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史眨眨眼甩掉落在眼睛上的雪,这才发现,穿过披着雪的树林,远方有一、两点亮光正在闪烁。
「那是什么?」
孝史问。男子正费心想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打开柴房的门。他抬起头顺着孝史的视线看过去,立刻回答。
「陆军省(注:日本二次大战以前的中央行政单位之一,为军政统治机关,行政首长是陆军大臣)的窗户。」
他扶着孝史的身体,又瞄了手表一眼。「这个时间,亮着的灯应该也就只有那几盏吧。」
孝史像是傻了一样,只能默默地看着男子的侧脸。他的话,还在耳内深处回响。陆军省、陆军省、陆军省……
记得昨晚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字眼。是在哪里呢?是谁说的?陆军?在现代日本,那已经是个「死语」,一个不存在的名词。陆军省?难道跟厚生省搞错了吗?
柴房前有个小雪堆,使得门无法顺利打开。即使如此,当门打开到可以容纳一个人勉强侧身而过时,男子先把孝史塞进去,扫视四周一番之后,自己也跟着进门。
所幸柴房不是直接盖在泥土地上,是有地板的。大小约两坪多的房间,中央堆着一堆柴,孝史倚着柴堆,像瘫了似地坐下。头晕得厉害,一时之间,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
鼻子里充斥着湿湿的木头味儿。靠在背后那些凹凸不平的东西,的确是柴堆没错。为了避免潮湿,同时也为了容易拿取,木柴每十根捆成一捆,互相交错堆叠。
即使脑袋混乱不已,孝史也充分地体会到这些事实——这一切现象所代表的意义。这年头连澡堂都以电力来烧水了。而且,在东京正中央,有哪户人家需要这么多柴火?
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男子之前的话。在昭和二十三年以前。现在是昭和二十三年以前。
我真的穿越时光了?
这个柴房好像被拿来兼作仓库,男子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条旧毛毯,拿来盖在孝史身上。毛毯破破烂烂的,还发出重重的霉味,但是有毛毯就要偷笑了。
「再过一会儿,府里的佣人就会起床。到时候再去跟他们打声招呼。」男子说着,往地板坐下。「在那之前,我得编一个带你来这里的理由。还有,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灼伤也需要一个理由。就说,你在铁工厂工作,受不了师傅责打逃出来的好了?」
被毛毯包裹住的同时,惊吓和疲倦也同时裹住了孝史。尽管开口说话很困难,但他还是问了。「请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这里是东京吗?」
「是东京啊。」
「应该不是你背上长了翅膀,为了从饭店火灾里逃走,带着我飞到轻井泽的避暑胜地吧?」
男子看了看柴堆,微微一笑。
「避暑胜地是吗。原来如此。你在想那一类的地方可能现在也还会烧柴吧!不过,不是那样的。这里是东京。说得精确一点,我们现在还在平河町第一饭店里。就位置而言,并没有移动多少,而且我们的移动,还是刚才一跛一拐走到这里造成的。穿越时光并不会造成空间上的距离移动。」
男子稍稍耸了耸肩。「关于这一点,小说或电影是怎么写的,我就不知道了。」
「『回到未来』是怎么说的啊……」明明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孝史的嘴唇却轻轻咧开了。
「对对,果然是在同一个地方。」
「原来也有正确的啊。」男子说着,对孝史露出了笑容。
柴房墙壁的上方开着采光用的窗户,不时有雪花从哪里飘进来。也多亏了那个窗户,柴房里透进了些微的亮光,让他们可以看见彼此的脸。男子困顿地坐着,看起来非常疲倦。有一段时间,孝史和他只是毫无意义地对看。
「你,脑袋真的没问题吗?」
男子摇摇头。「很遗憾,我很正常。」
「那,无论如何你都坚持你是个时光的旅人,而我们穿越时光了?」
「因为那是事实。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是一个具有能够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能力的人。」说完,再小声地加上一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孝史闭上眼睛。整个人因疲倦而晕眩无力。好想哭。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所以,我提议,我们回现代吧!」
他张开眼睛,看着男子。男子盘腿坐着,手肘架在腿上,像小孩子似地两手撑住脸颊。
「既然你能把我带来这里,也可以把我带回去吧?我们回去吧!」
「这一点我办不到。」
「为什么?」孝史哀叫着起身。「空间上的移动,只要用走的就行了吧?如果说我们现在还在起火的饭店里,那只要离开这里,再穿越时光不就可以了吗?管他是国会图书馆里面还是最高法院的玄关,到哪里都行。那一带没有住家,所以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找我们麻烦的。只要能回到现代,哪里都好。」
「没办法。」男子固执地摇头,「第一,你忘了那些看热闹的和报新闻的家伙。平河町第一饭店四周,现在一定是闹得不可开交。不管我们穿越时光到哪里,只要是回到现代,就有可能会被目击。要是有人看见,会引起多大的骚动?我可不想去蹚那种浑水。」
「那,离远一点不就好了吗!不管哪里我都可以走过去,只要远离这里就可以了,不是吗!」
男子无视于孝史的焦躁,继续说:「第二,你一定不明白自己现在有多虚弱吧?我不是说,穿越时光会给身体带来很大的负担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而且以受了伤的状态你再试试看,只要一次,我保证你的心脏一定会停止跳动。」
的确,正如男子所说的,孝史身体非常虚弱。随着心情慢慢平静,自己也越来越清楚这一点。身体非常沉重,头晕不止,而且反胃想吐。脚依旧像海绵一样松软无力。
「既然这样,我们在这里躲一个晚上,明天再回去。这样总可以了吧?休息之后,我的身体就没问题,而且过了一个晚上,饭店四周的骚动也应该平息了吧。」
孝史不死心地继续纠缠,男子无情地摇头。
「不行,办不到。」
「为什么?」
面对穷追不舍的孝史,男子不再将脸颊靠在手上,坐直身子,反问:「来到这里之后,我只提过一次是在昭和二十三年之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你却完全没有问起我们现在到底来到什么时代。」
「什么时代都一样。」孝史口气变得很冲,「刚才你说什么陆军省的,所以一定是二次大战前的日本吧!既然这样,什么时代都一样。」
「不一样。」男子平静地说,「要看地点。」
听他的语气似乎有言外之意,孝史直直地望着他。
刚才自己才说的「陆军省」这个词,突然勾起了孝史的记忆。他昨晚听到这个字眼,是在——对,走在护城河外的时候——电视台派了转播车来——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上班族——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是二十五日吧?就那个嘛!就是今晚啊!应该算是今晚还是明天早上?)
(今晚没下雪,没那个气氛吧!)
(那一带以前本来是陆军省和参谋总部吧!)
(原来如此,而且警视厅也在附近。)
这些全都是昨晚在平河町第一饭店附近听到的对话。还有这些雪。对了,还有电视的深夜节目。就是本月本夜发生的事啊!
这些记忆片段倏然在孝史心中聚集成一个焦点。可是应该不可能吧!这种事……
男子似乎看穿了孝史心中的发现,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对……我们现在,就在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凌晨的东京永田町。很快地——不到三十分钟,二二六事件就要开始了。这一带会被封锁,一般人不得自由出入,更不用说像你这样一无所知,到处乱晃实在太危险了。这个为期四天的事件,就要开始了。」
7
雪花从窗户飘进来,落在孝史脸上。刚才还觉得冷,现在却觉得很舒服。可能是发烧了。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
男子没有回答,沉默了一阵子。把目光从孝史脸上移开,看着雪花飘落在地板,化成雪水。然后,低声说:「那跟搭车是不一样的。」
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
「咦?」
「你问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这个时代来,这就是答案。我的确是时光的旅人,可是并不能随时随地就轻易地到任何时点去。以你为例,你一定很想抱怨,为什么不带你到火灾发生前的十分钟就好了?但是,那对我来说是非常困难的。和十分钟前的世界比起来,我对通往昭和十一年的这条路熟悉得多了。对,因为『路』已经开好了。而且遇到那场火灾,我自己也乱了方寸,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想办法脱身再说,等到我冷静下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然后,他平静地问道:「你宁可我不救你吗?」
「这个问题很恶劣。」孝史说。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
就连说这句话的本人,也听得出话中的言不由衷。男子苦笑。
「没关系,不必勉强。老实说,为什么会去救你,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要解释这整件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男子这么说。
「没关系。既然哪里都去不了,时间多得很。」
「那么,就从我为什么会具有这种能力说起好了。」
男子抖了一下,立起上衣的领子开始叙述。
「这个能力,是我的家族——正确地说,是我母亲那一族——代代相传的能力。应该说是隐藏在血液里的特殊能力吧。不过与其说是能力,我倒认为这像是一种病。」
「病……」
「没错。到了青春期就会显现出来。」
男子的目光望向远方。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具有这种能力,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这个人比较晚熟,那一天,正巧是我写了有生以来第一封情书给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却被她狠狠地退回来的日子。
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叫作——往后你还要回现代的,所以不能把真正的地名告诉你——就假装那个地方叫坂井好了。那是甩了我的那女孩的姓。
我的双亲在坂井这个地方经营一家南北杂货行。家里有五个小孩,依序是男、男、男、女、女,我是老二。在我那个年代,家里小孩算是多的,所以家里经济颇为拮据。不过,我的父母亲都是非常好的人。
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就不大受父母亲的疼爱。不止是自己的双亲,连亲戚、兄弟姐妹之间也是如此。妹妹们经常缠着另外两个哥哥,却完全不跟我亲近。我的兄长在其他弟妹眼中如同父亲一样值得信赖,但他却几乎不曾关心过我。
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连朋友都没有。没有半个好友。没有人邀我一起去打棒球,也没有人会到我家来玩。不,应该有过一、两次吧,但是大家很快就露出无聊的表情,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小时候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心里感到非常寂寞。自己拼命想了又想,也烦恼过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
可是,另一方面,说来虽然有点冷漠,但我发现,自己之所以和大家合不来、被大家排挤,是因为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人,因为自己和别人有某种关键性的不同。
我必须先说清楚,这种发现一点都不会令人有优越感,也毫无骄傲可言。当时我年纪虽小,却也感觉到我所发现的『不同』,具有一种非常特异的性质。」
「怎么样个特异法?」
「小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的话,我会这么形容。」
男子停了下来,思考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没有自己就在这里的现实感。就算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也不是自己真的在那里和大家一起拿着筷子吃东西,而是在旁边,看着自己的空壳和家人一起吃饭——就是这种感觉。长大之后我调查过,实际上真的好像有引发这种症状的心理疾病,就叫作『离人症』。
总而言之,那种奇异的『脱离现实的感觉』一直紧跟着我。所以,我无法打从心里和家人、朋友一起欢笑、哭泣,因为我永远都只是一个保持距离的观众。
于是,在我的童年时期,我经常幻想。一开始,我以为这种幻想是因为孤独引起的。可是,后来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就连在那种幻想之中,我也是独自一人。幻想中的我,有时是走在陌生的街头,有时置身于不知何处的车站,有时是抬头仰望着全新落成的大楼,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独自一人。就一个孤独的孩子的幻想而言,这也未免太贴近现实了吧?
于是,我开始思考,这些让我不时身陷其中的『幻想』,也许并不是我自己凭空想象出来,而是实际存在的。
只不过,是现在还不存在而已,或者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我第一次想到这一点,是在我十三岁的冬天——那是隆冬里刮着干冷的寒风,某个寒冷的日子。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发起呆来。不久,我就感觉到,啊,我又陷入『幻想』中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习惯那种感觉了。
那时候,现实中的我,走到上学途中一条很大的国道十字路口。那条路,在我们那里是最早修建完成的大马路,四线道的路上随时有砂石车呼啸而过。虽然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不过正值日本高度经济成长期的初期,整条路都铺上了柏油,漫天风沙,完全没有风景可言。
可是,在『幻想』中的我,却是走在泥土的乡间小路上,路旁油菜花开得正艳。
我的鼻子清清楚楚地闻到春天的花朵和土壤的芳香。我拎著书包,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然后,就看到右手边有个已经崩塌了的老井。我提心吊胆地向下看,井底还泛着水光。在井边,有一棵长得特别高的油菜花,我把那朵花摘下来,拿在右手上,继续向前走,还不时回头看——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离开『幻想』回到现实了。不知不觉我穿越国道,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两边尽是一般住家,完全没有一点绿意。脚底下是柏油路,只有被风飞吹来的枯叶掉落在地上,飘动着,发出沙沙声,可是我手上却还拿着一朵鲜艳的油菜花。
那朵花,在回到家之前就被我丢在路上了。我第一次感到害怕。
后来没多久,就发生了一起卡车撞上国道隔音墙的车祸。为了修补事故路段,他们将周围拆掉重挖,听说挖出了古井的遗迹。于是我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幻想』并不是一般的幻觉,而是看到了过去的光景——我走在其中,并且摘了花回来。」
接着第二年春天,我被同年级的女孩拒绝而心碎的时候,得知进入那种「幻想」是一种特殊能力,而且可以经过训练而自由操纵——男子继续说。
「告诉我这件事的,是我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我阿姨。我想,她那时候大概是三十岁出头吧。而且,是个非常灰暗的人。」
孝史正听得入神,但男子顺口说出的「灰暗」这个词,却好像突然掴了他几个耳光似的,把他打醒。
男子好像也看出来了。他对孝史点头说:「没错。我阿姨是个非常灰暗的人。而且,那已经不是表情或脸色的层次,而是……」
「像是她身边的光都扭曲了?」孝史问道,「看着她,感觉就好像听到刮玻璃的声音?」
男子笑了。那个微笑也好黯淡。在雪白的世界里,唯有男子周身被染上一层薄墨。
「你形容得非常贴切,虽然也很残酷。」
「对不起……」
「没关系,这是事实。」男子接着说,「我阿姨真的就是那样的人。当时她还单身,我想后来她也没有结婚。她没有朋友,一直一个人生活。在所有兄弟姐妹中,她和我母亲算是最亲的,但那种程度,也是好几年才来露个脸而已,而且每次她来访问或小住,从来都没有受到热烈款待。我阿姨就是这样一个被人敬而远之的怪人,跟我一模一样。」
孝史默默地垂下眼睛。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年春天我十四岁,为了没有结果的初恋而伤心。我写的情书,对方连拆都没拆就退回来了。我心仪的女孩是这么说的。因为年纪还小,所以话说得很直接、很残酷。『很抱歉,你这个人又灰暗又恶心,我讨厌你。你根本就不像人。』」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想必男子内心依然有部分会隐隐作痛吧。他暂时中断了叙述。
「我阿姨来访小住的时候,正是我痛不欲生的时候。这时,阿姨要我去帮她做点事——我想,应该是买烟之类的跑腿吧,她给了我钱,我去帮她买烟回来,拿到后院去给她。她给了我一点零钱作为奖励,然后叫住我,对我说:『看样子,是告诉你的时候了。』然后,就把母亲那一族遗传了穿越时光的能力的事情告诉我。」
「你阿姨也有那种能力?」
对于孝史的问题,男子点头回答:「而且能力相当强,可能是训练得法吧。」
阿姨的话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却很简单明了。
「我母亲那一族,每一代都会出现一个能够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孩子。那个孩子必定具有一种『灰暗』的气质,会产生一种令人不快的气氛,一辈子注定没有人爱他。而且每个都很早死,所以当然也不会留下子嗣。下一代具有这种能力的,会诞生在其他兄弟姐妹的孩子中——换句话说,就是那个人的外甥或外甥女当中会有一个具有这种能力。
我阿姨是从她的舅舅那里知道这个秘密的,所以我阿姨也告诉我,她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外甥或外甥女当中,是否有这样的孩子出现。
当她第一眼看到还是婴儿的我,马上便知道是我了。她说,我们这种人从小就可以明显看出来。她还问我,你没照过几张相对不对。她说的没错。我天生就有一种扭曲的特质,让我的家人不太敢帮我拍照。」
「为什么会这样……」孝史看着男子灰暗的脸,喃喃地说,「那种能力和扭曲、灰暗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知道,」男子摇头回答,「只不过,我自己对这一点有个看法。」
时间就是「光」——,男子以吟诵般的口吻开始说。「光就是时间。所以,离开时间轴的时候是没有光的。刚才不也是一片漆黑吗?」
逃离燃烧的饭店,在虚空中飞翔的那时候——
「像我这种能够逃离光,也就是时间的束缚,自由移动的人,对光而言是个特异分子,就像侵入人体的流感病毒一样,是异物,所以无法接受光的恩惠。在我们时光的旅人四周,光原有的力量会被削减。可能是因为这样,看起来才会灰暗、扭曲吧。」
第一次看见这名男子时,孝史以为那家饭店的大厅好像产生了一个小小的黑洞。据说连光都会被吸到黑洞里,那,黑洞里有时间吗?
「而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被拿来当作一种『安全措施』。」
「安全措施?」
男子的脸自嘲地歪斜了。
「难道不是吗?能够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人,要是具有一般人的魅力或人性,会怎么样?他每到一个时代,都会跟许多人产生关联,所留下的影响和足迹也就越多。这样,打乱历史的可能性不也提高了吗?」
孝史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时空矛盾(Time Paradox)吗?要是改变了过去,影响到历史,就会扰乱未来……」
对于孝史激动的询问,男子的反应很特别。他脸上浮现的扭曲笑容,骤然消失了。他垂下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男子似乎连孝史在他身旁都忘了。他的模样,是那么地孤独、那么地荒凉。
「时空矛盾啊。」他喃喃地说,「你连这种词都知道啊。」
他那颇有深意的口吻,让孝史感到困惑。
「不是吗?时空矛盾。」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不是吗?」
恶寒越来越严重,使得孝史很难集中精神听男子说话。孝史双手啪地敲自己的头,试图振作精神。
「你还真奇怪。」男子露出颇感兴趣的表情,「不会痛吗?」
「会啊。会痛才好,这样呆呆的头脑才会动。」
「就像收音机或电视机有毛病的时候,用力敲一下看会不会好一样?」
「对。这本来是我爸爸的习惯。我爸爸也跟你说一样的话,说他以前常常这样修有毛病的机器。」
「他说的『以前』已经成了『现在』了。这一点你可别忘记。」
男子正经地说。孝史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可是,我还是没办法相信……」
孝史吞吞吐吐地说。突然间,男子扑过来用手捂住孝史的嘴,手臂勒住他的脖子,架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嘘!安静!」
男子以极小的声音说。他维持那个姿势,脸部肌肉紧绷,正仔细观察四周的动静。
大片雪花不停飘落。除了静静的下雪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孝史听到从远处传来了极小的、类似车子引擎的声响。
车声正在往这里靠近。
孝史被架住不能动,转动眼珠往上看着男子的表情。男子的视线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稍稍眯起眼睛。
引擎声越来越靠近。路上满是积雪,轮胎发出沉闷的声音。车子的行进速度慢得令人焦躁。孝史被压着,中途思绪开始飘忽起来。那辆车,车轮没有上防滑铁链。啊,是因为这个时代铁链还没普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