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蕗用眼神向孝史示意。孝史点头,跟着珠子回到起居室。心脏怦怦跳个不停。要不要直接对本人说呢?——振作一点,要是你藏着手枪的话,不要做危险的事,把枪交给我。
可是,回到起居室后的珠子,坐回原来的椅子,开始把玩起刺绣道具来了。她的脚边放着装了五颜六色丝线的笼子,她从里面取出一捆美丽的鲜红线卷,开始把线解开。
孝史从起居室来到玄关厅堂。他也在意楼上的情况。如果贵之手里有枪的话,和嘉隆他们面对面谈话的机会,也正是绝佳的狙击时机。他是不是就是在等待这个时候?贵之还是珠子?到底是哪一个?不逮到现场就束手无策,这实在令人焦急万分。
孝史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来到书房前。门是关着的。门板很厚,听不见里面的说话声。为了预防珠子离开起居室,还是待在这里警戒好了。
不一会儿,阿蕗捧着托盘来到玄关厅堂。孝史跑到楼梯中间处拦住她,接下托盘。
「我拿过去。你不要离开珠子小姐身边。」
阿蕗似乎很不安。「孝史,你在想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只是,不要让珠子小姐一个人落单比较好。」
进入书房,贵之坐在大将的书桌前,鞠惠和嘉隆则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鞠惠正在打哈欠。
「哎呀,这女佣怎么是男的?」嘉隆对孝史说。「一点儿都不养眼呢。」
比起眉头深锁、闷不吭声的贵之,嘉隆看起来游刃有余,甚至可以说是兴高采烈。
「千惠怎么了?」鞠惠问。孝史一边奉茶,一边说明原委后,她红色的嘴唇便张得圆圆的。
「哎呀,不过是个下人,而且来到这里之后根本就还没做过什么事,平田这个人还真是得宠呢。贵之,你对下人太放纵了。」
孝史第一次听到鞠惠直呼贵之的名字。他忍不住去看贵之的脸。贵之绷着一张脸,把红茶杯子端到嘴边,只说了句:「不能丢下病人不管。」
「哎呀,是这样吗?人家说不工作者不得食呀。」
鞠惠说完便狼吞虎咽地吃起点心。孝史心想:你才是。
虽然孝史故意把动作放慢了许多,但是奉茶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他在书桌旁磨蹭着不走,被贵之斥责了:
「你这家伙在干什么?已经够了,出去。」
虽然被贵之以严厉的眼神斥喝,但是孝史觉得他又在注意时间了。大将的书桌旁边的边桌上,放着一个小时钟。贵之频频瞄那个钟。
还有五分就六点了。贵之在挂意些什么?时间代表什么意义?「贵之说有复杂的事要谈。」嘉隆啜饮着红茶,抬头看看孝史。「不是一介下人可以听的。」
嘉隆朝鞠惠一笑,「喏,对吧?」
「是啊。」鞠惠「哼」地笑道。「虽然也不是什么得急着说的事,不过还是快点说完吧。」
「是关于这府邸今后的处置吗?」孝史问。
鞠惠爽快地回答:「嗯,是啊。」几乎就在同时,贵之怒吼:「啰嗦!」
鞠惠吓得跳了起来,对于惊吓一事,她毫不客气地表现自己的怒气。「干嘛啊贵之,用不着吼人吧!」
「你也别嚷嚷。」嘉隆插进来。「冷静地谈吧。你叫尾崎是吧?总之,这事和你无关。用不着担心我们会在里面打起来,出去吧。有事的话会叫你的。这是命令。」
被斩钉截铁地这么宣告,孝史只好无奈地离开房间。他一面向后退,一面注视贵之的脸。贵之撇过脸去。
来到走廊后,孝史发现自己的心跳剧烈。一方面觉得自己的角色可笑,却也疑惑自己还能够再做什么?开始有点自暴自弃了。说起来,就算贵之想要射杀嘉隆跟鞠惠,或是珠子掏出手枪来,那又如何?跟我毫无关系吧。我和葛城医生不一样。对孝史而言,最重要的只有阿蕗的人身安全而已。
不,可是——还是会在意。有人拿着手枪。有人想要做什么。平田不是叫我要小心吗?
接下来一定会出事。
孝史在走廊上屏息以待。他把全身都当成了耳朵似地贴在门上,期待多少能听到一些对话。他也在意起居室的情况,不过如果珠子上楼,他马上就会知道。况且还有阿蕗帮忙看着。
就这样不知等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不,更久吗?门的另一边是无尽的沉默,当然也没有传出枪声。或许根本不需要担心。孝史有点倦了,吁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珠子爬上楼来了。
珠子并不匆忙,而是徐徐地爬着楼梯。她一只手搁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按着裙摆,很优雅的走法。孝史挡在门前。珠子微笑走近。
「你也在意吗?」珠子温柔地说。「我也很担心。哥哥和叔叔他们,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珠子小姐……」
珠子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安静。喏,我们进去看看吧?把门打开,吓他们一跳吧。」
「最好不要这样。」孝史委婉地把她推回去。「我来出声问问里面,看看有没有事好了。」
「可以麻烦你吗?」
孝史对珠子点头,确认她离开门边后,瞬间——真的是短短的瞬间——孝史转身背对她。他的注意力转移到门把上。
此时,他感觉背后有股异样的气息。全身探知到危险。孝史想要回头。太迟了。有东西猛地撞上头部。眼睛冒出火花来,脑袋侧边痛得快要裂开。
被射中了?我被射中了吗?
孝史踉跄,一屁股坐下去。他用手撑地,勉强抬起头来,看到珠子站在前面。她的手中——刚才都还藏在裙子褶摆里面的手,现在握着壁炉的拨火棒。
「对不起唷。」她俯视孝史说。「我不想要被打扰。都是你不喝红茶,我只能这么做了。」
珠子把拨火棒立在墙边,滑动双脚,穿过孝史身边,打开书房的门。看得见她的行动。看得见,可是视线一下子清楚一下子模糊。整颗脑袋轰轰作响。使不出力,怎么样都站不起来。
门打开了。珠子踏进书房里。孝史爬着追上她。他的身体挤进书房的门隙缝,看见里面的状况。
珠子背对孝史站着。她移动手,从上衣内侧取出手枪。一把暗青色,可以藏在掌心里的小手枪。
果然是在她手上——
即使珠子取出手枪,书房里的三个人既不惊讶,也没有发出叫声。三个人都倒了。贵之趴在桌上,嘉隆埋在扶手椅里,鞠惠的上半身掉出椅子扶手,无力垂下的手触碰到地面。
——死掉了?不,是睡着了。
是那些红茶吗?是在茶里下了药吗?是珠子干的吗?可是,怎么办到的?
视野开始旋转,渐渐无法抬起头来了。珠子举起拿着枪的手,枪口对准嘉隆。住手!孝史试着叫出声,却无法出声。像水一样的东西流进左眼,他看不见了。血从头上流下来了。疼痛剧烈,他的面目变得狰狞。
「再见了。」珠子呢喃。枪口对准嘉隆的头。
就在此刻,微弱的钟声响起,仿佛在回应珠子的呢喃。孝史拼命撑住快要朦胧的意识,探看四周。这是什么声音?时钟?对了,是那个放在边桌上的时钟在响。六点了。
钟响完时,某处传来了声音。
「小姐?」
声音从壁炉那里传来。明明刚才都没有人的地方——壁炉的前面,现在却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深蓝色的老旧和服,绑个发髻的大个子女人。
女人很吃惊。硕大的脸上点缀着两颗小而圆的眼睛。女人的那双眼睛睁得老大,呆立在原地。
脸和身体都很硕大,但是乍见之下,女人却像个病人。她的脸色苍白黯沉,呼吸痛苦急促,像是忍耐着痛楚,蜷着背往前屈。
「黑井?」珠子说。「你是黑井吗?」
黑井——平田的阿姨!
珠子拿着枪的手无力地垂下。她吃惊得连声音都变沙哑,节节往后退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从哪里进来的?你真的是黑井吗?」
被称做黑井的大个子女人好像也非常吃惊,而且不亚于珠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黑井扫视倒下来的三个人,嘴唇颤抖。她抓住贵之的肩膀察看。「少爷——少爷!」
珠子摇着头,紧咬不放似地盯着黑井。
「你做了什么,小姐!」黑井说,摇摇晃晃地想要走近珠子。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为什么做出这种事?」
「只是睡着了——睡着了——」
黑井把脸凑近确定贵之的有无呼吸。然后松了一口气似地,眼角下垂。
「真的,是睡着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珠子梦呓似地呢喃。「走开,不要靠近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黑井的脸上浮现出近乎痛苦的悲伤表情。她伸出大大的手,想要触摸珠子,却看见珠子吓得缩成一团,于是又把手放下了。
黑井再一次扫视室内。悲伤的视线捕捉到孝史的脸,她充满疑心地打量他。她望向珠子一副想询问的表情,但又可能改变了想法,摇了摇头,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近鞠惠和嘉隆。
她抓住两人的手。左手抓着鞠惠的右腕,右手抓着嘉隆的左腕。
刹那间,孝史醒悟到黑井想要做什么了。
黑井望着珠子开口了:「少爷明白全部的事情。少爷醒来后,应该会向小姐说明吧。说实在的,我原本什么都不想让小姐知道的。结果事与愿违,实在是太遗憾了。」
珠子踉舱着倚着墙壁。她的脚踏到了勉强保持意识的孝史的右手。孝史的视野被鲜血遮蔽,连黑井的话听起来都又远又模糊。
「不用担心这两人。」黑井继续说。「请转告少爷,说黑井完成了约定。好吗?请您务必转告。」
黑井的眼睛湿了。只见她的嘴唇颤抖,接着就听见她沙哑的声音。
「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差错——约定——贵之知道——
「这么重大的任务,我也是第一次。」黑井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再回来一次,不过我也不晓得能不能再回来。」
孝史的头碰到地面。黑井的声音从高处落下——
「请转告少爷。说黑井照约定前来,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了。」
黑井用力抓住鞠惠和嘉隆的手。她大口喘着气,眼睛就像个勇敢的孩子绽放着光辉,扬起头来,拼命松动失去光泽的脸颊,努力对珠子挤出笑容。
「小姐,祝您幸福。」
然后她消失了。转瞬之间,犹如烟雾。鞠惠和嘉隆也一起消失了。
手枪从珠子的手中掉落。孝史拼命伸手抓住手枪。顷刻间,珠子身体一垮,倒向孝史身上。
随着「咚」的一阵冲击,珠子身上的香水瞬间掠过孝史的鼻腔。孝史晕过去了。
第五章 通告士兵
1
雪花纷飞。
飘落在孝史的眼里。像暴风雪般下了一阵子之后,原以为形成了白色的烟幕,但见那片白壁又像云霞般虚渺淡去,四周渐渐清楚可见。然而,经过了一会儿,雪花描绘的白色斜线埋没了整片视野,孝史被孤立在白色的黑暗中。
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寒冷无比,手脚冰冷。尽管如此,却又感觉不到飘落脸上的雪花温度。无法举起手来承接雪花,也无法移动脚步在雪地上留下足迹。
下雪。不停地下雪。暴风雪来来去去。孝史只能愕然地委身在这无止境的反复中。
然而,在这时间仿佛停止的当中,暴风雪的间隔也开始逐渐拉长。漫长的寂静来临。然后就在某一刻,视野忽地豁然开朗了。感觉好刺眼。
这个时候,他听见了声音。「孝史?」
是阿蕗的声音。孝史想要回答。嘴唇动不了。他想把头转向传来阿蕗声音的方向,却也办不到。
「眼睛在动。」另一道说话声。是贵之的声音。「命是保住了吧。」
连逃走的力气也没有,孝史再度屈服于白色的黑暗中。他被拉回了再怎么张望还是一片雪白、漫无边际的孤独当中。
不知道后来又经过了多久,阿蕗的声音再度传来。
「孝史,听得见吗?」
——听得见。
孝史想要回答。此时,他感觉到阿蕗冰凉的手抚上脸颊。同时,也感觉到头上好像缠上了什么东西。为什么?是什么东西缠在我头上?
白色的黑暗逐渐消失,孝史身处在薄暮般的光景中。再一步,只差一步,只要再一阵风推上的我的背,我就可以脱离这里,去到看得见阿蕗的地方了——
孝史又睡着了。一边想着「啊啊,我又要睡了」,从脚尖开始被拖入泥泞当中似地睡着了。要睡着了——睡着——不过,睡着了还是会醒来——等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醒来时,孝史身处的地方并不是半地下的房间。
挂着布的天花板,以及像棋盘目的漆色横梁,他有印象。是二楼的某一个房间。
他移动在枕头上的头部,看见旁边放着另一张床。哦,这是嘉隆跟鞠惠使用的寝室。也看得到扶手椅和桌上的收音机。
脚底很温暖。孝史在棉被和毯子底下轻轻挪动双脚,感觉到有一个暖暖的东西被厚布包裹着,形状是圆的。虽然不晓得那是什么,但是很舒服。
孝史尝试坐起来。瞬间,后脑勺感到一阵钝痛。绷带密密麻麻地裹到眼睛上方。
他想起来了,自己被珠子打到了。同时,记忆像雪崩似地排山倒海而来。
——黑井。
与六点的钟声同时出现的黑井。抓住陷坐在椅子里的嘉隆,和前倾垂下手来的鞠惠,在瞬间消失。虽然她个大壮硕,且做为一个女人毫无魅力,但她却是孝史所知道除了平田之外的另一个时光旅行者;拥有惊奇能力的人物。
——请转告少爷。说黑井照着约定前来,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原本就预定会出现是吗?所以贵之才会在意时间。为了能够在「约定」的时间让黑井把两人带走,所以有必要让嘉隆和鞠惠待在大将的书房里。
开门声响起。孝史朝门口望去。阿蕗白皙的脸庞映入眼帘。孝史眨着眼睛。
「孝史!」阿蕗急忙走近床边。「你醒了!啊啊,太好了。」
孝史总算能够开口了。
「阿蕗……」
感觉阿蕗变得相当憔悴。是珠子下的药的影响吗?阿蕗没有不舒服吗?
「阿落……要不要紧?」
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可是一听到孝史勉强说出这句话,阿蕗便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不要紧的。不用担心我。」
阿蕗的语气不再那么拘谨了。这让孝史感到高兴,而且又能看到她的脸也教他高兴,孝史努力露出笑容。
「觉得怎么样?会不会冷?头会不会痛?」
头上的伤很痛,又冷,也不太舒服,可是不要紧的……
「阿蕗,现在几点?」
「才刚七点。早上的。」
「早上?」
「嗯,今天是二十八日了。你一直在睡。」
这样啊……
「葛城医生回来了吗?」孝史问。「他说把舅舅安置在医院后,会折回来。」
阿蕗吃惊地眨着眼睛。「是这样的吗?我听说医生会回家。」
「他很担心,说他绝对会回来这里。」
喉咙干透,声音沙哑。
「你还不可以说那么多话。我去拿凉开水,要不要喝一些?」
阿蕗就要离开床边。孝史想要留住她,拼命地说:「葛城医生一直在担心会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所以拜托我多加留意才离开的。可是,我却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对不起。」
阿蕗的手放在门把上,用泫然欲泣的眼神望着孝史。
「不是你的错。」她轻声说。
「珠子怎么了?嘉隆跟鞠惠怎么了?」
不,应该这么问——贵之怎么跟你说明嘉隆跟鞠惠怎么了?珠子遇到那样的事,变得怎么样了?
阿蕗犹豫地看着地毯,说:「关于这件事,我想等一下贵之少爷有话跟你说。所以,现在先安静地休息吧。好吗?」
贵之迟迟不到孝史的床边。而孝史一直躺在床上。
阿蕗帮他打开窗帘,外头的光线照射到里面来,虽然雪已经停了,今天依然是个阴天,光从积雪的反射出的光线,难以估计时间的经过。
阿蕗不时前往孝史的房间,为他消毒伤口、更换绷带,还频频为他擦汗、更衣,然后替换脚底的热水袋——听说这个温暖的东西,就叫做热水袋。刚恢复意识的时候,孝史还会觉得有点恶心反胃,几乎无法进食。阿蕗送来热呼呼的砂糖水守在一边,仔细看着孝史能不能把它完全喝掉。下午过了大半,恶心的感觉也逐渐消失,高兴的阿蕗送来熬得很烂的稀饭给他吃。
「其实,本来想送你到医院的。」阿蕗难过地说。「可是从昨晚深夜开始,外头又变得不安宁了。虽然不是不能出去走动,但是贵之少爷说,要是有了什么闪失就不好了,所以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
孝史望着阿蕗的脸,心想贵之不想送自己去医院,应该是有别的理由吧。
贵之在孝史昏睡期间,对于他看到了什么、知道了哪些事,应该感到不安和疑惑。而且照这种情形看来,孝史死掉或许对贵之比较有利。
——这家伙得救了。
望着孝史的睡脸念念有辞的时候,贵之的内心或许隐藏着深深的失望。
「在赤坂到处都有将校在进行街头演说。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好像在声援起事部队……。街上的景况和昨天完全不同了。」
阿蕗离开房间之后,孝史有好一阵子都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他觉得好像听见了飞机的引擎声,突然醒了过来。
外头传来歌声之类的声音。虽然孝史没有自信可以走动,但还是想看看情况。他慢慢地撑起身子。
只要不做激烈的动作,头上的伤口就不会痛。不过他的脚步蹒跚不稳,扶着家具的脚和墙壁,好不容易才来到窗边。必须往上推开的木框窗户,对现在的孝史而言实在是过于沉重,但是试了几次之后,也终于打开了约十公分左右的开口。
视野很狭窄,只看得见被雪埋没的前庭寂静的景色。但是,歌声非常暸亮。是乘着北风传来的。是军歌。里头也掺杂了许多「万岁、万岁」的叫声。那是一种带着悲壮色彩的、怒号般的声响。
又听见飞机的引擎声了。从右到左,飞越孝史所在的这幢府邸上头。他找到室内的时钟看了看时间,是下午两点。
「你可以走动了吗?」
回头一看,贵之站在门边。
「我听见歌声。」孝史说。「飞机在飞呢。」
「是起事部队开始移动了吧。他们也有决战的觉悟了。」
贵之说,走近孝史,并肩站在窗边。
「戒严司令部终于要开始进行镇压了。大概今晚就会行动。」
孝史默默地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军歌,一面想着贵之对于这场起事的结果,究竟知道多少。
贵之帮忙黑井的计划。恐怕在大将生前,他就已经知道黑井的能力,以及大将使用这个能力进行时光旅行的事。若非如此,贵之怎会轻易听从他人计划行事。从蒲生大将的角度来看,支持、协助他病后活动的贵之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应该会向他坦白实情。
但是现在,贵之打算向孝史说明什么?说明到什么程度?又怎么说明呢?到底他认为孝史目击到什么?目击到什么程度?又怎么目击到呢?他会坦承发生的事,以及隐藏在它背后的一切吗?或者是准备了其他的借口呢?
孝史打定主意,不随便发言,只能等待。
「这场起事会失败。」贵之环抱双臂,静静地说。「青年将校们在几个重要的场面都误判情势。没有控制电台和报社也是个重大的失误。」
突然变冷了,孝史又扶着墙壁回到床上。贵之默默地望着孝史蹒跚的动作,等到孝史爬上床铺,坐好之后,他便关上了窗户。
两人陷入沉默。孝史和贵之为了摸索各自接下来该说的话而沉默,远方隐约传来的军歌正好成为此刻的伴奏。两个人都非常明白,只要说出半点不对的台词,局面便会完全不同,他们都害怕着这一点。
孝史觉得自己能够选择的话不多。他觉得贵之才是掌握选择权的人。他觉得陈述舞台开场白的明星是贵之,自己只是接着演下去的小角色。
然后这场戏,最糟糕的状况会攸关到小角色的性命。没错,对于「或许」目击了两个人莫名消失的孝史,贵之可能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闭嘴。
慢慢地,像要亲自确定每个动作似地,贵之慢慢地移动双脚,挪动椅子,身体前屈,坐上扶手椅。然后他没有看着孝史就开口了。
「珠子冷静下来了。」
呢喃般的口吻,看起来不像是对着孝史,而是对着扶手椅的扶手说话。
「之后她一直都非常冷静。当然,手枪我拿走了。」
孝史想说「那太好了」,却没有开口。喉咙干极了。
贵之抬头直视孝史的眼睛。视线让孝史感到压力,他低垂着头。
「谢谢你阻止她。」贵之说。
孝史总算抬起头来。
「要是你没有阻止,珠子一定已经射杀了叔叔跟鞠惠。她能够不用杀人,都是托你的福。」
孝史摇头。为了不弄痛伤口,他只轻轻地摇动下巴。
「不是我的功劳。我是受葛城医生所托的。」
孝史说明原委,贵之点了点头。
「医生没有回来。他说他会先回家,可能是被担心的家人给留住了吧。再怎么说,这里都是占领区的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