?」
「没错。」阿路拍手。
「正是人偶。那坐在我面前,像是阿花鬼魂的形体,是汇聚我们对阿花的回忆拼凑成的人偶。」
所以,她说话才会如此天真无邪、没头没尾,感觉不出任何意图。毕竟是片断的
话语及不起眼的小动作等聚集而成。
「可,可是……」
连阿近都不禁纳闷。像鬼魂,却不是鬼魂,而是没有心灵的人偶?
「这会是谁的杰作?又是怎么办到的?」
喜色从阿路脸上退潮般散去。她眼神转为锐利,绷紧嘴角。
「阳间的人办不到。」
当阿路在设有雪见障子的房里,发现眼前的阿花只是内在空洞的人偶时,阿花半
透明的身躯突然变形,由轮廓开始崩垮。
「水面晃漾时,映在上头的人影也会随着扭曲消失吧?当时的情况就像那样。」
阿路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不久,阿花消失无踪,某处响起一个声音。
「彷佛直接传进我耳中。」
那是我婆婆临终前痛苦的话声。
――妳想让阿梅进本家,对吧?
我说过,从没原谅她们。
――你们打算违背承诺吧?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阿路复述婆婆的遗言。直到她话声的残响消逝,阿近完全无法动弹。
「黑白之间」弥漫着一股寒气。
「您已故的婆婆……她的意念操控着阿花的人偶吗?」
阿路微敛下巴,咬牙点点头。
「居然用这种方式为难我们。」
她聚集住吉屋众人对阿花的回忆,塑造出形似阿花的幻影。
「起初,阿花只是偶尔现身。我们从工匠口中听闻此事,认定那是阿花的鬼魂,引发骚动后,她便频频出现,甚至开口说话。因为她是回忆构成的幻影。」
想起阿花的人愈多,思念愈强烈,幻影就会变得更有模有样。
「多么执着的意念,竟使出如此坏心的手段。」
回忆往往会带来欢笑,然而,此刻阿路的回忆却令她愤怒不已。
「虽然不甘心,但那实在是狡猾至极的作法。换成是婆婆的鬼魂出现,开口指责
『你们违背承诺,所以我要诅咒你们』,不知会怎样。」
住吉屋众人想必会极为惊惧,慨叹业障竟如此深重。
「不过,我们并未感到悲伤,也不觉得可怜。大嫂和我甚至不害怕,只是一肚子
火,忍不住痛骂老太婆纠缠不休。」
借着怒意,阿路讲起话更不留情面。
「不过,对象是阿花,真不晓得怎么处理。没错,我们个个拿阿花没辙。正因
对方以阿花的模样现身,我们满心难过、痛苦、歉疚,连不必苦恼的琐事都苦恼不已。」
阿近也有同感。
住吉屋的两对夫妻和阿梅,总会互相着想。由于太过亲密,往往动不动就想太
多,容易心慌意乱。阿花骤逝时,他们担心马上会轮到阿梅,紧张得失去理智,就是个例子。
「不过,您婆婆的鬼魂真是大费周章。」
阿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纯粹是不自主地低语。话一出口,她才想到这恐怕会令阿路不舒服。
「谁教她有的是时间。」阿路一脸不悦,「鬼魂没其他事可做,为了整我们,花
再多力气也愿意。」
阿路的口吻十分认真,阿近顿时无一言以对。
「对了,小一郎忽然冒出有趣的话。」
当时住吉屋里最冷静的,就是这名长子。
――我之前就觉得阿花姊姊有点奇怪。
原来是奶奶变成的。
「不过,婶婶,到底是不是奶奶变的也很可疑,搞不好是狐或狸猫变的。」
阿近忍不住笑出声。虽仍横眉竖目,阿路也噗哧一笑。
「说得很好吧?大哥和仙右卫门完全是这么想。不过,站在老爷们的立场,当然
不希望此事是母亲作祟,于是他们找到一个逃避的借口。」
小一郎的话有理,变身阿花的肯定是狐狸或妖怪之类,那就请巫女或修行者来收妖,他们显得斗志昂扬。
「最后有请人来收妖吗?」
才没有,阿路冷哼一声。
「婆婆抢先出现在我们梦中。」
住吉屋众人做了同样的梦。
「这次婆婆没再妥把戏,直接以真面目现身。每个人的梦境似乎有点差异,但大
致是为同一件事。」
就是先前那句充满怨恨的话――我不原谅你们。
「尤其是对我和大嫂,婆婆更是丢出坏心的难听话。」
――妳们想让店的规模倍增?要好好养育阿花和阿梅,让她们一样长得亭亭玉立?别笑掉人大牙。
「阿花的死,毁了你们的计划,但我不会原谅你们。胆敢让阿梅住进本家,我马
上取她性命,你们等着瞧。」
阿路的口吻相当骇人。
「对了,连小一郎也挨一顿骂。我婆婆骂他:说什么狐、狸猫,不相信奶奶的话
吗?你这不孝孙。」
居然讲到这个份上,阿近有点错愕。就算想当笑话看,也太过沉重。
阿近叹口气。「您那位过世的婆婆,究竟为何要这样诅咒你们?」
阿路凝望着阿近,理了理发鬓,微微低头行一礼。
「抱歉,阿近小姐日后还要嫁人,我没有吓您的意思。」
阿路说,当中没有任何理由。
「一开始我不是提过?做婆婆的总会讨厌媳妇,而媳妇也嫌婆婆碍事,就是这个
道理。」
阿近完全插不上话。
「不过,每天怒目相向很痛苦吧?所以,尽管嘴上说可恨,看不顺眼、心情郁
闷,仍得想办法互相让步、互相看开,最后互相原谅。唔,就是么回事。」
但住吉屋来不及走到最后一步,便发生不幸的分歧。
「我婆婆原本真的不是难相处的人,毋宁说她个性温顺。在阿花和阿梅出生前,我和大嫂都不曾与婆婆起争执。」
正因如此,当大嫂产下双胞胎,婆婆嚷着「这样不吉,不能留在家 滚出去,看了就碍眼」时,她们虽感到惊讶,但并未看得太严重。
「我们一时无法置信,她到底是怎么啦?难道这才是她的本性?我不觉得生气或
难过,而是吓呆了。」
若原是个坏心肠的人,媳妇自然会有所防备,或者该说会习以为常。
「我婆婆却是性格丕变。」
这样反而教人心情无法平复。
「根本是假藉迷信的名义欺负媳妇,这是我唯一的感受。」
俗谚说「有话不讲,憋久会出毛病」。阿路认为,平时默默忍气吞声的,才是性
格倔强的麻烦人物。唉,真讨厌。
「最后,我和我家老爷带走阿梅,算是与婆婆取得和解。但我对她恨意难消,为了阿梅,我满腹怒火。而每天到我家替阿梅喂奶,哭着回去的大嫂可怜的处境,更令我怒火高涨。」
阿近沉默不语,双手摆在膝上,凝望阿路。在「黑白之涧」常出现这样的情况,
人们叙述着目己的故事,一开始不敢说的话,都会陆续道出。故事本身得到力量后,会翻开之前掩盖的旧事,让隐藏的秘密摊在阳光下。
「大嫂不像我表现得这么露骨,但我真的很生气。当然,婆婆不可能没感受到我
阴沉的情绪。」
于是,彼此倾倒的情绪,像黑雪球般愈滚愈大,最后在婆婆临终之际,化为那句遗言,赤裸裸摆在眼前。
「那是有损亡者形象的恐怖话语。我觉得很不象话,心中再度燃起怒火。」
想让生意规模倍增,并将阿花和阿梅抚养成人,让她们长得同样亭亭玉立的念
头……
「并非希望求得婆婆的原谅,根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决心。我只是觉得,哪能
输给那老太婆,我们走着瞧!」
一口气说完,阿路猛然回神,突然一阵害羞。
「我真是坏媳妇啊。」
她的声音不带半点消沉之感。
阿近暂且离席,半背对着阿路,面向长型火盆和铁壶,重新泡茶。她的动作缓慢而沉稳。这段时间,阿路的情绪应该能稍微恢复平静。
阿近陷入思索,这真的是个鬼故事吗?
阿近虽非只是坐在这里听故事,她曾经历不可思议的情况,遇见人们口中的「鬼魂」。亡者维持生前的姿态与嗓音,出现在阿近面前,亲切地和她说话、谈笑、流泪,并相互勉励,寻求彼此的原谅。
另一方面,她也曾与像是怨灵或恶灵的对象对峙。
阿近的经验称不上多,光凭自身见闻评断阿路的故事,未免太鲁莽轻率,得多多
留意这点才行。
只是,听到现在,阿近总觉得住吉屋的故事不太对劲。
阿路说,她婆婆塑造出像阿花人偶的幻影,一旦被识破,便露出原本的面目,吐
出满怀恨意的话语,甚至出现在众人梦中,厉声训斥,加以威胁。
那真的是住吉屋婆婆的鬼魂吗?
其实,不过是场梦吧?若以「梦」形容不够贴切,还可换成「想法」。
那不是已故婆婆的想法,也不是不幸早夭的阿花的想法。而是目送她们离去的住吉屋众人,尤其是阿路与阿累这两个同时身为媳妇和母亲的女人,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企图在鬼故事中寻求合理的解释,或许原本就是个错误,但阿近隐隐感到坐立难安。从人心的观点来看,也觉得有些不合逻辑。
ーー换成是我……
若想让忤逆自己的媳妇和儿子受苦,并借用可怜早夭的阿花形体现身……
――绝不会让她看起来像人偶,而是完全化身为阿花小姐,让阿累和阿路,一见
泪流满面,巴不得冲上前将她搂进怀里。
倘使要吓唬阿梅,让她害怕,不如直接以阿花生前的模样现身。用阿花的原声与阿梅交谈,哀叹「为什么只有我死」,一定更有效果。
睁大双眼,像蝴蝶般飘然来去,总是说着天真话语的阿花,打一开始就是个败笔。住吉屋婆婆的怨念,有必要藉她这种吓不了人的形体,出现在众人面前吗?
刚刚阿近曾感叹「您婆婆的鬼魂真是大费周章」,阿路还以颜色般,马上应句「她有的是时间啊,鬼魂又没其他事可做」。
这不单纯是个笑话般的解释,还是偏向活人逻辑的想法。阿路的语气不带丝毫迷惘,她一口咬定,并当场撂下这句话,感觉就是不想和阿近深谈,以此搪塞。
或许阿路也觉得不对劲,即使没仔细思考过,内心深处应该明白,她自己――甚
至是住吉屋众人共有的这个故事,如此解释实在古怪。
不论是已故婆婆的鬼魂或怨念,可能根本不存在,真正有的只是住吉屋众人心中
的想法。不曾稍瞬的双眼,始终穿同一件浴衣的阿花幻影,恐怕也是他们这种想法下的产物。
进一步思索后会发现,最早目睹阿花幻影的,是从外头来到住吉屋本家的工匠,似乎可从这一点窥见深远的寓意。阿花的幻影为何不先在痛失爱女而悲叹的双亲面前现身?阿梅对她既怀念又歉疚,终日苫恼烦闷,阿花为何不出现在她枕边?为何那些非亲非故的工匠才看得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