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孝史浑身虚脱,当场瘫坐下去。汗水逐渐退去。
平田睁开眼皮望着孝史的脸。在孝史看来,那双眼睛和干燥的嘴唇像是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佩服「你竟然想得到」。
这个男的到底在想些什么?孝史原本以为说出事实,平田多少会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却完全落空了。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平田点头。
「可以称微说些话了吗?」
平田费劲地开口。嘴唇黏在一起,喉间发出干哑的声音。
「不太……」他生硬地发音。「不行——啊。」
孝史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大大地吐了一口气。「那你可以暂时听我说吗?我来说明从昨天发生的事。」
从大将的房间传来枪声之后,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谁说了什么、怎么行动,而孝史对这些有何感想——他都一一说明。而平田则在一旁静静地倾听。
「昨晚入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出现在大将的房间,杀害大将,然后不被任何人看见,像烟雾、鬼魂般地消失。能做得到这种事的,只有你一个人。事实上,你在和我一起来到这里之前,就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二楼逃生梯穿越时空到这里过一次。我一问,你就说你是来进行最后的确认的,不过那是骗人的吧?你是从二楼穿越的,不是应该降落到与二楼等高的地方吗?你到底落到这个宅邸的哪里了?」
「啊啊」平田挤出沙哑的声音。眼睛又浮现愉快的表情。
「那是,骗、你的。」
「果然。」
我就在想,谁会杀害一个明知道会自决的大将呢?但如果是你,或许就有杀害的理由——孝史说明这件事。
「只是,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要杀害大将,夺走他自决的名誉?也就是这个动机到底是什么?如果你对大将没有个人的憎恨,就不应该会杀他的。」
「是吗?」平田说。
「是啊。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理由吗?」孝史摊开双手。「例如思想上的理由?或者是适合时光旅行者的理由?比方说大将会在接下来的历史重要场合犯下过错,有许多人会因而死亡——你为了防范于未然,而抢先杀害大将?不过你自己也说过很多次,这只是白费力气吧?就算不断地修正这些小细节,想要救人,结果也只会徒增悲伤。或者那也是骗我的?」
平田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平田左半边麻痹的脸,没办法跟上他的感情活动。
「不,是真的。」平田拼命地舔湿干燥的嘴唇,加了这一句。「那是、我的——真心话。」
「所以啊,」孝史放大音量。「就只有个人的动机这个理由了。可是到底是什么?」
「可以、给我水吗?」平田说。孝史拿起枕边的长嘴水杯。里面装着凉开水,还有一点微温。应该是阿蕗贴心准备的吧。
待平田喝完水,表情变得舒坦一些后,孝史开口了。
「你阿姨让蒲生大将看见了未来。」
「嗯。」平田说。
「大将因为这样,想法改变了许多,又因为恢复体力而开始活动,想要多少改变日本的未来。他和生病之前意见对立的贵之和解,也拜托他帮忙。」
平田沉默。
「为了这样的大将,你阿姨在短期间内不断来回穿梭时空——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一切都是大将住院与你阿姨邂逅,在你阿姨离开这个府邸前,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
珠子说,黑井的脸色愈来愈差。
「你阿姨是不是因此搞坏了身体,变得奄奄一息?然后她死掉了。搞不好就死在这个府邸里。」
珠子说,黑井有一天突然不见了。问阿蕗黑井怎么辞职的,她也支吾其词,一副难以启齿、不愿意回想出来的表情。就是从这些地方导出来的臆测。
「你对于阿姨这种……说起来,等于是被大将一个人利用之后丢弃的死法,感到愤怒。你们有时候会见面吧?所以你应该知道你阿姨的状况。」
「嗯。」平田点头。「阿姨……过世、之前……有、来、看我……」
「看吧?」
孝史叹息。确定自己的推理正确,令人爽快。但这些话本身,绝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所以,你憎恨大将。而大将即将自决——大将认识到就算看到未来,但光凭一己之力,还是无法改变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所以死了心,决定以遗书的形式留下谏言——你得知此事,想到要复仇。你至少要从他的死里夺去他的名誉……是不是这样?」
平田仰望天花板片刻。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高兴又像欣喜,却又有点伤脑筋——说穿了,就是一副难为情的表情。说不出话、做不出什么表情,平田一定也很难受吧。不过对于一脸认真地想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些什么的孝史来说,也相当劳累。
虽然一直质问平田,但孝史忽然也觉得,就算自己的想象全部正确,他也无法责备平田的所做所为。这是一种怜悯,是一种认真分析也绝非什么高贵的感情,不过孝史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孝史在想,两名被黑暗扭曲的「光芒」所包围,只能过着隐遁般生活的时光旅行者。黑井与平田、阿姨与外甥。彼此是唯一了解彼此的人。正因为如此,平田对阿姨的死感到愤怒与悲伤——
「全让我说中了吧?」
孝史再一次问,平田摇了摇头。不是点头,而是往否定的方向转动。
「你是说不对?什么东西不对?哪里不对?」
这次很明显地,平田笑了。不是在嘲笑孝史,而是愉快地笑了。
「你、很聪明、呢。」
「你是在耍我吗?」
平田笑着摇头。不是的——
「我、没有、杀、蒲生大将。」
平田尽可能清楚地传达,一字一句,像罗列单字般地说。
「我没有、杀。也、不恨、大将。」
孝史感到困惑。正因为他满怀自信、充满兴奋、也非常确信自己的推测,而且就要同情起平田了,所以反而有点气恼。
「哦,这样啊。」他忿忿地说。「对啦,犯人不会这么简单就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嘛。」
孝史瞪着平田。但是,愉快的神色并没有自平田的脸上消失。
「如果说我的想法错了,那你倒给我解释清楚啊。你干嘛特地跑来这个时代?这个时代不比现代方便,而且明知道接下来会危险万分,不是吗?你到底这里来干嘛?而且,你从旅馆逃生梯的地方穿越时空,到底是去了哪个时候的哪个地方?告诉我啊,喂!」
这是迁怒。孝史很明白,以平田的状况根本不能够流利地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想尝尝说个不停,发泄个痛快的感觉罢了。
平田想了一下之后,望着孝史。
「你,看过——街上的样子、了吗?」
「街上?有啊,虽然只有一点。」
「你看过、这个时代、了啊。」
「只有一点点啦。」孝史耸了耸肩。「碰到军人的时候,恐怖得要命,把我吓死了,实在是个危险的时代哪。真想快点回去。不过在回去之前——」
当着平田的面,实在难以启齿。
「阿蕗——我担心阿蕗,我想设法救她。」
平田的眼睛又泛起微笑。
「不知道、说了、你、能不能……理解?」平田说。
「理解什么?」
「回答、刚才的、问题。你的话、或许、会明白。」
孝史默不作声,注视平田。
「再过、几天,」平田说。「我一定、会告诉你。我向你、保证。」
「现在不行吗?」
明知道是强人所难,孝史还是忍不住嘟起嘴巴。平田点头。
「现在、不行……再晚一点。等你在这里、再待久一点、之后。」
孝史又露出赌气的表情,这个时候,走廊传来阿蕗呼唤的声音。他吃了一惊。
「是阿蕗。」
他起身走向拉门,回答「我在这里」,接着门被打开,阿蕗的脸露了出来。她担心地看着孝史。
「平田叔的情况怎么样?」
「哦,不要紧。我只是和他聊了一下而已。有什么事吗?」
「葛城医生说要出门了。」
说是在等孝史。
「我知道了。我马上去。」
阿蕗稍微留意平田的状况后,便回到楼上了。孝史回到平田身边。
「我去安排医院。」
没错。平田是病人。找出真相固然不错,但是也得考虑现实的状况才行。不能勉强平田,因为他的存在,是孝史返回现代的关键。
「快点好起来啊。拜托!」
平田点头。孝史一转过身,随后听到他的声音。
「手枪——」
孝史回头。「咦?」
「小心、手枪。」平田说。
「枪在、某人手上。小心。」
脸上已没有笑容。他是认真的。
3
明明叫来孝史,葛城医生却迟迟不肯出门。就在他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的时候,嘉隆和鞠惠已经抢先一步出去了。嘉隆穿着骆驼色、看起来很昂贵的大衣,鞠惠身上围着一条色彩亮眼的毛线披肩,并且搭着他的手臂。
在玄关处,贵之叮咛嘉隆:「请务必遵守时间。」
嘉隆嫌烦地点头。「知道了啦。」
「不能叫计程车吗?」鞠惠发牢骚。「人家讨厌走远路。」
他们一边嘟哝着一边出门,约过十分钟,孝史和葛城医生也总算出门了。孝史的打扮和昨天相同,踩着昨晚沉积的新雪,和葛城医生一同离开了蒲生邸。走出前庭,来到马路之后,孝史回头看。玄关没有人目送他们,窗子也关得紧紧的。
昨天看到的车轮痕迹和脚印,已经被雪埋没消失了。现在雪也完全停了,吐出冻结的气息仰头望,一片阴沉沉的天空。抬起头来,低垂的云朵底部仿佛就要触碰到鼻头。就算只有一点也好,如果能露出一点蓝天就好了——孝史心想。
葛城医生朝赤坂见附的方向走去。等于是逆着昨天来的路前进。孝史跟在后面。医生没有穿昨天的皮鞋,取而代之的是黑色橡皮长统靴,应该是从府邸里借来的吧。尽管如此,他走起路来还是很危险。
令人吃惊的是,离开府邸后不久,就在同一条路上与前往反方向的三宅坂的人错身而过。那是一个穿着厚重大衣,戴着帽子的男性。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脚步很吃力。
葛城医生朝他打招呼。「早安。请问是从市电大道那里过来的吗?」
对方停下脚步,一边稍微喘气,一边回应。「欸,是啊。」
「市电车恢复行驶了吗?」
「有的。人很多唷。我是从池袋来的,大客满,根本坐不上去呢。」
「有军人吗?」
「起事部队好像已经移动了。是戒严令的关系吧。听说他们聚集在议事堂跟赤坂方面的饭店附近。」
孝史插口:「警视厅那里怎么样了?」
「听说起事部队已经从那里撤离了。现在啊,樱田门那一带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我也是刚才在电车站听到的,听说今天早上,身上绑着白布条的军队排成一列,踩着步伐撤退离开,景象非常壮观呢。」
「这样啊,多谢了。」
医生轻轻举手致谢,又迈开了脚步。孝史也点头致意,与陌生的情报提供者擦身而过。他怀里的包袱装的似乎是日用品。或许他是去探望和蒲生家一样,昨天一整天被封锁在内部的某处人家的朋友或亲戚。
确定刚才的路人已经远离到听不见对话声的距离后,孝史说了:「听到了吗?占据警视厅的部队已经撤退了。」
医生冷淡地背对着他说:「那又怎么样?」
「应该去报案吧?蒲生家的事件。」
「顺便把宪兵队也叫来是吗?嗯?」医生的口气听起来像在生气。「要去通报蒲生大将大人被某人给暗杀了吗?」
这人在发什么火啊?孝史纳闷。该生气的人是我才对吧。又不是小孩子了,说什么雪地很难走,任性地叫别人一起来的可是葛城医生你耶。不仅如此,出门又拖拖拉拉的,让孝史自始自终烦躁极了。
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出门。他由衷希望留在府邸里。与平田的谈话,还有最后那句带着紧张语气的「小心」还言犹在耳。孝史认为,现在自己当前的任务就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府邸里发生的事。
「你没有念过书。」
路上有些地方结冰、有些地方一踏就崩塌,葛城医生一边与雪道搏斗,一边说。
「您说什么?」
「虽然没念过书,头脑倒是不错,偏偏感觉又超迟钝。真是伤脑筋。」
「那还真是对不住啊。」
孝史一火,停下脚步。正好就在这个时候,医生的脚陷入了雪堆里。他慌乱地挥舞双手想要取得平衡,却还是白费力气,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了。
「这路实在糟透了。」
从头到脚沾满了雪,连胡尖都变白了,医生抱怨道。「喂,不要杵在那里,过来帮忙啊。」
「都是因为医生净选难走的地方走啊。」孝史双手扠腰,一动也不动地俯视着医生。「您的走法太笨了啦。」
「谢谢你的评论。」医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边瞪视孝史。「拉我的手。」
孝史粗鲁地拉他的手,医生这次差点往前扑倒。不过,他还是抓住孝史,勉强站了起来,「哼」地用鼻子吹掉沾在胡须上的雪。
「你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把你带出来吗?」
「不是因为医生很容易摔跤的关系吗?」
「唉,没受过教育的人就是这样,真伤脑筋。连推敲都不会。」
要推敲,昨晚和今天都已经反复推敲到几乎可以成堆送去卖啦。葛城医生要是知道孝史所想的事、所想的内容,一定会引发比平田更严重的脑贫血吧。欸,是啊,医生,我来自你们时代以后的世界,大学考试落榜,是个加入重考行列的高中生,所以真的没有念书。
尽管如此,医生生气的模样和那浑身是雪的可怜姿态,两者的落差教人好笑,虽然不情愿,孝史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不是在笑医生您唷。」
「胡说。」
葛城医生拍掉大衣上的雪,就像保险似地,紧紧抓住孝史的手臂,又开始往前走。
「我特地把你带出来,是想要在没有他人耳目的地方,和你好好谈谈。」
「和我?」
「对,没错,和你。遗憾的是,我找不到其他看起来可靠的人。」
前方又有人走过来了。这次是两名女子。她们身穿和服,脚底踩着罩着像是塑胶套子的木屐。她们经过孝史和医生身边,很快地就进入右手边一栋门面堂皇的木造建筑物里。其中一名女子手中拿着报纸。
她们消失之后,医生继续说。
「今早,我跟贵之商量带你舅舅到医院的事,贵之要我也一起跟去,然后就这样回家。」
「回家指的是,回您的自宅?」
「对。贵之说:医生的家人一定也很担心,家父的丧礼,也得等到陆军的这场骚动结束之后才能够举行,没有必要再继续把医生留在这里。」
医生露出焦躁的表情。
「我回答贵之说:岂有此理。大将大人的死亡仍有诸多疑点,我不能就这么撇下回去。结果,贵之说了。」
——昨晚我想了很久,觉得家父的死,应该还是自决没错。
孝史突然停下踏出去的脚步。医生差点跟着跌倒。
「什么意思?说那是杀人的可是贵之少爷啊!」
医生嘟起嘴巴。「不,不对。正确来说,说那是杀人的人是你。贵之只是发现手枪不见,一时慌了手脚。」
「这不是一样的吗?而且窗子锁着,说犯人还在屋子里的,明明就是贵之。」
「欸,是这样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
葛城医生拉着孝史的手臂,慢慢地走了起来。
「的确,发现大将大人的遗骸身边没有手枪的时候,贵之说他一时之间也以为是他杀。后来聚集在起居室的时候,他仍这么想。贵之向我坦白,他根本上怀疑是嘉隆干的。」
孝史从贵之当时慌乱的模样,以为他是在怀疑珠子,原来不是啊!
「其实,贵之好像从以前就有预感,觉得大将大人将会自决。所以,他对于找不到手枪这件事感到极为困惑。」
知道枪声是从大将的房间传出的时候,贵之低喃了一声「果然」。
「然后,当他想到大将大人可能有他杀之嫌时,瞬间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嘉隆的脸。因为大将大人与嘉隆两人之间,有着长年的纠葛。虽然他不是恐怖分子,但老实说,除了嘉隆之外,可以说没有其他可疑的人物了。但是如此一来,从贵之的立场来看,等于是叔叔杀害了父亲。这不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怀疑。」
「的确……」
「我们聚集在起居室谈话的时候,贵之似乎也相当难受。但是,此时出现了珠子和你偷听到嘉隆和鞠惠秘密谈话的新情报。而且根据这个情报,嘉隆他们似乎很期待大将大人自决,并且正等待着它的发生。」
医生满脸不愉快的表情。
「所以,贵之开始重新思考。是嘉隆和鞠惠下手的可能性变小了——那,谁最可疑?」
「不是我。」孝史说。他故意以轻浮的语气说,医生却一本正经地回答。
「也不是我。」
「嗯,当时医生不在现场嘛。」
「没错。贵之说他也想了很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是,大将大人是自决的。然后,有人从现场把手枪拿走了。」
孝史边走边耸肩。「这件事他昨晚也说过了。我觉得那简直就是可笑到家的说法。」
「为什么可笑?」
「因为,把手枪拿走要干什么?要射杀谁吗?」
葛城医生严肃地点头。「没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拿走的。」
孝史笑了。「在那幢府邸里吗?那马上就会被逮捕的。待在那里的人数有限啊。」
「要是那个人觉得就是要射杀某人,即使被捕也无所谓的话呢?」
孝史又停下脚步了。这次他望向医生的脸。
「您说什么?」
「你仔细听好。大将大人自决了。这次手枪消失,是发生在这场冲击之后的事。自决时使用的手枪掉落在尸体旁边。可以杀人的武器就在眼前。某人发现这件事之后,内心暗下决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将手枪从现场带走了——这样的话,不是有可能吗?」
孝史和医生彼此相视,眨了眨眼。
「您是说,要用那把枪射杀谁吗?」
医生没有回答,别开视线又开始往前走。
「贵之说知道大将大人拥有手枪的,在那个府邸里只有他一个人。但是就连知道这件事的贵之,也不晓得大将大人把手枪放在什么地方。换句话说,虽然不晓得是谁拿走了手枪,但对那个人而言,大将大人自决的现场掉了一把枪,等于是他可以得到武器的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那是大人用来自决的手枪,是别具意义的物品。」
医生加重了最一句的语气,也让孝史知道贵之假设「从现场拿走手枪的人」是谁了。
「贵之认为是珠子拿走手枪的对吗?」
医生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回答:「没错。今早他告诉我了。贵之昨晚好像也几乎没睡,一直在想这件事。」
用父亲拿来自决的手枪,射杀生前与父亲敌对,动辄让父亲苦恼的舅舅与他的情妇——这像珠子很有可能做的事,却也最不像是她会做的事,孝史心想。
「有机会能够从大人自决的现场拿走手枪的,只有四个人。」医生继续说。「贵之、珠子、鞠惠和嘉隆。大家聚集在起居室之前,这些人都有到现场的机会。」
「我也有机会。」
「有吧。那么,是你吗?」
「不是。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枪。」
「我也觉得不是你。」
「太感激了。可是为什么呢?如果去除掉动机、或企图杀掉谁的这个部分来说的话,我也应该很可疑。」孝史说着,笑了出来。「例如,我是从以前就企图袭击大将的恐怖分子,想要拿到手枪,准备之后用来暗杀首相。」
医生板着脸说:「冈田首相已经被杀了。」
「那、杀下一个首相。」
「你是说,志愿成为暗杀者的工人青年,偶然碰上蒲生大将自决的现场,然后偶然发现手枪,就顺道拿走了?」
「以可能性来说,是有的。」
「是啊,以可能性来说的话。但光说可能性,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了。」
医生瞪着积雪的道路,放低声音。
「其实,这也是我想和你当面确认的事之一。你到底是什么人?」
孝史语塞了。
「什么人?就像您刚才说的,是个工人啊。」
「什么工人?做什么的?出生地在哪里?那个叫平田的,真的是你舅舅吗?你怎么说?我想知道这些事。」
孝史明白葛城医生是认真的。医生仍维持原步调向前,不看孝史而净盯着脚边走,但是他抓着孝史手臂的力道加重了,甚至让孝史感觉疼痛。只是甩手,葛城医生是不会放开他的。
「我——」
平田告诉他的假造经历浮现脑海。大正七年,出生在深川区的扇桥。是平田妹妹的儿子,职业是工人,因为被工头虐待而逃离了工地——
但是他说不出来。对于眼睛闪烁、体重压在孝史身上的葛城医生的质问,这种谎言是无法瞒骗过去的。而且说谎这件事本身,也让孝史有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