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起事之后,又会增加更多看军人脸色的文官了吧。大家都爱惜自己的性命啊。」
孝史默默地走着,那些旁白又在脑海里不断地重复。拥有强大武力的军部对国政的发言力愈见增长——没错,就像医生说的一样。
他忍不住嘀咕:「要是大家的想法都跟您一样就好了。」
「啊嗯?」医生笑了。「你说话真有意思。真是完全搞不懂你到底是脑筋好还是不好了。说真的,到底是好还不好?」
回到屋子,葛城医生立刻和贵之商量起事情。珠子说她不太舒服,好像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虽然被吩咐留意珠子的情形,意思也不是要他守在珠子的房门前站岗吧。鞠惠他们也还没有回来,这样看来,似乎还不用警戒也无妨。比起这些,孝史有必须先完成的事。那就是铲雪。孝史拿出铲子,开始动手。必须把雪清除,好让车子能够顺利地进到玄关才行。
孝史生长在北关东,冬季的干燥寒风虽然冰冷地快要冻结,却不会下起骤雪。铲雪这个工作,在抓到诀窍之前非常辛苦。不过很久没有像这样把脑袋放空,活动身体了。这让孝史舒服极了。特别是过去一天半来,脑袋又是空转又是逆转,更觉得许久未曾如此轻松。身体各处的烧伤和跌打损伤虽然还会痛,但比起呆坐着思考要好得多。孝史勤快地工作。
开始铲雪后,约过了三十分钟,葬仪社的人来了。有两组人马把道具堆在两轮车上载来。若不是他们恭敬的态度和身上的黑纱,孝史根本看不出他们是葬仪社的人。葬仪社的人说,短距离的话,两轮车比汽车更适合走雪路,所以去跟马车行借来了两轮车。
把雪大致铲完之后,全身也冒了汗。孝史回到屋子里,千惠跟阿蕗正跑上跑下的,看起来很忙碌。
「辛苦了。」阿蕗慰劳他。她的双手捧着像小行囊的东西。
「外头很冷吧?」
「一点都不冷,反倒觉得热呢。医生跟贵之少爷呢?」
「两人都在二楼。」
「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现在没有。你可以休息一下。对了,孝史,你肚子好了吗?」
孝史昨天受寒,拉了肚子,服了征露丸。
「好像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你出去之后,我就跟千惠姨说,应该借你缠腰布的。」
阿蕗笑着说,但脸色又马上暗了下来,「刚才,平田叔又流了一点鼻血。」
「真的?很严重吗?」
「不,只有一点点而已。现在好像又睡了。你要不要去看看情况?」
「嗯……」
平田的脑袋里,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就像熟过头的西瓜流出汁液一样,不断地渗出血来吗?
「对了,阿蕗,」孝史叫住正要上楼的阿蕗。「刚才出门前,我从珠子小姐那里听说了黑井的事。」
阿蕗眨着眼睛,「又是那件事」的神色,稍稍掠过了那双美丽的瞳孔。
「珠子说,她是个有点阴森的人。所以,你才会不喜欢谈黑井的事吧。听说黑井的脸色很差,就像鬼魂一样对吧?」
孝史在想,为了蒲生大将而不断穿梭时空的黑井,没有变成像平田那样吗?她不会流鼻血、昏倒,或者身体麻痹吗?
「她是个好人。」阿蕗说。「我并不是讨厌黑井还是怎么样。那个香烟盒,果然还是黑井的东西吧?」
「嗯。珠子也这么说。」
「不是珠子,要叫小姐。」
「是、是。」
阿蕗走上楼梯,而孝史走下半地下的房间。就像阿蕗说的,平田正在睡觉。鼻子底下留着淡淡的血痕。望着那痕迹,孝史觉得自己心里,一股名叫不安的鼻血也正逐渐地渗流出来。
孝史就这样在平田枕边坐了一会儿,多想无益的事也想得累了,差点打起瞌睡来。他心想这样不行,站起身来。去找点事做吧。活动身体是最好的。
汗水蒸发之后,喉咙开始渴了。孝史决定上楼,顺便绕到厨房去喝水。厨房整理得一丝不苟,早餐使用的餐具也已经收拾好,因此孝史也不好意思拿出来用。他四处张望,看到流理台边有一个小小的——大约是小桶生啤酒大小的——瓶子,旁边倒放着一根长柄勺,孝史用它取了水来喝。
为什么会有这种长柄勺?是用来汲取这里面的东西的吗?孝史打开盖子一看,瓶子里装了约一半的水。怎么看都还是水。明明有自来水,为什么还要特地储水?是有其他用途吗?
走到起居室一看,葛城医生面对桌子坐着,千惠拘谨地站在一旁。千惠一看到孝史,脸上浮现些许——接近若有似无的——生气神色。
医生对孝史说了:「千惠会陪着到医院去。」
「咦?为了舅舅吗?」
「没错。你的话,没办法照顾病人吧。还是需要女人家帮忙才行。贵之也允许了。要好好谢谢人家啊。」
「谢谢你。」
看到孝史对千惠低头道谢,医生笑了。
「道谢的话,去跟贵之说。」
千惠一副无视于孝史道谢的样子,语气充满不情愿地说了:「换穿的衣物还有手巾,就先借用这里有的。平田可以一个人如厕吗?」
「如厕?」
「可以一个人上厕所吗?」
「哦,我想应该没问题。」
「那,就不用白布了。迎接的车子就快来了吧?医生,那我先去准备了。」
「嗯,拜托了。」
老妇人僵硬地离开起居室。细小弯曲的身子仿佛涨满怒意,脚步急促。
「医生,」孝史说。「你们巧妙地把千惠姨跟珠子分开了呢。对吧?」
「嗳,是啊。」医生抚摸胡子。「千惠是个令人钦佩的女佣,不过就算是忠心护主,也得看情况。抢先一步下手比较好。」
「不过,我觉得医生有点多虑了。」
「是吗?」
「嗯。就算千惠姨知道珠子小姐把手枪藏起来,准备要做危险的事,我想比起包庇她或帮忙她,应该更会拼命地阻止才对。千惠姨不可能让她疼爱的小姐去杀人的。」
「或许她会让珠子去做她想做的事,然后自己把罪名承担下来。」医生以平缓的语气说。「千惠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佣。再怎么说,她都是过世的夫人嫁到蒲生家时一起过来,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工作的人。贵之和珠子对千惠而言,是比她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人。」
「那阿蕗呢?」
医生扬起眉毛。「那女孩怎么样我不晓得。她来到这里——嗯,大概四、五年了吧?不能拿来和千惠相比。」
可是,阿蕗看起来对贵之抱有好感——如果想要做什么危险的事的人是贵之的话,阿蕗或许会帮忙或包庇他。
「不管怎么样,贵之的意思似乎是要把主要关系者之外的所有人都赶出这个府邸。」
「什么意思?」
「贵之叮嘱我说,叫我先回家,等到正式的丧礼准备完成后,一定会通知我。不过,我是打算到医院去之后回家一趟,看看家人的情况,然后一定要再回来这里的。」
「我也会被赶出去吗?」
「应该吧。我原本想说照顾病人的事,要麻烦千惠,然后要你代替千惠留在这里工作,贵之却说不用在意,叫我把你也带去医院。他说你一定很担心平田的情况。贵之说的也有道理,我也不好再反对。」
「我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的。」
「嗯,拜托你了。」葛城医生一脸认真。「贵之的样子也让我很挂意。他好像在钻什么牛角尖,或是策划些什么……」
医生可能误会了,孝史想要坚守在屋子里,并不是为了珠子或贵之。因为平田说过枪在某人手中,小心。所以他想要确保阿蕗不会陷入危险之中。而且他也强烈希望,无论会发生什么事都想看到最后。
「车子真慢。」葛城医生说。他取出怀表,确认时间之后,皱起眉头。「不是都快十一点了吗?到底在做什么啊?」
葬仪社的人上午就回去了。贵之叮嘱他们在武装叛变结束之前,不可以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并且包了些钱给他们。葬仪社应该是拍胸脯保证,只见他们不断地向贵之哈腰行礼。
上楼偷偷看了一下,蒲生大将的寝室已经完全布置成家属守灵的会场了。里头围起了淡蓝色和白色的帷幕,房间感觉为之一变。横躺的大将双手交叉,上头摆着除魔用的小刀,脸色平静而安祥。他的表情比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静谧。孝史试着想象,当这个人看到未来日本的时候,受到多大的冲击、想了些什么、又焦躁些什么呢?就算到处写信、会见别人,也无法改变现状;明知道等在未来的战争是如何地悲惨,却无法传达给任何人。孝史想象,被这样的焦急所笼罩的时候,这个人是否会像自己一样,认为时光旅行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可是,日本之后也没变成多糟的国家吧?」
孝史在大将枕边悄声低语。
「这让你稍微放心一点了吧?」
当然,大将不可能回答,房间里寂静无声。孝史第一次对蒲生大将感觉到一丝亲近,满足地走出了房间。
用完午餐,珠子起床出来了。她说昨晚没有睡好,所以小睡了一下。千惠担心地照料她,但是珠子什么也不吃,只是一副畏寒地缩着肩膀,沉默不语。她一听到葬仪社已经来做好家属守灵的安排后,便一个人上去大将的寝室了。
一点左右,迎接的车子总算来了。那是一辆车灯形状圆滚滚的黑色大汽车。等得不耐烦的葛城医生劈头就斥责司机。对方拼命道歉,说是轮胎陷进雪里,好几次都动弹不得。
「而且,今天客人很多……」
「我们这里可是要运送病人的。不第一优先怎么行呢?」
司机在车子的行李箱里装了一堆木材。问他要拿来做什么用,他说要排在容易打滑的地方,好让车子过去。
在了解的同时,也觉得这趟路程堪虑。
「日落之前,到得了芝蒲吗?」
司机仰望阴天。「勉强可以吧。不过从早开始就一直阴沉沉的。」
葛城医生和孝史两人一起把平田从半地下的房间里抬出来。平田的左脚几乎举不起来,也无法支撑身体。医生鼓励他,把他扶到玄关的这段期间,孝史可是担心得不得了。不要动他是不是反而比较好?
即使如此,总算还是让平田上了车,葛城医生拿了提包,坐上邻座。千惠抱着一个大包袱,跟了上来。
「那么,开车吧。」
葛城医生对司机说,车子缓慢地开过孝史辛苦铲雪的前庭。孝史望进车窗内的眼睛,与葛城医生的视线对上了。医生微微点了点头。一旁的平田也望向孝史,但是那双赤红未褪的眼里,有的尽是无比的疲累,这让孝史感到难过。
——小心,枪在某人手里。
车子笨重的尾部上下摇晃开过雪道。目送着车子,站在孝史后头的珠子低声说:「平田会死吗?」
孝史回头。「他不会死的。」
「是吗?」一张脸比雪更加白皙的她,面无表情。「是这间府邸不好。待在这里,大家都会死。」
贵之站在旁边。在他开口说话前。珠子便转身进到屋子里去了。
「我去陪爸爸。」
漫长的午后,孝史在帮忙阿蕗工作的时光中度过。打扫、洗衣等,家中大大小小的杂事阿蕗拼命地逐一完成。孝史只是照着吩咐做事,却也忙得头昏眼花。
因为要更换床单、添加毯子,孝史又有了一次进入嘉隆与鞠惠房间的机会。脱掉的衣服扔了满地,烟蒂掉在地毯上面。孝史觉得这的确像是鞠惠的作风,露出苦笑。
机会难得,于是他把整个房间搜了一递。嘉隆和鞠惠拿走手枪并藏起来,也是值得考虑的可能性。不过就算如此,手枪也不可能会放在孝史找得到的地方。
不过,孝史有了一个发现。固定式的大衣柜里,藏着昨天在平田的房间里看到的大旅行箱。想象鞠惠惊慌失措地把它搬到这里来的样子,实在令人愉快。孝史一边笑着,一边更换床铺的被单,拍了拍枕头。
另外,今早送早餐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位于房间角落的化妆台旁边,有几张盖着防尘白布的画布和折叠收好的画架。也有颜料箱。虽说嘉隆假借绘画的名义频频造访府邸,但实际上好像也不是没有在画图。在孝史看来,这些作品超越了业余的水准,虽然不愿承认,但他还是感到佩服。蒲生家的血液里似乎隐藏着绘画才能。
全部都是鞠惠的肖像画。有穿和服的,也有洋装的,有束着头发的,也有垂下头发,只披着浴袍之类的模样。好笑的是,画里的鞠惠感觉上比真实的她更加优雅而温顺;不过素描非常精准,远近感适中,致密涂抹颜料的笔法也很有个性。有一张只用炭笔打了草稿的画布,从模特儿鞠惠的服装来推测,好像是昨天画的。
贵之和珠子的房间是阿蕗负责的,不过孝史瞒着她偷偷潜进去。贵之的房间里只有一大堆书,而珠子的房间则是塞满了洋装和和服。没有闲工夫慢慢找手枪,孝史只能拍拍枕头,窥看床铺底下,或打开柜子看看;但这种程度连「我找过啰」的自我满足都称不上。
说起来,就算枪在某人手里,也不一定会藏在自己的房间。可恨的是,这府邸实在太大了。孝史一边打扫,一边窥看或用手摸索所有看得见的地方,却连手枪的「手」字都找不着。
工作告一段落后,孝史和阿蕗在厨房会合。她说要出门买东西。
「贵之少爷说,今天交通虽然畅通了,但是不晓得会不会又发生什么事。得趁现在把能够屯积的物品买一些回来才行。」
「虽然我很想跟你一起去……」
孝史左右为难。的确,看今天的街道上的情况,就算外出行走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即使如此,他还是担心让阿蕗一个人外出。可是,鞠惠她们是不是差不多要回来了?因为嘉隆说他们「黄昏会回来」。
「不要紧的。」阿蕗微笑。「我也不是去买多重的东西。就麻烦你留着看家,要是有什么吩咐,就立刻去办。」
「嗯,我知道了。」孝史点点头说。「阿蕗,你不害怕吗?」
「不会啊。你好像以为我非常胆小呢。」
「不是这样的。今天打扫的时候,你有没有试着找过手枪?」
「………」
「我找过了。可是没有发现。嗳,也不可能藏在一下子就被发现的地方吧。」
阿蕗没有回答。
「孝史,你不跟平田叔去医院,真的没关系吗?」
「嗯。我要代替舅舅工作。」
阿蕗一脸想要发问似地,困惑地望着孝史。但孝史还是不知道她想问什么。结果阿蕗说:「你去帮老爷书房的壁炉添点柴火。贵之少爷一直在那里。」
贵之面对蒲生大将的书桌,坐在大将的椅子上。桌子上堆满了书籍和成册的文件等。他的手里拿着粗钢笔似乎在写些什么。
孝史一走进房间,他便露出极为警戒的眼神。
「柴薪够吗?」孝史出声。
「啊?哦,壁炉吗?」
火变得相当小了。孝史一边添柴,让火烧旺,一边频频地窥看背后的贵之的动静。他伏着脸,动着钢笔。
「贵之少爷。」
孝史出声,贵之的动作倏地停下。好像在等待孝史要说些什么。
「我听葛城医生说了。听说你在怀疑珠子小姐。」
贵之绷着肩膀,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后,他「呼」地吐了一口气。
「医生也真多嘴。」
孝史绕到桌子前面,正面看着贵之的脸。感觉他那全神贯注于写作时特有的眼神正近看着自己,但是整体来说,贵之很冷静。
「为什么他连这种事都对你说了?」
「医生很担心。因为你想要把医生赶回去。」
「你也去医院就好了。」
「就算我去了,也不会照顾病人。」
贵之放下钢笔,阖上文件册子。看来像是在避免被孝史看到。
「你这家伙不是逃亡之身吗?难得现在交通也自由了,趁机会远走高飞不是很好吗?」
「我在这里的事,只有舅舅知道。不会有人追来的。而且让阿蕗一个人做全部的家事,太可怜了。」
贵之嗤鼻一笑。
「大将自决了——」孝史说。贵之抬起视线。「这是你得到的结论吧。」
贵之点头。「没错。原本就有遗书,不可能不是自决。因为没有手枪,害我莫名地慌张了一下。」
「大将的遗书在哪里?」
孝史还没有看到实物。
「我代为保管了。用不着你担心。」
「那就好了。」孝史耸了耸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想要跟你说一声。」
正当孝史在为壁炉添柴的时候,突然脑海里想起一些事。
「昨天,当我还隐身在府邸里的时候,在起居室看到了大将。」
贵之好像吃了一惊。
「看到父亲?在楼下的起居室吗?」
「对。听说难得见他下楼。」
「嗯……自从行走不便之后,他就几乎不会下去一楼了。」
「他在起居室的壁炉里烧东西。」
「父亲他?自己吗?」
「对,没错。是他本人。很奇怪吧?壁炉的话这里也有。如果要烧废纸之类什么,在这里烧不就行了?可是他却特地下去起居室。」
贵之仿佛在寻找答案似地,在椅子上转动身体,回望壁炉。
「可能那时候,这个房间里有谁和他在一起。」孝史说。「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人,但是大将可能是不想让那个人看见自己写了什么东西。或许也不想让那个人知道那些东西要作废,必须烧掉处分吧。所以他才特地走出房间,到楼下烧掉。」
贵之保持沉默。
「那时候有谁在这里呢?让大将警戒到这种地步的人,会是谁呢?」
孝史想起嘉隆的脸。他想要告诉贵之,说嘉隆掌握着大将的把柄,会不会是嘉隆拿它来对大将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你觉得如何?
贵之露出笑容。意外可爱的笑容。这是孝史第一次看见他笑。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盯着贵之的脸看。
「我来正式雇用你这家伙好了。」
「你中意我吗?」
「正式雇用你的话,就可以把你开除,赶出家门去了。」
贵之做出赶开孝史的动作。
「滚开。我已经受够你那自以为聪明的揣测了。别来烦我。」
孝史静静地退开了。贵之脸上的笑容消失,朝着虚空皱起眉头。
约莫一个小时后,阿蕗回来了,只见她的耳朵冻得通红。孝史和她一起整理买来的东西,此时起居室传来鞠惠叫唤阿蕗的声音。
「您回来了啊。」
阿蕗急忙赶到起居室。孝史也跟了过去。
嘉隆和鞠惠把手伸在壁炉前。珠子从刚才就在起居室,热中于复杂的西洋刺绣之类的东西,现在手里也拿着针,对于回来的那两人,完全无视于他们的存在。
鞠惠很高兴。她接二连三交代阿蕗,说她刚去买东西,等一下会有三越的人送东西来,还有她已经吃过晚餐,所以不用准备等等。
「把茶端到我房间来。还有,毯子帮我添了吗?房间烘暖了吗?」
竟然在戒严的时候去购物,真服了她。孝史一阵目瞪口呆的时候,贵之跑进起居室来了。
「怎么这么慢?」他责备地对嘉隆说。
嘉隆揶揄地望向贵之。「我不是说要黄昏才会回来吗?而且距离约定好的时间,不是还有三十分钟吗?」
孝史望向起居室巨大的钟摆时钟。快要五点半了。记得嘉隆跟鞠惠出门的时候,贵之对他说「请务必遵守时间」。所谓「约定」,是什么的约定?
「茶的话,到楼上再喝就行了。」贵之说。「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葬仪社的人来过了。请快点上来。」
「知道啦。真是个急性子的家伙。」嘉隆苦笑。「丧礼什么的都无所谓啦,青年将校的那场政变,搞得股价下跌,把我给害惨了。可惜经济白痴的军人的家人,是不会了解的吧。」
贵之没有回嘴。「总之,请你们到书房来。」他撇下这句话,离开起居室了。
孝史也对他异常着急的模样感到不对劲。虽然也在意他要和嘉隆与鞠惠谈些什么,不过,有必要急成那样吗?
嘉隆和鞠惠离开起居室后,阿蕗抱着他们湿掉的大衣,想要跟上前去,却被默默刺绣的珠子给叫住了。
「我也想喝茶。」
像发呆、缺乏抑扬顿挫的口气。她的眼睛望着毫不相干的方向。
「我马上准备。」阿蕗应道。
「我来弄。」
孝史说,想要走去厨房,珠子却突然站了起来。「你不会弄吧?」
「不,茶的话,我也会泡。」
「我来准备。不管这个,你——对了,你去多拿一点柴薪进来。要不然夜里还要走出去柴薪小屋的话,你也觉得很辛苦吧?」
实在可疑。贵为小姐的珠子为什么偏在这种时候说要亲自泡茶?而且,这种眼神恍惚,仿佛梦呓一般的口气——
搞不好她等一下会说要把茶送到楼上去,然后趁那时候,偷偷把枪带过去?
「我会准备的。」阿蕗说。但珠子毫不停步,往厨房走下去。孝史感觉不妙,也跟了上去。
但是就算到了厨房,珠子似乎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她说「得煮开水才行」,在瓦斯炉边晃来晃去。孝史觉得她简直就像患了梦游病。
此时,阿蕗小跑步回来了。她可能也觉得珠子的样子不对劲,立刻就轻轻抓住她的手,柔声地说:「这里很冷,请您待在起居室。我马上就端茶过去。」
珠子微笑。「不好意思,阿蕗。」
「哪里的话。」
「今天你们也累坏了吧。」珠子轮流望着孝史和阿蕗说。「接下来要准备晚餐吧?在那之前,一起喝杯茶吧。把点心也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