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后,平四郎把弓之助叫到起居间。原是想问他是否做了什么令小平次嘲笑之事,但在那之前,弓之助先开口了。
「在井边洗脸时,美铃小姐告诉我一件有意思的事。」
是关于铁瓶杂院这特别名称的由来。
「这我也知道啊。淘井的时候,淘出两樽锈红的铁瓶吧。」
弓之助正色点头。
「那铁瓶,是凑屋在『胜元』里用的。」
这就是新闻了。「当真?」
「是的。听说上面有『胜元』的商号。美铃小姐说这是从『胜元』的下女领班那里听来的。」
这确实有点意思,但又如何?然而,弓之助的眼睛却闪闪发光。
「我想,这果然与一连串的事情有关。」他有力而笃定地说。
时候晚了,便住下来吧——平四郎与细君都如此留他,他却坚持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而河合犀似乎算准时间,遣人来接了。
「大概是换了枕头就睡不着吧。」
细君这么说,但平四郎却发现小平次目送弓之助时,拼命咬牙忍笑,便悄悄叫他来问。喂,你是怎么了?
小平次在爆笑中招出:
「那个少爷,没法子到别处过夜!因为他会尿床!」
被平四郎硬派去巡视时,小平次对平日弓之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心生好奇,便稍微绕到河合屋,却见屋后正在晒尿床后的铺盖。
「那也不见得是弓之助的吧。」
「大爷巡视时,我可不是只会傻傻地跟在后头。我向正在洗衣服的下女问过了,那少爷确实有尿床的毛病。听说夜里不起来个一次,必定会出事。」
河合屋里,草木皆眠的深更半夜,廊下若未响起弓之助匆匆奔往茅房的脚步声,次晨必定得行晒铺盖之仪。
「话虽如此,小平次,」平四郎笑道,「你也别认真跟小孩子计较啊!」
深夜里,着枕就寝,却因天气闷热而睡不着。平四郎心想,脑筋再怎么好,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啊……。
闻着熏蚊烟的味道,平四郎昏昏欲睡。心想着真不愿做梦,反而将梦招来。
漆黑的夜里传来脚步声。那是夺走太助性命的杀手,在黑暗里疾驰而过的脚步声。那杀手没有脸。睁大眼想瞧仔细,只望见一片黑。虽在梦里,平四郎却感觉臂上起了鸡皮疙瘩。昨晚的梦似乎也跟着苏醒,太助血淋淋的尸骸正在黑暗的另一端哭泣。杀手的脚步声不理会太助,迳往平四郎靠近——那紧迫的脚步声,往这里来——奔过廊下——
便在此时。
「姨爹,茅房在哪里?」
弓之助急切的声音响起,一见他的脸,平四郎猛地睁眼。
又是梦。平四郎在蚊帐底下打从心里笑了,接着熟睡到天亮。心想,弓之助果然厉害。
9
井筒平四郎又给「黑豆」写了封信。
这次是封长信。关于铁瓶杂院所发生的事,他所知道与不知道的;想请「黑豆」调查先前位于铁瓶杂院这块地上的灯笼铺,及八百富老板富平的来历;还有委托调查乃是基于弓之助的希望;他与弓之助之间的对话等,东拉西扯,将整卷纸从头到尾填得密密麻麻。
依前例将信交给出门当习字先生的细君后,有好一阵子平四郎都在文案上支着肘,拔着鼻毛。不知是热力四射的夏天高潮已过,还是打算稍事休息,今日打一早天气便还算好过。他迎着越过小庭院吹来的风,出神发呆。
实情究竟如何,不请人调查不知道。但当弓之助说出「灯笼铺和八百富的富平,多半与凑屋或其夫人阿藤有渊源」时,即便是平四郎,也勾起了一些想法。将这些推测与凑屋的背景、铁瓶杂院发生的事拼凑起来,便如洋菜冻过喉般,滑溜顺当之极。
搞不好,真相便是如此——至少,他相信有部分是如此。
这令平四郎干劲大失。
他讨厌麻烦,也不喜见人哭闹。无奈因职务之故,常得向犯人说教,但他与不曾感到有趣。多数时候平四郎总认为,无论怎么说,事情做了都做了也没办法,而做了也总有做的理由。
以前,「黑豆」曾笑说平四郎兄这样就好。
「平四郎兄至今从未遇见光凭一句『做了都做了』无法交代的恶事吧。」
他说这是件幸福的事,不必硬要舍弃这分幸运。
平四郎感到怀疑。真是如此?自己很幸运吗?这与「心不在焉」在意义上有相当部分重叠了吧。对此,他并不在意。要走世间路,与其凡事看得一清二楚,不如稍微眼花些还比较好走。
平四郎遇着案子,之所以会认为「做了都做了」,是因为听了犯人的申辩,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绝大多数都会认为「要是让我待在同样的处境,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懒人若想要钱,为了赚得多、赚得快,有时不免伤害别人。饱受虐待欺凌,忍无可忍而予以反击时,力道多少过了头也没法子。平日强忍不满一同工作,最后不满终于爆发,吵起架来失手杀了人,也是人之常情。
同样的道理,看来「正发生于铁瓶杂院里的事」的根源「凑屋所隐瞒之事」,亦应足以令平四郎谅解。当然,这得是他们的推论没错——平四郎觉得,虽然凑屋的人犯下那个案子引发后来的一连串是非,但他定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哎,顶多就是觉得难怪吧。」
平四郎拔了一根鼻毛。
「只是八百富的儿子太助倒霉了些。」
只不过,视他当初所扮演的角色,结论也可能会有所不同。
「姨爹,」话声自廊下响起,「方便打扰吗?」
平四郎背对着那声音说道:
「哪,弓之助,活着却无用的人,和死了还比较有帮助的人,你觉得哪一种多?」
弓之助喀啦一声拉开唐纸门,不为所动地答道:
「这个问题和『世上幸福的人与不幸的人哪种较多?』一样难。」
「没错。」平四郎朝着庭院笑了。
「小平次叔告诉我,姨妈出门去了。」
「嗯,去教小鬼头们读书写字。」平四郎决定懒散到底,仍坐没坐相地靠着文案。
「姨爹。」弓之助稍微压低声音。
「小平次叔突然对我好起来。」
「哦,那不是很好吗。」
「是姨爹居中帮我说了好话吗?」
「我什么都没做啊。」
「可是……」
「小平次对你好,是因为他手里有你的弱点。人都是这样的。不过……」
平四郎自己发了话,又迳自思忖:
「照这说法,对谁都好的人,就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可怕人物了。你不觉得吗?」
然而弓之助似乎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
「我的弱点……」他喃喃地说。
平四郎大剌剌地说:「你会尿床不是吗。」
一阵安静。隔了一拍,弓之助生硬地说:
「大额头,这就不用记了。」
平四郎一回头,只见大额头端坐在弓之助身旁。
弓之助红了脸,而且今天在与前几日瘀青相反的另一只眼睛上,又是一大圈瘀青。
「大额头是奉政五郎头子之命来的。」
大额头中规中矩地双手扶地,行了一礼。
「问大爷的好。」
「政五郎头子查出,八百富的阿露与一名意外之人碰面。」弓之助仍红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且慢,我来猜猜看。」平四郎对两人说道。「若我猜中了,你们俩就跑一趟,到大路上去买洋菜冻。当然,钱归你们付。」
外头正传来小贩「又凉又滑的洋菜冻哟——」的吆喝声。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苦我没猜中,就由我请客,一起到转角的三好屋,去尝尝那店里风评不错的『葛粉条』,听说那点心是老板娘自京都学回来的。如何?」
「好。」弓之助仍是一脸正经。「您认为阿露与谁碰面?」
平四郎立即答道:「凑屋的俊掌柜。」
「不,」弓之助不见一丝笑容,说道,「是之前的管理人久兵卫。」
「哇!有葛粉条吃了!」大额头高兴地说。
自调查以来,阿露与久兵卫碰过两次面。第一次是三天前,第二次是昨日午后。
「阿露搬家后,便包下附近多家单身汉、忙着做小生意的住户的家事,借此赚钱。她人聪明乖巧,赚的钱似乎比一些帮佣的下女来得多。」
将葛粉条一扫而空,连碗底的黑糖蜜都舔得干干净净之后,大额头开始说话。
「富平有段时间病情大有起色,但恐怕是一般所说的『回光返照』,再加上天气热,这个夏天又虚弱了不少,所以阿露贴身照顾,片刻不离。」
三人背对着大路,并排坐在面水道的长凳上。平四郎只着轻便和服,不知在路过人眼里看来这三人是什么路数,多半像是闲来无事带孩子出门吧。
「你说虚弱,是说性命有危险吗?」
「同一个杂院的人都说,恐怕拖不久了。」
阿露每两天都会到日本桥另一端的药店去抓大夫开的药。看来,久兵卫是相准了这个机会与她碰面。这两次,正巧都与现在平四郎三人一般,并排坐在点心铺前,趁着喝茶讲几句话而已,之后阿露便匆匆回到富平所在的猿江町杂院,而久兵卫则朝马喰町走去。
「久兵卫准备去旅行?」
马喰町有许多供流动商贩投宿的小客栈与简陋旅店。
大额头缓缓摇头。「他穿着素色条纹单衣,竹皮草屐。」
「也许是在客栈换过衣服了。」弓之助插嘴道。「因为,久兵卫不太可能一直待在江户吧?难保不会遇见熟人。」
上次便有人看见久兵卫乘船经过铁瓶杂院附近的水道。当天下雨,久兵卫头戴斗笠遮脸,身穿蓑衣,但仍教熟人认了出来。
「可能躲在附近。无论如何,既然他穿着打扮得体,一定不缺钱用。」
「他有给阿露包袱。」
「两次都有吗?」
「是的。但是第二次的包袱很大。」
「这么说,先是给钱,第二次大概是吃食或衣物之类吧。」弓之助断言。「久兵卫定是也担心富平与阿露的生活。」
「杂院管理人,化为白骨仍旧是,杂院管理人。」平四郎吟道。
「姨爹,久兵卫还活得好好的,应该是『骨里髓里仍旧是』才对。」
接着,弓之助仰望平四郎问道:
「久兵卫现身了,姨爹却不怎么惊讶呢。」
「你不也一样吗。」
大额头有些毛躁不安,两颗黑眼珠往上翻,似乎是在「倒转」。平四郎与弓之助兴味盎然地看着他等候。
大额头的黑眼珠回到原位。「政五郎头子有位旧识,是在筑地那边的冈引,二十年前,见过当时还在筑地凑屋当掌柜的久兵卫。」
据说那位冈引年轻时,曾为追查专偷鲍参翅的一群窃贼而到凑屋问话。
「久兵卫在凑屋?不是『胜元』?」
平四郎扬起乱糟糟的眉毛。
「那时候,阿藤嫁给总右卫门才一年……」
弓之助插进来。「这样啊,那时候还没有『胜元』,难怪久兵卫在凑屋本店。」
「而且也是葵带着六岁的佐吉,前去投靠总右卫门的时期。」平四郎说道。
「是的。」大额头用力点头。
「而『胜元』是又过了两年才有的。久兵卫奉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出任『胜元』的掌柜。」
平四郎算了算。「在那里待了八年,灯笼铺倒了之后盖起铁瓶杂院,他便来当管理人,而这是十年前——时间顺序是这样吧?」
「久兵卫这一生是怎么走的,我至今几乎从未想过。」
弓之助人小鬼大地在胸前交抱双手,喃喃说道。在外头一看,他眼周的瘀青显得更加鲜明。
「那阵子,凑屋也才刚在筑地开起现在的铺子吧?在那之前,久兵卫是在哪里呢?」弓之助问道。
「据当时听闻的消息,是在一家同样位于筑地的货船行工作。然而那船行却身家不保而倒闭,于是久兵卫失去了东家。当时他年纪已将近五十,走投无路之际,蒙凑屋收留,因此他对凑屋总右卫门感激万分。」
「久兵卫没有成过家吧?」
「没有。」
这在一心为东家做事的佣工当中并不罕见。对他们而言,店铺便是家,便是家人。平四郎蓦地想起成美屋那个娶了主人不要的女子,总算得以有妻有子的掌柜善治郎。
「政五郎的那位朋友,当时见到葵或阿藤了吗?」
大额头一脸过意不去地垂着大大的头。「没有。」
「嗯,这也难怪。既是追查窃贼,自然不会调查到家里去。」
「是的。因凑屋似乎没有被那帮窃贼盯上,纯粹是打听消息时顺道拜访……」
即便如此,做事一板一眼的久兵卫仍认真地问政五郎的那位冈引朋友,为避免成为窃贼的目标,该小心哪些地方,若眼见耳闻可疑之事,该向何处通报等,两人自然就聊了起来。
「哦。」平四郎摸摸下巴。上面似乎沾到了些黑糖蜜,有些黏黏的。
「不过,冈引们知道的事情还真多哪。」
「他们是遍布全江户的『冈引网』啊。」弓之助正色注释。
「政五郎头子想请问,接下来该怎么做。」大额头偏着头问。
「要跟踪久兵卫,找出他现在的落脚处吗?」
平四郎没有考虑太久,便道:「不了,不用吧。即使放着不管,他也会常来找阿露吧?阿露也可能知道他的住处。倒是……」
话还没说完,他看看大额头。只见他睁大了眼猛眨,显是已为记住交代的话做好万全的准备。
平四郎解释,他已走了点「门路」,托人追查那灯笼铺与八百富的来历。
「所以,想请政五郎查查灯笼铺的风评、富平他们的生活,以及这些人是否曾与什么案子扯上关系。再小、再无聊的事都不要紧,可以麻烦吗?」
大额头行了一礼。「明白了。是,我会转达的。」
平四郎站起来,弓之助也溜下长凳。
「姨爹,要往哪儿去?」
「到铁瓶杂院走走吧!」
信步开始走,便发现天空一下变得又高又远。原来如此,秋天已自夏天的日头身后露脸了。仰望天空,云像用排刷刷上的,令平四郎的心情较平日更加开阔。
然而,弓之助却不太对劲。若在平时,他总寸步不离平四郎,今天不知为何有些落后。看来像是脚痛。
「怎么,受伤了?刚才去吃葛粉条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弓之助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走久了就觉得不舒服,对不起。」
「那也是练剑师父的处罚?」
「这是练习,是锻炼。」
虽不明所以,但将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不投平四郎所好。
「喂,我背你吧。」
弓之助猛地往后一弹。「那怎么可以!我怎么能让姨爹背,太放肆了!」
平四郎捏着下巴,捏出一条歪理。「你要拖着那只脚跟着我是吧。这么一来,路过的人一见,最初会想,井筒大爷带着的那个孩子大概做了什么坏事。然后就想瞧瞧被大爷逮到的那个作恶的孩子长什么模样,便留意细看。你可是长了一张漂亮又无辜的脸,再加上那一圈瘀青,只消看上一眼,没人不同情的。于是人们就会开始说,真过分,看不出井筒大爷是这么无情的人,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怎能修理一个一脸无辜的孩子,受了伤也不给治,还硬要拖着人家走,大伙儿以后别理大爷了。这么着,到头来吃亏的是我。」
弓之助「唉」的叹了一声。「请姨爹背,应该会觉得轻松一点。」
弓之助意外地轻。话虽如此,平四郎从未背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是作不得准的。
「请在杂院附近放我下来,不然阿德姨会担心。」
「那我们就避开阿德的卤菜铺吧!反正我今天没穿黑外褂,不算在当差。我们是在散步。」
「姨爹打算去找人吗?」
「没有,只是想再去瞧瞧八百富那空屋。」
背上感觉得到弓之助有些紧张。「为什么呢?」
「你出的谜题,我也稍微想过了。」平四郎哈哈一笑。「大白天的,鬼不会出来的。」
弓之助小声说道:「可是,很可怕啊。」
「死人不会做坏事的。」
经过水道旁直接来到杂院井边,只见木桶匠权吉孤伶伶地坐在井边洗衣服。洗衣桶里似乎全是他自己的和服与兜裆布。
杂院生活虽无严格规范,但却有「守望相助」的不成文规定。权吉表面上是遭女儿阿律离弃、孤身生活,依常例,此时杂院的主妇们应会联手照顾权吉。然而,想必是他对阿律的作为大大激怒了杂院的妇女,且怒意仍持续燃烧。否则,他不会落到自己洗兜裆布的下场。
「哟,积了不少嘛。」
平四郎出声招呼,权吉吓了一跳,差点站起来。一瞧见平四郎背上的弓之助,更加诧异。
「大爷……来巡视吗?那少爷是?」
「我外甥。你们没见过吧。这是木桶匠权吉,阿律的爹。」
弓之助自平四郎的头旁边探头出来,即使在他有「久闻其名」之感,仍照规矩打过招呼。
权吉正面和服因洗衣湿透了,就这么垂着双手站着,只见泪水立时泉涌而出。
「大爷……」叫了一声,便突然哭出来。
「喂喂,怎么啦,权吉?」
权吉泪汪汪地仰天而望。「大爷,我也想要儿子。」
「弓之助不是我儿子。」
权吉无心听他解释,一面放声大哭一面诉怨,说女儿真没用。
「阿律那丫头,竟丢下我这个父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都五天了,连个影儿都不见,也没捎来半点消息。她丢下我了,大爷。女儿真是无情,一有了男人,就一心在男人身上,把孝顺父亲给抛到九霄云外。」
平四郎回头向弓之助悄声道:「有戏看了。」
弓之助很生气。「一个想卖女儿抵赌债的人,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幸亏你是男孩,万一河合屋倒了,至少不必担心会被卖到妓院。」
「姨爹!」
平四郎一手抓住权吉后颈,将他拖往他的住处。
在形同垃圾场的屋里,平四郎先是让呼天抢地的权吉哭上一阵子。弓之助则是打一进门便不客气地捏着鼻子,一脸苦相。
看来,阿律逃离濑户物町后,一直未与权吉联络。她是个秉性温柔的姑娘,不会真的弃父亲于不顾。恐怕是那个照顾她的凑屋俊掌柜,劝她暂时别和父亲见面。想当然耳,这是对平四郎等人的行动有所警戒而做的处置。
喝醉酒的人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几句话,同样地,哭诉的人所说的话,也会自某处开始打转。当权吉如纺车般开始重复相同的牢骚时,平四郎便打断他。
「对了,权吉,你说阿律有男人,是真的吗?」
「真的啊,大爷。」权吉吸着鼻涕点头。「她是这么说,还让我见过。」
「哦,在哪里?」
「在濑户物町那里,阿律的住处。她在那里找到工作。」
平四郎不怀好意地望着弓之助。悲怒交加之下,权吉压根儿把表面上阿律是离家出走后便未回到父亲身边、也断绝消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完全没发觉自己正一股脑儿将该保密的事说了出来。
弓之助很不高兴。以戒备的眼神瞪着起毛的榻榻米。「姨爹,屋里有虫子乱爬。」
「你到那边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去找找,可能还长了菇。」平四郎说完,掏出怀纸(注:古时日本贵族折叠后放入怀里随身携带的纸,用途类似当今的手帕,用以取点心、擦拭杯口、书写和歌等。现多用于茶道)递给权吉。「好了,擤个鼻涕吧。阿律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
「在铺子里工作的。」权吉擤鼻涕的声音惊天动地,令弓之助倒退一步。
「长得不错?」
「那当然了,也很有钱。」
「他在哪家铺子?」
「这个嘛……」权吉总算露出想用点儿脑筋回想的表情,但随即摇头。「我不知道。是了,我没问过。」
弓之助毒辣地讥诮:「反正只要女儿逮到一个有钱的男人,肯照顾自己,又何必管那男人是什么来历,是不是?」
「哎,火气别这么大。」
权吉总算止住泪的眼睛往弓之助瞧。「少爷在生什么气?」
平四郎倾身向前,挡在他们中间。「那男人对阿律很好吗?」
权吉将下巴一歪:「当然好了。所以阿律一颗心都在他身上,早忘了还有个爹。」
「也才五天吧!阿律一定也忙,不能怪她。又不见得一定是把你给丢下了。」
「哼!难讲。女人根本靠不住。」
弓之助翻起脏污的万年铺盖,发现下面真的长了菇,眼睛睁得斗大。平四郎继续说道:「权吉,到底是谁找你去赌的?」
权吉突然间气虚了。「大爷,都这么久了,何必问这事呢?」
「没什么,我想,找你去赌的人可能是一开始就看上阿律,为了把她弄到手,才拉你去赌的。阿律毕竟是个美人儿哪。」
「会吗?」权吉重新坐好。「阿律有那么美吗?」
「有啊,我是这么认为的。」
「早知道,就该早点送她到好赚的地方。大爷,女人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赚头。」
权吉露出一副真心懊悔的模样。若让弓之助拿顶门棍打人就麻烦了,因此平四郎一手按住他的和服下摆。弓之助像狗一样,龇牙咧嘴,低声咆哮。
「吵死了,别咬牙切齿的。」小声喝斥后,平四郎又问道:「怎么样,权吉,记得是谁找你去的吗?」
权吉念念有辞地咕哝半晌,最后也只答得出好像是同样是打零工的年轻工匠,又好像是在荞麦面铺认识的那个一脸威严的武家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