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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铃的眸色凝重起来。
「所以我就想,要让他们两个知道我的厉害。大爷,所以我才来找佐吉,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了之后呢?」平四郎明知故问。
美铃也察觉平四郎是刻意这么问,露出好一会儿没见到的笑容,脸上出现了深深的酒窝。
「看了之后要是中意,我就嫁到这里来,请佐吉娶我当老婆。」

 

6

结果,美铃在铁瓶杂院的佐吉家里度过了初夏漫长的午后。即使如此,她回家时仍一脸不舍,几乎是被小平次推着走的。
之前小平次到凑屋交代小姐擅自行动的借口,据他所说,小姐甩开陪同的侍女而不见人影,今天不是第一次,凑屋也不见慌张的模样。出来应对的掌柜——是个看来约莫四十来岁,态度庄重、仪表出众的人——小姐的淘气实在令人好生烦恼。叹着气问着「又去看戏了吗?还是又去买东西了?」却也没有紧抓着小平次、要他立即带路去找小姐的态度。不仅如此,甚至还说「哎,也只有现在能随意在町里到处玩了,不想管她太严」之类的话。小平次装傻,问起那是为什么,这位一表人材的掌柜抚胸答道,小姐已经谈成一桩极好的婚事了。
若亲事还没有个定论,不可能特地对小平次这样的外人提起。换句话说,即使美铃本人再怎么不愿,她嫁到大名家的事,几乎已经是拍板定案了。
从自己身边的琐事到习艺、对戏剧及伶人的好恶、吃食——美铃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平四郎细听她的话,度过了愉快的半日时光。因此午后便无法到其他地方巡视,但反正也不是每天都干劲十足地到处去看,也就无所谓了。即使如此,见美铃还是担心因陪她说话而在铁瓶杂院打混的自己,平四郎便如此劝道——如果是我去巡视,刚好在场便能阻止的争吵,即使我不在也有人会出来收场;若是当场谁都压不下来,吵闹到最后成了大骚动,那一开始即使我在场也一样压不下来,所以我在不在都一样。一听这话,美铃呵呵笑出声,大乐赞道「井筒大爷真是个有趣的公差大人」。
「今天下定决心来真是来对了。我早从我爹的话里,听出井筒大爷一直很照顾佐吉。能够见到大爷真是太好了。」
临走之际,美铃摘下近视眼镜,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佐吉,说了这几句话:
「我还会再来,因为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佐吉了。」竟连这种话都说了。
她一走,佐吉那简朴的家里突然冷清起来。那感觉就像一只鸣声悦耳、羽翼鲜丽的南国之鸟飞走了。
「那你呢,怎么办?」
平四郎问佐吉。当美铃还在屋内时,佐吉一脸彷徨失所地到处晃来晃去,而现在她走了,仍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什么怎么办?」
「要娶那姑娘吗?」
「大爷。」佐吉的眼神几乎像是怨恨。「不要取笑我。」
「可是,那姑娘真有那个意思啊。她好像很中意你。」
「小姐的亲事都已经定了。」
「就是因为不喜欢那门亲事,才想和你私奔吧。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她是个好姑娘喔。」
「大爷一遇上不干己的事,便信口开河,连这种缘木求鱼的事都说得出来。」
「那当然,每个公役都是这样的。」
平四郎大言不惭地说道。佐吉望着平四郎一会儿,望着望着,就好像堆叠的东西崩倒似的,突然笑了出来。
「凑屋的小姐对我来说,就像主人家的千金一样。」
「你用不着这么贬低自己吧,你也有凑屋家的血统啊。」
佐吉默默摇头。
「凑屋夫妇可是经常提起你。」平四郎说着,摸摸长下巴。「频繁得让那姑娘兴起想见上你一面,瞧瞧令爹娘如此在意的佐吉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凑屋不是在意我,而是担心铁瓶杂院现下的样子。」佐吉以泄了气般的声音应道。「再不然可能是认为,把杂院交给我迟早会完蛋,觉得派我过来毕竟是失策。」
「喂喂。」平四郎蹙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你会挟着收来的房租一走了之?」
「即使我这么做,也不算出人意表吧?若说血统,我倒是继承了那种娘亲的血统。」
「我从上次就一直想不通,我说佐吉,这件事到底是谁乱说的?」
佐吉露出了严峻的眼神。「乱说?这种说法真奇怪。」
「对。因为照我对凑屋所做的调查,没听过这种说法。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我亲自去调查的,要我来调查,连就在头顶上的东西我都瞧不见。其实,我是走了门路,请隐密回调查。」
这下,佐吉显然相当惊讶。「隐密回——」
「没错。那些人,要他们去查,就连凑屋总右卫门用的草纸值多少钱都查得出,却没查到葵和伙计私奔的说法。偷钱的事也是。只打听到葵在你十岁的那年秋天,留下字条离开了凑屋。」
「所以这是因为凑屋瞒得很紧啊。私奔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件体面的事。」
「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确,这也不是全然不可能。但是,佐吉,我委托的那个隐密回,也说过这样的话。葵出走当时,凑屋之中有两种传闻:一个是葵是被总右卫门的老婆阿藤撵出去的,另一个就是葵在外面有了男人,留下你去找那个人了。哪,你觉得呢?就葵出走这件事,如果凑屋真的瞒得很紧,应该不会出现这种传闻吧?这些一样也不怎么体面呀。」
佐吉仍顽固地把嘴一扁,以平板的声音说道:「可是,就算是这两种传闻,也比哄骗伙计私奔来得好些。我娘出走这件事,本就瞒不过店里的人,对佣工们编点小谎稍加掩盖,强过硬要全部隐瞒。这是很高明的做法。」
「那么,美铃的话又怎么说?你也听到了吧?那姑娘也说她娘和葵之间处不好,不是吗?难道这也是捏造的?」
「那是她自己从语意里拼凑臆测的吧?本来就不足为信。」
平四郎觉得很有意思,情绪有些高昂起来。这男人分明不笨,为何偏偏在这件事上加此坚持自己的说法?
「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地说了。佐吉,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佐吉也有些动气。「哦,哪一点?」
「如果你娘当真和店里的伙计私奔,店里其他人不可能没发现。因为,昨天明明还在的伙计,今天竟然不见了?这怎么都说不通。当时,你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对店里的事情大概不太明白,要骗你很容易。但是,佣工们可就没这么好骗。」
佐吉不肯让步。「只要说刚好休假就行了。」
「和葵出走同一天?」
「只要说伙计休假的日子是事先决定好的,而我娘出走是临时起意,刚好撞期,佣工们就会相信了。」
平四郎紧咬不放。「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葵和那个伙计亲密到会私奔,店里的佣工一定会有人事先察觉,很容易就能猜到。要堵住这些人的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对佣工来说,主人说的话全都是对的。」
应了「哦,是吗是吗」一句,平四郎便住了嘴。这样争辩下去没完没了。
相反的,他问道:「佐吉,那个伙计叫什么名字?」
佐吉像侧腹突然挨了一拳似的,气怯了。
「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们当然告诉过我……」
「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样的人?」
「叫松太郎……当时二十五岁……」
「好。」平四郎往膝盖上一拍。「来查他一查。」
「大爷,」佐吉认输了似地态度软了下来,「就算了吧。我和大爷为这种事争辩很奇怪,而且都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是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可不认为没关系。就算是过去的事,不说清楚讲明白,照样会影响眼下的日子。现在不就是如此吗?瞧你好好一个大男人,脑筋清楚,个性也耿直率真。可是,你却为了你娘的事,整个人变得畏畏缩缩、阴阴郁郁,不肯向前看。你自己也知道吧,凑屋总右卫门的两个儿子,风评绝称不上好,外头都说他们不是继承父亲的料。既然如此,不如你和美铃结为夫妇,继承凑屋不也很好吗。你或许忘了,但小时候总右卫门可是拿你当继承人看待。」
「那种作梦般的事……」
「不是梦。就连美铃那姑娘都看不过凑屋里的男人,特地跑来见你不是吗?你仔细想想。」
「可是我!」
佐吉突然大声说道。对此,他本人似乎反而大吃一惊,霎时间脸色惨白。
「对不起……我竟大声吼大爷。」
「别放在心上。」平四郎笑道。「我这人从不讲究礼数,你也知道的。」
佐吉无力地微笑,伸手抚额。
「可是我,他们一直告诉我,我娘是……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这辈子心里想的,就是绝对不要变成像我娘那种随便的人,绝对不要成为一个恩将仇报的人,所以……」
如今要他质疑这个前提,当然没有那么容易,这一点平四郎也非常明白。
「但是,就因为如此,这事才这么讨人厌啊。」
平四郎在内心嘀咕。
无论是谁,那个让佐吉深信生母葵素行不良的人,目的是希望借由这种做法,让佐吉过着现在这样的日子——觉得亏欠凑屋,对凑屋百依百顺,唯唯诺诺地接受在凑屋恩惠下才得以享有的人生。不,或许这才是其主要目的。
世上多的是被父母的恶行恶状拖累的孩子。即使如此,这些孩子并非全都没有出息,也不是个个都对父母的行为不检而自卑。佐吉也一样,即使葵真的是个忘恩负义、贪财好色、无可救药的女人,只要早点和凑屋断绝关系,远离不时会被迫想起过去的生活,他的心态和想法多少会有些不同吧。
「我可不喜欢这样。」
对平四郎而言,很难得地,这份怒气久久不散。带着从凑屋回来的小平次,总算准备离开铁瓶杂院时,午后阵雨似乎算准时候般落下。当头顶着强劲的雨势,走得又快又猛的平四郎心想,搞不好打在头上的雨水会被热得冒烟。

翌日。
昨天因与美铃聊开而中断的巡视,今天平四郎认真地走完一遭,一脸严肃地到奉行所露面,光这样便累坏了。因为天气实在太热,艳阳高照,路上又尘沙遍布,水都给晒滚了,平四郎全身汗水又湿又黏,只想早点回到八丁堀的宿舍冲个凉。一回来,却听见灶下频频传来笑声。平四郎招呼道「我回来了」,似乎也被笑声淹没,没有人出来。小平次帮忙洗脚的当儿,平四郎把耳朵张得跟团扇一般大,使劲儿想听里头的对话——有小孩的声音。
老喊着「姨妈、姨妈」的。平四郎转念便想到,这家伙该不会就是那个叫弓之助的小鬼吧?
细君说,这孩子美得不平常。从里头传来欢乐的笑声当中,似乎也杂着厨房小下女的娇声,越听越是可疑。
平四郎故意加重脚步走进起居间,里头大概总算注意到了,细君匆匆自灶下来到走廊。嘴里说着「哎呀,你回来了」,脸上却还在笑。
「有人来了?」
细君更是笑开了。「是的,弓之助从佐贺町送泥鳅过来。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姐姐要他送过来,给我们消暑。所以,今晚已经备好泥鳅汤了。这是相公爱吃的吧?」
话倒真多。这几年可没见细君煮了什么,还开开心心地说这是平四郎爱吃的。
细君的二姐所嫁的佐贺町河合屋是个富有人家,之前也经常送些当季的吃食来,却从没差过河合屋的孩子做这跑腿的差事。一旦养成这个习惯,下回、再下一回,慢慢就熟了,要不了多久,即使没事也会在这里出入,而平四郎这人凡事不拘小节,到头来一定会觉得「哦,弓之助啊,把那家伙留在家里也不赖苏」。这阵子平四郎的心思全放在铁瓶杂院上,井筒家收养子的事,似乎就这么在细君经手之下,暗地里悄悄进行。
灶下又扬起笑声。平四郎横了细君一眼,她一笑置之。
「在笑什么?」
「弓之助老说一些有趣的话。」
「好好一个男孩子,竟这么轻浮。」
「哎呀,不是那样的。我这就去带他过来打招呼。」
细君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起居间,旋即又带着细碎笑声回来。接着,对那个紧坐在她身后、在唐纸门前端正拜伏的小小人影说道:
「来,向你姨爹问好。」
「我是河合屋的弓之助。」
小小的人影手轻轻点在木板地上,头仍旧低着,说道:「姨爹今天也不畏酷暑巡视,当真辛苦。甥儿带来消暑的吃食,是河合屋的一点心意,还请姨爹赏用。」
口齿清晰地说完,人仍拜伏在地。平四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细君瞪了他一眼。
「相公,哪有人用哼回应的呢。」
「你口条倒是挺清楚的。几岁了?」
天气热,平四郎不顾体面,拉开和服赤裸胸膛,扇着团扇问。
「不用趴在那里,过来。」
「是,谢谢姨爹。」
弓之助抬起头来。平四郎扬团扇的手停下来。细君一脸期待地不时望望夫君,又瞧瞧弓之助。
果然,好一张漂亮端正的脸,细君的话不假:浑圆灵活的眼睛,光滑秀美的额头,尺画线拉般挺直的鼻梁。一身干干净净的打扮,不用开口便知是商家的孩子,浏海上的髻结得小小的像顶颗小丸子,即使如此,这孩子仍有着引人注目的光辉。
这该怎么说呢——平四郎思忖,不久便想到了。就像上好的精致糕点,给人一种咬下去肯定美味的感觉。
「你就是弓之助啊。」平四郎指着他道。
「是。」少年精神十足地应道。「上次见到姨爹,是我五岁那年的端午节。那是七年前,我现在十二岁了。」
「是吗。」平四郎搔搔下巴。不知是否太过端正秀丽的脸庞都有相似之处,总觉弓之助的脸和美铃的脸看来是一个样。
「你近视吗?」平四郎不由得问。
「啊?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
「相公,你在说些什么?」
平四郎接着又问:「有没有人说你里面好像填满了豆沙馅?」
弓之助圆滚滚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想来是吃了一惊。细君笑出来。
「相公,你问的话真奇怪。」
「可在我看来,弓之助好像包了满满了白豆沙馅。」
「白豆沙馅是吗?」弓之助正色复述。「没有,至今没有人这么说过。」
「咬下去好像会甜甜的。」
「那是因为相公你爱吃甜的呀。喜欢的东西看起来都是相像的不是?」
细君,这可是诱导问话。
「八丁堀的公役每个都是刀子嘴。表面上是只限一代的,在公差当中身分最低,俸禄也少。加上整天在市井小民町场里打混,自然就会变成粗莽之辈。」
「是。」弓之助应声点头。
「所以,你要是来井筒家当养子,继承我成为奉行所的公役的话,别人首先就会给你起浑名,像是豆沙助、井筒屋的白豆沙啦,这样你不觉得讨厌吗?」
「相公,现在就说这些也未免……」
细君想插话,平四郎却扬起下巴只管望着弓之助。少年眼珠往右转,想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我不觉得有那么讨厌。」他回答。「而且浑名的话,现在也有人帮我取了。」
「哦,叫什么?」
「鲸仔。」
「啊?鲸仔?海里的那个鲸鱼吗?」
「不是的,是鲸尺(注:江户时代主要用来测量布匹的尺。一尺长定为三七.八七九公分)的鲸。鲸仔是简称。」
平四郎望着细君。细君高雅地掩着嘴忍住笑。
「弓之助说他见到什么都量。」她细声悄笑地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听说他很久以前就有这个癖好了,还说总是为此挨姐姐的骂。」
「什么都量……」
平四郎才开口,弓之助便开心地以唱歌般的口吻应道:
「姨爹的双眉之间正好是五分。右边眉毛长八分再多一根头发左右,左边的眉毛长九分。右下眼皮下三寸二分有颗黑痣,那颗黑痣的直径差一些些就是一分。」
见平四郎睁大了眼睛,便继续说道:
「姨爹的眼珠子直径大约是七分。」
细君忍耐不住,弯身笑了出来。
「瞧,我们刚才就为这大笑不已呢。」

一起用过晚膳后,活生生的鲸尺弓之助,带着好奇的平四郎在家中走来走去,凭空量起各种东西:柜子的宽度、横梁的长度、门框的高度、小平次的身高、腿长,及细君的步幅。平四郎手里拿着鲸尺与曲尺,跟在少年身后,确认他所测量的数值。惊人的是,每一项都完全吻合。
「我走路一定都以一尺二寸的步伐走,这是基础。」弓之助抬起小脚解释。「一开始很难,但先生教过之后,现在无论在何处,我都能以同样的步幅来走了。为了有个参考,在鞋子的前后各钉了一根铆钉。这么一来,只要用走的,到哪里都能测量了。」
翻过鞋子一看,果如本人所言。
「先生是谁?学堂里的先生吗?」
「不,是佐佐木道三郎先生。」
据说是住在佐贺町一座杂院里的浪人。年纪和平四郎相仿,自西国辗转流浪至江户,无妻无子,孤身一人。日子三餐不继,但喜爱测量,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量,是个相当奇特的人。
「测量……量地面能做什么?」
「好用来做蓝图、平面图或地图啊,姨爹。」
很快便与平四郎熟络起来的弓之助,口吻已很亲昵。
城里的平面图或地图并非人人都能做。幕府设有「普请方」与「测量方」等官役。即使请学者制作,也必须在幕府监督下方可执行,亦不许做成的地图、平面围等擅自传出,只有幕府许可的出版处才能刻版印刷。换句话说,佐佐木道三郎这个浪人的所做所为,全都是非法的,而且还教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是为了自己研究学问,没有什么好心虚的。」
「可是,要是被知道可不得了。」
「只要如常生活,就不会被知道。」
尽管身在自己家里,平四郎仍压低声音说道:「你也帮忙做平面图、地图吗?」
「是。」弓之助答得光明磊落。
「那有什么用处吗?」
「不知道。」弓之助爽快地老实承认。
「但是姨爹,测量这个世界,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量了之后,就能知道东西与东西之间的距离。」
「知道距离……能做什么?」
「能知道东西的样子。」
回答之后,弓之助有些羞赧。
「佐佐木先生是这样说的。总有一天,天底下没有人量不出来的东西。借由测量,人们可以了解这朦胧的世界,不仅认识自己所知所在的这个小地方,更能想象天下国家是什么样子。」
平四郎听不太懂。然而,想象起迎弓之助当养子、成人之后,他穿着条纹和服与卷外褂,在江户市中昂首阔步,却一面以一尺二寸的步伐走到哪量到哪的模样,不禁好笑起来。
「你真是个怪人。」
弓之助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不害怕地回答「是的,现在是」。
「佐佐木先生也说,我们现在还只是一群怪人。」
对某件事感兴趣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天已全黑。为怕河合屋担心,平四郎差小平次送弓之助回家,与细君两人独处时,说道:「你现在还认为那个奇怪的孩子适合当咱们的养子吗?」
细君有些困惑。若只是一个什么东西都量的孩子也就罢了,但若正在学习制作地图、平面图这种一不小心就会受幕府惩罚的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所以细君也不便再像之前一样,只管连声说好了吧。
「姐姐、姐夫不晓得知不知道这件事。」
「孩子那么多,照顾不到那里吧。」
「我一直只知道担心弓之助长得太美,怕他以后会遭桃花劫而步入歧途,看样子从今天起,又有别的得担心了。」
「我倒是很中意那孩子,没事常叫他来玩吧。」
「哎呀……」细君叹口气。「相公也是个怪人呢。」
平四郎回到自己的房间,面缘廊的格子门本应是关上的,现在却打开了。今晚是个弯月之夜,没有点灯的室内被昏暗笼罩着。但平四郎平日几乎用不到的那张书桌——因而除了砚盒之外理应没有任何东西——之上,摆着一件细长的小东西,在透过格子门照进来的淡淡月光下,微微发着白光。
走近拿在手里一看,原来是封信。会做此风雅之事的,自然是「黑豆」。
——那家伙打哪儿进来的?
他肯定是不久之前还在屋内,看着家里的情状。信封上什么字都没有,但一翻过来,一行字草草写着:
「染料盘商有个青出于蓝的俊才。」
平四郎笑着把信打开。

「黑豆」说,找到拜壶的八助一家人了。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已离开江户,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在川崎弁财天寺院门前开了一家茶店。八助仍继续当临时木匠,但日子显然比在铁瓶杂院时好过得多。「黑豆」找出他们的线索,据说是八助寄给昔日工作伙伴的信;八助不识字,应是请人代笔。想来是八助发挥了他懦弱守礼的本性,怕他们以形同连夜潜逃的方式离开铁瓶杂院,会让留下来的亲朋故旧担心吧。
那封信里,一五一十地说明了一家人为何在自己人生早已过半后,才突然移住别处、开始经商,乃至于得以过着富裕生活的经纬。
说穿了,关键便在于凑屋。正如同平四郎的猜测,劝八助假作拜壶,以此为借口离开铁瓶杂院的,果真就是凑屋。八助得意地表示,有个自称来自凑屋的人到了工地,当场给了他二两金子,悄声要他当晚五刻(注:晚上八点),到上野不忍池附近一家名叫「三轮」的幽会茶室,届时将有改变人生的幸运等候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