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牧原愤怒的表情与自暴自弃的断言,知佳子又想起儿子那个老是爱反抗的朋友。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用这种方式说话——反正人家都把我当成不良少年。乍听之下语气很不层,好像不希罕别人的想法,其实,内心渴切地希望别人会这么问:
「你怎么会是不良少年?」
「其他人怎么会这样说你?」
牧原也一样。
「好了,别闹别扭了。」知佳子笑着说,「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在我先生和儿子的训练下,我早就免疫了。还有,我昨天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啊,跟我们家以前养的那只叫约翰的狗好像,它真的是一只很沉默乖巧的狗。我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就想起约翰,觉得好怀念。昨晚,我还梦到了多年未见的它呢。所以,就算你闹别扭或使性子,想跟我这个欧巴桑挑衅,也完全没有用喔,懂了吧。」
大概是真的觉得很意外吧,牧原噤口不语。知佳子抬手向女服务生示意,又点了一杯咖啡。
一截烟灰从牧原抽到一半的香烟上倏然掉落,他投以一瞥,用那种仿佛看到自身某一部分不小心掉落的眼神。
「你到底在想什么?请告诉我好吗?」知佳子说,「我自认为不管听到什么都吓不倒我,况且,你好像也很想说出来。」
牧原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整桶泥水倒光似地一倾,泥巴却不知不觉沉积在桶底,溢出了意外澄澈的清水——就是那种感觉,还挺可爱的率真叹息。

接着,他抬起眼,说:「我曾经在荒川河边命案的专案小组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结果被大家当成笑话,还骂我脱离现实,把我踢了出来。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谨惯行事。」
「可是,这样子只能原地踏步吧?」知佳子毫不客气地说,「况且,就算你在我面前说出多么离谱的意见,我也不会因此把你剔除,我又没有权力可以降你的职。你现在唯一该有的心理准备,也不过是被石津知佳子这个欧巴桑认为『这家伙果然是个怪胎』的小小风险而已。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快说吧。」
牧原定睛凝视着知佳子,不由自主地噗嗤一笑,知佳子也跟着笑了,但立刻恢复正经的态度。
「说吧,你在专案小组陈述的意见,到底是什么?」
这次不是踌躇,而是为了说出正确的字眼,牧原又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Pyrokinesis。」
「派罗……」
「就是念力纵火超能力。」
知佳子猛眨眼。初次见面时,他好像也曾经提过这个洋名词……
牧原说:「只要产生念头,不管对象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可以引燃……,就是这种超能力。不只是引燃,还能在一瞬间,产生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烈焰。」
知佳子眼底又浮现那幅情景——废弃工厂内,那熔化扭曲的不锈钢工具柜。
「我认为,犯下荒川河边命案与这三起连环烧杀案的犯人,肯定拥有这种超能力。而且,此人即便在异能者当中也极为罕见——不仅拥有将这种超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技术,还有正确使用的高度判断力。」
他略微耸肩。
「而且,石津小姐遇到的仓田薰,可能也是这种异能者。当然,她还不成熟就是了。怎么样?刚才你说不管听到什么都吓不倒你,不过现在看起来,你好像很惊讶?」
没错,知佳子很惊讶。听到这种话……,而且是从现役警官的口中正经八百地说出,不惊讶才怪。
牧原仿佛想说「你看吧」,有点赌气地陷入沉默。知佳子从眼角瞄到他又取出一根烟,大概是心烦吧,他把烟盒揉成一团。仔细一看,他的手指像女人般白皙细长,给人一种神经质的印象。知佳子开始觉得,他会被称为「怪胎」,恐怕不只是因为他的意见太出人意表,个性也是一大原因吧。
而且这人真好玩,居然这么爱使性子。在男同事和上司面前摆出这种态度,一般人当然敬而远之。相反的,这种人在女人圈里或许很受欢迎。想到这里,知佳子不由得又露出微笑。
「牧原先生。」知佳子抬眼说,「你为什么相信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超能力?」
牧原倏然挑起双眉。「你是在问我怎么会相信这么荒唐的说法吗?」
「不不不,不是的。请你注意听,好吗!我说的是不可思议,我可没说荒唐喔。如果,这世上真有你说的这种力量,而且有人能够操控自如,那不但不荒唐,而且非常可怕。」
牧原看着知佳子,眼神带着怀疑,仿佛在说:「你虽然嘴上一直附和我,其实心底正在窃笑吧?」
「请你告诉我。」知佳子继续说,「你局里的同仁和荒川河边命案专案小组的指挥官,在你提出这个意见时,是不是也想知道这件事?」
牧原嗤之以鼻。「才没那回事呢。他们只是一笑置之,说现实案件和科幻小说不同。」
知佳子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但,现在,知佳子向他抛出的问题,绝非只有表面上的意思。她总觉得牧原谈论这件事时,似乎有点走投无路,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性急吧,就连今天专程去总局找知佳子,一听说知佳子已改办起其他案件就生气的反应也是。反过来说,这正显示出他对知佳子的寄望之深。就算再怎么被耻笑、轻视,对于以荒川河边命案为首的这一连串残忍又神秘的事件,他还是很想在调查行动中插上一脚,而且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念力纵火超能力这个荒唐无稽的论调。
「就实际问题来说,即便是我,一时之间也无法相信有念力纵火超能力这种东西。所以我希望你告诉我,这可不是在调侃你,也不是在嘲笑你喔。我真的只是单纯想问你。你为什么会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知佳子又问了一次。
「如果当作听故事,然后就深信不疑,那跟爱听故事的小孩岂不是没两样。我可要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只是因为看到眼前毫无火苗的地方突然起火才这么说,那根本就不算根据。小薰的事也一样。的确,我是看到了奇妙的起火现象,但我不会单凭那个就相信念力纵火超能力。因为人的五感是有局限的,尤其是视觉特别容易受骗,如果只是因为亲眼看到就完全相信,那会很危险。既然要能称得上是根据,就得更有说服力才行。」
这时,牧原的瞳孔仿佛在一瞬间有点失焦,在空中游移不定。
知佳子刚担任便衣刑警时,会与当时值勤的分局内号称侦讯第一把交椅的前辈并桌而坐了一年。每个分局里总会有一、两个像这种被尊称为破案〇〇的侦讯高手,而且多半是历尽沧桑、上了年纪的男刑警。此人也不例外。吃过苦的人,多半对失意的人比较体贴。当时,未将女刑警视为战力的风气还很盛,在那间办公室里,也只有他经常声援知佳子、替她撑腰。而这位高手只教了知佳子一件事,却让知佳子谨记在心。
在侦讯室里对坐的嫌犯,有时候眼神会在空中游移——并非因为供词矛盾被识破而显得狼狈,也不是情急之下想用更多谎言来圆谎的反应,而是在无意间瞳孔失焦,这连当事人都不自觉。多半只有一瞬间,连嫌犯本身都没意识到。
「像这种情况啊,石津小姐。」高手如是说,「嫌犯自己不愿回想、一直封锁在脑海里的记忆,就会突然苏醒。而且,那记忆相当鲜明,嫌犯会因此转移注意力,瞳孔也就跟着游移,那与说谎时的眼神完全不同。能不能分辨这一点,非常重要喔。」
那突然苏醒且夺走当事人注意力的记忆,说不定对某些嫌犯来说是犯案过程的细节。但,对于某些嫌犯来说,很可能是遭受继父百般凌虐的回忆。而对于另一些嫌犯而言,那段记忆或许是在遭逢可怕又痛苦的事故那一瞬间。
「即使眼神游移,也不见得就是犯人。换言之,造成此人被调查的案件,与让他眼神游移的回忆,不见得有直接关联。但,在他眼神游移的那一刻,脑海里复苏的记忆,将是深入了解他的重要关键。因此,如果坐在你对面的嫌犯,有一瞬间眼神像是被拉进内在世界般,在空中飘浮失焦,那你一定要记住当时对方正在说什么、是什么情况,那说不定牵涉到重要线索。」
至今,知佳子仍未忘记这个诀窍。虽然没有因此变成侦讯高手,不过这个诀窍帮过她很多忙。
现在也是。牧原的眼神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内心世界吸引,继而慌忙回神,急着别开视线回到知佳子身上的那一瞬间,完全被知佳子看在眼里。
牧原刚才到底想起了什么?那是一段未经他同意就自行复苏,却又不得不被匆忙封锁的记忆。
还有念力纵火超能力——现在,我们正在谈那个。
对了,说不定……
知佳子问:「牧原先生,你自己该不会有这种超能力吧?」
牧原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愣住了,指尖夹的烟冶不防掉下一截烟灰。
「是吗?所以,你才能这么有自信地坚持这世上真的有念力纵火超能力?」
知佳子倾身向前,认真问道。牧原正眼瞧着她,然后……
他噗嗤一笑。
「哎呀。」知佳子也放松下来,跟着笑了。
「猜错啦?」
从刚才就一,直对他们很好奇的女服务生,正伸长了脖子窥探着。兴味盎然的她,一把抓起冰水壶,走近他们的桌子。
「我猜错了吧?」
知佳子再问一次。牧原点点头。
「错了,我根本没有那种力量。」
「那,还是你的亲戚呢?」
这一次,牧原如遭针刺般吓了一跳。知佳子感觉,这一箭已射中了靶心附近。
女服务生来了。她以刺探的眼神来回审视着知佳子与牧原,并刻意用慢动作替他们添满冰水,慢吞吞地走开。
「因为我儿子很爱看科幻小说,」知佳子说,「他也看过很多电影,还收集了不少录影带。所以我对……,那叫什么超能力来着?对那种东西也不是完全不懂,比起一般欧巴桑,说不定还算有点了解喔。」
「令郎多大了?」牧原问。也许是错觉吧,总觉得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二十岁。在广岛念大学,一年只能看到他一次,就是正月过年时。养儿子实在很没意思。」
知佳子笑了,拿起刚添满的冰水喝。
「牧原先生,你刚才想起了什么往事吗?」
「……」
「该不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吧?所以我在想,对牧原先生来说,这种念力纵火超能力,该不会涉及什么私人问题吧?」
「私人?」牧原咕哝着复诵一递。
「对,没错。比方说你的亲身体验之类的,像你刚才就是想起那件事吧?」
牧原苦笑着说:「石津小姐会读心术吗?」
「不不不,你太抬举我了。我只不过是学过一点技巧,刑警的问案技巧。」
牧原唐突地伸出手,抓起帐单就站起来。
「走吧。」
「可是,我们还没说完耶!」
「剩下的,我不想在这里说。刑警就要有刑警的样子,我们不是应该去现场勘察吗?」

两人坐上牧原的车,行经市区,这段期间,牧原几乎不发一语,不管知佳子问什么,他都一律坚持抵达「现场」之后再说。
路上塞车,这一趟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当牧原停车说「就是这里」时,他们已沿着目白路在丰玉陆桥右转,往樱台方向行进五分钟并抵达某镇的一处。
双线道左边有一座小型儿童公园,这里是住宅与公寓大楼林立的宁静区域,路旁竖立着「学校区」的标志,儿童公园周边环绕着一圈林木,树叶早已掉光,视野开阔的树枝之间,只见或跑或跳或荡秋千的孩童们身上穿的夹克与毛衣,五颜六色地散布各处。
牧原跨过低矮的围墙,穿过公园的灌木丛,走向正在大弧度摆荡的秋千。知佳子无法像他那么轻巧地跨过围墙,只好绕一段路从入口大门进去,朝牧原的反方向走向秋千。
一名看似小学生的孩童正站在秋千上摆荡,而且荡到有点危险的高度。只听见铁链叮当作响。牧原走到秋千旁站定,双手往外套口袋一插。
「这里就是现场吗?」
赶过来的知佳子问道。牧原回看知佳子,然后点点头。
「我就是在这一区长大的。」
「真的?」
「我家离这里走路只要五分钟。这座公园从我小时候就有了,我以前常来玩,现在虽然经过整顿变得漂亮多了,不过秋千的位置还是一样,树木和灌木的地点也都没变。」
一旁有一张长椅。牧原以下巴指着那个。「这张长椅也一直在这里。」
终于,好像可以继续听下文了。天气有点冷,不过知佳子还是在长椅上坐下。
「距离现在,正好是二十年前的事。当时我念国二——应该是十四岁吧。正值年底,十二月十三日,学校还没放寒假,我正忙着准备期末考。」
听起来不是那种追溯记忆的说话方式,倒像是一字不漏地朗读着条列分明的纪录。
「那天傍晚……,我想应该已经过了六点吧。那个季节天黑得早,太阳已经下山,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都回家了。可是,阿努那家伙还在荡秋千。」
「阿努?」
「对。我弟弟。当时,他才小学二年级。」
「你弟弟年纪比你小很多耶。」
站着荡秋千的小孩,威风凛凛地乘风而来,传来一阵「咻!」的声音。原本正凝视着秋千的牧原,俯视着知佳子说:「我们是同父异母。我妈,在我出生以后就过世了,因为她心脏不好。我爸一个人辛苦把我带大,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再婚了。那个继母,就生下我弟弟。」
他似乎很冶地耸起肩,微微摇头。
「按照常见的情节,我和继母应该水火不容,但在我家并未发生这种事。正好相反。我继母,大概是怕我心里受伤或觉得寂寞吧,对我实在太客气了。相反的,她对于我弟弟这个亲生儿子却异常严格。所以,阿努在当时就已经是个爱闹事的问题儿童了。」
那天也是,阿努放学以后,又在家里发脾气弄坏东西,被母亲臭骂一顿,一气之下就冲出去了。
「我继母虽然叫我别理他,不过我当时也多少学会察言观色了——虽然那并非好事。总之,我知道继母其实很担心我弟,所以我出去找他。我弟只是个小学生,能去的地方不多,我很快就在公园里找到正在赌气荡秋千的他。」
当他发现哥哥来叫他回家,顿时变得更叛逆,用力一蹬秋千,趁势跳下来以后,拔脚就跑。
「我就像个笨哥哥,一边喊着已经天黑了快回家吧,一边追了过去。阿努跑得很快,眼看着越跑越远。在秋千对面的那一边,就是现在变成堆沙场的地方……」
知佳子也在冷风中眯起眼,朝牧原瞥去的方向眺望。冷风刺骨的堆沙场,看不见玩耍的小孩。
「当时,那里有个小小的溜滑梯,我弟正要经过。没想到,他突然站住了。看起来好像很意外,接着他好像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不过感觉好像在喊谁的名字。」
「是遇到朋友吗?」
随口发问的知佳子,被牧原阴沉的侧脸吓到了,那表情跟刚才截然不同。
「是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他说,「至今还是不知道。总之,那里的确有人……,就躲在溜滑梯底下。现在请你先姑且当作是这样。」
牧原笔直地望着堆沙场。他眼前一定浮现了当时的那座溜滑梯吧。知佳子暗想。
她有一种几乎冷透心脏的不祥预感。勘察「现场」这句意有所指的用语,以及它与念力纵火超能力的关联,想必都在牧原即将要说出的事态之内,那一定是不好的事——发生在一个年幼的孩子,一个与母亲感情不好、不懂得处理自我情绪、只会胡乱发脾气的小男孩身上的事……
「阿努停下来,说了什么。」牧原继续说,「那时,我离阿努不到十公尺。那家伙一停下来,我连忙加快脚步想追上,便出声喊他。」
阿努,快回家吧,妈很担心你……
小孩依然站在秋千上摆荡,欢笑声传入知佳子耳中。
好冷。
牧原就这么伫立不动,盯着堆沙场说:
「突然间,我弟就当着我的面,整个人烧了起来。那简直就像爆炸,只听见低沉的砰地一声。」
知佳子发现牧原在那一瞬间浑身一颤。
通常,在公园这种冷风呼啸而过、毫无烟火的地方,人是不会像这样打寒颤的。就算像筛米糠似地不停发抖,也不会打寒颤。人只有在冶得快冻僵,突然遇上得以暖身的火源时才会打寒颤。
可是现在,这里并没有火。至少知佳子看不到。那团火,在牧原的脑海里,在他的记忆中。这一刻,他再次看着年幼的弟弟就在他眼前起火,近在眼前,所以他才会浑身一颤。
「我不知道火源从哪来的。」他继续说,「前一秒什么事都没有,下一秒阿努已经全身起火。就是那种感觉。砰地一声后,我记得他顿时愣在原地,张开双手,一脸不可思议地,俯看着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忙着修理脚踏车,原本心无旁骛,赫然回神才发现全身沾满了机油——有时候不是会这样吗?尤其是小孩。」
「对,的确会。」知佳子静静地附和。
「就像那样,好像很惊讶自己什么时候搞得满身油污。他就像那样,只是一脸错愕。而且,只有那么一点点错愕。好像在说:奇怪,怎么会起火?他就这样上下打量自己的手臂和身体……,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语尾略带震颤地说:
「然后,他开始大叫。那时我已经跑到他身边了,还看得到他张嘴大叫。这不是比喻,我真的看见他哀嚎了。阿努一张嘴,火焰就从嘴里喷出,简直像电影里的火龙。接着,他开始乱跳……,想把火甩掉,想把火甩得远远的,就像脸上沾到蜘蛛网那样,胡乱甩动手和头。」
阿努——哥哥大喊。听到弟弟的哀嚎,牧原少年也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张嘴大喊弟弟的名字。
「阿努看着我,他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我,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黑眼珠就像要迸出眼眶似地激烈转动。不只是眼珠,还有他的鼻子、嘴巴、手腿,就好像身体每个部位都想逃离他的本体,朝着不同的方向乱动,而那周遭包覆着一团火,就像果冻胶膜一样。不管阿努再怎么伸出手臂、用指甲戳,还是无法戳破那层膜。」
阿努往前伸长双臂,朝哥哥踉跆跑来,这举动解除了牧原少年动弹不得的魔咒。
「我在一瞬间往后退。弟弟跑来向我求救,我却想逃走,虽然只有零点五秒,但我毕竟还是逃了。阿努也知道。」
年幼的弟弟一边企图挣脱火衣,一边大叫:哥哥,哥哥,哥哥……
「连他体内都着了火。」牧原说。「他的眼睛深处和嘴里看起来一片焦黑,一切都烧焦了,连指尖也窜出火焰。阿努伸出那只手……,朝我伸出……,然后蠕动嘴巴……」
救我!他说。
牧原颓然垂首,接着又打了一个寒颤。知佳子起身,走到他身后站着,从他的外套衣领下隐约可见脖子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然后,他就倒下了,倒在我的脚边。」牧原低垂着头继续说,「你堆过木柴烧过篝火吗?或者烧过木箱?」
「嗯,有啊!」
「在熊熊火焰包围下,到了某一刻就会突然瓦解吧!堆起来的木柴倒塌,木箱被压扁了。人体也是一样,阿努一下子就倒了,名副其实被烧垮了,就像柱子着火、房屋倒塌一样,骨头烧焦、关节瓦解,仿佛恶心的骷髅人偶散了架。」
知佳子觉得冷,双臂交抱胸前,缩着脖子站在牧原身旁。不知何时,秋千已经停止摆荡,刚才荡得半天高的小孩好像跑到别处去了,欢笑声消失,四下一片静寂,堆沙场依旧杳无人迹,唯有寒风从知佳子的耳畔呼啸而过,发出如孩童悲鸣的细微声音。
「阿努像扁平的人干一样倒地,我这才急着去灭火。」牧原继续说,「我手忙脚乱地拍打他的身体,试图灭火,拍打到一半,才想到脱下身上的衬衫,胡乱挥打着灭火。可是,不管用哪种方法都太慢了,阿努已经烧光了。」
「听你这么说,这段过程好像很漫长,其实应该只有十几秒吧,我想。」知佳子说,「所以,其实你并没有耽误时间。你冲到弟弟身边,试着灭火。虽然事后回想起来,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反应太迟钝,其实大家都一样,那只是一种错觉。」
她这么说并不是为了安慰牧原。当案件或意外事故发生的当下,时间流逝的速度会变得特别慢。当然,时间不可能真的变慢,而是置身于现场的当事人,大脑处理讯息的速度变得比平常快上两倍甚至三倍,记忆变得异常鲜明,观察力特别敏锐,平时连一秒都无法判读的讯息,这时只需要〇·五秒就能处理完毕。所以会感觉时间好像变得特别漫长,可是身体的行动又跟不上大脑的三倍速运转。于是,事故的幸存者,在事后回想那一瞬间的细节时,往往会觉得自己反应太迟钝,事过境迁仍自责不已。虽令人心痛,但这绝不罕见。
「我胡乱拍打,拼命想灭火的,已经不是我弟,而是我弟的残骸。」牧原以毫无情绪的平板语气说,「我就跟阿努刚着火一样,开始大吼大叫,我扯破喉咙大叫,在阿努身上打着打着,火熄了,开始冒烟,我听到远处好像有谁在大叫。大概是路过的人,发现公园里起火吧。栏杆那边有两、三个大人看着这里,他们朝我大喊『喂!你没事吧?出了什么事?』之类的话。我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卡榫松脱般喀答喀答地抖个不停,几乎无法开口,双眼不断地流泪,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睁开眼皮——我后来才知道,两边的睫毛都烧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