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担心你才叫你别去。」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母亲大人。」
珠子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鞠惠凶巴巴地瞪着珠子。
真是够了。孝史穿过这二女一男的座位所构成的变形三角形,迅速走向厨房。从厨房的小门出去吧!
「阿蕗,请借我一双鞋。」
孝史回头向阿蕗说,她急忙跟过来。穿过有烫衣架的房间,她在厨房边追上孝史。
「你真的要出去吗?」
「嗯。照明该怎么办呢?」
「我们都提灯笼。你……」
孝史打断阿蕗的话,简洁地说:「那么,灯笼也借我一下。」
千惠站在厨房瓦斯炉前面,正在将小锅子里热好的牛奶倒进一只白色的壶。
「孝史要去接葛城医生。」
听到阿蕗的话,千惠熄了瓦斯炉的火,说:「那就需要外套了。你等一下。」
她弯着腰,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厨房。孝史看到今天早上平田铲雪时穿的那双绑鞋带的长鞋就摆在小门旁边,他立刻拿来穿。虽然小了点,但勉强还可以穿。
「这是谁的?」
阿蕗停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是黑井叔之前穿的。说是军方拿出来处分拍卖的。」然后小声地说,我都忘了这是黑井叔的。「我说,孝史……」
孝史没有看阿蕗,只是专心绑鞋带。最近几年流行这种样式的靴子,所以孝史毫无困难地穿上了。
靴子的皮已经松垮变形,鞋底也不平,有一边磨损了。整双靴子只有鞋带看起来还算新。可能是之前平田穿着铲雪的关系,鞋底湿湿冰冰的。不过,总比穿木屐来得好多了。
千惠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件沉甸甸的灰色外套,眼见着就快拖地,孝史赶紧从千惠手上接过来。
「这也是黑井叔的。」阿蕗又低声说。听到她的话,千惠以令人意外的速度立刻责备她:「是府邸的。」但语气是温和的。
孝史穿上外套。外套很重又有防虫剂的味道,孝史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头年老的灰熊抱在怀里。不过衣服相当干净。这类衣物和用品大概都是千惠在保养的吧。
瓦斯炉旁有一大盒火柴,阿蕗以火柴点亮了灯笼。那是圆形白底的灯笼。厨房的一角有一个毛巾架,千惠从那里拿来一条干毛巾围在孝史头上。
「这个应该比伞管用。你就围着这个出门吧,趁现在雪还不算太大。」
「谢谢。」
穿上胶底的靴子,一站起来,脚底被遗忘的伤口便一阵刺痛。那是在饭店里踩到玻璃受的伤,可是对现在的孝史而言,却像千年前的往事。
「你真的要去吗?」
阿藤问。她手上提着点了蜡烛的灯笼,却没有要给孝史的意思。孝史从阿蕗手上取走灯笼,碰到她的手时,觉得她的指尖在颤抖。
孝史默默地对自己的脚边凝视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这一家人,每个人都好奇怪。」
两个女佣各自注视着孝史,什么都没说。
「实在太奇怪了。我想到外面去冷静一下。」
阿蕗眨眨眼睛,问道:「你说的奇怪,是指……夫人吗?」
「那位夫人很奇怪,大将的弟弟、珠子、贵之都很奇怪。」
听到这句话,千惠淡淡一笑,说:「这种事情不可以说出来。」
她的眼神柔和地告诉他:不要追问。孝史差点就忍不住想问:千惠姨早就发现了吧?嘉隆和鞠惠在背后搞鬼。还有,那个鞠惠真的是大将的妻子吗?虽说是继室,但一个陆军大将会把那种女人娶进门吗?这个时代有这种事吗?
但是,说出来麻烦就大了。孝史吞下这些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那我走了。」
他正准备打开小门的时候,厨房的门砰地打开,珠子露脸了。「哎呀,你要走啦?不带我去?」
孝史抬起头说:「小姐请待在家里。外面真的很危险。」
珠子笑容满面,露出兴奋的眼神。
「我问你,士兵会开枪打你吗?」她突然问,口气好像在和人分享愉快的秘密。
看到孝史说不出话来,她吃吃地笑着,接着说:「万一被打到了,你也要活着回来哦!我会照顾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回来哦!」
孝史把视线从珠子移到阿蕗脸上。她低着头。又看千惠。老婆婆微笑着,跟刚才她说那句话时一模一样——「这种事情不可以说出来」。
孝史从小门来到外面。关门时,越过阿蕗和千惠的肩膀,只见珠子依然笑容满面。那是开朗无邪的笑容,就像小孩子向要出门的父亲撒娇要礼物一般。但是,她那身橘红色的和服,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混浊的血色。一如自蒲生宪之的太阳穴所流出来的血的颜色。
终于到了外面了。
现在孝史从蒲生邸周围的树丛向外界踏出一步。
整片天空都被厚厚的云层遮蔽。灰色的云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是下雪的日子特有的颜色。轻轻飘落的雪,和今天早上看到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同,是细细的粉末般的雪。
北风刮着孝史的脸颊。厚重的外套下摆文风不动,耳垂却痛得发麻。
孝史取道向左离开蒲生邸。贵之说的,一路走下去就对了。
在夜晚没有路灯的街道上,唯一的照明就是灯笼的烛火。即使如此,在雪光映照下,地面并没有那么暗。论黑暗,孝史内心远比这样的夜晚更黑、更暗。
车轮的痕迹还在。结了冰,在脚下沙沙地碎裂。这种感觉很舒服,孝史踩在冻结得有如刨冰般的雪上前进。
四周的光景几乎没有变化。黑沉沉的绿地上不时出现一幢幢建筑。没有一幢是一般住家。有的是有拱型玄关的大宅,有的是灰色的大楼,顶着三角形屋顶的复古型尖塔。
才刚走出去,孝史就感到刺骨的寒气。不是气温低的关系吧。孝史这才又想起自己的身体状况离健康相当遥远。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而现在也没有平田在一旁指点,虽然这让孝史精神亢奋,头脑灵活清醒,身体却跟不上。
最好的证明就是,他已经气喘如牛,人却仍在一回头就看得见蒲生邸的范围。这条路虽是上坡,但坡度相当平缓,若身无病痛,孝史走起来甚至不会意识到那是条坡道。
孝史停下来,大口喘气。以左手摩擦提着灯笼的右手取暖,再一张一握地活动左手。移动灯笼环顾四周,半个人都没有。
虽然没有人,却可以看到远近一扇扇窗户透出灯光,有的高,有的低,在黑夜里看不出是来自什么样的建筑。也许有人正隔窗户向外望,惊讶地发现在雪路上踽踽独行的他。
孝史再度迈开脚步,沙沙地向前走,来到一个路口。两条路斜斜地交叉。
贵之所说的「一路走下去」,意思是沿路一直靠左走吗?孝史决定先这么做再说。路上依然不见人影。
又走了一阵子,这次路上出现了一条向右的叉路。孝史还是靠左继续前进。转角积了好大一堆雪,在灯笼的照明下,白得简直不像人世间的东西。
孝史走来的这一路上,都有车胎的痕迹。和蒲生邸之前看到的一样,顶多是两、三辆车子留下来的,但是几乎没有看到行人留下的脚印。想必事件发生以来,即使有人徒步经过,人数也不多,脚印也很快就被雪掩盖了吧。
粉末般的雪不停飘落,千惠帮孝史围在颈项上的毛巾像围巾一样暖和,他一直没有拿下来。
沿着道路转弯走了一阵子,前面出现了一条横向的大路,比现在正在走的宽得多。那条宽敞平坦的道路,说是主要干道也不为过。
(向左走会到赤坂见附,那么这条路是……)
应该是连接三宅坂到赤坂见附路口之间的大马路。虽然地区规划不同,小路多少有些变动,但是像这种大马路的位置应该不会有变动。孝史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名字,不过他知道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大门出来向北走的话,遇到的第一条大马路就是这条路。前天他考完第一场考试之后,曾经从这条路走到三宅坂,然后还绕到半藏门那边,穿过面町走到四谷车站前,散了一次很长的步。
(我还在四谷车站附近吃了汉堡呢!)
明明是前天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像发生在几百年前。不过,实际上那家速食店至少要再经过五十年的岁月,才会出现在那个地点。
然后,突然他发现自己此刻身无分文。连一块钱都没有。尽管这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却让他莫名地感到心里很不踏实。
孝史呼了一口长气。身体暖和多了。他停下来,拍落肩上和头发上轻盈如细粉的积雪。距离这条路和主要干道的交叉点还有五十公尺左右。或许从这里就开始要提高警觉……
心里正这么想时,一辆车刚好从眼前的道路自左而右经过。那是一辆黑色的箱型车,车头很长,还有一个很大的保险杆。之前的车子把路上的雪压得乱七八糟,结成泥灰色的碎冰,所以车子经过时,发出沙沙声,雪夹杂着碎冰四处飞溅。而且,这辆车之后紧接着一辆同样车型的车,两辆车的速度简直比走路还慢。仔细一看便知道除了驾驶座之外,后面的座位也坐了人。
一看到人影,紧张的情绪陡然高涨,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既然车子能够通行,那么或许不需要太过担心。
孝史沿着道路左边向大马路前进。到了大马路上,便靠在一旁的建筑物——砖造的——墙上,环视四周的情况。
这里应该已经进入行政区内了吧。硕大的建筑物在行道树和绿地之间林立。孝史所知道的这条路,在平成时代有着美丽的行道树,面向三宅坂,左右各只有最高法院和国会图书馆,是个宁静的地方。现在看到的景象和印象中差不多,然而孝史却觉得电线和电线杆分外突兀。说到这个,这里也有路灯。
在大雪纷飞之中,马路中央有东西反射着路灯的光,发出银色的光芒。仔细一看,原来是铁轨。
(是东京都电车……不对,是东京市电车。)
孝史开始走在大马路上。从这里到赤坂见附的路口,没有任何遮蔽视线的东西。
接下来孝史透过下个不停的雪所织成的帘幕,望见远远地有路障架设在马路上,而在路障之后士兵们整齐排列的黑色身影。
3
粉末般的雪黏在睫毛上,让脸颊也冻僵了。孝史眨眨眼睛,凝神细看。
那里的确有士兵在。人数颇多,不是看一眼就数得出来的。他们站在路障之后,有的朝向这边,有的朝向后面。
孝史好想躲起来。那种情绪已经不是恐惧足以形容了。双膝无力地摇晃,脚一动,就会滑倒向前栽去。
即使是远远地看,也知道那些士兵全副武装。他们肩上扛的就是枪吧,孝史只在电影里看过枪支的,顶端的部分装配了刺刀,可以用来刺杀敌人。不知为何,孝史觉得他们肩上的刺刀闪闪发亮,即使他明知在这种层云密布的大雪天里,那是不可能的。
(这四天像你这种一无所知的人在到外面乱晃,实在太危险了。)
孝史耳边响起平田的声音。在蒲生邸时,这句话只不过是马耳东风,但现在却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二二六事件会出现牺牲者吗?
其中有一般民众吗?当时军人曾射杀一般民众吗?事件的第一天、就在今天二十六日的晚上,情势到底有多紧急?孝史不知道,也不懂。没有人告诉过孝史这些事,长这么大,他从来也不曾想去了解这些。
路障的高度并不高,大概只到士兵的腰部。有些部分是以木材组合起来的,但在路上阻断交通的是一种有刺的铁丝,卷成一圈圈地横亘在马路上。所以从孝史所在之处,甚至能清楚看见士兵们在雪地上来回巡视的身影。
现在还来得及,孝史想。他们还没有注意到我。他们一定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大胆在路障之后走来走去吧!回蒲生邸吧。转身向右一直走就行了。就跟蒲生邸的人说,他没见到医生。或者干脆老实承认自己走到一半就害怕跑回来了。总比送掉小命好。
你这是什么德性啊!孝史内心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勇敢的孝史,不管再怎么危险,与其待在那种家里跟一群乱七八糟的人瞎耗,不如到外面来透透气——你不是勇敢果决的尾崎孝史吗!
但是,他的脚就是动不了,冷汗也涔涔而下。在我这个世代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争、暴动、恐怖分子,一旦遇到了真正的「武力」,立刻吓得腿软。即使只是看到白雪帘幕之后士兵们蒙眬的影子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来回走动。
不行了。实在没办法再往前走任何一步了。孝史硬逼自己把视线从士兵们身上移开,硬生生地改变了身体的方向。沿着来路退回去吧!躲进那幢建筑物的阴暗角落里吧。
但就在这时候,孝史以眼角的余光窥伺视野的一角,却看到在如雾般飘落的白雪之后,有一个士兵的脸转向他。
士兵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扛在肩上的枪动了,显然很惊讶。而他身旁的士兵也立刻察觉,两个人都往这边看。三个、四个、五个人。站在距离路障稍远的士兵也往这边看。
这是关键时刻。孝史想拔腿就跑,现在还来得及,和他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但是。长靴底下结成冰的雪滑不溜丢,一手提着灯笼无法保持平衡。这时孝史才赫然发现:啊!我提着灯笼!手上有光,别人大老远就看得见了。
有一个士兵跨越路障往这边跑过来,后面又跟着另一个。孝史吓得下巴猛打颤,但还是试图穿越马路。
「什么人!」洪亮的声音从雪中传了过来。「不许动!站住!」
在孝史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人对他大吼「站住」这两个字,也从来没有人命令他「不许动」,甚至不曾被警察盘问过。光是被别人这样吼,心脏就缩得好紧,简直快停了。但是,脚下很滑。孝史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膝盖弯曲,整个人站不直,但是身体还是本能地寻找逃生之路。
「我叫你站住!」
两个士兵跑过来。黑影越来越大。一看之下,枪已经不是扛在肩上,而是拿在手上,枪口朝着自己。
「还不站住!」
听到这句话,孝史死了心,转身朝向跑过来的士兵,几乎是反射性地把灯笼扔掉,双手高举过顶。被摔扁的灯笼在脚边起火燃烧。
两个士兵一路朝孝史跑过来,丝毫没有受到积雪的影响。其中一个在另一个的身后停下,站稳脚步,架好枪对准孝史。另一个则是在孝史身前一公尺处停下,也以高度戒备的姿态举起枪,一双眼睛盯着孝史。
孝史像傻瓜似的双手举得高高的,全身剧烈发抖,旁人一看就看得出来。雪从举高的手的袖口掉进来,也落在头发上、脸上。
「这里禁止通行!」
在他前面的士兵大声说。明明比一开始出声叫孝史时近得多,他却没有减低音量。孝史不禁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我、我、我是一般民众。」
音调高得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出息。
「我、我是一般民众。」
四周鸦雀无声。孝史身体不敢稍有动弹,只张开眼睛。两个士兵以相同的姿势挡在孝史身前。只是,在前面的那一个向后面的使了一个眼色,表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
「身上有没有可以证明身分的东西?」前面的士兵问。
孝史还是维持高呼万岁的姿势,猛摇头。
「没有?」前面的士兵说,声音还是一样大。何必在这么近的距离大吼呢?
「我没有带在身上。放在家里没有带出来。」孝史断断续续地说。嘴唇上沾了雪,一说话就好冷。
「我的名字叫尾崎孝史。我是工人,在铁工厂工作。」孝史说,一边拼命回想平田教给他的那些背景资料。
「工厂在——深川。今天我放假,所以来找亲戚。」因为想赶快说完,所以孝史说得很快。总觉得如果一直不停地说话,会比较安全。「然后我亲戚生病,必须请医生来看,所以我就……」
孝史急着往下说,前面的士兵却打断了他。
「慢着。你这样一股脑儿说个不停,我听不仅。」
两个士兵又交换了一下视线。孝史觉得,后面那个士兵粗犷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个有点类似苦笑的表情。
「维持这个姿势,不要动。」
前面的士兵发出命令,然后把枪扛在肩上,走到孝史身边。他双手戴着厚厚的连指手套,由上往下把孝史的身体大致摸了一递。
「向后转。」
孝史依言行动。原来是搜身。还是一样,由上往下摸过一遍。士兵缩手向后退了一步之后,孝史还是维持那样的姿势。于是他说话了:「好了,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
孝史转过身来,明明没有人命令他,他还是立正站好。
近看前面的士兵,才知道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穿的是立领的外套,光看就觉得很厚重,腰部系着很宽的腰带,腰带上挂着腰包。他头上戴着帽子,帽子和前向突出来的帽檐上都积了细细的雪,外套长及膝盖,小腿上用厚绷带似的布一圈圈缠起来,穿着厚底坚固的鞋子。
「你是从亲戚家来的是吧。」
问话声多少小了一些。
「是的。」
「住址呢?」
孝史差点又陷入恐慌之中。要是他说不知道,会怎么样?
士兵从帽檐下用力瞪着孝史,问道:「你不知道?」
「是……我不知道。我想是在平河町。」
「那户人家姓什么?」
「蒲……蒲生。」孝史心惊胆颤地说,「主人叫作蒲生宪之,以前当过陆军大将。」
一听到这句话,两个士兵对看了一眼。后面的士兵向前踏了一步。
「蒲生大人的宅邱的确是在平河町,」他对前面的士兵说,「在平河二丁目的电车站附近。听说他退役之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很少出门。」
哦……前面的士兵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嘴巴微微张开。然后,以正经严肃的表情朝着孝史说:「那么,你是蒲生大人的亲戚了?」
孝史急忙摇头。「不是,我不是。我舅舅在蒲生大将府里工作。」
士兵脸上出现了掌握状况的表情。「你说有人得急病,是蒲生大人的家人吗?」
「不是的,是我舅舅。我舅舅昏倒,蒲生大将打电话请医生过来。可是,医生一直没到,所以我才出来迎接的。」
「医生叫什么名字?」
「葛城医生,住在小日向。」
「葛城……」前面的士兵歪着头。回头问他的伙伴:「对了,差不多三十分钟前,是不是有医生来过?」
后面的士兵点头:「因为不放行,吵了一阵子。他的态度很横,所以伊藤应该是把他赶回去了。」
前面的士兵问孝史:「病人是什么状况?很严重吗?」
「好像是脑溢血。」孝史简单地回答。
一听到这句话,后面的士兵说了:「既然是蒲生大人家的事,总不能不处理。我去看看。」
说完,便扛起枪向后转,朝路障跑回去。和跑来的时候一样,敏捷地跨越路障之后,穿过成群的士兵——似乎先交换了一两句对话——在赤坂见附的路口左转。
孝史和前面的士兵留在原地。两个人在不停飘落的雪中面对面站着。士兵已经把枪收起来了,但是表情依然毫不松懈,嘴巴闭得紧紧的,实在很难亲近。
孝史感觉寒冷一步步渗进体内,雪不断落进领口。恐惧感虽已慢慢减退,但紧张仍在。他不敢转头,只能移动视线观察四周。电线上、电线杆的顶端,都积着白雪。马路两旁比邻而建的建筑物都关上了窗,到处都看不到人影。
在他脚边的灯笼已烧成了漆黑的残骸,在皓皓白雪上,显得非常肮脏。颗粒般的细雪落在上面,也许三十分钟之后就会把残骸完全掩盖起来了。不知为何,这让孝史松了一口气。
「你几岁?」
士兵唐突地开口问。孝史正在发呆,听到他的问话急忙眨了好几次眼。士兵以为孝史没听见他的问题,又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次。
「十八岁。」孝史回答声抖得几近可笑。
士兵轻轻点头,然后以生气般的口吻加上一句:「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没有必要怕成这样。」
孝史羞得连耳朵都热了。但是他心里想,这个士兵讲话真是中规中矩。在电影里看到的军人清一色是脏话连篇,他一直以为军人就该是那样。这个人是将校吗?可是,如果是官拜将校的话,应该不会在雪地里站岗吧!如果是一般士兵的话,那么他真是受到良好的教育——不,应该说是教养比较中肯。
「收、收音机也这么说。」孝史想跟他说说话,便起了个头。「叫我们要照平常行事。」
「你是说傍晚的广播吗?」
「是的,我在蒲生大将府里听到的。」
士兵又点了点头。也不为什么,他提起肩上的枪重新扛好。即使是这样的小动作,只要动到枪,孝史就一阵紧张。脚抖动了一下。
「天气真冷。」孝史说了一句。没有反应。孝史视线落到脚上边。
士兵的皮鞋被融化的雪浸湿变了色。鞋尖的雪结成了冰,显示他已经在那个路障站岗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孝史低着头,只把视线往上抬,偷看士兵的脸。对方有一张圆脸,眉毛很粗。长相是属于可爱的那一种。雪花黏在他的眉毛、睫毛还有鼻子下面。一定是今天早上刮过胡子就再也没有碰过,下巴的地方已经开始出现黑黑绿绿的影子。帽子底下剃了一颗大光头,外套的领子虽然是竖起来的,还是觉得他的脖子部分很冷。
他的外套肩膀上缝了红色的肩章,上面有两颗星。孝史并没有识别军阶的知识,不过依照单纯的推理,这个记号也许代表了他是一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