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她。打扮得很朴素,却怎么都甩不掉脂粉味的一个女人。」
「是吗……。我也不太记得名字,只是那张脸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还有声音也是。那声音好像从头顶上发出来似的。」
「嗯。幸兵卫杂院的人连成一气讨厌那女人,简直把她当粪坑里的蛆。」
「只是,幸兵卫爷说,付房租的规矩倒是不坏。」
「这个嘛……」平四郎皱起眉头。
「若是付钱爽快,再麻烦的房客,幸兵卫也不会轻易放手。那个老头的心脏长得跟算盘珠子一个样,走起路来还会答答作响。再说,幸兵卫杂院的人,可说是靠讨厌久米团结起来的。杂院就是会这样,有个共同讨厌的对象,其余的事反而好办。」
「原来如此……这么说,我们这里那个讨厌鬼就是我了。」
平四郎失笑。「怎么,你今天倒是挺泄气的嘛。」
「哪里,没这回事,只是学了点乖。」
佐吉说道,视线落在长助墨迹尚未干透的习字上。习字纸上写着「ちょうすけ」(长助的日文拼音)。想来是先教他学写自己的名字。
「你也尽力了。不久一定能跟大家打成一片的。」
「但愿如此。」
据说久米刚见面便对佐吉态度亲昵,最后还甩着袖子,说他是深川长得最俊的管理人,明天就想搬进铁瓶杂院,非常起劲。
「危险哪!」平四郎皱起眉头。「刚才说到幸兵卫,他是头老狐狸,算盘精得很。久米搬家这事儿,我总觉得背后有文章。」
「她是做什么营生的?」
「表面上是在东两国的——店名叫什么来着?一家茶水铺工作。」
「嗯,她本人也这么说,但实情呢?」
「哎,说什么女侍、女仆的,只是表面话,其实是卖身的。」
茶水铺或小餐馆暗地里雇用女子来卖春——规模虽有大小之别,却不罕见。此举当然违法,一经发现脱不了罪责。
「她是青楼出身的,应该本来就知道门路吧。大概赚了不少,否则幸兵卫——不,就是这样,幸兵卫会赶久米出来才叫人想不透。不过,这件事和阿德大发脾气有什么关联?」
佐吉仰头,不住沉吟。他年纪虽轻,但个性相当稳重,至今也没见他露出过激动不安的样子。今天却偏偏显得为难。平四郎不禁感到奇怪。
「你怕不知怎么应付久米那种女人?」
平四郎本身是如此,便随口问问,而且也深信会听到肯定的回答。
然而,佐吉摇摇头。
「倒还好。我认为那位久米姐不是坏女人,也不怕。」
平四郎感到惊讶,但在泥土地口乖乖等候的小平次似乎是大吃一惊。他发出大声:
「呜嘿。」
「像她那种人其实很容易懂。」佐吉接着说,然后浅浅一笑。「有这么令人意外吗?」
小平次不是朝着屋内,而是看着外面。接着又说了声「呜嘿」,站了起来。
随后又说:「呜嘿——爷。」
「啊?什么?」
平四郎转过头朝门口望,小平次拭着额头解释道:「刚才那几声不是惊呼。是牛迂的卯兵卫爷来了(注:「卯兵卫」的日文发音正是「呜嘿」)。」
话还没说完,卯兵卫便牵着长助的手露脸了。这位杂院管理人,以前照料过长助在牛迂故世的母亲。长助由佐吉收养之后,也经常像这样来探望。
「打扰了。」他的声音又粗又涩。
「我刚好到附近,就来瞧瞧长助。方便打扰一下吗——哦,这不是井筒大爷吗,您辛苦了。」
阿德与久米间的事,原本佐吉就「不方便说」,这么一来又更难打听了。平四郎无奈地站起身来。要问阿德是不可能的——有遭竹签刺眼的危险——因此平四郎往南辻桥方面去。他想,直接问久米也是个办法。
她若当真打算明天就搬到铁瓶杂院,这时候应该正忙着准备。即使是俭朴的杂院生活,女人家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行李。
他料中了。踩着幸兵卫杂院的水沟盖进去,便看见久米家门口的矮屏风敞开。她本人正在架高的木头地板上拿着粗绳绑一件大行李。
「久米,你一个人准备搬家啊?」
一听有人叫,女人眨着细小的眼睛回过头来。一认出来人是井筒平四郎,便尖声道:
「哎呀,这可不得了。大爷,您有什么贵事?」
平四郎踏上泥土地,双手揣在袖里,低头看久米。
「我听说你要搬到铁瓶杂院。从这里到那里是不远,不过搬家可是件大工程。」
「您要帮忙吗?哎呀!您人真好。」
久米向小平次抛去一个讨好的笑容,说道:「哎呀,多令人高兴呀!」扭了扭身子。
久米长得并不出色,身材也骨粗肉瘦的,就近一看,头发似乎也日渐稀薄,发髻小小的。也许是多年来不自然的生活,令她年华早逝。
话虽如此,她并未失去活力,也没有不健康的样子,轻手快脚地招呼平四郎与小平次入内,用相当高档的茶具款待他们喝茶。
她以自己的炭炉烧水。一般在杂院里,炭炉都是轮流使用,只要错开用餐时间,十户人家有个二只便绰绰有余,故平常都是好几户共同出资,买一只小心使用。而久米竟拥有自己的炭炉,可见得她在金钱上相当充裕。
「久米,听说你跟铁瓶杂院的阿德拌嘴?」
这茶真好喝——平四郎嘴上问话,心里暗赞。
「就是卖卤菜的阿德,嗓门很大的那个。」
「哦,我知道了。」久米笑着点头。一笑,眼睛就眯得更小、吊得更高,和狐狸一模一样。
「就是今天一早的事,一下子而已。」
「你们吵些什么?管理人很头痛哪。」
「佐吉兄?那真是为难他了。我得向他赔不是才行。」
听她扭着身子说要「赔不是」,要怎么赔,不免令人往歪的方向想去。
「阿德是很要强,不过也很明理,肯听人解释,所以很少跟人吵架。你做了什么?」
「我没跟她吵架呀。」久米态度坦然。「我只是说了声,『啊,好怀念哪,』而已。」
「你怀念什么?」
「因为我认识阿德姐的丈夫加吉兄呀。他是个好客人呢!所以过去我有时候会装作不认识,跑去买卤菜,去看看加吉兄。」
久米害羞似地咬着袖子。平四郎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小平次又「呜嘿」了一声。
「你这话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加吉兄真是个好男人。」
「你是说他去找你——那个,他去过你店里?」
「对呀,好几次呢,大概一个月一次吧。在他病倒之前,他照顾了我好长一段时间。」
小平次「呜嘿」了一声,连忙又加上一句:「大爷,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平四郎大口喝茶。
「所以,你今天早上到铁瓶杂院去时,当着阿德的面说了这件事?」
久米的手扇了扇。「我可没有打一开始就说。只是,我叹了一声『好怀念』,阿德就问『你怀念什么』,脸上的表情好恐怖——」
「所以你就说了?」
「嗯,一五一十。」久米大大方方,没半点怯色。「加吉兄都死了嘛,有什么关系呢。人家加吉兄对我真的很好,还说『要是铺子再大一点、能多赚一点,我就包养久米,让久米过轻松的日子』——」
「你连这也讲了?」
「对呀。」
这就难怪阿德不高兴了。
所以她才会问平四郎——会不会一时昏了头想花钱找女人,有没有想过在女人身上花大钱(想包养这个女人)。她想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都一样。这时,平四郎却给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回答,于是内心早已波涛起伏的阿德翻脸了。
阿德和加吉是一对恩爱夫妻,两人吃了不少苦才开了那家铺子。生意好了起来,还以为日子总算可以好过一点,加吉却在这时候病倒,阿德一面照顾卧病在床的他,一面照顾生意。在他死后也独自奋斗,把店撑了下来。加吉的病很折磨人,走得并不平静,而阿德全部看在眼里,独自承受。她之所以办得到,是基于她对加吉的感情及信赖,也是深信他们俩之间强烈的羁绊无人能及吧。
然而,加吉死了五年之后——
「这样不行吗?」久米天真地摆弄着袖子低声说道。
「没什么行不行的——你这女人也真狠心,难怪会被讨厌。」
久米一脸找到久寻不获东西的表情。
「哎呀,原来我被讨厌了吗?怪不得我一说要搬家,大家都对我亲切了起来。」
她呵呵地笑着。平四郎与小平次对望一眼。
「我说,久米,你若就这样跑到铁瓶杂院去,也不会事事顺心的。我去跟幸兵卫谈,你仍旧待在这里如何?」
久米向大致整理妥当的室内环视一圈,摇摇头。这个动作,在她脖子上形成明显的皱纹。
「大爷,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为什么?房租你不是都照规矩付了吗?我听佐吉说,幸兵卫是这么说的。」
「哎哟,讨厌啦大爷。我从来没付过房租。」
这次平次郎和小平次也顾不得发声表示惊讶,直瞅着久米看。
「幸兵卫爷从来没向我收过房租。」她继续说道。「但是,我也没向幸兵卫爷收过钱。」
平四郎重复她说的话:「没向幸兵卫爷收过钱……」
「是啊,从来没有。」
「你是说,幸兵卫和你……玩的时候?」
「是的。」
久米露齿一笑。这时平四郎才发觉,她的齿列很美。一颗颗小巧的牙齿整齐地排在一起,简直像小孩子一样。只有不正经的女人才会留着一口白牙(注:江户时代的已婚女姓会将牙齿染黑,有「一女不事二夫」之意),但久米却给观者纯真无垢之感,令平四郎有种新鲜的惊奇。
「这十年来,我们就是这么办的。」
久米刺耳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内疚,用的是一派谈生意的口吻。
「可是,这一年来,幸兵卫爷越来越不行……那方面啦。所以,交易也就渐渐不成立了。我观望了一阵子,好像还是没办法。」
「哦。」小平次应了一声。
「这么一来呀,照规矩,我应该要付房租对不对?可是我不想要这样。总觉得……对不起幸兵卫爷。他收了我的房租,每收一次,就会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不是吗?这样岂不是有伤他的尊严吗?他也还有男人的面子要顾,一定也不想收我的房租吧。」
所以,她才会提出搬家这回事。幸兵卫也很赞成。
「铁瓶杂院是幸兵卫爷给选的。喏,那里的管理人很年轻嘛。比我还年轻吧?所以,幸兵卫爷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那个佐吉的话,可以撑很久喔。」
久米嘻嘻笑出声来,平四郎也差点跟着笑了。
「幸兵卫爷呀,也不想我到管理人跟他年纪差不多的杂院去。我在那里会不会用我的价钱来抵房租,幸兵卫爷不会知道;但毕竟还是不愿意吧,一定会东想西想的。可是,如果管理人像佐吉兄那么年轻的话,生的气也不一样吧。要说比较容易死心呢?就是会想说佐吉他现在再怎么年轻——」
平四郎接口道:「上了年纪也跟我一样。」
「对对对,您说是不是?」
两人齐声笑了。小平次或许是谨守中间的角色,勉强保持正经神色。
「那,你会怎么做?打算把这里的规矩拿到铁瓶杂院去?拿房租跟你的那个……你的价钱来抵?」
「这个就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吧?再说,佐吉兄看起来好像很正派。」
「是啊。」
但是,佐吉并不讨厌你——平四郎本想这么说,却打住了。而且,我之前似乎误会你了。我好像也有些喜欢你了——这句话本想出口,也打住了。
「我可以搬家吧?」
久米第一次露出窥探平四郎脸色的表情,不是故意做作,而是真的想知道「大爷,我错了吗」。
「这个嘛,不是我该阻止的事。」平四郎这么说。
「那我就放心了。大爷,我好高兴喔。」
「可是啊——」平四郎垂下眉毛。「这样阿德太可怜了。你可能不知道,她对加吉真的是尽心尽力。可是,加吉却背叛了她……」
「讨厌啦,大爷,我又没有说加吉兄背叛了阿德姐呀。」久米惊讶地说道。「只是说加吉兄跟我一起玩而已。」
平四郎叹了一口气。「这种想法啊,久米,不是女人的想法。」
「是吗?可是,身为女人的是我,大爷是男人,不是吗?怎么说我的想法不是女人的想法呢?」
「嗯……」
平四郎想了想,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只好横了心随便应付。
「久米,你卖身卖了多久了?」
久米老老实实地歪着头想。「前前后后二十年了吧?从十三那年就开始了。」
那时候根本还是个孩子啊。
「你也吃了不少苦哪。」
「大爷,您嘴巴真甜。」
久米碰地拍了平四郎一下。小平次移开目光。
平四郎干咳一声。「二十年啊。卖了这么久的身,身为女人的部分差不多都卖光了。所以,你已经不会用女人的想法来想了。」
久米露出佩服的神情。「哎呀大爷,您真会说话。说得好,很容易懂。」
然后,又吃吃笑了。
「照这么说,阿德姐还是很女人的女人了,大爷?」
平四郎想起阿德气鼓鼓的那张脸,着实惹人怜爱。
「是啊,阿德是女人。所以,你能不能去跟她说,你和加吉的事是骗人的,是你编出来的?否则阿德没法重新振作起来。」
久米微偏着头。「嗯,好呀。可是即使我跑去说对不起,我是骗人的,阿德姐也不会相信的。女人是很多疑的,如果说那是骗人的,那又为什么要说那种谎呢?一定得编个像样的理由。」
「那该怎么办才好?」
「交给我吧,大爷。」久米笑了,又露出白色的牙齿。「包在我身上,您放心好了。」
久米不知为何自信满满,平四郎心想就交给她吧。感觉肩上的重担好像卸下来了。说实话,像他这种懒人,实在无法自力平息和阿德之间的龃龉。
他们在幸兵卫杂院的入口,与幸兵卫本人擦身而过。
「这不是大爷吗,您有何贵干?」
幸兵卫停下仓促的脚步,殷勤地行礼,恭敬地问道。
「没什么大事,不值一提。」
「这样啊。」
可能是出门办公事吧,幸兵卫穿着外褂。频频眨眼的模样显现出对银钱斤斤计较的气息,表面上礼数周到的说话方式也不讨人喜欢。但想起久米适才那番话,平四郎蓦地对这男人涌出了一股体恤之情。
——他也还有男人的面子要顾。
——那个佐吉的话,可以撑很久喔。
「幸兵卫。」平四郎叫他。
「是,什么事?」
「你要长命百岁。」
说完,平四郎迈出脚步,小平次连忙跟上。被留下来的幸兵卫,一脸好似被狐仙偷拧一把——不,被久米偷拧一把的表情。
结果,久米三天后搬进铁瓶杂院,住进原本善治郎一家所住的空房。
平四郎每天都到铁瓶杂院去巡视,却不到阿德店里。最后总算去露面,因为久米搬来之后,见平四郎前来巡视,赶上来拉着他的袖子说道:
「那件事,我已经顺利骗过阿德姐,没事了。您就照以往那样,去找阿德姐吧。」
于是平四郎便去了。距阿德大发脾气的那天,已过整整十天。
在卤菜铺前,阿德勤奋卖力一如往常。一见平四郎,便叫道:
「哦,大爷。」一脸的难为情。「上次真是对不住。」
「哪里,别放在心上。」
松了一口气的平四郎,还是感到在阿德那里的氛围不同以往。阿德似乎——莫名其妙地害臊。
这么一来,久米那句「没事了」就叫人费思量了。她是编造了什么故事,来向阿德解释她与加吉之事是谎话的?
一问,久米如此答道:「简单得很。我就说呀,我爱上大爷了。」
「什么?」
「我说,我久米姑娘真心喜欢上井筒大爷,可大爷眼里完全没有我。因为大爷中意的是阿德姐。」
「什么?」
「我打翻了醋坛子,起了想作弄阿德姐的心,让她难过。于是扯了谎,编派说我睡过她去世的丈夫。我跟她就是这么说的。」
「什么?」
久米得意洋洋地搓搓人中,狐狸般的细眼闪闪发光。
「喏,大爷,人家我也不是完全不仅女人家的心思喔。」
小平次噗哧笑了出来。平四郎回头瞪了他一眼。「什么?」
「大爷,您流汗了哟。真可爱。」
「什么?」
就这样,铁瓶杂院少了一间空房,但似乎又埋下了另一纷争的种子。
Chapter5 信男
井筒平四郎是个不信神佛的人。他不是讨厌信仰,也不是不虔诚。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不信。
若问他为何不信,定又会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因为既麻烦又没有效验。这一点他倒是答得信心十足。
会问这话的人,多半是信仰虔诚或是偏好信仰的人物,听到平四郎的回答,便一脸不满。信奉神佛还嫌麻烦,真不像话。平四郎也能了解对方如此出言责备的心情。
只是,的确就是麻烦,故也没别的说法。莫名其妙,什么早起、冬日里泼冷水、大费周章地走到离江户老远的地方、禁食的,就是得花工夫。因此,每当有人呵责他不信神佛,他不道歉、不说以后要洗心革面的话,反而这么道:我(或是小的)不会妨碍你(您)的信仰,所以你(请您)就别理会我(小的)的怕麻烦吧。
这不是借口,平四郎的确不曾嘲笑别人的信仰或加以阻挠。平四郎的中间小平次和他正好相反,信心坚强。他和老婆及年纪尚幼的孩子三人住在八丁堀的杂院里,这杂院之后就有个昏暗的稻荷神社。凡是神佛,小平次无不虔敬有加;其中信奉最深的,便是这稻荷神。每天早上必定洒扫参拜。
话说这稻荷神社为何昏暗,就因这小神社旁不知为何净长柿子树,五、六株枝繁叶茂地围住了神社。这些柿子树结实累累,偏又是涩柿子。由于是稻荷神的柿子,没人敢摘;再加上是涩柿子,别说人了,连鸟兽都不屑一顾,那些可怜的柿子就这么挂在枝头上发烂。
平四郎经常路过这稻荷神社。因此前年入秋,柿子转红成熟的季节,他曾经向小平次提议说:身边老是有结满柿子的枝砑沙沙作响,稻荷神也会被搞得心烦意乱吧;不如摘干净,树枝也给修剪修剪,不是很好吗。一听这话,小平次正色力辩,说那是稻荷神的供品,万万摘不得。但是啊,平四郎重申,那些全都是涩柿子,一颗颗熟透烂掉落在地上,味道实在难闻,稻荷神其实也嫌弃吧。
结果,小平次的表情好像出其不意地遭冷手巾捂脸一般,说「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大爷您说的话有道理」,还毕恭毕敬向平四郎行礼。
平四郎这边,话说过就算,从此把柿子树的事抛在脑后。不想十天之后有事路过稻荷神社,见柿子树枝剪得干净清爽,吃了一惊。一问小平次,他说事后和杂院大伙儿商量过,一致认为大爷的话合情合理之至,便动手整理树枝,也摘了柿子。摘下来的柿子由杂院里的主妇分头拿回去做柿饼。待做好之后,先供过稻荷神,再拿一些来给大爷。说这话时,小平次又是异常恭敬。平四郎爱吃柿饼,感到很高兴。
事情至此,平淡无奇。然而第二年,也就是去年入秋,怪事发生了。稻荷神社那向来只结出涩柿子的树,今年竟全是甜柿子。
小平次兴奋极了,深信是稻荷神显灵,从此信仰更加虔诚。他像个孩子似地红通着脸颊来向平四郎报告,还说第一个想到整理柿子树枝的大爷,一定也会有福报。
平四郎搔着长出胡碴的下巴,随口应付。他在肚子里是这样想的:既然能显灵把涩柿子变甜,早这么做不就得了,何必劳师动众。
但他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当时,他没有揶揄勤于参拜稻荷的小平次,现在也不会。再说,稻荷神的规矩简单明了,许的愿若实现,只要照当初许诺的谢神即可。姑且不论灵验与否,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这样的神明,平四郎一旁看着也舒服。整个町上到处都有稻荷神,想拜的时候不必多花工夫,这一点也很不错。
偶尔会遇上一些仁兄,将井筒平四郎的不信神佛,与他身为八丁堀同心相提并论,做出了然于胸的神情——原来如此,井筒大爷的工作让他见多了世上的肮脏、罪孽、造业,才认为人间多惨事,神佛何在。有理有理——自顾自地做出结论。
就平四郎看来,这真是想太多了。平四郎的职务没那么凄惨。况且,会说这种话的人,根本不知道真正悲惨贫困的生活是怎么回事。老实说,平四郎讨厌好做这类解释的人。
在八丁堀家里的缘廊一面想着这些,一面大嚼别人送的莺饼。这时,先前才端饼过来的厨房小下女又走来,说有人来传话,是个小男孩。
他说不要紧,把人带来,小下女便规矩地带着孩子到庭院。那孩子有些眼熟,平四郎正想着是谁,孩子便报上名,说是铁瓶杂院豆腐铺的阿三。这下平四郎认出来了。
位于深川的铁瓶杂院,前杂院有两排三连户建筑。靠南的三户中间是勤劳的寡妇阿德独力经营的卤菜铺,两旁是牢骚多的鱼铺子和卖好吃豆沙馅衣饼的零嘴铺。这三户之后是后杂院,靠前杂院那一头都是卖吃的,其中一户是豆腐铺。当然,铺子靠里,所以没有开店,而去外面叫卖;但他们是在自己家里泡、蒸、磨、滤、煮豆子,是家十足十的豆腐铺。这里的老板夫妇年纪都三十好几,两人个头小,连平四郎的肩头都不到,且圆脸的脸颊就像微弯饱满的豆子,杂院的人都喊他们「豆子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