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类小说上一章:理由
  • 另类小说下一章:龙眠
「我很担心佐吉。」总右卫门说道。光凭他的语气,听不出他真正的心绪。想必他做生意时也是如此。
「佐吉失去了葵这座靠山,阿藤对他也就毫不客气。不巧的是,相信葵出走的人,即使可怜佐吉,但葵临走之际还忘恩负义,因此对于阿藤要拿佐吉来泄愤,也认为是情理中事,更助长了阿藤的气焰。」
所以才让佐吉离开凑屋,并送到花木匠师父那里。
「葵——不想见佐吉吗?」
对于这个问题,总右卫门嘴角微微扭曲,是被趁虚而入的表情。
「当然想,但是我不允许。佐吉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谁都不能保证他何时会说溜嘴『其实我娘还活着』。因此尽管残忍,我还是告诉葵,在佐吉心里,你已经死了。」
这话听来与其说是深思熟虑后的做法,更像临时编出来的借口,平四郎心里暗想「真的吗?」他一心认为葵是个性格脱略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就是有这种感觉。
「正如井筒大爷所料,后来有好几次向阿藤说明真相的机会。」
其中最大最好的一次,不用说自然是灯笼铺藤太郎眼睛有病,由凑屋收买那块地时。
「表面上,我对那里埋着葵的尸骨是全然不知的。因此,我便佯装不知情,进行土地的买卖。阿藤应该会找机会说,一定会的、她会来求我,说买地可以,但千万挖不得。我心想,等她一开口,之后就好办了。」
以总右卫门这方来看,这是互相揣测。
然而,阿藤一直忍到最后,直到买了地,得到搭建杂院的许可,且公诸于世时。
「她……」
总右卫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那感觉不是难以启齿,而是认为什么话都不足以表明。听到接下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平四郎这么认为。
「真的是个可怕的女人。」
那块土地上埋着葵的尸身。对,是我杀了那个女人,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阿藤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畏惧,如此告诉总右卫门。
我多想告诉你呀!简直快憋死我了。你那心爱的葵已经不在人世,是我亲手杀了她。葵已经到你碰不着看不到的地方,知道这件事,你会有什么表情呢?你可知我多想亲眼看见?
「她料想我一定会很痛苦,一脸大是快意的表情,得意得很呢,井筒大爷。她杀了葵还不够,还痛恨我。」
所以呀,这还不都怪你,谁教你在这七年之间,和阿藤之间什么都没改变。平四郎在心底说道。这次要按捺不说就容易了,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这位仁兄是说不听的。
「另一方面,又有一个叫仁平的麻烦缠在我身边。」总右卫门继续说道,口吻渐渐圆滑起来。
「考虑到仁平这人,最好是趁这个机会告诉阿藤真相,让她知道葵并没有死。但看到阿藤那表情,我相信这么做是太危险了。若说出事实,阿藤定会想尽办法将葵找出来。而这次若让她找着,一定会真的杀了葵。对我来说,这比仁平更加可怕。」
这话的意思,是表示仁平对总右卫门的威胁,不如平四郎等人所料?不,应该说不到仁平自认的地步。搞半天,原来他也只是个小丑。
总右卫门听了阿藤的自白,告诉她将会把万事安排妥贴,盖起杂院,好让早应化为白骨的葵不至于被发现。也警告她「所以你也一样,不要乱说话,搞得自己身败名裂」。
于是,铁瓶杂院落成了。
「之后,便如井筒大爷所料。」总右卫门说着,看了久兵卫一眼。
「阿藤没有杀人,葵还活着。但是,我们必须当葵已经死了,必须让阿藤相信她杀了葵。对我而言,葵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于是我便贯彻了这个谎言。」
总右卫门的声音微微高了起来。或许他也注意到了,便一度中断自己的话,闭口不语。
然后,恢复了平静的语气才说道:「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亭亭玉立的美铃,容貌越来越像葵,威胁到阿藤的心灵为止——
「待住户搬走后,我预备在那里盖起凑屋宅邸,让阿藤住进去。这么一来,她便能随心所欲地供奉葵,心灵也可获得平静。」
「要让阿藤去为葵守墓?」
「她本人如此希望。」
「而让美铃小姐嫁到远方?」
「离开,才是小女的幸福。」
平四郎双眼凝视着凑屋总右卫门。
「你不认为,这次可以将真相告诉阿藤吗?」
总右卫门毫不犹豫,以笃定的眼神回视平四郎。「想都没有想过。」
久兵卫缓缓摇头。
「井筒大爷若见到阿藤,一定能了解我的心情。她至今仍深恨葵,若知道葵还活着——那条她深信自己亲手断绝的生命仍残留在世上,她自以为亲手从葵身上夺走的那些岁月,葵依旧拥有,那么她必定会不顾一切。即使要同归于尽,也要置葵于死地。」
至今仍深恨葵——平四郎认为这种说法不对。正因为是现在,正因为过了十七年,才更恨她。
「葵还活着。」
平四郎喃喃说着,看着久兵卫。
「有证据吗?」
久兵卫看着总右卫门。总右卫门答道:「若井筒大爷坚持,要安排与葵见面一点也不费事。」
久兵卫总算开口,以极小极小的声音说道:「眼角眉梢与佐吉极为相似,大爷一见便知。」
「换句话说,这十七年来,葵一直由你金屋藏娇。」平四郎问总右卫门。「你玩女人如此放肆,也是为了欺瞒阿藤耳目、掩护葵所放出的烟幕?」
总右卫门又是微微一笑。「任您想象。我没有使任何一名女子不幸。」
「你有,」平四郎说道,「阿藤就很不幸。」
仿佛早料到平四郎会这么说,总右卫门的笑容不减,应道:「但是,她的不幸不是我一人造成的。是她陷自己于不幸。难道不是吗?井筒大爷。」
女人多肤浅啊!——他以感慨良多的语气说道。
「佐吉为了你们那些谎言,从小就相信自己的母亲是个淫奔无耻、忘恩负义的人。这又如何,难道不可怜吗?」
「若佐吉是个女孩,我也许会有不同的想法。因为无论好坏,女儿都是以母亲为范本。」
「儿子就不同?」
「当然不同。」
凑屋总右卫门看似将身子挺直。
「井筒大爷,我凑屋总右卫门,本也是个无名小卒,父母都是微不足道的卑贱之人,但我仍凭一己之力,超越了这一切。男人就该如此。」
「可是,佐吉也想知道真相吧。即使讨厌母亲,也会在内心深处暗想着『或许那不尽然是真的』,这是人之常情啊!」
在这次谈话中,平四郎首度以强硬的声调质问。然而,平四郎仿佛能看见这些话在凑屋总右卫门面前,被捕鸟网拦住,还没传到他的心,就已纠结成团。
「真相,井筒大爷您是这么说的。」总右卫门说道。「这世上,有些什么真相?」
平四郎无法作答。
「若井筒大爷无论如何都执意要说,那么请尽管告诉佐吉吧。我想,就算他知道了,也一定会感谢我保护了他母亲的性命,不会有任何责难的言语。
因为就是总右卫门把佐吉教养成这种人的。
平四郎试着想说点别的,但只觉得仿佛在洋菜冻里游动,冰冰冷冷、湿湿滑滑,抓也抓不住,全部从指缝中溜走。
「我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重新坐好。
「葵没死。既然没发生命案,就没有公役的事。被当作棋子的正次郎死得很惨,但既然不是你们杀的,总不能怪罪你们。」
连平四郎自己都认为自己的声音很泄气。
「查办仁平一案的与力那边,我会去把这番经过交代清楚,这必是不可免的。他是个正派的公役,应该能够体谅而将事情压下来吧。这么一来,无论仁平如何吵嚷,就只剩他杀害正次郎一案。仁平白杀了,正次郎也白死了。」
平四郎看了总右卫门一眼,也看了久兵卫一眼。
「正次郎这次被安排的角色实在可怜。仁平自然免不了杀人罪,但这也是正次郎的一条命所换来。你们可要好好供奉他。」
最后,平四郎喃喃说声该告辞了。
总右卫门殷勤地说声恭送大爷。
「那么,可以当作井筒大爷答应不会将真相外泄,是吗?」
平四郎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总右卫门。
「真相?」
他刻意一笑。
「哪有什么真相?」
平四郎站起来。因为势头太猛,头撞上船顶的梁,发出好大的声响,但由于怒火攻心,什么感觉都没有。
打开格子门,来到狭窄的船头。
只见一片星空。唯有船头挂着的灯笼在水面上晃动,像个歪斜的满月。
船近岸边,似乎是回到原先的埠头了。只见那个影子掌柜背对着船屋的灯光,站在栈桥上。
而且,他身旁还有一个女人。
一开始,平四郎还以为是阿律,以为是凑屋或久兵卫叫她来为先前逃离濑户物町道歉。然而,当船嘎吱有声地往栈桥靠近,平四郎便发现那女子的身形是全然陌生的。
年纪不小了——那身和服仿佛映照着星空般,是深色底上散落着白色的花样。
啊,是阿藤——他总算想到了。
女人望向船,却不是在看平四郎,像是看着屋形船的灯光,也像凝望着水面。在有限的照明中,难以看清她细部的表情。也许是平四郎想在当时看到的东西,以他想看到的形式出现了而已。
即使如此,平四郎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些什么,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因此,阿藤理应仍是个大美人,却怎么也看不出。若跳进水里,一定会就这么变成水吧。
她定是来迎接总右卫门的。阿藤走到栈桥的最前端,等候屋形船停靠。船离岸还有三尺以上,平四郎却嘿的一声,从船上跳下来。阿藤向平四郎行礼,平四郎却快步离去。
然后,他才总算醒悟到,啊,原来凑屋总右卫门是要让我看看阿藤长什么样子,觉得一定得让我见上一面,好证实他自己的说法吧。
「相公。」耳里听到她喊总右卫门的声音。之后,又短短说了几句,却听不清。
是寒冷的河风吗?还是阿藤的声音触动了内心?骤然间,平四郎心想,在凑屋总右卫门冷硬的表情之后,确实隐藏了愧对阿藤的念头,或许就只有那么一丝丝、不仔细找寻便无法察觉。不惜沾惹那些麻烦,演那种愚蠢至极的戏,动用劳烦那么多人,花了大笔银子,就为了要在阿藤面前隐瞒事实,配合她所深信的误会。而总右卫门会这么做,不单单是为了保护葵,也是对阿藤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吧。
也许只是平四郎希望他有而已。
平四郎快步向前,身后却传来追赶的足音。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我不坐轿子」。
「井筒大爷!」
是久兵卫喘着气追上来。
「该说的都说完了。」
久兵卫气喘吁吁地停下。平四郎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
「我走了。」
距离渐渐拉开。
「请大爷原谅。」久兵卫说道。
「没什么好原谅的啊。」
平四郎没有回头。
「那是你尊敬的主人不是吗。你理当为他效力,不必向我道歉。」
这倒是真的——他在心底说。
腰好痛。

过了两天,有个老人来访,说是为住在千驮谷小旅店的佐吉传信。老人的亲人在那位大夫那里看病,家住浅草。平四郎向老人道谢,要细君请他吃饭,并趁着这段时间看佐吉的来信。信很短。
大夫收留了久米,阿德陪着她,顺便也看顾其他女子,帮忙煮饭。患者实在太多,人手不足,因此佐吉也帮着做些砍柴的粗活,以致耽误了归期。
大夫诊察的结果,久米的日子大概不多了。阿德说至少要陪她到最后。佐吉则预备几天后要先回深川一趟,因为必须去找凑屋商量,帮阿德另觅住处。
望着那条理分明的文笔、工整的笔致,平四郎下了决心。
佐吉只要过他自己的日子就好。要让他过自己的日子,最好是别再翻旧帐。不久的将来,他会有自己的家室,待生下孩子,更会是独当一面的男人;这么一来,他的人生便完全属于他自己,没有必要此时还去搅乱。只愿那个叫阿惠的姑娘,是个如同上天恩赐的好姑娘。
老人明天便将再行前往千驮谷,平四郎便随手写了一句「这里一切如常」的短笺,交给老人。然后,带着小平次出门去。
傍晚,到奉行所办公后回宿舍的路上,平四郎稍微绊了一下。竹皮草屐不知踢到了什么,总之,真的只是微微颠了一下。
然而,这却让平四郎闪了腰。
「小平次,」平四郎流着油汗喊,「惨了!」
「呜嘿!」小平次惊呼一声。「我去找担架吧?」
「找辆拖车比较实在。」
在拖车上一路呻吟回家,细君满口「哎呀呀」,像小鸟般惊叫连连,要小平次去找幸庵大夫。
「哎呀,相公,」细君以鸟啭般悦耳的声音说道,「这次又是为了救谁闪了腰呢?」

整晚唔唔不住地呻吟,一夜无眠,弓之助却迫不及待似地跑来。他的感冒像是好了。
「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孩子顶着他那张光滑精致的脸蛋问道。
「没有。喂,弓之助,你搞不好也是会闪到腰的体质。长大之后,可别随便搭船。晃来晃去,真是要命。」
待细君与小平次忙进忙出结束静下来之后,平四郎将满脸尽是疑问的弓之助喊到枕边。
「好像要交代临终遗言喔。」
「少触我楣头。事情政五郎都告诉你了?」
下了屋形船隔日,平四郎早早便上奉行所去向上司请愿,说要审讯仁平那种难以对付的角色,非他能力所及,希望委派他人。上司当下便答应了。
接着,他到政五郎处,把从凑屋总右卫门那里听来的话和盘托出。
「反正,由我这种奉行所的小角色来审,也扳不倒仁平。要给他颜色看,只能靠你们这些冈引,还有信赖你们的公差……」
政五郎承应了,拍胸脯保证绝不会让案子如仁平所愿,平四郎便安心下来。
「但是大爷,您这么说,是已决定将葵还活着的实情压在心底,不打算公开了?」
「嗯。」平四郎毫不迟疑地点头。「都这么多年了,不必让葵再活过来。死了就死了。」
「这样好吗?」
「嗯。」平四郎点头。「这样就好,我觉得这样就好。我不知道佐吉想要如何,但总不能去问他。总之,这种事早了早好。」
政五郎咧嘴一笑。「也对。」
平四郎问道:「对了,凑屋给了你多少?」
政五郎悄悄竖起手指。平四郎见了,自己也竖起手指。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平四郎说着笑了。「花掉花掉!我也要大把大把花掉!」
该给谁多少钱才能将吹雪弄出牢房,让她的罪顶多是逐出江户——两人商量了一阵,没花多少时间。反正用的不是自己的钱。花掉花掉!
「行情大概是这样吧。」政五郎说道。「大爷,时候差不多了,用点荞麦面如何?」
平四郎在政五郎老婆的店里大啖荞麦面,食量相当惊人,只差一盘就可以追上店里最会吃的大食客——
「姨爹大吃一顿的事情我听说了。」弓之助刻意插嘴。「政五郎爷的太太对姨爹称赞有加。」
「那我可真有面子。对了,你还想继承这个家吗?」
弓之助灿然一笑。「姨爹,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头脑好,一开始便看出葵被埋在那里;就算不继承我这个小公差,想做什么都成。」
弓之助皱起眉头。「姨爹,葵并没有被埋在那里啊。」
「就埋在那里。」平四郎说道。「既然我们这么想,就是那样。」
我啊,还做了梦,梦到葵成了白骨被埋在地底下哩。那梦可是清晰恐怖得很,所以那是真的。
弓之助的眉头仍皱了半晌,然后,才像春阳融雪般地笑开了。
「我明白了。」他笑道。「继承的事,我会仔细考虑的。」
「对,最好好生考虑考虑。」
「可是……我开始觉得,像佐佐木先生那样,光是靠测量来过日子也蛮好的。」
是啊,平四郎也这么想。量些能量的东西来过日子,东西测量之后就能看得清楚,真是不错。
「要是现在起步还来得及,我也想去量。」
「不行不行,测量器很重,姨爹拉不动的。」
弓之助碰地拍了平四郎的腰一下,平四郎大叫一声。细君闻声前来,见状与弓之助两人拍手大笑。平四郎一生气腰便会因使力而吃痛,便别过头去不作声。
他心想着,是谁把上回闪到腰时的事告诉细君?让我找到可饶不了他。

 


Chapter7 幽灵

「有个很离谱的笑话。」
阿德一面重系松掉的袖带,一面回头这么说。她想起了一件旧事。
扭干抹布,正勤快地擦拭里面四帖半房的年轻姑娘,听她这么说便停下手边的事抬起头来。
「对我们卤菜铺来说,卤汁就是命根子,绝不会丢的。每天都要煮过,捞掉浮渣,过一阵子就得拿筛子滤掉杂质,同一锅卤汁用上十年、二十年,跟鳗鱼铺的酱汁是一样的。」
年轻姑娘跪着,微笑点头。和前些日子比起来,她脸色明朗多了,双颊也圆润了些,但眼神孤寂依旧。
她是阿露。听说阿德即将搬出铁瓶杂院,便自猿江町的杂院来帮忙。
「所以也有些人很偷懒,十天半个月没见过锅底,只是开火煮过就算,他要装个没事人样,外人也看不出来。实在很不应该。」
阿德一面说话,一面将洗得干干净净的空锅擦干。卤汁已移至大瓶里、加了盖,早一步运到新家了。
「然后,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猿子桥那边有家卤菜铺——那里是由一个皱纹比我还多的老婆婆独自看店。」
阿露微微一笑。「阿德姨哪里有什么皱纹呢。」
「别拍我马屁啦!」阿德笑了。「这老婆婆不行了,没法子继续做生意,又舍不得丢掉卤汁,就分给街坊邻居,大家拿着锅子来盛。结果,之前老婆婆嚷着说不见了的黄杨木梳子,就从锅底给捞出来了。」
「哎呀!」阿露睁圆了眼睛。
「用黄杨木梳子来熬卤汁的卤味铺,找遍全江户大概也只有这老婆婆的店吧。当时还成了新闻呢,真是的。」
「不过,那家铺子的东西好吃吗?」
「嗯,大概吧,不知情的话也就那么吃下去了。看不见的东西,谁又知道呢。」
阿德说着扬声笑了,阿露虽也跟着笑,眼神却暗了下来。为了不让阿德发现,便匆匆拿起抹布擦拭。
「好啦,这样东西就收拾好了。」
阿德擦完那口大锅,搬上停在门口的大板车。车上已堆了许多行李、木箱。阿德如今是孤身一人,但过去曾有丈夫加吉,前不久还和久米住在一起,因此家具什物有三人份。
拿粗绳将锅子绑好,阿德呼的吐了一口气,抬头看天空。天气晴朗宜人,真要感谢老天爷。
不过,今天一早寒气极重。时序已到了深秋,起床时喷嚏连连,好生麻烦。不久之前,早晚的凉意还算不上一回事,我果然是有年纪了,身子和脾性都虚了啊——阿德心想。
阿德是铁瓶杂院最后的住户。无论是前杂院还是后杂院,每间屋子都没有半个住户了。即使如此,处处都有扫把扫过的痕迹,干干净净的连一片落叶也无。多亏了那位名叫政五郎的冈引的手下,每天都来打扫。
空房的格子门都关得好好的。乍看之下,大概看不出是空屋。然而,一座杂院若听不见主妇们怒骂长舌,也听不见孩子们的欢声哭闹,毕竟是死绝了。夜里,守夜人深怕有不良份子入侵,频繁来巡视。光靠门卫友兵卫应付不来,所以政五郎的手下也来帮忙。阿德原本认为冈引这种人压根不能相信,因而对此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不得不另眼相看。
说到这里,昨天过午,卤锅还没熄火的当儿,井筒大爷来了,说在这儿吃蒟蒻是最后一次,混了一会儿才走。然后,也提起佐贺町有个叫仁平的冈引,因为杀人嫌疑被关在小传马町的牢房里,现在处境凄惨。那个叫仁平的听说是个狡诈吝啬又讨人厌的家伙,仗着向上头领了捕棍,不知欺负、凌虐了多少弱者。虽然如此,大爷还是满嘴蒟蒻地咕哝着,看到他现在凄惨的模样,还是会觉得可怜。
「那个冈引手铐脚镣加身之前,和牢房挺有交情,在那里很吃得开,所以我也没想到他会被整得这么惨。我本来还担心让他进了牢,反而是送他进去享福呢!」
阿德一笑,心想大爷也太天真了。做人没有那么容易。卖弄小聪明到处占便宜、欺负弱小之辈,终究会没有人望,落了单、失了势,也就完了。
「那个仁平杀了谁啊?」
阿德一问,井筒大爷正色说,是个年轻人,为了店家担起别人不愿担的角色,卖力工作。哦,既是如此,那个仁平在牢房里被欺负,正好可以给他一个教训嘛——听阿德这么讲,大爷想了想便笑着说,是吗,既然你这么想,那我就当是这样吧。
「阿德姨,这边已经好了。」
阿露擦拭好起居间,正在冲洗抹布。阿德向她行了一礼说道,谢谢,多亏你来帮忙。
「这怎么可以!让阿德姨道谢,我会遭天谴的。」
阿露连忙这么说,眼睛望向放在居室一角有些陈旧的加吉的牌位,以及另一个小了一号的崭新白木牌位。
「我把这个包起来好了。阿德姨,这你要亲手拿过去的吧?」
「是啊。就挂在身上带过去吧。」阿德走近两座牌位,说道:「老头子,要搬家了。这次要去的地方比这里还小一点,不要紧吧?」
阿露望着阿德,见她又对白木牌位说道:
「久米,你很幸福吧,我们要搬到幸兵卫杂院呢。你又可以在幸兵卫爷那里过日子了。不过,我可是会好好付房租的,可别当我跟你一样。」
「这位久米姐姐,就是之前住幸兵卫杂院的那位吗?」阿露问道。
「嗯,是啊。是个无可救药的妓女,最后也死在这上头。」
阿德本想为久米取个体面的戒名(注:日本习俗,因相信人死后会于西方净土出家乃至成佛,因此会请住持为死者取法号,即戒名。此时所用的多半为日常生活中不常用的佛典汉字,不谙此道者较难判读),但不仅井筒大爷、幸庵大夫,连佐吉都一道劝说久米不认得字,取了很难的戒名也看不懂,不如直接将名字写上就好,阿德也就照办了。白木牌位后方,只以平假名写了「久米」两个字。如今,阿德也觉得挺好的。将来每逢忌日,再给她好好焚些味道好的线香。
「是我们搬到猿江之后才来的喔。」
「后来发生了好多事哪。」
阿德像鼓励阿露一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不止你啊。」
阿露默默垂着头,然后小声地说:「阿德姨都瘦了。」
「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
「因为,袖带——系在之前的地方都太松了,瞧。」
阿露伸手为阿德调整袖带。是啊,又松了。
「真是。」阿德笑了。「以前我的手臂可是粗得都系不上呢!这也是因为上了年纪吧。」
「阿德姨真是的,说什么上了年纪!」
阿德以明亮的眼睛凝视阿露,嘴角自然地露出笑意。
「你正年轻,真教人羡慕。」
阿露垂下视线。
「富平兄有你为他送终,走得很幸福。你这个女儿,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往后你可要好好寻找自己的幸福,不必再顾虑别人了。」
阿德以为阿露会点头说是,却见她只是低着头。富平走了才十天,要抚平寂寞,也许还需要一些时日。
——大概还忘不了哥哥的事吧。
那不是阿露的错。换作是我,处在那种境况下,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在那个寒冷的夜里曾经想过的事,又在阿德心底浮现。但如今说出来,非但无法安慰阿露,反而只是把那段阿露无法忘却的痛苦往事,再次诉诸言语罢了,因此阿德什么都没说。
回想起来,那件事正是一切的开端。久兵卫如今在哪里做些什么呢?那么一个老实能干的人,一定过得很好,照顾着另一座杂院吧。但想到恐怕再也见不到面,还是感到寂寞。
「久兵卫爷真是个好管理人。」
阿德不禁喃喃说道。阿露点了一下头。接着,望着下方以耳语般的声音说:
「阿德姨……」
「什么事?」
「对不起。」
阿德笑了,往阿露的背上一拍。
「这姑娘是怎么了,这时候道什么歉呀!」

有人来喊道,说是在门卫友兵卫那儿,已为阿德与帮忙的人备好了饭团。阿德道了谢,让阿露先过去。算算时候,先将瓶封的卤汁运到新家并打扫的佐吉,差不多该回来了。
阿德往架高的进门处一坐,呆呆地望着生活了十年的屋内时,佐吉匆匆回来了,手上提着一个大大的陶制茶壶。
「啊,阿德姐。」他一见阿德就笑了。「这是幸兵卫爷送的,说是甜汤。」
「那个管理人是把我们当成孩子了吗?」
「这是心意嘛。」佐吉将茶壶交给阿德,走近大板车。
「这个也可以推过去了吧?」
「那个我自己来就好。」
「阿德姐在说什么啊!那,我先送过去。」
「可是,友兵卫爷那里饭已经煮好了。」
「我把这推过去放着就回来。」
阿德连忙出来,伸手拉住车子。「怎么好一直劳烦你,你自己也才刚搬家吧?」
「我东西少,那算不上搬家。」
听说佐吉要回头当花木匠。新家在大岛那边,确实是片适合花木匠的土地,却比这里偏僻得多。
「哪,听说你要成家啦?」
佐吉硬是要独自推车走,阿德便祭出传家宝刀。
「井筒大爷昨儿个悄悄告诉我了。不错嘛,恭禧!」
佐吉面红耳赤。阿德心想,哟,这人还真清纯,真是老实到了家。
「凑屋那近视千金小姐的事,倒是传遍江户城了。听说她的婚事也已经定了,要嫁到大名家去?虽说是侧室,也真是了不起。」
「是……」
「凑屋老爷一定很得意吧!那个总右卫门老爷,我倒是想好好说他几句,不过那小姐着实可爱,连我都想祝福她了。」
阿德接着又说出让佐吉更加脸红的话。
「那个小姐来过这里几次?一定是很喜欢你吧。不过,人家是千金大小姐出身,没办法跟我们这种人一起过日子的。对你呢,可惜是有点可惜,但对那小姐来说,这倒是门好亲事。」
佐吉仍红着脸,嗯嗯有声地点头。「我也这么想。不过,阿德姐你这样说会让人误会,好像我错失了美铃小姐,我可不敢当。」
「真的吗?你对那小姐没有那么一点神魂颠倒吗?」
阿德笑了,但看佐吉那局促的样子,便决定收起她的矛头。
「成家是件好事呢!当然也有辛苦的地方。我也一样——跟我那口子在一起,过得挺开心的。」
说着,边向加吉的牌位挥了挥手。佐吉手还抓着大板车的拉杆,看看阿德又看看牌位,微微一笑。
「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阿德姐那样,好好成个家……」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能。你心里有那个姑娘吧?那就没问题了,因为你是个刻苦耐劳的人。要是好吃懒作,还敢说什么情啊爱的,我早就一脚往你屁股上踹下去了。」
「阿德姐确实像是会这么做。」佐吉笑了。「不过,第一次听阿德姐称赞我,好高兴哪。」
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真的是这样。阿德不免内疚。
「对你倒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哪里,怎么会!」佐吉张大了眼睛。「我从阿德姐身上学到好多东西。」
「包括坏心眼在内?」
「这倒是没有。」佐吉失笑。「再说,像我这种小辈毕竟当不来管理人。这点我十分清楚。」
「姜还是老的辣呀。」阿德灿然一笑。「不过,凑屋老爷要你来,你也不能不来。」
「那么,这件事我们就别再提了吧。」
「是啊。」阿德点点头。「对了,阿律呀……」
「木桶匠权吉的女儿?」
「对对对。」
阿律差点被她爹卖掉抵赌债,因而离家出走,但半个月前回来把权吉接走了。现在在日本桥通町的点心铺工作。
「她说,要我们到她店里去,说是那里的金锷馅饼很好吃,她会算我们便宜喔。我上次到幸兵卫爷那儿打招呼的时候去买过,真的很好吃呢!」
「那真是太好了。」
「阿律也提到,当面告诉你,你一定会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开口。其实那时候你说的那些话,真像给了她当头一棒。」
佐吉困惑地搔搔头。「那真是不好意思。」
「你这是助人,很了不起。」
佐吉缩起脖子,拉起大板车的拉杆。「那么,我先把这送过去。」
「啊,我就说我也一起……」
「不用、不用,请先到友兵卫爷那里!」
佐吉拉着车走了。阿德也笑了,这回没有当真去追。待佐吉和车都没了影子,才双手合十,微微一拜。
阿德确定没遗漏东西,便将包了两个牌位的包袱小心地挂在脖子上。手里提着幸兵卫送的甜汤,缓缓走向杂院大门。
每一步,都勾起种种回忆。豆腐铺的豆崽子们追逐嬉戏的声音,鱼铺箕吉夫妇做起生意满腹牢骚的模样,零嘴店热呼呼的红豆馅衣饼,轿夫家夫妻俩吵起架来的惊天动地。久兵卫指挥大伙儿修屋顶时,顶门棍挥过了头,之后的四、五天手都举不起来。天花较往年都厉害的那一年,大伙儿聚在管理人家拜天花神。
一回神,只见大门底下站着一个人。还以为说人人到,是阿律回来了,赶过去一看,却完全猜错。那是个陌生女子。
整头头发由深紫色的御高祖头巾(注:以四方形的布制成的头巾,可将头颈全部包住,只露出脸部或眼部。妇女多用来御寒)包住,身上穿着金茶色底白菊碎花的和服,脚下是崭新的白袜套。年纪——应该过了四十吧。一张引人侧目的美丽脸孔,胭脂花粉却施得很重。一靠近,便感觉到白檀般的香味扑鼻。
「请问你是哪位?」
阿德出声问女子。女子像是在找人般,一个劲儿地朝巷子底望,没有立时注意到阿德。她的眼里,有种足以令人悸动的强烈光芒。
「喂,这位太太。」
阿德上前半步,再次发话。女子一脸被泼了水般,猛眨着眼看阿德。
「哎呀,对不起。」
「你找这杂院的人有事吗?」
对于阿德的问题,女子不知为何笑了,视线又望向巷子深处。
「不,不是的,我不是来找人。」
「既然不是找人,那要做什么?」
那女子的模样令阿德很不顺眼。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
「喏,这里叫铁瓶杂院吧?」
听她这么一问,阿德冷冷答道:「附近的人都这么叫。」
「听说是从井里挖出铁瓶,所以才这么叫的,是不是?」
还真清楚。这女人是谁啊?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井跟阴世相通,而且死人又怕铜呀铁的。」
女人鲜红的嘴唇张开便滔滔不绝,没人问却说个不停。
「大概是叫久兵卫爷弄的吧。一定是很怕谁从阴世跑来,干脆扔把刀下去不就好了,真好笑。」
阿德光火了。脑子还来不及想,天生的大嗓门便出声了。
「你是谁?」
女子俏丽地将头一偏,以娇媚的眼神看着阿德。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又是白檀的味道。看她这一身穿着打扮,想必相当昂贵。虽不知她是打哪儿来的,瞧那白袜套没沾上半点尘土,就知道是坐轿子来的。
凑近一瞧,越看越美。这张脸好像跟谁有点像——这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一定是记错了。阿德的生活与这种女人无缘。
这女子的年纪,可能较第一眼看时来得大些,但却显得更美。肌肤底下流动着水嫩嫩的女人味,浑身都散发出这种气息。年纪要如何增长,才能长成这个模样?那种美,对阿德这种人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之美。
但是,却很讨人厌。
「你是谁?」
阿德又问了一次。女子似乎对阿德尖锐的语气微感恐惧,稍稍向后退。
「我什么人都不是。」
「你在这杂院有亲戚?」
「不,没有的事。」女人挥挥春葱般白皙的手。「我是不能踏进这里一步的人。可是,我好想来看一眼。听说这里要拆了,便偷偷跑来。」
女子第三次望向小巷深处,不知为何,像看到什么刺眼的东西似地眯起眼睛。
「这里要没了呀。啊,总算。」
虽是怀念的语调,但她眼里却没有半点阿德等人般的依依不舍。总算没了?听到这话怎能不追问下去。
而且——那种说法,听起来很像是幸灾乐祸。
阿德再一次以拿刀抵住脖子般的锐气问道:「你是谁?」
女子没有看阿德,形状优美的嘴唇绽出笑意,接着说道:
「我是,对了——我是幽灵。」
心里一阵发毛与肚里一阵光火,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阿德不禁挥手想赶走女子。然而不巧的是,那只手里正提着装了甜汤的茶壶。说时迟那时快,女子华丽的碎菊花纹和服上,已被阿德泼了一身甜汤。
「啊,怎么这样!」女人低头瞧着湿黏的和服与衣袖,脸色都变了。
「太过分了,你要怎么赔我?」
「谁要赔你!」
阿德一下子激动起来,话也脱口而出。这一身甜汤的奢侈女!
「你这老妖精还不快给我滚,铁瓶杂院不是随便给人看的!」
「凶什么!我可是……」
女子美丽的眼睛盛满怒气地面对着阿德,但阿德以茶壶为盾,不甘示弱。
「甜汤还不够,要我拿茶壶砸你吗?像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就要这样修理!这样、这样、这样!」
阿德拿着茶壶猛挥,女子尖叫着逃走,逃跑时踩了空,膝盖着地,使甜汤濡湿的和服沾上尘土而黑了一大片,她却毫不顾惜地一味窜逃。
阿德朝女子逃走的方向扮了一个大大的鬼脸。这下,心情整个清爽起来,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样。
「好了,老头子、久米,我们走吧。」
阿德迈开脚步。哎呀,我好像也被泼到甜汤了,身上有甜甜的味道。不知道会不会引虫子过来?
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东西肯靠过来,那也不错嘛。阿德想着,独自哈哈大笑。
到了门卫小屋前,只见井筒大爷还是老样子,闲闲地将双手拢在怀里等着。中间小平次也照样规规矩矩地跟在一旁。
「哦,怎么这么慢?我听说有大锅饭可吃,当然不能错过。可你没到又不能动筷子,大伙儿都等着呢。」
大爷说着,看向阿德的模样。
「阿德,你泼到水啦?咦,不对,这是什么味道?」
「是甜汤啦。」阿德得意地挺起胸膛。「幸兵卫爷送的。」
「大爷爱喝甜汤。」小平次插嘴。
「想也知道,大爷爱吃的东西就跟孩子一样。不过很不巧,我把人家送的东西给泼了。」
井筒平四郎瞪大了眼睛。「多可惜啊,干嘛泼掉?」
阿德又将胸膛往前一挺。「用来赶跑吓人的幽灵呀,真想让大爷也瞧瞧。」
「哦——」大爷沉吟一声。「看来,你已经恢复元气啦。」
「大爷不也一样。来,大伙儿一块吃饭吧。等等佐吉就会回来了。」
进门卫小屋之前,阿德说着「拿去」,将茶壶递给小平次。茶壶被泼出来的甜汤沾得黏黏的,小平次「呜嘿」了一声。
「大爷,里面还剩一点呢。」
井筒平四郎没听见小平次的话,而望着阿德来时的方向。
「幽灵……是吗。」
他搔着长长的下巴,喃喃说道。接着,满意地笑了。
「也罢。喂,我来打扰了。」
他喀啦一声打开格子门。大锅饭美味的香气与蒸气阵阵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