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嘉隆是误会了……」
「再不然就是说谎。」贵之说,「鞠惠不可能有这方面的知识,她对家叔所说的话唯命是从。家父对于她的愚蠢无知倒是觉得可怜可爱。」
「但是,嘉隆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我哪知道。」贵之的语气很冲。「不如你去问问他本人啊?」
「好了好了。」医生插进来,「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大人特地写下来,说明自己死后,鞠惠可以分得某部分的财产,这是可行的做法。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大人当然会事先交代贵之才对。」
「我什么都没有听说。」贵之说,「家父从来没有跟我提过遗产的事。」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真叫人想不透。」医师撑着额头,呻吟几声,「不过,不管怎么样,既然嘉隆认为财产是鞠惠的,那不就有行凶的动机了吗?」
停了一下,贵之点点头。「的确。」
「等一下!这不太对。」孝史急着说,「他们两人的目标的确是蒲生家的财产。但是前提是,他们说的是大将一定会自杀。请不要忘了这一点。」
「他们就是认定家父一定会自杀,所以才觉得就算动手杀人也不会有人怀疑,不是吗?」
孝史差点笑出来。这样一点都不像贵之,想法竟然如此简单而粗略。
「他们不可能这么傻的。事实上,嘉隆是这样说的:『这次起事失败的话,大哥绝不会活着』。他说的,完全是以『起事失败』为先决条件。」
万一起事失败,蒲生大将却没有自杀,使他们的期待落空,那才有可能考虑到这是个动手杀人再布置成自杀的好机会。但是,今天早上才开始起事,结果如何还没有人知道。
——至少,这幢府邸里的人对未来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二二六事件会如何落幕。
「既然他们抱持着这样的想法,那么在起事结果尘埃落定之前,应该不会贸然行动。嘉隆和鞠惠并没有非挑今天杀死大将不可的理由。现阶段,他们只要等待就行了。」
葛城医生叹了一口气。「这么一来,就没有任何人了。」然后像自嘲般笑了笑。「会有什么人像烟一般出现,杀了大人,再像烟一般消失,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人啊!」
但是,却有什么人做到了。眼前就有人把大将的死布置成自杀,只是现场少了那把枪。
「发现大将大人自杀的人,偷偷将手枪取走……」医生喃喃自语,说完又苦笑起来,「这更加不可能,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难道真的是外来的人?」
「是谁?又要怎么进来?」
「从玄关进来,上了楼梯射死大将,然后再下楼到外面……」孝史也觉得很蠢,越说越小声。「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医生不留情面地回答。「刚才,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如果外来的人因为思想上的理由,企图杀害大将大人的话,绝对不会采取这种偷鸡摸狗的方式。他们一定会大大方方地报上名号。因为对他们而言,这是『替天行道』。」
「如果动机不是在于思想上呢?」
葛城医生转了转眼珠,望着天花板。「那种情况就不是我们能应付的了。但是,不具有思想上的动机的外来者,为什么要选在今天、这种时候,帝都如此动荡不安,无法自由行动的日子来刺杀大将大人呢?」
贵之突然非常唐突地高声说:「刚才说有人把枪拿走,或许有这个可能。」
孝史和葛城医生异口同声地说:「目的何在?」
「拿那把枪再去杀其他人。」
这次,换医生和孝史对望了。
「什么时候?」医生反问,「什么时候会再度犯下杀人案?」
「这个……」
「应该不会马上有所行动吧,在这种封闭状态下再次杀人,不必去查就知道谁是凶手了。因为,在这里的人数太有限了。」
「但如果没有要马上再杀人的话,就没有必要现在就偷走大将的手枪了。」孝史也说,「或者,把枪偷走加以保管?为下次行凶做准备?」
贵之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但是,在贵之的话催化之下,孝史还是继续往那个方向想。对啊,问题就出在这里。杀死大将的凶手,为什么要把手枪拿走呢?
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手枪在现场的话,事情便以「自杀」结束,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在正是因为手枪不见了才会引起骚动。这么简单的道理,凶手不可能想象不到。然而,他有什么必要非把手枪从现场拿走不可呢?
是指纹吗?这个时代已经有调查指纹和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开枪后会在手掌上留下证据的,对对对,火药残留反应,已经有调查这些的技术了吗?凶手认知到若遭到调查便会被锁定的事实吗?
但是,即使有,指纹只要擦拭便可去除。再说,之前也再三强调过了,现在东京正处于非常状态,警方也被起事的军队占领,动弹不得。就算想针对指纹和火药残留反应进行调查,就算真的能够进行调查,也只有等警察到场搜证,在那之前谁也无可奈何。因此,以凶手的立场而言,只要将行凶的手枪直接丢在大将身边,其实根本不会产生任何风险。
可是,他为什么特地把枪拿走?
「话说回来……」
听到葛城医生沉思般的声音,孝史才回过神来。
「我虽然知道大将大人和嘉隆之间的感情不睦,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贵之露出讽刺的笑容。「您是指,利用女人把这个家搞得天翻地覆吗?」
「唔,是啊。」
「刚才我也向您说明过,家父并没有理会鞠惠。」贵之非常肯定地说,「家父说,如果把她赶走,嘉隆又会想一些馊主意来作怪,那样也很麻烦,不如让他们去搞。等时候一到,那女人便会自行离去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会不请自来赖着不走,真是离谱。」孝史很直接地说出感想。
葛城医生苦笑。「她来的那一天,我还记得很清楚。她是搭计程车来的,连行李也一道搬来了。说什么想照顾大人,从今天起要住在这里。」
——是呀,我身受大人的恩惠,曾经答应过大人,万一大人生病,我一定第一个陪在身边照顾他。大人也说:「鞠惠,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葛城医生模仿鞠惠嗲声嗲气的语气,贵之笑了,医生学到一半也笑场了。
「不久,嘉隆叔叔就来了,开始帮鞠惠撑腰。说什么如果大哥没病倒的话,早就将这一位娶进门了,诸如此类的。」
鞠惠就这么赖着不走了。而她和她的军师嘉隆,自以为鞠惠已经成为蒲生宪之的正室。但是,贵之说实情并非如此。这个误会是从哪里产生的呢?
「大将和嘉隆从以前就感情不好吗?」
「要说大将大人才对。」医生纠正孝史后接着说:「这个嘛,年纪相差很多啊,合不来也是难免的。」
「那也不应该……」
「嘉隆也服过兵役,那是国民的义务。但是,他和大将大人的位阶差太多了。蒲生大人那个年代高居大将之位的,大概也只有十人左右吧!换句话说,大将是英雄,嘉隆却只是个地方人。」
从刚才这个「地方人」便不时出现在谈话中。
「地方人是什么意思?」
「哦,指的就是一般民众,也就是军人以外的人。」
这种说法多少有轻视的意味。让人有种军人很伟大,其他人则连提都不必提。大将以这种感觉和嘉隆相处,而嘉隆对英雄大哥则抱着一种扭曲复杂的憎恨——
「有段时间,嘉隆的地位权势反而胜过大将。日俄战争后,裁军论盛行,是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那个时候军人走在路上都不敢声张。当时,嘉隆可是得意得不得了。大概正好是现在的公司上轨道的时期吧!然而好景不常,世界情势发生变化,日本必须发愤图强以对抗来自各国的压力,于是军人的势力再度抬头,大人和嘉隆的立场也再一次对调。正因为尝过扬眉吐气的滋味,这次的改变让嘉隆更加扫兴。所以,当大人一病倒,他当然不肯放过任何恶整他大哥的机会。更何况,如果运气好的话,连财产也可以一并到手。」
贵之微微一笑。「医生真是什么都知道。」
「因为承蒙大人不弃,多年交好。」医生郑重地说,「事实上……到现在我才敢说,大将曾经向我询问自杀的方法。」那是约一个月前的事,医生说,「大人问道,若是使用手枪,要往哪个部位开枪才能够死得确实,死得体面。我并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所以不作声,结果大人他……」
——我不希望成为半死不活的废人。因为是医生你,我才问的。
「大人说,他希望以不辱军人身分的死法死去。我在恳请大人答应我千万不要轻生后做出回答。」
「您是怎么说的?」
医生痛苦地垂下眼睛。「朝头部开枪应该最为确实。」
贵之点点头,把眼光从医生脸上移开。
「所以,一听到大人自杀时,我并没有感到任何疑问。只是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成这样……」
实际上是有遗书的。若不是少了手枪,这显然是一桩完整的自杀事件,没有任何疑问。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贵之回到自己的房间。尽管阿蕗不断推却,孝史仍帮忙收拾晚餐餐桌。葛城医生则留在起居室,听听收音机,抽抽烟。
洗完碗盘,孝史回到起居室时,葛城医生正在壁炉边,望着燃烧的火焰。火势已经变小许多了。
「这里的火差不多也该熄了。」
「医生的房间,现在千惠姨正在准备。」
「是吗。谢谢。睡前我再去看一下你舅舅的情况吧。」
阿蕗也跟着过来。三人一起来到半地下的房间。
「收音机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不太清楚。似乎可能会发布戒严令。」
戒严令是什么?
半地下的走廊,冰冷到了极点,令人不由得打起寒颤。看来入夜之后,温度降得更低了。这种寒气对平田的身体不好。孝史在相隔许久之后,再次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平田真的会好起来吗?不会变成严重的残障吗?
平田原本还在睡,但孝史他们进来后便醒了。脸色还是一样苍白,嘴唇干透了。
葛城医生一边和平田说话,对他断断续续的回答随声附和,一边询问阿蕗用晚餐时的情况等,很有效率地完成了诊察。
在阿蕗勤快地为火盆加炭,帮平田重新盖好被子时,医生对孝史招手。他们俩来到房间的角落,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接着医生说话了,听起来声音很沉重。「感觉似乎有点不太对。」
「情况不好吗?」
「不,他的意识逐渐清醒,而且能够正确理解我的问题,并且明确地回答。也没有大舌头的现象。」
「之前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断断续续的。」
「是吗……那么这部分应该是好转了。」
「是哪里不太对呢?」
医生把声音压得更低:「似乎有麻痹的症状。」
「……」
「左半边的一部分。手指活动困难,脚也抬不起来,眼睛四周的表情僵硬。」
左半边。这么说,受损的是右脑吗?绝大部分的功能尚未解开的右脑。一般推测第六感与超能力等只有极少人能发挥的多样且神奇的能力,便是由右脑所掌管的。
「应该不是中风。」医生皱起眉头,「血压稳定,非常正常。我实在不明白。」
那是当然的啊!即使是六十年后的医生,对于过度使用穿越时光能力造成脑部的负担与后遗症,也没有办法正确诊断出来吧——孝史在心中低语。同时对医生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我看,明天还是把你舅舅送到医院去吧!」
「有办法吗?」
「没问题。去找个地方借电话,安排车子。医院那边,我会设法安排的。像今天这样,把事情说清楚,士兵应该也不会刁难。所幸,占领那一带的中队长似乎是个很明理的人。」
你也要好好休息,医生拍拍孝史的肩膀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一定也累了,心神也很激动吧!如果觉得睡不着,我带了安眠药过来,可以给你一点。」
「我不要紧。」
那么,好好休息吧!说着,医生便上楼了。
阿蕗正在铺孝史的被窝,孝史赶紧过去帮忙。
「你要好好看着平田叔哦!」
平田醒着,躺在枕上对孝史微笑。他脸上左眼部分,的确像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嗯,我会多注意的。」
「要是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我知道……。阿蕗!」
正准备出房门的阿蕗,惊讶地回头。「什么事?」
「你不怕吗?」
阿蕗微微歪着头望着孝史,令他不由得脸红起来。
「没什么。今天发生了好多事。你也一样,如果有什么事请叫我,不要客气。」
「好。」阿蕗露出了一丝微笑。
「晚安。」
「晚安。」
孝史看着关上的拉门好一阵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走到被窝边,在薄薄的棉被上坐下来。
「让你……担心了。」平田看着他。「抱歉、了。」
「没关系。」
和刚发现大将遗体后下来这里时比起来,平田果然说话是流利多了。眼睛虽然还是充血,不过左眼部分的血丝大致已经退了,看起来和在消毒氯气太浓的游泳池里游了五分钟差不多。脸部的痉挛也停止了。
只要一个星期就会复原,平田是这么说的。孝史鼓励自己,只有相信他了。
「那位医生说,明天要带你到医院去。」
平田缓缓地眨眼。
「我也认为那样比较好。就算进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你是时光旅人吧?离开这个寒冷昏暗的地方到别处去,对身体复原应该很有帮助。」
「你……怎么、办?」
「我要留在这里。」孝史立刻如此答道。如果经过深思熟虑,可能会说出更妥贴的回答,例如我也会到医院去陪你之类的,但是孝史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来。
「我在医院里陪你也帮不上忙。你不在的这段期间,我会在这里代替你工作。」
平田的眼皮,再度缓缓地动了。左边的动作很慢,明显比右眼慢很多。
「蒲生大将……自决、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孝史注视着平田的脸。
孝史是看过挂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的大将经历,知道了发生在今天的「自决」事实。而平田应该也早就知道蒲生宪之于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发当天举枪自尽的「历史上的事实」。正因如此,他现在也询问孝史以确认这个事实。
该怎么回答,让孝史很犹豫。要说明现在的状况吗?可是,告诉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平田这些事,又没有什么好处……
结果,孝史决定简洁地点头。「嗯,自决了。现在为了收拾善后,大家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我也得帮忙才行。」
平田点点头,闭上眼睛。
孝史也换好衣服躺下来。在薄薄的棉被底下,冷得缩起手脚,看着头上漆黑的天花板与反射户外雪光而发白的采光窗。
明明已累得筋疲力尽,睡意却迟迟不来。脑海里宛如小时候画水彩画时,当作洗笔的水筒里头有种名为思考的水;各种颜色混在一起,水流形成花样沉淀,有些颜色鲜明,有些颜色与其他颜色混在一起形成灰色,有些颜色往下沉,有些颜色往上浮——
(自决啊……)
那是「历史上的事实」。但是,传到后世的「历史上的事实」当中,并没有将确认事件为事实之前所引起的纷争也一并正确地包含在内。后世流传大将是「自决」的,但是,他的「自决」是否为真正的「自决」?这样的疑惑以及相关发展经过,并没有传到后来的时代。
这件事是如此地错纵复杂。然而,流传下来的「历史上的事实」是「自决」,是不是表示在一切的纷纷扰扰之后,最终是以「自决」收场呢?或者是……
或者是?
孝史睁大了眼睛。
孝史所认知的「蒲生大将自决」这个「历史上的事实」,与现在他亲眼所见「大将的死」之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虽然只有一处,却是关键性的不同点。
那就是,孝史现在在这里。不,更正确的说法是,「孝史也在」才对。
平田在这里。时光旅人平田在这里。
他的存在会不会使「蒲生大将自决」这个历史上的事实发生变化?孝史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
这不是因穿越时空而发生的矛盾,而是更现实的——这种形容虽然很奇怪,但是对时光旅人而言,是简单而实际的。
(像烟一般出现杀了大人,又像烟一般消失。)
葛城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来表示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存在,但是,孝史却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唯一一个这样的人物。
而且,现在,就在这里。
瞬间出现,瞬间消失。于是孝史想起来了。感觉上似乎像一百年前的事,然而那却发生在昨天晚上。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逃生出口的楼梯上,平田的身影有如被风吹散的雾般消失了。那时候的光景。后来,不到五分钟之后,他又回到二楼电梯前。
问平田那时候到哪里去,他的回答是到这个时代来。为了做最后确认——「万一要是军用卡车在我预定降落的地点故障,那就糟了。」
孝史啧了一声。那是骗人的。平田用来敷衍孝史的。因为,那时候平田是从饭店逃生梯的二楼处消失的。穿越时空并不会发生空间上的移动。所以平田到达之处,一定也是同样位在二楼高度的某个场所。他怎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一点呢?
大将的房间,也是在这幢府邸的二楼。
孝史翻开棉被爬起来,透过从采光窗流泄的雪光,注视着平田的脸。像黏土般的肤色。他发出轻微的鼾声,正在熟睡着。就像陷入昏睡般。
——是你杀了蒲生大将吗?
在泛出白色底光的黑暗之中,孝史提出了无声的疑问。
没有回答。今晚,一如在雪夜中宿营的士兵无法入眠,孝史也没有得到真正的休息。

 


第四章 戒严令

好冷。
孝史醒来的时候,最初感觉到的就是这件事。脚尖完全是冰冷的。
脑袋清醒无比。本以为绝对睡不着的,但看样子,自己似乎睡了一会儿。孝史翻身仰躺,换成把手伸向平田的的姿势。八成是因为垫被太薄,背好痛,脖子也僵掉了。
他一面起身,一面吐气,吐出来的呼吸冻成了白色。抬头一看,采光窗的颜色仿佛是结了一层薄冰又罩着一片蒙胧雾气。
自己睡了多久呢?脑袋有点模糊不清。
睡了一个晚上,这一切没有变成梦境。这里是蒲生宪之的府邸,「现在」是昭和十一年二月的——已经过了一天,所以是二十七日。
孝史从床里滑出来。一起床,寒意更是袭上全身。他用手掌摩擦手臂和大腿,在四周踱步了一会儿。平田完全没有被吵醒的样子,静静地睡着。
火盆里的火已经熄灭,完全冷掉了。白色的灰烬让人看了更加寒冷。得去要火才行——这里可不是一按开关,暖气就会启动的。
他俯视着头端正地摆在枕头上,无力地躺在棉被底下的平田。不晓得是不是孝史多心,平田比身体好的时候,看起来小了一圈。就像昨天孝史那样,他身上穿着代替睡衣的浴衣。
孝史就这样出了房间。感觉好冷。他往厕所走去,半地下的走廊尽头,有个应该是下人用的、和墙壁同样是灰色的洗脸台。他在那里洗了脸。两根牙刷竖在圆罐子里头。是阿蕗跟千惠的吧。罐子旁边有个装着白色粉末的有盖罐子,散发出「去污粉」的味道。是洁牙粉。孝史用指腹沾取那些粉,做做刷牙的样子将就将就。洗脸没有热水,冰得臼齿都痛了起来。双手都冻红了。
墙上的毛巾挂勾上,挂着布手巾。他借用了。手巾很薄,冻结了似地硬梆梆的。
正面的墙壁上,钉着一个没有框架、露出镜边的镜子。往里面一看,自己苍白的脸就在那里。他摸摸下巴。刺刺的。不过幸亏胡须量少是尾崎家的遗传,暂时丢着不管也不打紧。
镜子很明亮。因为没有半点热气,这是理所当然的。唉,连平河町第一饭店都有热水哩。
可是这段期间,在这里没热水才是常态。拜冷得快要结冰的水之赐,头脑好像清醒了。
在理所当然的日常中进行的早晨习惯。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人还是会做这些动作……想着想着,孝史觉得有点好笑。总觉得好像丧礼的早晨。说到孝史知道的丧礼,只有五年前祖父过世的时候,他觉得那时候的感觉,与现在非常相像。
对了,同一个屋檐下放着亡骸这一点也很相似。这个地方,躺着蒲生宪之的遗骸——
这么一想,昨天整天发生的事,突然一口气带着活生生的现实感苏醒过来。昨晚睡觉的时候,有人拔掉孝史内心的栓子,抽走里头所有的东西。孝史醒来后,那些被抽走的东西,又沿着看不见的管子灌注进来——就是这种感觉。仿佛热水越来越满的浴缸,孝史的角色也越来越明确。
是谁杀了蒲生宪之大将,从现场拿走手枪?而且是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消失。
进入梦乡的前一秒,他想到这种事只有一个人办得到,那就是平田。从现代穿越时空,射杀大将之后,再带着手枪穿越时空回到现代。对他而言,这是易如反掌的事。
如今,经过一晚重新思考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