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当冈引或其手下不幸被关进牢里,囚犯们会蜂拥而上,将他们整治得生不如死,最终走上大喊「让我死了吧」一途。然而,仁平的情况略为不同。他毕竟是个在牢房里吃得开的人物,如果一时大意,放进牢房,极可能反而是纵虎归山。若非如此,他也会多方疏通,还是关在町办事处才是上策。
但比起这些,最麻烦的是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凑屋总右卫门干的坏事」,若不先厘清个中真相,万不能令其他公役接近。因此对平四郎而言,解决葵的命案已成为当务之急,较之昨日与以往都更加迫切。
然而,却没有挖出骨头。至少,在八百富底下没有。一定是在别处。
「结果,还是得全部挖吗?」
果真如此,可是大事一件,而且也引人注目。待久米的治疗有了眉目,佐吉也会立刻回来吧。事情便会传进他的耳里,当然凑屋也是一样。
若不想搬上台面,便不能如此明目张瞻。
平四郎自问,有什么关系呢?凑屋总右卫门下场如何、阿藤下场如何,是他们家的事。只是自作自受罢了。
仁平的确是个讨厌的家伙,为了自己的功勋,便将大群做了亏心事的人踩在脚底下,当成自己的垫脚石。政五郎愤慨地形容他为「冈引中的败类」,平四郎很能理解那种心情。
然,若将凑屋能因此全身而退的责任全归咎于仁平——这样毕竟太不公平了。
即使如此,到了现在平四郎才仔细去想,自己之所以不愿将凑屋的葵命案公诸于世,并不是为了总右卫门与阿藤,而是牵连其中的人太多了。佐吉就不用说了,他们的女儿美铃,铁瓶杂院先前的房客们,尤其是阿露与富平,阿律,以及前任管理人久兵卫,阿德与久米,还有灯笼铺夫妇,凑屋与「胜元」两处的雇工。
把事情抖出来,没半个人有好处。这些人全免不了诧异、伤心、失业,或本身也要承受罪责。
就此而言,仁平便截然不同。孤独的人果真吃亏。
自己实在不该管这档事的。都怪当初不想想自己的能耐,便出手去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实在应付不下来了。正当他如此喃喃自语,又翻来覆去时,唐纸门打开,细君露脸。
「相公,有客人。」
「谁啊?」
「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久兵卫爷。」
平四郎一骨碌爬起。
细君心情极佳。
「久兵卫爷说久疏问候,还带了好肥的秋刀鱼来呢!相公,你很爱吃秋刀鱼吧。」
久兵卫整个人显得小了一圈,但身上的行头倒不赖。和服与外褂看来都是新缝制的。
「做工不错哪,是谁的手工?」
一开口,平四郎便这么问。久兵卫拜伏在地,不肯抬头。
「之前听说有人在铁瓶杂院附近看到你,说你于雨中坐在小船船头。」
久兵卫仍低着头。
「你也和阿露、富平见过面吧?他们父女搬到猿江之后,我就没见过了,不过听说富平有一阵子不是很有起色吗,现在怎么样了?」
细君端茶点过来。久兵卫一度抬起头来,又拜伏下去。细君摆上茶点,说着「别这么拘谨,不过真是好久不见了呢,身体精神可都还好」,寒暄了好一会儿才总算走了。
「她对外头的闲话一概不知。」平四郎拿起茶杯说道。「不过,我也没料到她竟不知道你早已不是铁瓶杂院管理人了。也是啦,我不会在家提起那些。」
「井筒大爷。」久兵卫总算抬起头来,脸上是毅然决然的表情。「井筒大爷,不用小的多说,井筒大爷想必已知情一切。小的一直以来内疚于心,深知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郑重向大爷道歉,但今天小的是奉主人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前来。因此,小的才斗胆求见大爷,以转述主人的吩咐。」
即便是平民,因故必须穿上外褂之人自有其威严,现在平四郎首次亲眼见识到了。的确威严慑人。他心想,原来这才是久兵卫真正的模样,这本事佐吉终究比不上。
他本想随便哼一声以示回答,实在不敢,便不作声。他不发话,久兵卫也不作响,默默又拜伏下去。
「哎,」平四郎双手空着,便摸摸下巴。「你请说吧。」
久兵卫没有笑。平四郎所认识的铁瓶杂院管理人久兵卫已不复存在。斥责豆腐铺的豆子夫妇、在卤菜铺店头与阿德商量事情、拿着顶门棍在下头指挥修理屋顶的房客、抡起拳头敲欺负小狗的孩子们——那个久兵卫已经给收得小小、小小的,藏在眼前这个久兵卫身上的和服袖子一角了。
「凑屋老爷怎么说?」
平四郎发问。久兵卫说道:「敝上总右卫门说,想请井筒大爷赐见。」
平四郎用手指着鼻尖:「要见我?」
「是。」久兵卫总算直视平四郎。
「不用说,是为了铁瓶杂院的事——没错吧?」
「正是。」久兵卫清晰地回答。「您说的没错。」
平四郎连着刚才没说出口的份,加倍在内心「哼」了一声。
听他这么一提,倒觉得这才是最妥当的法子,自己怎么没想到呢。和凑屋总右卫门正面对质,这不是很好吗。
「我本来也想去见他的,只是没想到你们家老爷肯见我。」
平四郎不正经地笑着,久兵卫却没跟着笑。即使如此,平四郎却也觉得他双眉间稍微放松了些。
「今晚……不知大爷可否方便?」
「可以。」
「那么,小的派人来接。届时还要劳动您的大驾。」
久兵卫深深行了一礼之后,又说道:
「小的深知这次的作为无可辩解,为井筒大爷增添无谓的麻烦了。」
一口气说完,紧接着说声「那么小的就此告辞」,便又拜伏在地。眼见他离去,平四郎终究连「那么你近来可好?」这句简单的话都问不出口。
日头偏西时,一如约定,凑屋遣人来接了。
见了来人的脸,平四郎又吃了一惊。他穿着凑屋的短褂,年约四十出头,仪表出众。
是那个「影子掌柜」。
「已于柳桥畔的船屋备好船,大爷请上轿。」
平四郎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脱掉公役的外褂,穿着一身轻便和服,而这身打扮似乎无法与影子掌柜的短褂相抗衡,感觉很奇妙。
一路上,影子掌柜就走在平四郎所乘的轿子旁。好几次平四郎都想向他搭话,但要隔着轿子说话,就得扯开嗓门。结果,平四郎便默默地被轿子一路抬过去。
抵达柳桥畔时,日已西沉,长庚星在西方天空中闪耀。影子掌柜点着灯笼,为平四郎照路。灯笼上没有题商号,是一只素灯笼。
短短的栈桥尽头,泊着一艘屋形船。船夫头上缠着手巾,露出薄暮中仍引人注目的雄壮上臂,撑着篙站在船头。蹲在他身旁的人一见平四郎便站起身来,深深行礼。是久兵卫。
平四郎走上栈桥,忽地停步,回头转向影子掌柜,然后问道:「阿律还好吗?」
灯笼不见丝毫晃动,影子掌柜的表情也不见有何变化。平四郎接着问道:
「你真的是掌柜吗?」
这次,影子掌柜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却不答话,只将提着灯笼的手向前伸到近处,照亮平四郎立身之处。
「请小心脚下。」
离开柳桥时,屋形船内便只有平四郎与久兵卫两人。
船里备了酒肴,脱下外褂穿上凑屋短褂的久兵卫,不断劝平四郎喝酒吃菜,但嗜吃如平四郎,这时也没吃喝的心情。
与话不多的久兵卫两人独处,不免陷入沉默的尴尬。于是平四郎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对他说,今晚与凑屋总右卫门碰面之事,已知会冈引政五郎,而与凑屋总右卫门的谈话无论是何内容,平四郎都有义务转告;同时,仁平正由政五郎看守,但仁平仍激动地大谈葵的命案,声称只要把这件事叫嚷出来,便足以抵销自己杀害正次郎的罪等。久兵卫无论听到什么,都一迳保持沉默,只是恭谨地待在一旁。先前见面时的那份威严,似乎没有带上船。是因为凑屋的短褂吗?同样一件短褂,给了影子掌柜足以压倒平四郎的力量,却带走了久兵卫的威严。
待热酒转凉时,船发出叽叽声响靠了岸。久兵卫向平四郎告了罪,拉开格子门走至船头。
船再度驶离埠头。即使坐着也感觉得到水的流动,与船夫使船逆水而前的力道。
格子门开了。一名个子较久兵卫高大许多的男子,弯着身走进屋形船。
他就是凑屋总右卫门。
面对面一看,那张脸较想象中年轻许多。年纪应当五十好几了,但嘴角仍有种不知该说是讨喜还是带笑的神情,平四郎不由得心下暗赞,这确实是张能讨女人欢心的脸。他忙着观察,连总右卫门的问候都听而不闻。
一如平四郎为穿不穿外褂而烦恼般,不知总右卫门是否曾细心挑选过和服,或者男人不太在穿着上费心思?商人又另当别论吗?不过,那真是一身上好的和服。一定是绉绸吧。在这个单衣、夹服难以抉择的季节,他身上这件是单是夹呢?要个剩下的一小块回去,老婆定会开心地缝成上等绸巾吧。不过,他头上那髻结得也未免太后面了吧?总右卫门是长脸,是因他本人在意这点吗?
「井筒大爷。」
听到有人叫唤,平四郎才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出声的是久兵卫。
平四郎回答了一声「喔」,还挺有气势的。「啊,抱歉,我有些晕了。」
「您并没有喝酒……」
「不,是晕船。」平四郎说着,重新坐正。不知凑屋总右卫门是否为刻意,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那么,大忙人凑屋老爷,特地找我说话,究竟要说什么?」
总右卫门微微垂下眼,在眼皮下转动眼珠。
「我正想着,若能直接请教是再方便不过,因此这倒是个好提议。只不过,倒是不必这么客气。」平四郎往酒肴一指,「我呢,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公役,能领受的自然领受,领受得太多,就成了祸源了。」
啊哈哈——一笑之后,平四郎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紧张。器量毕竟太小了,应该带弓之助一起来的。
凑屋总右卫门轻咳一声后,开口了。「井筒大爷,过去我就听久兵卫说您说话不喜欢绕圈子,因此今晚便不揣冒昧,设下水酒陋宴。若令您不快,在下总右卫门在此谢过,请您见谅。」
话虽说得客气,听来却不太怎么有歉意。不过,这么一个富商巨贾,想必与道歉绝缘已久,这也难怪。只不过,嗓音听来倒是好声音哪!当和尚念念经肯定不错。
平四郎搔搔后颈。「你说的对,我就怕说话绕圈子。」
总右卫门不作声,凝视着平四郎。久兵卫则缩在一旁。
「所以,咱们就开门见山吧。凑屋老爷,你为何要特地派久兵卫,还遣了佐吉,不惜耗时费力又花钱,要把铁瓶杂院的住户赶走?说实话,我只要明白这一点,其余就简单了。」
总右卫门初次露出微笑。平四郎心想,这男人多半不会大笑吧。光是微微一笑,一切便足矣。
「井筒大爷,您怎么想呢?」
这是个平静的问题,平四郎嗯了一声。船缓缓向右倾,平四郎等人的身体也跟着倾斜。感觉着水流,平四郎总觉得腰部沉沉的。
「我不太会说话,要是哪里听不懂,就岔进来问吧。」
做了这点声明之后,便开始说。
若让弓之助来,定然比我高明。政五郎看来也惯于说话。但是,像这样将自己所想过、做过的事,有条有理地向他人说明的机会并不多,说得不好也无可奈何,毕竟这实在很难。
当平四郎的话前后不连贯时,总右卫门便相准时机提问,主导方向。每次都令平四郎心下佩服。说起话来喉咙自然感到干渴,于是便以冷了的酒润喉,但也暗自小心不让自己喝醉。
当平四郎将能说的讲完后,久兵卫人又小了一圈。他晃得尤其厉害的地方,是平四郎说到八百富太助命案,以及之前正次郎袭击久兵卫的那一段。久兵卫有两、三度闭上眼睛。而平四郎说明不知杀死太助的是何人,但阿露编出自己对兄长动手的一段话,并私底下告诉阿德,让身为铁瓶杂院中心人物的阿德相信这说法,以此相助久兵卫,也让凑屋所写的剧本得以继续下去。提到这一段时,久兵卫忽地抬起头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沉默。
「能干的管理人久兵卫爷,你要离开铁瓶杂院,需要一个不容置疑的故事,也需要预作铺陈,好让后来的佐吉不管如何尽力,也无法轻易赢得以阿德为首的杂院主妇的信赖。前年,正次郎来袭时,那场戏若顺利上演,便不需要第二回,但就是那回失手了,以至于事后必须再编出更错综复杂的故事。要骗人,实在是件难事啊。」
平四郎累了。说话时,船晃动得厉害起来。腰好重。
「凑屋老爷,」平四郎问道,「葵到底埋在哪里?不知道的话,我们——你也一样——便束手无策了。」
船似乎正在掉头。转过船头,回栈桥去。
凑屋总右卫门静静地说道:「葵没有死,她还活着。所以,铁瓶杂院的地下什么都没有。」
格子门外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除了这一点外,皆如平四郎等人所推测。
总右卫门低头行礼,说道真是甘拜下风。尤其是弓之助的推断:葵与阿藤为当面谈判所选的地点为灯笼铺的小屋,且在该处发生争执,葵的遗骸应该被埋藏在此。对于这段经过,总右卫门以看戏法表演似的语气赞道,真精彩。
平四郎愣了好一会儿。连他自己都认为,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最错愕的一次。
「是吗,原来她没死啊。」他喃喃地重复总右卫门的话。「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好吗?」
怎么会好。既然葵仍活着,平四郎等人的推测便不成立。
「不,井筒大爷,确实如此。」
总右卫门全然不为所动,唯有脸上浮现笑容。
「葵并没有死。争执到最后,阿藤打了她的脸,趁她倒地时徒手勒她的脖子。但是女人的——尤其阿藤是千金之躯,一辈子没有拿过比筷子还重的东西,凭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力道,想必是没有勒透吧。阿藤要灯笼铺的藤太郎与阿莲收拾残局,便逃回筑地家里。其后,在正愁着不知如何是好的藤太郎夫妇眼前,葵复活了。」
平四郎张开嘴。就这么张着,空虚地想说些什么,最后仍闭上嘴巴。
「葵——正如您的推测,与我关系深厚。她立即命灯笼铺的人来向我报信。」
「你……」平四郎终于说出话来了。「那天,你知道葵要去灯笼铺和阿藤碰面吗?」
「不,我不知道。阿藤也是当天早上才找葵出门的。」总右卫门似乎回想起过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葵一开始也想过要先知会我一声,但又认为与阿藤两人单独对质似乎也很有趣,便没告诉我。」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抓住了总右卫门的心,状况绝不会对自己不利——葵定是有这样的把握。
「所以,听到通报我大吃一惊。不巧,当时有重要的聚会无法脱身,我便派店里的人先将葵藏起来。」
「等一下。」平四郎举手打断。「你当时派的那个店里的人,便是今天来接我的那个掌柜吧?」
原只是凭直觉问问而已,却说中了。总右卫门点点头。
「佐吉说他不知道有这样一位掌柜。这么说,他不是真正的掌柜?」
「正如您所推测。我需要只听命于我的心腹,依我自己的斟酌处置行事。而为了办事方便,我都让他自称为『掌柜』。」
当时那个影子掌柜应该也才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小伙子,为了总右卫门暗中卖命,苦干实干了十七年。平四郎心想,这不就跟密探一样吗?
「对了,你可以告诉我吗?杀了八百富太助的,就是你那心腹?」
总右卫门的表情文风不动,亦不作声。久兵卫低着头。
「用『杀』这个字眼太强烈了是吧?应该说让他住嘴、封住他的口吗?」
总右卫门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气,只是吐了一口气。
「当时……」久兵卫低头颤声说道,「并没有发生阿德他们以为的事情。」
「嗯,我也料到了。」
「不是阿露杀的,当然也不是富平。」
久兵卫像举起什么极沉重的事物般,吃力地抬起眼,但仍无法将视线移至能看到平四郎的脸。
「也不是我杀的,这样大爷能见谅吗?」
不要紧的——平四郎说道,心想着幸好没像弓之助说的那样,凭着脚步声去计算。
这时平四郎若板起面孔,咄咄逼人地坚持要查出是谁下的手,久兵卫为了总右卫门定会翻供,说对不住,对太助下手的就是我。接着,为了包庇久兵卫,就换阿露来向平四郎投诉说,不不不,哥哥是我杀的。再来,富平为了保住女儿,定会嚷着说求大爷绑我了送官。
到头来,只会换来一地心酸,事情却没个了结。不如这时卖个人情给总右卫门和他那个「影子掌柜」也罢。
片刻间,三人均不发一语,只闻船浆破水之声。
「当时我必须立即下决断,现今回想起来,也许做了错误的结论。」
总右卫门开口了,语气平平淡淡,与方才没有两样。
「总之,葵得救了,运气真的很好。但是否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阿藤……我却踌躇再三。阿藤对葵的憎恨根深蒂固,若知道葵活转过来,她所感到的恐怕不是自己不必背负杀人罪行的喜悦,而是自己竟失手没杀死她的懊悔——我实在无法排除这个念头。」
平四郎不假思索地说道:「可是,说起来这都要怪你缺德啊。」
久兵卫代总右卫门缩起脖子。这反应太过老实,平四郎差点笑出来。
「不过,这也轮不到我来发脾气,倒是我多管闲事了。」平四郎说着,摸摸后颈。
凑屋总右卫门又微笑了。看不出这微笑的意思,是说「一点也没错,这不是像你这种三十俵二人扶持的小公差所能衡量的」,或者是「你说的对,确实是我无德」,但这话是不能出口的。
「结果,我决定当葵是个已死之人,」他以不变的口吻继续说道,「然后放过阿藤。我预备暂时先这么做:看阿藤的态度如何,若她对自己所作所为深感懊悔,便告诉她实情。」
然而,阿藤没有丝毫悔意。当葵一去不返,店内开始骚动时,她也随着众人假作担心,数落她的任性妄为;但看在知情的总右卫门眼里,这种态度已远远超越可憎,而成为可怕了。
「我觉得她真不是人。」
平四郎又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所以啊,追跟究底都要怪你。
「我已交代好灯笼铺,万一阿藤问起来,便说葵的尸身已埋在小屋地底下,向她保证一定会守口如瓶,要她别担心。当然,我答应绝不亏待他们。阿莲立即同意了,但藤太郎却很顽固……毕竟是阿藤的亲戚。他坚持还是该将实情告诉阿藤,劝她别再做出这种事,怎么也说不听。我一口回绝,说劝阿藤也是白劝。」
结果,是阿莲说动了藤太郎。想必是劝他这时候听凑屋老爷的话才是上策。
「我与藤太郎和阿莲在那个小屋里密谈了两、三次。阿藤毕竟暂时不敢接近灯笼铺。她曾打发小学徒送信来探消息,知道葵被埋在小屋底下也就放心了吧。」
于是,在谈话当中,阿莲说了这句话:
「要是知道葵还活着,也许阿藤表妹还是会追过来,真的杀了她。」
「这话对于阿莲,也许只是贪图我提出来的条件,为了说动丈夫而举出的借口之一而已,但这句话却提醒了我。对,一定的,她一定会这么做。葵还活着的事,绝不能让阿藤知道。」
让她知道了,葵就必死无疑——
由于葵是以出走的形式消失,凑屋当中便产生了种种关于她的传闻。总右卫门在阿藤面前,必须为这些传闻故作不悦;对于葵为何突然离去,也必须表示不解。见传闻将葵说成淫奔无耻之人,阿藤心下大喜。葵是遭阿藤撵出去的说法或许也曾传进她耳里,但也许是可恨的仇敌已不在人世,自己亲手将她收拾掉的事反而给了她自信,她倒不曾为此翻脸生气。
「我从佐吉那里听说,他母亲出走时偷了凑屋的钱——而且他还深信私奔的对象是当时你相当看重,一个叫松太郎的年轻伙计。这也只是传闻吗?」
对于平四郎的问题,总右卫门大大摇头。「这些当然都不是真的。」
「但佐吉却深信不疑。」
「想来是阿藤这样告诉他的吧。只不过……」总右卫门微微蹙眉,「那时有个名叫松太郎的伙计,头脑相当聪明,而我也颇为赏识,这倒是真的。那松太郎趁家里店里都为了葵没有回来的事惶惶不安、开始吵嚷的时候,干下自钱箱里偷钱、私离凑屋的丑事。那正是——葵失踪两天后的事。」
总右卫门微微一笑。
「是我的疏忽,竟错看了底下人的素质。原来松太郎的聪明,只是狡猾而已。」
原来如此——平四郎解开了心里的谜团,这就能够解释为何连「黑豆」也没能查出私离伙计松太郎的事。店里的人即使会说些无伤大雅的风言风语,对于自己人里竟出了对不起主人的叛徒,却是三缄其口,不愿提起。
「所以,是阿藤将原本全然无关的松太郎一事,和葵失踪的事扯在一起,编成无中生有的故事,说给当时年纪幼小的佐吉听了。」
「没错。她是极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而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做?」
平四郎问道。久兵卫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