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我……」孝史觉得头痛了起来。「请问,你看到的鬼魂是什么样子?」
柜台服务生像只半夜要去偷吃东西的老鼠,一双小眼睛四处张望。那模样活像他所说的「鬼魂」现在就在附近,生怕它正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他把声量压低,好像在说什么秘密似的,说:「就是蒲生大将的鬼魂啊!」
孝史张大了嘴。柜台服务生也配合着他开口。
「你看到的不是他吗?」
孝史闭上嘴巴,又张开,又再闭上。这时候说什么有人从逃生梯凭空消失也没有用。
「你说的蒲生大将,就是以前在这里盖房子住的那个军人?」
「是啊,后来自杀了。」
「你是说他的鬼魂会跑出来?」
柜台服务生用力点头。「不止我,还有别人也看到了。他穿着军服,拄着拐杖,在饭店走廊上走来走去,有时还会从玄关跑出去呢!」
「电梯旁边挂的照片,就是他吗?」
「是啊,就是他,而且他就穿着那身军服。不过,照片是黑白的,颜色是不是一样我就不知道了。」柜台服务生耸耸他圆圆的肩膀说:「不过呢,他不会害人啦!只是到处走动而已。更何况,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一年来都没人看到他,一直没出现。」
「喔……」孝史不置可否地回答,做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他想起电梯旁看到的那帧蒲生宪之大将的照片。那个缩着下巴、显得意志坚定的军人,威武的身形穿着军装,从照片里走出,来到饭店的走廊上。这样的想象莫名地鲜明。不会害人,只是到处走动而已——每走一步,胸前的勋章就晃一下,每次拐杖触地,就发出结实的声响……
孝史好像被粗粗的刷子刷过一样,背上感到一阵战栗。低头一看,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真想赶快回房间,不想再遇到任何人了。孝史急忙说:「我看到的可能就是那个。我也不确定。」
「真的吗?」
小个子的柜台服务生还不死心。孝史慢慢离开柜台。
「真的。而且,我也没怎么受到惊吓。嗯,大概就是这样!」
孝史急忙右转往电梯方向移动。他一边跑,明明不想看却又忍不住偷瞄那帧人物照。照片位于微弱照明照不到的黑暗里,隐身于观叶植物之后。即使如此,孝史还是感觉鸡皮疙瘩又竖起来了。
电梯开门走进去之后,孝史又回头看了一下,柜台服务生并没有追过来,那个中年男子也没有回来的样子。
更别说鬼魂了,连个影子都没有。电梯门一关,孝史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房间,一口气喝掉半罐已经快变凉的咖啡。然后,对着房间墙上挂着的那面镜子,朝着里面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大声问:「你秀逗啊你?」
消失的大叔,再加上死了超过半世纪的军人鬼魂。自己竟然被这些吓得半死——
但是,鬼魂也就罢了,大叔的事却是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个大叔在二楼逃生梯的平台上像烟一样消失了踪影,短短五分钟之后又出现在二楼走廊的电梯前。这件事实实在在发生过,千真万确。绝对真实,毫无虚假。
本来,孝史一开始就觉得那个大叔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不寻常的印象。那种拘谨的态度也很奇怪。而且,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产生那种讨人厌的黑暗气氛?)
一起搭电梯的时候,孝史觉得自己好像戴了度数不合的眼镜,视野是扭曲的……
想到这里,孝史恍然大悟。那个人不是灰暗,而是扭曲。连他四周的光线都扭曲了,所以才会给人灰暗的感觉。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把空罐对准垃圾筒一扔,孝史瘫在床上。脏脏的天花板上虽然没有答案,但是躺着听自己规律的心跳,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明天考完试就尽快回家吧!孝史心想。
虽然自觉无所谓,其实神经还是绷得很紧,所以才会去在意那些小事。爸妈都叫自己考完试,休息一晚后再回家,但是照现在这种状况,自己一个人闷在昏暗的房间里,八成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而且还会闹鬼。)
在心里嘀咕着,又觉得一阵发毛,可是孝史却笑了出来。突然之间,觉得一切都非常可笑。甚至连今天要在这里住一晚都觉得麻烦。
孝史翻身起床,把摊在桌上的参考书和笔记本收拾好。准备好明天要用的东西,然后很快地冲了个澡。清清爽爽地从浴室出来,心情也好多了。
打开电视,设定好三十分钟后自动关闭电源,换好衣服钻进被窝里。孝史很不容易入眠,这是他的老习惯。不过要是专心看起电视反而会更清醒,所以音量要转小,同时避免看电影或连续剧。
时间已过半夜一点,电视上播的是深夜节目。随手转到的频道正好在播谈话性节目。这类节目最适合拿来催眠了。
闭上眼睛,以抱着枕头的姿势朝右侧躺。电视里的希希沙沙声,不断流泄而出。
耳里突然听到其中一段话。
「所以呢,就在昭和十一年的本月本夜,发生了二二六事件……」
孝史躺着睁开眼睛。电视机的荧幕好刺眼。
男女数人围着脱口秀的布景坐在麦克风前。主持人是经常出现在其他节目的某男主播,好像叫斋藤什么的。说话的就是他。
「好的,今晚的『极乐之夜』要聊的题目是年轻人眼中的太平洋战争,节目将以特别来宾的谈话及开放现场年轻朋友讨论为主。不过呢,我可以预见大家的反应可能会是——什么太平洋战争嘛,都半个世纪前的历史了!」
斋藤主播笑着说。
「我们把内容整理成几个最基本的重点逐一讨论,这些都是学校课堂上没有教的。首先,从现在到凌晨一点五十分的第一部分,就从我国之所以——怎么说呢,可以说是倾向战争吗?我国之所以倾向战争的分歧点,也就是从二二六事件这次军事政变开始,一直到珍珠港事变,现在也叫作Remember Pearl Harber,以这一连串的历史事件为一个段落来讨论。」
谈话的内容很严肃,口气却是综艺节目的格调。堆满笑容的脸上微微地冒着汗。
「接下来呢,在第一部分之后便是介绍本星期的娱乐资讯站单元,这十五分钟的单元结束之后到凌晨四点的第二部分,我们大家一起来学习一下从珍珠港事变到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这就是今晚的节目内容。」
斋藤主播身边是一位穿着鲜黄色套装的女播报员,在她旁边,是颇受年轻人喜爱的女明星饭岛盈。她穿着低胸洋装,胸前波涛汹涌,手肘靠在桌子上。
「今天的企划真是阳刚啊,」女播报员开心地说。
「可不是吗?而且时机正好。因为,二二六事件就是发生在本月本夜的事。这边的本月本夜可不是《金色夜叉》(注:日本写实派作家尾崎红叶于明治三十年(1897)以热海为场景所创作的小说,内容讲述贫穷的男学生因恋人的变心,化身为金钱魔鬼,成为放高利贷者的故事。其中男主角在热海海岸狠狠踢开拜金主义的女主角一幕最为人津津乐道。「本月本夜(日文为:今月今夜)」则频繁出现于本书男主角台词中)哦,小盈。」
饭岛盈露出酒窝,天真无邪地反问:「金色夜叉是什么?」
「跟今天的主题没关系。」斋藤主播笑着回答,一边转向坐在她身旁的那位三十几岁的男子。
「蔺草先生觉得呢?我想您应该很少有机会为了今晚这样的主题上节目。」
这位被称为蔺草先生的男子前方,放着一块写着「趋势评论家蔺草和彦」的名牌。他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是啊。不过,我认为历史这种东西,最后也不过是趋势不断累积的结果。」
「哦哦——!原来如此!历史是趋势累积的结果啊!」
「本来不就是这样吗?所以,我认为以这种角度来重新审视我们的国家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今天的节目真令人期待。」
摄影机的镜头随着他的话切换,转而拍起来到摄影棚的年轻人。每个都与孝史年纪相当,只见服装与发型大同小异的一张张面孔。其中有男有女,但男生多得多,比例大约是七比三。
「不过,大家一脸想睡的样子。」
摄影棚因为斋藤主播这句话而扬起笑声。
「做这种比较硬的企画,大概很多人都觉得没意思,转台的转台,睡觉的睡觉,不过,我在这里拜托大家,可千万别睡啊!小盈也要打起精神来哦!」
「好——。」她扭扭捏捏地笑了。「可是,斋藤先生,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刚才说的二二六事件是什么?」
摄影棚又传出笑声。趋势评论家也笑了。
「伤脑筋哪!别一开始就让我接不下去嘛!」
「那是我国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大规模军事政变。」蔺草解释。
「哦——,军事政变,听起来好酷喔!」
听到小盈的话,看起来不拘小节的蔺草的那张黝黑的脸露出笑容,倾身向前说道:「是啊。其实我对今晚的节目非常期待,这也是我把昭和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称为『超战无派世代』的原因。」
「超战无派?」
「对。因为他们已纵超越了我们这些二次大战后出生的战无派(注:战无派是相对于日本战前派、战后派所衍生出的语词。意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生,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世代)世代。在这些超战无派的眼中,军事政变这类的事件,对他们而言也只是觉得很酷而已。二二六事件的青年将校们在他们看来,也只是悲剧英雄。但是,今后的日本靠的就是这个世代。他们完全摆脱了复杂的历史包袱,因而能够建立一个自由的社会,我认为他们是代表希望的世代。好比今晚的主题,他们或许能够以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角度来解读。」

拜托,又是二二六事件啊!从昨天到今天,好像莫名其妙地跟这个事件扯上关系,可是我已经受够了……害我差点又想起鬼魂的事了……
孝史虽然已有睡意,眼睛却还是离不开电视。这时候画面换了,出现了几个黑色的大字标题:
「二二六事件」
同时旁白开始说话。
「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破晓时分,陆军第一师团麾下的步兵第一连队、步兵第三连队、近卫师团麾下的近卫步兵第三连队,以这三处的青年将校为中心所构成的起事部队,他们袭击、暗杀了当时的内阁总理大臣、内大臣、侍卫长、大藏大臣等重要大臣,这就是二二六事件的开端。起事部队于发动袭击后维持兵力,占领了曲町、永田町一带的政治军事中心。他们的要求、目的是颁布戒严令,由军部来主导国政,并在其指挥下驱逐被视为政治腐败元凶的重要大臣,组织新内阁。他们称之为『昭和维新』。
这次军事政变的发生,追溯其起因,在于当时陆军内部两大派系皇道派与统制派严重的势力斗争。起事的青年将校隶属于皇道派,当时陆军中枢以与其敌对的统制派将校较多,但对青年将校寄予同情的亲皇道派势力亦不在少数,而这微妙的势力关系致使事件朝难以想象的方向发展。
然而,针对此事件,昭和天皇的意见始终认为『暗杀重臣之青年将校罪大恶极,应严加讨伐』。陆军中枢视起事部队为反叛军,派出军队,并以不惜发动攻击的态度与之对决,同时亦召唤下士官及士兵归队。到了二十九日,青年将校投降,为期四天的二二六事件就此落幕。
遭到拘捕的青年将校立刻受到军法会议的审判,在没有辩护人也没有上诉权的状况下被宣告死刑,这次审判因而被称为黑暗审判,陆军内部的皇道派势力也一举遭到铲除。然而这次事件的发生,使握有强大武力的军部对国政的发言权大增,导致后来军部专擅,带领日本走向战争的时代……」
荧幕配合着旁白,出现了当时的报纸版面、武装军队、在积雪的道路上行进的部队等静止画面。在拒马前行走的军人。读着车站前张贴的——应该是号外吧——报纸的人。竖起刺枪,站在「戒严司令部」招牌前的军人。在看似大旅馆的建筑物前聚集的军人。在远处围观的群众。清一色是单色的、黑与白的世界。画面的一角秀出「照片由每日新闻社提供」的字样。
这时,画面又切换回摄影棚,拍的是饭岛盈的特写。她朝着镜头微笑,眼里泛着睡意。
「看了以上的影片……」斋藤主播发话,「小盈,怎么样?看了刚才的影片,现在了解了吗?」
她耸耸肩,乳沟显得更深,娇滴滴地「嗯」了一声。
摄影棚里发出笑声。孝史揉着困倦的眼睛,心想,我可没资格笑人家。光靠刚才那段短短的影片,根本完全摸不着头绪。如果是具有相关基础知识的人或许还能够了解,但是劈头来个「皇道派」、「统制派」,听在完全没接触过这件事的人耳里,简直跟暗号没两样。
摄影棚里的人都笑得很开心,而在来宾席一旁架高起来的地方,与其他来宾稍微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坐着一位老先生,他把麦克风拉近,开口说话了。
「刚才的影片与解说整理得很好,但是只有那样的说明是不够的。」
看他的名牌,好像是某大学的教授。一身正式的西装,白多于黑的头发梳理得很体面。
「而且,如果要符合今晚企画的宗旨,不应该是从二二六事件开始,至少也要追溯到更早之前,也就是昭和六年(一九三一)的满州事变(注:在我国称「九一八事变」,即日本发动对中国战争的第一役),否则就时序和因果来看是不正确的。陆军内部的派系斗争一举浮出台面也是满州事变种下的因……」
斋藤主播带着亲切的笑容急忙插话:
「多部教授,关于您所提的这些事情,在稍后的单元还要再向您请教。那么接着我们看日中战争(注:即我国所称的「对日抗战」)……」
多部教授忙不迭地点头,一副我知道我知道的样子。
「没错没错,二二六事件的第二年就发生日中战争,但是在这段期间,你刚才也提过好几次,就是军部的独裁专权啊,导致好几件事成为后来引发日中战争的关键。可是要让年轻人了解这当中的来龙去脉,如果不对更早之前的事情详加说明……」
斋藤主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视线在画面下方游移。可能是有人在对他打暗号吧。
「啊,好的好的,那么,教授请您稍后再继续。我们先进一段广告。」
珠宝店的广告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电视音量突然变大。正当孝史皱起眉头时,自动关机的睡眠装置启动,关掉了电视。
孝史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呵欠,眼角渗出眼泪。他对节目的后续并非完全没有兴趣——那个教授和主播各说各话的样子真好笑——但是还要起来开电视也很麻烦。
在摄影棚参加录影的那些年轻人,不管是已经出社会还是学生,一定都找好出路了。否则,谁有那个闲情逸致在平常日的半夜去参加节目录影啊!那是一群立场与孝史完全不同的年轻人。
——我管好现在都来不及了,才没闲功夫去回顾历史呢。
孝史心里这样想着,翻个身背向电视。然后,不到几秒钟的功夫便沉沉入睡。

 

4

下意识的警告。
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真的像字面所说的,从意识之下来的吗?遍布于皮肤表面那些敏感的感应元所接收到的讯息,透过复杂的神经预备线路,穿过平时紧闭的大门传递到心——最后到大脑。于是,红色的警示灯开始闪烁。危险、危险、危险!
但是,这些警告并非言语,也不是声音。把孝史从熟睡中唤醒的,并不是噪音。在床上突然睁眼醒来的时候,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向右侧躺,微微弓身,维持一、两秒醒来的状态之后,孝史睁大了眼睛,对自己突然醒来感到非常惊讶。明明又不是在作梦,怎么会?
他是睡得很沉的人。一旦睡着了,除非发生什么特殊状况,否则不会中途醒来。准备考试的这段期间,这样的体质着实令人烦恼。不管收音机的音量放得再大,只要一打起瞌睡,不到天亮是醒不来的。有一次隔壁房间的妹妹被吵醒,又气又无奈地跑来他房里关掉收音机,顺便朝他背后槌了一拳,要不是隔天吃早饭时妹妹告诉他,他还浑然不知呢。
(我看哥哥啊,就算有人要他的命,也不会醒来的啦!)
现在却不是这么一回事。躺在床上的孝史,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僵,心情越来越紧张。
房间里有人吗?
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这个。是因为察觉到有人才醒来的吗?
想动却动不了。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屏住气息专心听周围的声音。可是耳里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其他什么都没有。简直就像心脏从胸口跳到耳朵深处似的。
好,翻个身试试看。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要很自然。然后再听听有没有什么动静。要是房间里有人,一定会有所反应。
闭上眼睛。为了转动身体,必须鼓起勇气。内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绝对有问题。现在这个状态太不寻常了。
当孝史正数着一、二、三准备翻身的时候,头顶上从远方传来玻璃破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急促又尖锐的惨叫声。
孝史从床上弹起来。已习惯黑暗的眼睛依稀能够辨视房内的家具、墙壁、窗户的位置。胸口的悸动越来越剧烈,背后却流起冷汗。
在他起身的同时,反射性地朝床的右手边伸手过去,摸索台灯的开关。手臂碰到床头桌的电话,卡嗒卡嗒几声之后,听筒掉在地上。
摸到开关,按下。瞬间,啪的一声,蓝白色的火花四溅,台灯的灯泡破了。孝史赶紧将手抽回来。刺痛的触感告诉他手臂被玻璃刺伤了。
台灯四周发出一股异味,像是铁锈味又像烧焦味。刚才闪电般蓝白色的光线变成视觉残留,烙在眼皮上。台灯短路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当孝史想大叫却动弹不得的时候,上方又传来声响。这次是重重的、仿佛震到骨子里的低沉声响。天花板上开始有东西纷纷掉落。
这时候孝史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也失去了判断力。他从床上跳下来,赤脚着地的时候,一脚踩在刚才破掉的灯泡碎片上。玻璃碎片猛然戳进右脚脚底。孝史失去平衡直往另一边倒,撞到门上。
打开锁链,握住门把的那一刻,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门把竟然温温的?但是没时间去思考这些,孝史跌跌撞撞地来到走廊。
整个走廊都是烟,而且没有一盏灯是亮的。
在白濛濛的烟雾后隐约可见左手边「紧急出口」的青白指示灯,而走廊右边的尽头,仅仅二公尺之外的那扇窗户一片火红。
一种认知从膝盖猛冲上来。就好像所有的神经变成一束绷紧的铁丝,另一端被抓住,狠狠地被甩了一下。孝史对当下情况的认知,传遍了体内的每一个角落,让他全身因恐怖不停发抖。
失火了!怎么办?饭店烧起来了!
为什么警铃没有响?自动洒水器怎么没有启动?饭店的员工都在干什么?
孝史僵在那里,脑袋里净转着这些无谓的念头,感觉到力气不断从膝盖溜走。突然之间他开始哽咽。这家饭店根本就没有什么消防设备。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种东西。这里是饭店的坟场啊!
在这短短的片刻里,烟雾越来越浓,孝史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也清楚感受到热气袭身。因为脚步不稳,他伸手扶着墙,却发现墙壁烫得吓人。
孝史像被弹开似地离开墙壁,调整好姿势,朝着青白色的「紧急出口」指示灯走去。刚才踩到玻璃的右脚一阵刺痛,他向前跌倒,双手着地,忽然他发现靠近地板呼吸反而比较容易。电视上不也曾看过,遇到饭店火灾要逃生时姿势要放低吗!
孝史在走廊上匍匐前进。二楼的其他房间好像没有其他客人,所以这时也只有孝史一个人。不过他还是在中途扯开嗓门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却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动静。
前往紧急出口这一段短短的距离,汗水不断从孝史的额头流过下巴往下滴。烟雾熏得眼睛越来越痛。再七公尺、五公尺。孝史不时抬头确认青白色的「紧急出口」,慢慢前进,心里觉得好想哭。用鼻子呼吸觉得空气很烫,可是每次用嘴巴呼吸又会咳嗽。
再一公尺就到了。已经来到「紧急出口」的指示灯旁边了。孝史一把劲站了起来。这时候,他连右脚的疼痛都忘了。用力握住门把——
孝史大叫一声向后倒。
门把烫得跟熨斗一样。手心立刻一片血红,接着柔软的部分因烫伤泛白起了水泡。
这样根本没办法开门。门不会自动打开,他也打不开,这样没办法逃到外面去。
这时,「紧急出口」苍白的指示灯好像在可怜孝史似的,闪了两、三次之后,熄了。此刻照亮走廊的,只剩下另一侧窗户映出来的鲜红火焰。
「该死!」
孝史膝盖不停颤抖,向右转身。这下完蛋了。门把烫成那个样子,门外铁定是一片火海。那个垃圾场的垃圾一定烧得不亦乐乎,火势大到火舌都烧到门把了。
明明只要穿过那扇门、那道墙,就可以安全逃到外面;逃到二月底寒冷的夜色中;逃到可以自由深呼吸的空气中了。
走廊充满了浓浓的灰色烟雾,刺痛孝史眼睛,不一直眨眼会受不了。孝史爬离紧急出口,好不容易才回到电梯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