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这个到时候再商量。听阿蕗说,你也受伤了。」
「我已经没事了。」
贵之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回应。准备离开房间时,他对阿蕗说:「阿蕗,今天要请葛城医生住下来。还有,看那场骚动的情况,有可能要住上好几天。麻烦你准备一下。」
阿蕗低头答应。贵之出去之后,她还是望着他刚才所在的地方。
「他做人还真好。」
尽管应该感谢他,尽管受到他的帮助,孝史还是忍不住咕哝了一句。他跟这个贵之似乎合不来。
阿蕗被这句话转移了注意力,她从孝史完全停顿的手中取走湿毛巾,说:「贵之少爷对我们下人是很好的。」
接下来阿蕗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说:「鼻血好像止住了。」
正如阿蕗说的,血似乎已经止住了。但是,平田的脸显得更苍白,眼皮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呼吸也很缓慢。看起来简直跟死人没两样。
「孝史,这次你可别逃走,要好好照顾你舅舅哦。」
不用说,孝史当然不会逃走。「嗯,我会的。」
「我到楼上去了。如果真的有事,你知道的吧?到起居室的那条走廊途中,不是有一个小房间吗?」
「有烫衣架那里是不是?」
「对。你就到那里看我在不在。我也会留意,不时过来看看情况的。你一定不可以在府里到处乱跑哦!只有贵之少爷才会对我们那么好,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很有可能会被赶出去的。」
「我知道了。」
阿蕗站起来,离开房间。她身上像工作服的白衣看起来有点灰灰的。房间变暗了——下午也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吧。
于是,孝史被孤伶伶地留下来,守候着平田。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平田会好吗?孝史呆呆地想。
万一他好不了,死了,孝史就得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了。这个即将迈入战争的时代,这个被后世评为亡国危机的时代。
但是,就算现在想到这些,孝史并没有恐惧的感觉。这时候去担心那些也没有用。
现在,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阿蕗全身焦黑被烧死的模样;是那个空袭夜晚的情景——蒲生邸所有窗户玻璃全部碎裂,夜空一片火红。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阿蕗?)
我一定要尽快在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来临之前,把她从这幢府邸带走。只要人不在这里,就不会被落在这里的炸弹烧死了。如果平田的说法是真的,救了在某个世界里应该死亡的阿蕗,也不会对历史发展造成影响,孝史可以不必有所顾虑,专心想该怎么救她。
代替平田在这里工作如何?把之前的情由,当然是他们编造的那些,一五一十向这幢府邸的主人解释,说他要代替舅舅在这里工作,或许行得通。
时间漠然地过去。孝史凝视着平田的睡脸,每当心思快要飘向空袭的场面时,就硬把那些念头赶跑。
强烈的疲倦和无力感,让他打起瞌睡,梦见自己在接受补习班的考试。每一道题他都顺利解开,明年一定可以考上第一志愿……
孝史突然惊醒。平田还是老样子。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呢?来到这里之后,根本没想过现代的事啊!
(也难怪,根本没有那种心情啊!)
孝史对静静地待在房里感到腻了,站起来扭开头顶上那颗灯泡的开关。四周静下来之后,觉得远远地好像有人在说话。他凝神细听。
那是一个人以平板的声调在说话,不是对话。听起来也不像真人的声音。
孝史悄悄地看了看平田,确定他的情况没有变化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声音稍微清楚了一些。爬上台阶,把通往有烫衣架房间的门打开一个小缝,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是收音机。正在播报新闻。
那是种金属般的声音,杂音又多,很难听清楚,不过确实是收音机播报员的声音。孝史的手握着门把,就这样专心听起新闻。
「第一,本日下午三点,第一师团辖区下达战时警备令。第二,依战时警备令,重要物件应由军方保护,并由军方维持一般社会治安……」
播报声是从起居室的方向传过来的。是谁在听呢?
「第三,目前治安维持良好,一般市民应各自从事分内工作。」
这应该是被贵之称为「那个骚动」的二二六事件的相关报导吧,但乍听之下,实在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只能勉强听懂第三点是呼吁一般市民安心生活。
双腿有点发抖。孝史心想,啊啊!真的发生了。
孝史关上门,悄悄后退。现在还是乖乖听阿蕗的话,别引起无谓的骚动。至少要等到医生来。
就在转身之际,孝史的头上、蒲生邸的某处,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是枪声!
第三章 事件
正确地说,那声音其实还不到「巨响」的程度,差不多就像今年夏天孝史被迫关在家里念书时,从附近公园频频传来的烟火爆炸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孝史就是知道那是枪声。心脏慢了一拍才开始怦怦乱跳。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就在为枪声感到惊愕的下一瞬间,孝史突然想起来了——挂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的蒲生宪之的经历。
(——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发当天,蒲生大将留下长篇遗书自决。)
对了!原来如此!孝史恍然大悟。就是这件事。刚才的枪声是蒲生大将自杀了。
「那是什么?」
问话声从起居室的方向传来。是贵之的声音。孝史再次打开原本准备关上的门,走到有烫衣架的房间中央。
贵之立刻就从孝史的左边出现,看到孝史在那里,显得很惊讶。但是他还来不及责备就先问:
「你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
「听到了。我想是从楼上传来的。」
贵之抢在孝史前面,快步向右边跑,孝史也跟了上去。
穿过有烫衣架的小房间,又有一个小门,打开之后,里面是地势稍低的土地,原来是厨房。有两口形状像钢盔的瓦斯炉,稳稳地安在砖造的墙边。背对着瓦斯炉的是流理台,阿蕗和一个身形娇小、背部微驼的老婆婆,穿着相同的日式围裙站在一起洗碗盘。水从一个形状像螺旋桨的复古式小水龙头流出来。孝史心想,哦,已经有自来水了啊!接着又想,有也是应该的,又不是江户时代,而且这里又是这种独门大院。
孝史一冲进去,阿蕗和老婆婆都吃惊地抬起头来。阿蕗急忙用围裙下摆擦手,那是女佣准备听主人下令的动作。但是,她什么都还没说,贵之就急着问:「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声音?」
「您是说——刚才的声音?」
阿蕗以不确定的语气重复贵之的问话,并且和老婆婆对看。
「不是厨房发出来的吧?」
面对贵之的再三追问,两人的表情显得更加困惑了。孝史急得简直快跳脚。好想大声告诉他:刚才是你爸爸自杀了啦!那是枪声!真是急死人了。他的嗓门也因此变大:「刚才就说过了,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不是这里。」
听到这几句话,贵之突然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失去了生气。他以一种茫然的空洞眼神转头看孝史。
「哦,说的也是。」他喃喃地说,「果然。」
「您说的果然是指……?」阿蕗不安地问。但是贵之却好像忘了身边还有别人似的,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没有听错,我也听到那个声音了。是楼上,二楼。」
孝史一字一字慢慢地、用力地说,然后注视着贵之的脸,心想他对自己父亲的自杀是不是早有预感?所以才会说「果然」这两个字?
「不用到楼上去看看吗?那是枪声啊!」
贵之无神地眨了眨眼睛。这时候孝史才发现,站在一起的话,他的身高比贵之稍微高了点。
「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蕗表情凝重地问。贵之听到这句话,恢复了正常。他轻轻地摇摇头,吩咐道:「阿蕗和千惠都待在这里。在我允许之前,不要离开。」
贵之往起居室的方向折回去,孝史还是跟着他。当他们两人来到起居室时,房间对面的另一扇门正好打开,那个叫珠子的女孩也匆匆跑了进来。
「啊,哥哥,原来你在这里?」
她立即停下脚步。她穿着白天那身和服,袖子轻轻摇晃着。
「爸爸的房间发出了奇怪的声响,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也听到了。你确定是爸爸的房间吗?」
「嗯,确定。」
「我去看看。」
贵之跑上楼。目送他上去之后,珠子的眼光才落在孝史身上。她歪着头仔细打量。
「你是谁?」
明明是这么紧急的时候,孝史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近看一幅画。静止的珠子美极了,和白天看到那个会说会笑会动的她判若两人。现在孝史正在看的是一幅「珠子肖像」。
「你是哥哥的朋友?」
听到她进一步追问,孝史这才想起自己的立场。刚才在冲动之下,忘了事情的轻重,竟跟着贵之跑到这里来。
「呃,我……」
起居室里的收音机仍低声播放着。可能是那个声音干扰了珠子,她向孝史靠近一步。
「什么?你说什么?」
「那个……还是先上楼比较好吧?」
孝史一时之间头脑不灵光,只好用这句话搪塞。结果珠子的反应出乎意料。她一下子伸手握住孝史的手。
「我一个人会怕。你也一起来。」
说完,珠子便拉着孝史往楼梯走。孝史找不到留在起居室的理由,也编不出借口,只好被拉着走。
楼梯相当宽敞,台阶平缓,是光润的栗子色,中间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珠子脚上穿着足袋(注:一般穿着和服及木屐时所穿的袜套。大拇指及其他四指分开的设计,有别于一般袜子),孝史穿着袜子,两个人都没穿鞋,踏着地毯爬上阶梯。楼梯以平缓的角度向右弯曲,爬到尽头是一道木质走廊,是相同的栗子色,铺上了同样的地毯。沉重的木门沿着走廊一字排开,门与门之间挂着镶金框的画。
珠子牢牢握住孝史的手。那是一只柔嫩细滑的手,没有半点湿气,非常干爽。
「令尊的房间在哪里?」
「那里。」
珠子向走廊右边走。孝史的手被她牵着,也跟着走。没有半个人从任何一扇并排的门出来。没有人在吗?没有人听到刚才的声响吗?
珠子停下脚步,指着走廊尽头的门。
「就是那扇门。」
她没有放开孝史的手便直接向后退,空着的另一只手抓住栏杆。
「不晓得哥哥是不是在里面?你可以打开来看看吗?」
孝史凝视着珠子的脸。她看着门,非常害怕。她也听出刚才的声响是枪声吗?
「喏,你出声问问看嘛!」
珠子放开孝史的手,用那只手在孝史背后推了一下。孝史走到门边,握拳敲门。
一次、两次。没有回应。没办法,只好握住门把试着开门。门把可能是黄铜的吧。暗金色的门把动了,孝史把门推开。
孝史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比想象中大得多的空间。同时感觉到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一踏进去就知道为什么了。房里的壁炉升了火。
孝史所看到的室内情景,若仅就装潢而言,和楼下的起居室极为相像。脚下铺满了地毯,正面是一整面的窗户,挂着绸缎窗帘和蕾丝窗帘。窗户关着,窗帘却全都是拉开的。天花板很高,梁很粗,交叉的梁木之间悬挂着有刺绣的布。
房间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张约两张榻榻米大小的大书桌。上面摆着一盏造型简单的台灯,此外没有任何东西。如果一个趴在桌上的人不算在内的话。
即使那个人呈现那种姿势,但是由整个气氛和头部、服装给人的感觉,孝史还是看得出那个就是房间的主人蒲生宪之。
孝史感觉身旁有人,他霍然转身,只见贵之站在向内打开的门之后,好像在躲着——当然他并没有躲。
他的视线一直牢牢盯着伏在桌上的父亲背上。双手悬在身体两侧,张着嘴,双肩下垂,那种姿势简直就像当场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他吊起来。
「大将死了?」孝史问。
贵之只是盯着父亲,没有回答。
孝史离开门边,毅然走向书桌。脚下的地毯毛很短,触感比走廊上铺的实得多。
从门到书桌前走了六步才到。孝史站在和蒲生宪之的遗体隔桌对望的位置。壁炉就位在这张书桌后面,所以来到这里感觉更暖和了。粗粗的柴火烧得正旺,并且不断迸出火花。灰色的壁炉架是石砌的,白天看到蒲生宪之拄的拐杖就靠在旁边。
血从蒲生宪之右边的太阳穴流了出来。孝史鼓起勇气仔细一看,上面开了一个小指头粗细的圆孔。
他朝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原来真的有这种死法。这是孝史脑海里瞬间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出血量并不多,只流了一滩巴掌大的血。伤痕也只有一处,就在右边太阳穴上。看来子弹并没有贯穿脑部。
可以伸手去摸吗?望着伏倒的蒲生宪之的后颈,孝史这么想。后头白发丛生,使得这个部位显得特别老。
「死了,」在他身后的贵之说。语调起伏很奇特,像在念经似的。
孝史回头看,贵之的身体维持相同的姿势,眼睛盯着相同的地方。
「我确认过了,没有脉搏。」
这么说贵之也接近尸体查看过了吗?但现在却退到门后,硬梆梆地站在那里。
孝史再一次观察蒲生宪之的尸体。他的双手摊在头部两侧,正好就像高喊万岁的姿势。老人骨瘦嶙岣的手,像珍奇的装饰品般并排在那张显然价值不菲的书桌上。中央则是白发丛生的头……
「你把枪拿走了吗?」
孝史转头问身后的贵之。蒲生宪之的手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但是,既然是自杀,枪应该就在附近。
贵之没有回答。孝史又重复了一次问题,他才总算转移了视线说:「咦?」
「我说枪,怎么没看到枪?」
贵之呆呆地望着孝史,感觉像是好不容易听懂了他的问题,然后开始环视室内。
「我刚才没注意到。大概在那附近吧。」
孝史蹲下来巡视地面。但并没有任何东西掉在地毯上。
「可能被身体压住了。」
开枪的瞬间枪掉了下来,然后身体伏在上面,这是可能的。
「不能移动遗体吗?」
「不能。」对于这个问题,贵之倒是回答得很快,「至少,现在不行。必须维持现在这个样子。」
孝史也这么认为。「报警吧!」
「报警?」贵之重复了孝史的话。
「哥哥,爸爸死了?」
从走廊传来珠子的询问。她还待在那里没走。
「对,死了,」贵之简洁地回答。这是一句机械性的回答,没有体贴,没有感情,什么都没有。「珠子,你下楼去。」
「你还好吧?」孝史走近贵之问道。他总觉得贵之现在好像有点不正常。明明自己的父亲才刚自杀,这对兄妹这是什么反应?珠子竟然不看父亲最后一眼?
还有,其他人呢?鞠惠呢?她可是蒲生宪之的妻子啊!她又在哪里搞什么?「你们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孝史真想抓住贵之,用力摇晃他。「你爸爸死了耶?你知道吗?你到底懂不懂?」
「我当然懂。」
贵之回答,嘴角松动了。他不是在微笑,而是因为不再紧张,嘴角下垂而已。孝史打了一个寒噤。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他有毛病。
「你来的时候门是开着吗?」
对于孝史的问题,贵之只是眨眼。接着好像稍微恢复了正常般张开眼睛。
「门,你是说这个房间的门吗?不是,是关上的,不过没有上锁。我叫了几声没人回答,就进来了。」
「那么,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啰。」
「应该是……」贵之的视线转向窗户,「窗户也是关上的。」
说着,走近窗户,伸手去试窗框。打不开。
「窗户是锁着的。」
孝史也走到窗边。扣式的锁锁得好好的。透过玻璃,户外的雪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
「先下楼再说吧!」贵之僵硬地改变身体的方向,准备离开房间。「葛城医生很快就会来了。请他仔细调查之后,如果可以移动尸体的话,再妥善安置。我现在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事要想。」
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听起来既不悲伤,不惊讶,也不忧虑。孝史实在无法接受他这样的反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用告诉其他人吗?」
两人来到走廊上。贵之机械性地转过头来说:「把门关上。」然后接着说:「我会告诉大家的。你下楼去待在厨房好了。对了,帮我把事情告诉阿蕗和千惠。」
贵之开始沿走廊向前走。他的身体微微地前后晃动,好像随时会跌倒。脚步也不稳,还绊到地毯,活像个醉汉。
即使如此,当孝史要跟上去扶他的时候,他却像要赶人似地指着楼梯下方。
「你下去。我去跟鞠惠说。」
贵之继续在走廊上前进,敲了敲左边的第二道门。敲了三次才总算有人回答一声「进来」,贵之便开了门消失在门后。
虽然挂念二楼的情况,但是孝史还是下楼来到起居室。珠子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托着腮帮子向着玻璃桌面的豪华餐桌。和服的袖子褪到手肘垂了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臂。
她发觉有人接近,便回头看。和孝史视线相遇之后,她微微一笑。和人照面便反射性地微笑可能是珠子的习惯。孝史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会出现一个酒窝。
「你不上去看你爸爸吗?」
孝史开口后,珠子便收起笑容,呆呆地移开视线。
「在哥哥说可以之前,我不会到那个房间去。」
「你不担心吗?」
「可是,不是已经死了吗?」珠子的口吻要说是无情,不如说是天真无邪。「既然死了,现在去照顾他也无济于事呀!」
这时,孝史蓦地觉得珠子会开口问他:「你有烟吗?」觉得她会说:「我好想抽根烟。」当然,这时代好人家的女儿不可能会抽烟,事实上,珠子不发一语,只是再度专注于托腮。但是孝史的脑海中,却鲜明地浮出珠子以雪白美丽的指尖夹住香烟,微微噘起嘴唇吐烟的景象。
孝史想到原来那是他自己心目中所认知的「现代年轻女子」的形象。把这种形象套到珠子身上,完全不合时宜。不过,这时候形单影只的珠子和香烟实在是绝配。
收音机已经关掉了,所以起居室里非常安静。壁炉里炉火熊熊燃烧着,柴火爆开发出啪嘁啪嘁的声音。
所有的窗户都关着,窗帘也都是拉上的。起居室就不用说了,整个府邸内部变得庄严静谧,宛如这幢府邸本身比任何人都严肃地接受了主人骤逝的事实,庄重以对。
孝史走近窗户,掀开窗帘。玻璃起了雾,窗格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模糊中可以看到白色的东西一片片从黑暗的夜空中盘旋飞舞而下。他突然想到,正处于被贵之称为「那个骚动」的军事叛变中的将校和士兵们一定非常冷。
放下窗帘回头一看,珠子仍维持着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拄着肘托着腮,眼泪像断了线似地流下。她面朝前方,双掌撑着两颊,流着泪。一颗颗泪水从她无瑕的脸蛋滚落,就像雨滴从玻璃窗上滑落。
孝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珠子的视线既不朝孝史的方向望,也不和他说话。说起来,这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哭法,好似忘了孝史就在旁边。
她没有发出声音,甚至连表情都未有丝毫改变。珠子的眼泪仿佛和汗一样,是身体的一种调节机能,无关乎本人的意识,自行流下。只不过,孝史没办法想象珠子流汗是什么样子。
孝史一言不发地通过珠子旁边,走向厨房。去看看阿蕗和刚才那位婆婆吧,她们两个肯定会像正常人一样担忧、心痛。
敲敲通往厨房的门,立刻听到阿蕗在里面说「来了」,门便打开了。阿蕗一看到是孝史,便稍稍拉长身子望着孝史背后。应该是在找贵之。
「贵之少爷还在上面。」孝史一边走进厨房,一边说:「他说要去通知鞠惠。」
「发生什么事了吗?」阿蕗问,身体虽然朝着孝史,视线却不时朝门那里望。
那个老婆婆站在瓦斯炉旁边。碗盘已经洗好了,厨房没有火的气息。这里的天花板又高,湿气又重,非常冷。
孝史刚才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原来在尽头的墙上有一扇门。大概就是孝史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个小门吧。
「你就是千惠姨吗?」
听到孝史的话,老婆婆先是看阿蕗,眼神似乎在问她这个问题该不该回答。这位老婆婆的年纪大得显然足以当阿蕗的祖母,一双手瘦得皮包骨,有点驼背。在蒲生邸里头,他们竟然让这样的老人工作,却让珠子那样的年轻人玩乐度日。
「是的,这是千惠姨,」阿蕗代替她回答,「千惠姨,这是平田叔的外甥孝史。」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看到孝史行礼,千惠也跟着低头回礼。接着问:「你这样到处跑来跑去,不太好吧?」显得极为担心。
「事情贵之少爷都知道了。」孝史回答,「所以,我想应该不用继续躲下去了。我来代替舅舅工作,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阿蕗眨着眼睛。千惠则是看着阿蕗,好像想和她商量。
「可是,不知道老爷会怎么说?」
孝史用力抿了抿嘴唇,慢慢地回答:「关于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老爷已经死了。」
并排站立的两名女佣,几乎是同时做了相同的动作——举起双手在胸前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