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演技太差了。」她如是说。说完这句话,一直支撑她的精神武装就散了架。即便如此,她还在做最后抵抗,她颤抖着嘴唇,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不能说,不能讲出来,因为她答应过了……
「你在袒护谁?」
黑泽一边问,一边伸出手,把覆盖庆子的沙发椅套拉近,替她擦擦脸。
庆子强忍着,如果,黑泽没能说出接下来那句话,说不定她还能继续坚持。
他关心着庆子额头的伤,一边很单纯地说:「真可怜。」
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对她诉以如此朴实的同情之辞。令堤防崩溃瓦解的一颗小石头,就只是这么纯真、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庆子哽咽着哭了出来。话语和眼泪一起泉涌而出,止也止不住了……

第四章 终点

 


凌晨三点四十分,以克莱尔·江户川六○四号室为中心,出现了临时战地。由于事件涉及枪械,对练马北分局和辖区所属的江户川西分局来说,案情一举扩大了。
关沼庆子道出原委后被救护车送走,国分慎介则被押回江户川西分局。而把联系工作推给其他警员,急匆匆赶来的桶川,一在聚集的搜查员中发现了黑泽,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老弟,你的直觉也有准确的时候啊。」
「承蒙您夸奖,备感荣幸,不过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
桶川使劲地搓着长满胡渣的浑圆下巴。
「关沼庆子不知道那个叫织口的男人去哪里是吧?」
「对。好像只有那个正在追赶他的青年佐仓才知道。」
「织口的住址呢?」
「目前还在确认。我们正试着和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负责人联络,可是还没找到人。」
「伤脑筋。」
和这句话相反的,是桶川一脸悠哉的表情,他仰望着克莱尔·江户川的砖红色外墙,上面映着警车的红色警示灯,闪烁不定。几乎所有的窗子都亮着灯,住户纷纷探出头来观察。
「总局那边虽然起动了紧急警网,可是车子失窃至今都已经快五个小时了,他很可能已经出了东京。伤脑筋,我们不擅长广域搜查呢。」
「现在没时间发牢骚了,快走吧。」
「去哪里?」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回谷原,回到宾士车弃置现场打听消息。你不是每次都强调这是办案的基本吗?」
「既然已专程来了,犯不着再回去。」
桶川「嗯——」一声伸了个懒腰,然后放低音量以免周遭的刑警听见,「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时候,去现场打听根本没用。只要等着,自然会知道织口的住址。到时只要去他家搜查,说不定就知道目的地了。这样比较快。」
「这样太不负责了吧,那是江户川西分局的……」
桶川佯装不知。「这是我们局里的案子。如果你这么想回谷原,那你自己回去……原来你也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托付什么?」
桶川毫不客气地抓起黑泽的领带,一把用力拉过来,仔细端详他的衬衫领口附近。
「你看这是什么。」
那上面沾着点点血迹,是抱着关沼庆子时沾的血迹。桶川精明地把眼光停留在那里,嘻嘻一笑。
「是庆子妹妹哭着拜托你吧?叫你一定要阻止织口。她用铅块塞住枪口,企图在男人面前自爆身亡,这样的想法虽然浅薄,不过这也证明她真的被逼上绝路了。为了怕连累其他人因此而丧命,她一定曾极力拜托过你吧?为了展现男子气概,你一定答应了人家的托付吧。」
「可是,调杳行动各有分担……」
黑泽正想抗议,桶川却突然咚地往他胸口一拍。
「很痛耶,你干吗打我。」
「等一下,那个是谁?」
桶川的眼睛转向黄色封锁线外侧聚集的看热闹人群。都已深夜了,还冒出这么多人。
桶川下巴所指的「那个」,是一个年轻女孩。她站在最前头,两手抓着封锁线。为了紧紧抓稳以免被人潮推挤开来,她双手用力得甚至可看见关节浮现。
那个年轻女孩的眼神一直追逐着来往的刑警,期间还一脸不安地频频舔舔嘴唇,并不时仰望着六楼。她的脸色苍白、双肩颓然垂落,看起来似乎有点疲惫,不过五官倒是长得满可爱的。
「老弟,你最会哄年轻女孩了吧,你去向那个女孩打听看看。」
话才刚说完,桶川已经快步迈出。他故意从远离那个问题女孩的地方钻过绳索,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黑泽无奈之下只好跟去。
「你好,小妹妹。」
听起来像在跟小孩说话。年轻女孩吓了一跳转过身,桶川的食指竖在嘴前,低声说:「你是关沼庆子小姐的朋友吗?你认识织口先生或佐仓先生?」
年轻女孩浑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桶川。
「织口先生……还有佐仓先生?果然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太多人说了太多事,我已经被搞糊涂了……」
「你是他们两位的朋友吧?」
年轻女孩这时候好像无端遭人怀疑是扒手似的猛力摇头。由于还不了解状况,她显得很害怕。「不……我……我是……」
「你认识他们吧?你一定很担心。」
桶川和蔼地问道。这种语气加上那柔和的圆脸,就是这位老爹的武器。
果然,年轻女孩用只有桶川才听得见的细小声音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好担心……您是警方的人吧?」
桶川点点头。「我和这个年轻人都是。」说着,他指指黑泽。「你愿意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用不着慌,慢慢说没关系。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女孩颤动了一下纤细的喉咙,然后才回答:「我叫做野上裕美。我在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跟织口先生和佐仓先生一起工作。」

距离克莱尔·江户川大约一个街区的路灯下,桶川和黑泽取出警察证件,让野上裕美安心后,开始询问她。
她不知道织口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出身故乡。不过,她表示织口一人独居,不太喜欢谈论关于他来到渔人俱乐部就职前的生活。
「他是个大好人,非常温和,我们都很喜欢织口先生。」
裕美似乎是个聪明女孩,稍微镇定下来后,就能把昨晚发生的事按照先后次序一一说明。
「我们到了新小岩车站附近的居酒屋之后,佐仓先生突然不见了。由于有之前发生的事,我猜他一定是来关沼小姐的公寓了,虽然店长拦着我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我还是打了电话过来。可是,电话是答录机……」
「嗯。所以,她情急之下就干脆过来看看?」
「对,就是这样。」裕美的拳头在穿着衬衫的胸前紧握。「结果,就听说关沼小姐被人攻击,受了伤……」
「她的伤不严重,你放心吧。」黑泽说,「等精神上的惊吓平息,很快就会康复。」
可是,裕美在意的似乎不是庆子的健康状态。她畏惧地不停眨眼,略微翘起的可爱小嘴哆哆嗦嗦地询问桶川:「是佐仓先生伤害关沼小姐之后畏罪潜逃吗?」
「哎,这倒不是,你放心吧。反而该说,他是想帮助关沼小姐。」
「真的?」裕美的脸上出现安心的神色。不过,几乎是在同时,黑泽也看到她眼角微微渗出可悲的嫉妒之情。桶川大概也注意到了吧,他微笑着轻拍裕美肩膀。
「他似乎是个能干可靠的青年。我说裕美,你好好回想一下,告诉我,佐仓从居酒屋消失前,曾经做了些什么。」
「他好像曾打过电话。」本以为裕美会陷入沉思,没想到她立刻回答了。可见佐仓修治失踪后,她一定四处寻找过。
「噢?」
「我们等了又等,还是不见佐仓先生回来,所以去问过店员。结果,有人说看到他正在打电话。」
桶川浮现和蔼、饱满的笑容。话题越逼近核心,他就会变得越温柔,就像准备按住跳楼自杀者的充气垫一样。
「噢?那,他会打去哪里呢?你知道吗?」
裕美摇摇头。「详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好像看过火车时刻表,然后随手一放,就那样冲出居酒屋了。」
「时刻表是翻在哪一页,这个你问过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裕美快哭出来了。桶川双手拍着她的肩,好言安慰。「没关系,没关系。警察已经在到处寻找他们了。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件事,你跟店长是在几点分手的?」
「过了两点以后,店长送我搭上计程车……」
「可是,你却没有回家?」
「我家在三鹰那边。我实在不放心佐仓先生和关沼小姐,所以半路又折回来了。」
桶川抚着稀薄的头发,像个毫不在乎门禁时间、不会紧盯着女儿行为举止的「开明」老爸般点点头。
「是吗,是吗。那,店长呢?」
「他说要去佐仓先生的公寓看一看,在草加,我本来也想一起去,可是他不答应……」
「店长家在哪里?」
「西船桥。」
黑泽看看手表。三点二十分了。就算那个店长绕到草加,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看佐仓修治会不会回来,死心之后才回到西船桥,现在也差不多该到家了。只要能跟店长连络上,就能知道织口的住址和家人下落。
「怎么办……我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桶川安慰着哭哭啼啼的裕美。「你用不着哭丧着脸,先回家等好吗?喂,黑泽,替她叫辆计程车。」
送野上裕美坐上计程车后,黑泽回到克莱尔·江户川。时间赶得正好,负责收发联络的警车无线电,收到报告表示已经连络上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店长。
「去搜他房子,走吧。」桶川大步走近,朝黑泽背上一击。「你可别忘了裕美说的话喔。」

清晨四点二十分。修治和范子已经穿过关越隧道,加快速度经过汤泽、六日町、小出,一路来到越后川口休息站前方。
距离长冈还有三十公里,从那儿改走北陆公路,在抵达金泽东出口前,还有两百五十公里的路程。虽然感觉上好已经开了很久的车,其实此刻还没走到全程的一半。
打从练马上关越公路算起,开到长冈为止大约费时三个小时,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速度,他有把握自己开得比织口快。因为织口开车平时就很谨慎,即使是走高速公路,也绝对不会飙到必要以上的车速。更何况今晚他是为了完成重大目的而去,为了避免一时大意发生意外,他应该会格外小心才对。
前面的路程还很漫长,就这个着眼点来看算是很幸运,他绝对追得上。修治超过挡在眼前视野的小货卡后,又继续踩油门。就在这时,一则新闻从一咯开着的收音机流泻而出——
「曲子播到一半,要为您插播最近收到的消息。这是一则有点危险的新闻。」
主持人一改之前开朗的语调,开始播放新闻。
「昨晚十一点左右,住在东京都江户川区克莱尔·江户川公寓六○四号室的关沼庆子小姐,在该公寓的停车场遭人袭击,装在后车厢的竞技用霰弹枪一把,以及保管在室内一盒共约二十发的子弹皆遭窃取。」
修治不禁屏息,觉得彷佛突然缺氧般,而本来靠着椅子的范子也连忙挺起身子。
「据关沼小姐表示,窃取这把枪的,是同样位于江户川区内的钓具专卖店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店员——织口邦男,织、口、邦、男,现年应为五十二岁。该名嫌犯当时也偷走了关沼小姐的车子驾车逃亡,但这辆车在午夜一点左右被人发现弃置于练马区谷原的路上。警方目前尚未掌握织口嫌犯的去向和下落。」
范子两手抓着安全带,梦呓似的说:「织口先生……把车子……」
「嘘,安静点。」修治口气严厉,并伸手把收音机音量调大。
「……此外,关沼小姐失窃的这把霰弹枪,属于上下二连式,据报枪身下方的正中央已经被铅块堵住。至于为何如此,警方目前还在调查,尚未公布详情。」
范子哑然张着嘴,修治也感到万分泄气。看样子,遭警方一盘查,庆子似乎什么都说出来了。
主持人的声音毫不留情地继续着。
「这件案子虽然关系错综复杂,还有许多细节真相不明,不过据说有一位同样任职于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同事,似乎正在追赶织口嫌犯。这位同事从关沼小姐那里得知经过,掌握了织口嫌犯的去向,因此才尾随在后,据说他也同样携带了一把关沼小姐所有的霰弹枪。同时,警方跟北荒川分店的负责人确认过后,证实少了一辆印有店名的掀背式轿车,该名同事可能是利用这辆车进行追踪。这是一辆白色的掀背式轿车,车身两侧写有店名和商标。车牌号码是……」
主持人把修治他们的掀背式轿车车牌号码覆述两次后,做了总结。
「警方目前正全力搜索织口嫌犯及该名同事的行踪。各位驾驶朋友,如果您发现这辆车,请利用最近的电话打一一○报警。请各位务必协助配合。」
好一阵子,两人都无法开口。范子凝视着修治的侧脸,两手扭绞在一起。修治觉得双腿软绵绵的,好像变成了绵花。
「怎么办?」范子问,宛如那年冬天的某清晨,在刚刚冻结的溜冰场上滑行而去的第一颗冰上曲棍球一样,她的声音和那纤细脖子支撑的脑袋中塞满的思绪,都以无法遏止的速度奔驰而出。「到底该怎么办?如果我们两个被警察找到,会被逮捕吗?会被带走吗?那样的话,织口先生呢?他已经不在庆子姊的车上了,没有人能找到他了,他会把人杀掉的。我们会一起被警方逮捕吗?」
为了让她滔滔不绝的话语停止,修治使劲连按了两次喇叭。紧贴在前方的小货卡司机,惊讶地回头,露出你再按一次就跟你没完没了的激愤表情,狠狠地瞪着他们。
喇叭响起的同时,范子倏然闭嘴,然后又开始连珠炮似的说:「你为什么要按喇叭?你是在大肆宣传要人家来抓我们吗?」
修治又让喇叭发出一声尖叫。「我是要你闭嘴,你还不明白吗!」
范子举起手按着脸。由于手在发抖,下颚也跟着抖动。
「对不起。」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我吓到了,很害怕,所以脑袋一片很混乱。」
她用力握紧拳头,低声说:「我不会再大呼小叫。」
修治笔直看着前方,使劲地握着方向盘。
「警察并不是在通缉,只是在寻找,而且找的还是这辆车。」
「可是……」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掌握织口先生的去向。既然这样,就不必这么绝望了。」
收音机又继续播放音乐,是快节奏的舞曲。那种喧嚣反而让脑袋变得更加混乱,修治粗鲁地关掉收音机。
「换辆车吧。虽然是坏消息,不过幸好我们及时听到。只要去休息站,应该会有办法。」
「要偷车?」
范子本来只是忍不住反问,但说出口却成了强硬的质问。修治瞥了她一眼,稍微皱了皱眉头。
「如果在越后川口下交流道,你一个人应该回得去吧?」
「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退出比较好。枪身塞了铅块的事,也已经公开在新闻中报导了。说不定织口先生也正在什么地方听着这段报导,你已经没必要特意冒着危险跟着我去说明了。」
为了不让范子插嘴,他讲话的速度变快了。
「已经清晨四点多了,应该不必等太久就会有其他交通工具开始发车,你也可以搭新干线。剩下的事,我一个人会想办法解决。」
「我不要,我也要去。」
「可是……」
「我要一起去,我不要半途而废。如果要这样,我一开始就不会跟来了。」
范子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在眼前延展的灰色道路。
「而且,又不知道织口先生是否真的听到这则新闻了。说不定他没听,还毫不知情。我是庆子姊的代理人,我有这个责任,我绝对不会打退堂鼓的。」
「可是你如果又好像刚才那样失控,我会很困扰。」
范子抬高了音量。「我不是说过不会再那样了吗?我保证不会了!」
修治吐出一口大气。说她胆怯偏又这么顽固,说她内向偏又如此好强,真是够了……!
「欸,你说织口先生为什么会扔下宾士呢?」范子似乎已经考虑起别的事情了,不过大概是勉强自己这么做,她的手指还痉挛般地颤抖着。
修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是发生了车祸。」
「那,他现在不知怎样了。他弄到了别的车吗?还是说,改搭别的电车或什么的……」
「就时间来说不可能搭电车,而且电车也不方便。可是他对机械不在行,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另外弄到车吗……」
这时,修治脑中灵光一闪。不过在他尚未说出口前,范子光看他的表情变化,似乎就已经察觉他心中所想。她猛然抓起修治手肘,说:「刚才你不是说过吗?在上里休息站,有人救了一个差点被摩托车辗过的小孩,那个人的年纪、外貌跟织口先生很相似。」
修治缓缓点头。
「对。我刚才也正在想这件事。」
「没错,就是那辆车……」
「听说是COROLLA。」
「织口先生该不会是搭便车吧?只要在关越公路等着,要拦下往新泻或北陆方面的车子,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
范子把身体凑近,仰望修治的脸。这次,换他把她心中可能正在想的事说出口:
「也就是说,织口先生现在,不是一个人。」

这时,载着织口的COROLLA正在北陆公路上继续顺畅奔驰,车子经过杮崎交流道,早已过了长冈五十公里以上。COROLLA的收音机还没打开,驾驶座的神谷和副驾驶座的织口几乎毫无交谈,陷入单调的沉默中。
听得见的只有引擎声。竹夫正在后座熟睡,虽然织口不时闭上眼,装出睡着的样子,实际上他连一秒都没睡过,甚至无法陷入茫然失神。
逐渐接近了,终点快到了。想到这里,他的心跳就怦然加速。
他回想起从前还在执教时,从他手上拿回考卷的孩子们,那一张张浮现出既期待又不安的表情,一边按照唤名顺序走到教室前的模样。老师,我这次考了几分?——有些学生会爽快地直接这样问他;也有些学生大概自己也知道考得不好吧,缩着脖子连头也不敢抬。
等到计划达成,说不定我也会像当时那些孩子的态度一样……织口如此想。我拿到了几分?我写出正确答案了吗?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只身来到东京,执教数年期间的事。有一次他采用论文形式进行测验,有个学生回答的不是论文本身,而是长篇大论地针对以这种形式企图判定学生阅读能力的考试方式,公然表达自己的不以为然。那篇「论文」,连答题用纸的背面都写得满满的。
虽然织口无法完全接受那个学生的意见,但也觉得其中有很多地方令他颇有同感。所以,在发还考卷前,他曾在放学后单独把那名学生叫到教室,与他沟通。那个平常寡言内向,在课堂中表现并不起眼的学生,在织口率直地主动开口后,愉快地回应,让他得以知道学生的意见。
同时,在谈话最后,学生低头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太狂妄了。」他害羞地笑着说,「可是,如果有不满或不服气的事,我认为不应该躲在背后批评,应该做点什么才对。」
那孩子现在不知怎样了……他想。
和留在伊能町的妻子正式离婚后,每次站在讲台上,他开始质疑自己:像我这种连家庭都无法好好建立的半吊子,凭什么教小孩呢?——于是他辞去教职。当时,有些学生认定他的离职和他与校方的争执有关(事实上,当时他也的确是相当反体制的教师),还发起反对运动,征求大家连署。那时,他记得那名学生也参加这场运动了。
(不应该躲在背后批评。)
应该做点什么——这句话是对的,织口想。当时那名学生大概只是为了满足孩子气的单纯正义感,以及小小的反抗心理,才会选择这样的字眼吧。可是这句话,岂不是比他所以为的包含了更多各种意味的事实——极为单纯的事实吗?
应该做点什么。他必须采取行动,要不然,永远只能站在原地打转。
「不晓得几点才会天亮。」
他睁开眼,问驾驶座的神谷。他大概以为织口在睡觉,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后,才瞄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钟。
「不知道,到了五点左右,应该就会渐渐天亮了吧。」
夜晚就要结束了——织口一边体会着近乎安心的感受,一边深深地窝进座椅中。
「听说很多婴儿都是在黎明时分出生的。」可能是想到织口虚构中的女儿,和那个女儿即将产下的婴儿吧,神谷说着。「说不定,织口先生您的外孙是这样喔。」
织口微笑点头。神谷对他的谎言信之不疑的温暖人品,令感动得有些心酸。
「就是啊。」他说。「一定是这样吧。」

越后川口休息站的停车场停着三辆长途卡车,和两辆轿车——似乎都是私家车,一辆是跑车型的进口车,另一辆是外型矮胖的家庭房车。每一辆车都空空如也,当然引擎也熄火了。
修治把掀背式轿车停到停车场的角落,尽量不让车体的商标和车牌号码引起注意。自从听了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后,他老是觉得所有的对向车、所有追上来超过他的车,似乎都已认出这辆掀背式轿车,正在打一一○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