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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不起来,平四郎也认为无可厚非。无论找权吉去赌的是凑屋的什么人,都不会令人轻易想起他的面孔与名字。既然要设圈套,对方自然也会挑选合适的人。
「你年轻时就爱赌,你老婆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吧。」
当着还在低声咆哮的弓之助,不说说教可能难以收场。平四郎是因此才开口的。
权吉非但没有歉疚之意,反而嘿嘿地笑开了。「不过大爷,中了就是一大票哪。我老婆也尝过甜头啊!我年轻时身体可健旺得很,还会到八王子那一带去赌。扣掉食宿,有时候不但有找还有赚哩!」
八王子赌场很多。自江户来游山玩水、拜神谒佛的人潮川流不息,更好的是位在奉行所辖区之外,管束查缉也较江户城内宽松得多。
「说到这——」权吉原本露出追忆往昔的眼神,这时碰地双手互击。「大爷,那个跟之前的管理人有仇,结果被八百富太助修理的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是说,以前在『胜元』厨房工作的正次郎?」
「啊,对对对,就是那个正次郎。我呀,在八王子的赌场遇见他。」
「你说什么?」
平四郎很惊讶,弓之助更是大吃一惊,连咆哮都忘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最近。我欠了钱,要把阿律……」
「搞什么,原来你不是只有年轻的时候才大老远跑到八王子去赌?」
权吉缩起脖子。「因为,那边才是正统的啊!而且就像刚才说的,我以前在那里风光过,自然想再去重温旧梦嘛。」
「好吧,算了。然后呢?」
「然后……就只是看到他而已。」
「你怎么会认得正次郎?」
弓之助气势汹汹地问,把权吉吓了一跳。「这少爷是怎么了?」
「别放在心上。不过,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会认得正次郎?」
权吉不可一世地点点头。「就是前年那次,那家伙跑来找久兵卫爷寻仇,太助跑去救人——哎,大爷,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哦,我懂了,出了那档事时,你也看到正次郎的长相了?」
「何止看到。我可不是不服老,那时候还帮了太助一把呢。」
「这么一来,正次郎认得权吉叔也就不奇怪了。」弓之助说道。
「你们在赌场碰面时,他有没有说你上次竟敢坏我的好事,找你麻烦?」
权吉摇摇头。「他根本不记得我。」
其实,权吉去帮忙太助的说法多半是夸大不实,他与那件事的关联,实际上大概只是在一旁凑热闹而已。因此,权吉认得正次郎,正次郎却全然没发现权吉是那铁瓶杂院的房客。
「正次郎看来怎么样?」
「还蛮称头的哩!赌也赌得不大。真没种,亏他还是年轻人。他的赌法,就只是小玩玩。」
平四郎皱起眉头。「这么说,正次郎并不落魄了?」
「他好像在八王子工作,不知是食堂还饭馆的。他是跟那里的人一起去的。」
「姨爹,」吃惊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的弓之助,拉拉平四郎的袖子,「这么要紧的事,这人怎么不早说?」
「因为他不知道这很要紧啊。」
「大爷,什么事很要紧?」
平四郎望着权吉,接着说道:
「跟我打赌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跟大爷的赌?」
「对。我不是跟你打了赌,看佐吉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管理人,在这里安定下来吗?」
权吉脸色一亮。「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这场赌是我输了。现在住户有出不进,这里整个空荡荡的。」
权吉高兴地搓着手。「卖鱼的箕吉,昨天也搬家了呢。」
「果然搬了,我之前也听阿德说过。」
「阿德姐也不知道会待多久,大爷。」
平四郎从怀里掏出荷包,取出一两金子。「这是我的私房钱。」
权吉嘿嘿地笑了。
「我跟你赌是赌十两,但没法子一次付清,所以今天先给一两……」
「谢大爷。」
权吉伸出手,平四郎却视而不见,站起身来。
「我把这一两放阿德那里,请她来照顾你。这样对你也比较好吧?不必再睡在这垃圾场里,也不必自己洗兜裆布了。」
「大爷太狠心了!」
平四郎不理会权吉的吵闹,来到屋外。

弓之助说身上痒,平四郎也觉得痒。两人一迳冲回八丁堀,直奔澡堂,好好冲洗了一番,感觉重获新生。一回到宿舍家里,弓之助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这会儿,前年正次郎攻击久兵卫的事也变了样。」
平四郎也扬着团扇点头。
「看样子,背后是有些关联。」
正次郎为何会对久兵卫「怀恨在心」呢?前年出事时——
「久兵卫虽仍会出入『胜元』,但他当时已是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与『胜元』应是无关的。但他却凭着自己深受凑屋总右卫门的信赖,连『胜元』厨房里的人怎么做事都要挑剔,向总右卫门告状。结果,正次郎被开除了,他便是因此而怨恨久兵卫——之前说是这么一回事。」
「这道理是说得通的。明明不是管事的人,却多嘴多舌,可恶的老头子——是这样没错吧。」弓之助说道。
「所以就拿着菜刀去找久兵卫。」
事情虽未闹上台面,但平四郎狠狠骂了正次郎一顿,警告他不得再接近久兵卫,将他赶走。
「可是,半年前他又回到铁瓶杂院,对太助下手……」
「目前是这么一回事,」弓之助说道,「表面上。」
平四郎扔下团扇。
「但是,杀了太助,接下来应该伺机对付久兵卫的正次郎,却在八王子体面地过日子。」
「这么一来,便会出现一个疑问:攻击太助的凶手,真的是正次郎吗?」弓之助搔搔头。「不过,这原本便是一个疑点了。」
「哪,弓之助,」平四郎望着被扔下的团扇,喃喃地说:「人不管做什么,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吧?」
「啊?」
「就是会有无法顺利按照计划进行的时候。」
弓之助端正坐好,偏着头。
「姨爹,您在想什么?」
「前年,正次郎攻击久兵卫的那件事……」
「是的。」
「那会不会也是设计好的?」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弓之助也做出同样的姿势。
「换句话说,我是在想,现在发生在铁瓶杂院里的事,他们是不是前年已经试过一次了。」
弓之助睁大了眼睛。「啊,原来如此!」
「然而,前年失败了。」平四郎抬脸看弓之助。「凑屋的人全都是串通好的,当然正次郎也只是按吩咐照做而已。一伙人商量、策划好,要正次郎去对久兵卫下手。也就是说,他们打算制造一个令久兵卫心生畏惧到无法继续在铁瓶杂院存身,想离去也不至于引人猜疑的情境。」
「而要达成这个目的,正次郎便必须攻击久兵卫,让他受点伤,自己顺利逃脱……」弓之助接着说道:「但当真动手时,却来了太助这个意想不到的阻碍,于是正次郎被逮住了。」
「没错。我也到场把正次郎骂得抬不起头来,并轰他走。所以,久兵卫也就说不出『因为害怕而无法继续待在杂院』的借口。」
对呀——弓之助应道,眼睛闪闪发光。
「所以姨爹刚刚才说是失手吧。若当时一切依他们的计划进行,前年那时久兵卫便已离去,后来凑屋只好搬出找不到接手的管理人这个托词,要佐吉来到这里……」
「令住户认为那种年轻人不可靠而心生不满。」
「拜壶信壶、欠赌债等细节——也许这些小地方会有些出入,但照样会设下种种圈套逼住户离开。」弓之助说道。
「最后,铁瓶杂院一样会变得空荡荡的。」
平四郎的脑海里浮现了这样的景象——凑屋所落下的一道长长的影子上,有着铁瓶杂院与其中的住户——而那道影子不但长得不得了还极宽,一大群人中有些注意到了、有些没发觉,全都踩在那道影子上过日子。
弓之助拾起平四郎扔下的团扇,啪嗒啪嗒地朝着脸扇。「这么一来,正次郎杀死八百富的太助这件事,就益发不可能了。」
「也许除了毫不知情的住户之外,所有与凑屋有关的人都是串通好的。」
「佐吉也是吗?」
平四郎张开嘴,却不知如何回答。不会吧……不可能连佐吉都对我们演戏。
「你说呢?」
弓之助摇摇头。「我认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在我写的剧情里是这样。」
「我也这么认为。」
平四郎嗯嗯点头。
「走到这一步,真想赶快知道灯笼铺与八百富的来历。」
此时,廊下响起细君的声音,说我回来了。
「相公,又有信了。」
平四郎眨眨眼睛。定是「黑豆」的来信,但若说是回复平四郎送去的信,也未免太快了。想必是「黑豆」自己有所发现,便来信通知吧。
「是我的老朋友来的信,下次有机会也让你见见他。」
平四郎对弓之助一笑。
「他也长于调查,不过跟政五郎他们又有些不同。」
信果然是「黑豆」写的。仿佛要为惊讶连连的这天再添一笔,信里又记载着另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实。

 

10

信不长,但一如往常,纸面密密麻麻布满「黑豆」独特的字迹。平四郎一面读,一面「哦」、「嗯」有声,令弓之助在一旁坐立难安,强自按捺着想偷看的心情。
「姨爹,信上怎么说?」
弓之助伸长了脖子问。平四郎不回答,将信卷至最后读完,吊人胃口般自顾自地笑了。
「有什么新发现吗?」
弓之助屏息以待。平四郎一手拿着卷成筒状的信,笑着拿纸筒往弓之助的额头上碰地一敲。
「凑屋的阿藤……」
弓之助倾身向前。「老板娘阿藤怎么样?」
「有段时期极为迷信。」
弓之助双眼猛地大睁。「咦,果然?」
「求神拜佛就不用说了,听说有段时间甚至一打听到哪里有出名的方士巫觋,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迎入家里奉拜。」
弓之助嗯嗯点头,轻抚着瘀青处思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最早是五、六年前,好像是迷上一个去唐土学会用算筹卜卦的算命师。这算命师以半贵客的身分在凑屋住了两年。」
「五、六年前……」弓之助喃喃说道。「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嗯。但是,不久阿藤便与这算命师失和——好像是算命师对凑屋的下女动手动脚——便把他赶走了。总右卫门本就反对让来路不明的算命师登堂入室,也为此与阿藤有过不小的争执。阿藤大概也学乖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只到处去参拜一些据说对消灾解厄灵验的神社。如此便不须担心引狼入室,所以总右卫门也没去理会。」
然而,距今约两年前,阿藤又遇到一位号称法力通神的巫女。
「也不能算是遇到吧。阿藤对这类人来说,形同待宰的肥羊,他们自然会找上门去。」
「听姨妈说,姨爹是不信神佛的。」弓之助以略微拘谨的语气问道,「那是说姨爹不敬神佛吗?或者,凡是信奉神佛的人,一概不予信任呢?」
「你问的问题挺难回答的。」
为争取时间思考答案,平四郎伸长了人中猛搓。
「我也不清楚究竟是哪一种。倒是你呢,你怎么想?」
弓之助立即回答:「我尊敬神佛。」
「对嘛,你爹娘也都很虔诚。不过,生意人都是这样吧。」
「姨爹,您认为生意人为什么会信仰虔诚呢?」
「为什么……不都会拜财神吗?那是做生意的神明吧?」
答非所问。平四郎仔细窥看弓之助的神色。
「我不知道。」
「河合屋有个从祖父那一代便在铺子里的大掌柜,」弓之助说道,「话是这大掌柜告诉我的,不是我自己的看法。」
「那也不必客气,你说的话很少不是你自己的看法。」
弓之助突然脸红了。「姨爹的意思是——我很狂妄?」
平四郎完全没有绕圈子损人的意思,因而不由得笑了出来。
「嗯——你因为头脑好,遇事就会想太多。没有,我从不认为你狂妄,倒是常觉得你是个奇特的孩子。那,大掌柜说了什么?」
生意人之所以敬神佛、仰赖其力,是因为行商有些非人力可及之处——大掌柜这么说。
「非人力可及啊……」平四郎头一歪。「可是,生意是人在做的吧?所以有眼光、有商才的人能赚大钱,变成巨商富贾。这与神佛无关,不是吗?」
弓之助莞尔一笑。「可是,农作和渔获的价格会因当年的天候和海相而丕变。有些木材行因火灾或洪水而生意兴隆、大发利市;但也有木材行因同一场火灾或洪水烧掉了店铺或冲走了木材,反而血本无归。大赚与大赔,说穿了都是运气,非人力所能掌控,全凭神佛主宰。因此商人才重视神佛。」
「也得要拜了敬了真能通神才行吧。」平四郎提出没有丝毫虔敬之心的证明,拔着鼻毛这么说。「可是不管是神还是佛,也无法实现每个人的愿望。总不能河内屋生意兴隆,近江屋也门庭若市吧。」
「是啊。不过,这样就好。」
「明明诚心礼拜,没有效验也好?」
「是的,只要心灵能有个依靠就好。一切顺心时便当作是神明保佑,不如意时便当作心不够虔诚。这么一来,非人力可及的幸与不幸、走运与不走运,便有法子应对了。」
「日子就会好过一些,是这样吗?」
弓之助点头称是。「凑屋是有商船的鲍参翅商,一定供着金比罗神(注:又作「金昆罗」,为日本民间信仰的海上守护神)。即使店里的人极为迷信,也丝毫不足为奇,阿藤的迷信也因此才难以劝阻吧。但问题是,阿藤迎进这些方士巫觋,究竟是在拜些什么、想驱除什么。」
没错。话怎么会扯到这里来呢?平四郎视线落在「黑豆」的来信上,回想了起来。
「这里是这样写的——详情尚未明了——不过,似乎与女儿美铃有关。」
弓之助双眸发亮。「哦,果然是这样吗。原来如此。」
「别自个儿在那里心领神会,我可不懂。美铃曾生过大病、身体虚弱吗?」
弓之助又轻抚眼周瘀青,打谜似地说道:「姨爹,是长相啊,长相。美铃小姐长得像某人……」
这次换平四郎眨眼了。回想起写信给「黑豆」时的思路,脑海里浮现出美铃那张标致的脸,再对照现在弓之助说的话,事情轮廓便逐渐明朗。然而,的确,若这要不信神佛、毫无信仰之心的平四郎来想,想上一百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平四郎心想,「黑豆」大概是考虑到此,才捎这封信来通知的吧。他虽未对弓之助提起,但其实信开头处,「黑豆」还特地问起未来可能继承井筒家的小少爷可好。
平四郎再次将视线落在信上。
「『黑豆』说,他找到一个曾经得阿藤欢心的巫女。」
这个巫女名字很奇特,叫做「吹雪」,此际被关在小传马町的女牢。她受托祭灶除秽时,在雇主家里偷钱,当场被活逮。据说这并非初犯,只要稍加逼供,定是前科累累。
「只要去找这巫女,不必费神推量,阿藤托她做什么,就一清二楚了。」
「您要到小传马町去找她吗?」
「当然。门路打点好就去。」
「那真是不得了。」
「别说得像个局外人,你也要一起去。怕什么,只要没做坏事,那里一点都不可怕,放心吧。」
即使如此,弓之助仍有些心惊胆跳的模样,平四郎便对他笑笑。「信最后,写了一件有意思的事。『黑豆』大概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我也认为不必费劲调查。」
平四郎这么说,反而勾起弓之助的兴趣。「什么事呢?」
平四郎向他说明,佐吉利用官九郎与王子一家茶馆的小姑娘阿蜜通信,而这阿蜜正是凑屋总右卫门在外为数众多的私生子女之一。
「阿蜜的亲生母亲已经死了,这家茶馆是阿蜜的舅舅家。」
「所以她是被收养了。」
「对。而她舅舅、舅妈有个女儿,算是阿蜜的表姐,名叫阿惠,正好二十岁,十五岁就到江户的武家宅邱去当下女(注:年轻女孩到武家宅邱去当下女,称为「武家奉公」,目的是学习贵族的礼仪教养与待人接物。一般平民女孩有过这一番历练,身价便截然不同,可望嫁入好人家。因此江户女孩的梦想便是「武家奉公」,而到将军后宫「大奥」做事更是其中之最)。本来说好是去学习礼仪,为期三年,但那里的夫人非常中意阿惠,便要她继续待下来。等找到接替的人选,总算才辞职回家。」
据说有人作主,要让这阿惠与佐吉成亲。
「不知『黑豆』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再怎么说,这家伙的工作就是探听消息,一定是用了各种手法吧。不过听说这桩亲事,凑屋总右卫门也很赞成。其实半个月前,总右卫门曾亲自拜访王子的茶馆安排亲事,因此这件事应该不假。」
「当事人又如何呢?」弓之助担心地低声说。「还有,美铃小姐又作何感想呢……」
「对总右卫门来说,为了打消美铃对佐吉那份特殊的好感,也希望尽早让佐吉与别的女人成亲吧。」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一架,装出不善的脸色,翻起白眼盯着弓之助。
「而且……要是我们的推测属实……应该是八九不离十……让佐吉和美铃结为夫妇反而更残酷,不是吗?」
弓之助发起抖来。「姨爹,请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我会睡不着的。」
「这样搞不好能治好尿床喔!」平四郎发出威胁般的声音,装出更可怕的表情。
「凑、凑、凑、」弓之助一面逃一面说,「凑屋多少也有考虑到佐吉的将来吧!姨爹,我这就告辞,明日再来拜访!」
听着弓之助落荒而逃的脚步声,平四郎深感有趣地笑了。因小平次听到笑声过来探看情况,便加油添醋地将弓之助害怕的模样说给他听,又一起笑了一阵子。不偶尔这样帮小平次做做面子,弓之助将来怕会不好过——这样想着,才发觉自己早已打算收他为养子了。
「哪,小平次。」
「大爷,什么事?」
「有小孩是件好事吗?」
小平次高兴地点点头。「好极了。」
「要是孩子很多,一定很累吧。」
「是的。但累归累,还是很好。」
「和老婆哪个重要?」
小平次往圆圆的头上一抹,汗开始涔涔冒出。
「呜嘿!」来声他惯有的惊呼。「大爷的问题总是很难回答。」
平四郎笑了,摆摆手说自己问了无聊的问题,让他退下。即使如此,脑海里仍想象着将老婆与女儿放在天秤两端,而满面愁容的凑屋总右卫门,对墙望了良久。

小传马町的牢房,并非直接隶属于南北奉行所。寺社奉行(注:江户时代除了维护江户治安的「町奉行」外,还有管理寺庙神社等宗教的「寺社奉行」,与执掌幕府直辖领地财政出纳的「勘定奉行」,并称「三奉行」)、火付盗贼改方(注:「火付盗贼改方」为专门取缔缉捕江户时代三大重罪「纵火、强盗、赌博」的单位,与町奉行在职务上看似重复,但权限更大,除高阶武士及其家人外,可逮捕任何人)的犯人也会送来此处,而掌管牢房的牢屋奉行,代代均由继承石出带刀名号者世袭,不得由旁人出任,俨然自成天地。同时,小传马町牢房所囚的犯人,除了「过怠牢」(注:江户时期犯人身分为妇孺而被判笞刑时,得以坐牢代替,称为「过怠牢」)等小部分外,并非是在此服刑,而是案件仍于调查中而遭拘留,或案情审讯已毕的等候裁决者。
平四郎至今亦曾数度出席牢内的审讯,所幸从未目睹严刑拷问。原因之一是平四郎经办的罪犯中,不曾出现穷凶极恶、桀骛不逊者,不需拷问;且负责审讯的公役均是个中好手,多半不须动用刑具便可使犯人招供。传言中骇人听闻的重压、灌水等拷问,实际上并不轻易执行。
即使如此,老实招认,平四郎并不想接近牢房。刚才虽说了那种话来逗弓之助,但纯粹是开玩笑。那不是孩子该去的场所,甚至也不是平四郎能愉快地哼着歌儿出入的地方。
至于原因,便是卫生极度恶劣。将大批人关在一处,却几乎无日照可言,密不通风、湿气逼人,形同疾病的温床。有些异想天开的人,一听到女牢便垂涎不止,但平四郎再好色,也不会想占女囚的便宜——想都不会去想——该不会想吧——这个,不到时候不知道,但有九成不会——若真的走投无路则另当别论——总之,权且当作不会吧。
真头痛。
吹雪这巫女是以窃盗罪名被捕,若有其他罪责,大概也是像这类偷窃,若非犯下什么重罪拖着未结,那么调查可能早已结束。这么一来,要提调她出来,必须有其他借口。这就得去低头拜托朋辈、看审吹雪案子的公役脸色、低声下气陪笑。真麻烦。
再说,另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便是危险,因为还有那个仁平在。那些当冈引的,随便什么人对牢房里的消息都比平四郎这些跑外勤的同心灵通,稍有行动,立刻会被看穿。仁平只上门过一次,认清平四郎是个不值得托付的大爷后,便没再来,但暗地里定是继续执拗地探查凑屋的破绽,因此平四郎想必已被纳入监看之下,这是无庸置疑的。因此,若草草布局便将吹雪叫出来,可能反而会令仁平起疑:哦,那个迷糊大爷在做些什么呢?就平四郎而言,与那阴险的冈引再度碰面的耗神之事,他无论如何都想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