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史睁大眼睛看四周。
明明是夜晚,天空却是红的。空气很热。蒲生邸形成耸立的黑影,屋顶附近冒出阵阵浓烟。那不是来自暖炉的烟囱。浓烟里火星四迸,然后——
他听到尖叫声从府邸里传来。
回头一看,府邸后面的树林也着火了。道路另一边的建筑也一样,不,在开阔的夜空之下,鲜红的火苗四处窜起,越烧越大。
「危险。」平田呻吟着说,把孝史的身体往后拉。「趴下!」
听到平田这句话的同时,传来咻的破空之声。孝史扭身朝平田拉的方向像跳进游泳池般扑向地面。当他身体悬空时,耳里听到有东西撞击地面。
蒲生邸的后院结结实实地接住了孝史。他的脸在地面上擦破了皮。尽管孝史脸向地背朝天,但他还是知道上一刻的所在处瞬间燃起了新的火焰。
「快走!快走!」平田大喊,「是燃烧弹!被油溅到就会烧过来!
孝史不顾一切地在地面上爬。以手指扒着土拼命爬动。在他前方一步之遥的平田伸手拉他,两个人逃到树丛下。一回头,刚才落地的那颗燃烧弹的火焰,正像活生生的怪物般,攀爬着蒲生邸的砖墙。窗框着火了。
府邸里传出异常尖锐的叫声。佣人出入的小门如爆破般向外打开。在令人昏厥的恐惧中忘了要眨眼的孝史,看到一个人形的火球冲了出来。
那个人双手高举,两脚猛踏,为了逃离缠身的火焰,发疯似地来回跳动、尖叫,在地上不停翻滚。后院没有孝史出发前所看到的雪,干燥的地面没有能力扑灭火焰,那个人惨叫着,一直滚到孝史跟前,伸出手臂。
孝史吓得一动也不动,没有伸手去拉那个人的手,但是,那时他看到了。头发烧焦、皮肤上起了无数水泡,伸出皮焦肉烂的手向孝史求救的那名女子的面孔。
是阿蕗。

 

8

孝史的脑袋里也燃起了一团火。眼皮后一片鲜红,瞬间什么都看不到。理性短路了,黑暗的眼睛深处爆出了火花。
即使如此,他还是看得见阿蕗朝他伸过来的手,那景象已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看到她手上的皮肤烧焦,没有一块是完好的。看到她在空气中乱抓的手,指尖上沾满了院子的泥土。
这时候,就在身边某处发出了巨大的隆隆声。有东西啪嗒啪嗒地倒下。隆隆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好像整片地面自己用力跺脚,想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连同夜空一起震碎。
爆炸声将孝史拉回现实——变成火球的阿蕗在地上翻滚的现实。孝史当下抛下所有的判断能力和理性,想朝着阿蕗冲过去。但是,脚正要使力的时候,背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抓住了他的后领,无情地把他拉了回来。
「住手!没有用的!」
是平田的声音。孝史被他拉住,脚踩了空,刹时间力气尽失,头无力地垂在地面上,但是他还是朝着继续烧燃的阿蕗,像游泳般把双手伸出去。
孝史嘶喊:「放手!放开我!」
「已经没救了!」
平田也朝他吼。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将孝史拦腰抱住,硬是把孝史从阿蕗旁边拉走。阿蕗焦黑的手突然间无力地垂落在地面上,身体动也不动了。一看到这个景象,支撑着孝史的动力也顿时消失无踪,任凭平田拖着,一路向后退。他踩到自己的下摆,棉袄睡衣从肩膀滑落。在平田的拉动之下,棉袄整个脱落,留在地面上。
「到前面马路上去!这边!快点!」
平田使劲大吼着,身子前倾,拉着孝史往前院方向走。孝史已然分不清前后左右,只感到膝盖无力地颤抖着。背后传来啪喳的声音。回头一看,柴房烧毁了。坍塌的同时,原本被封在柴房内部的火焰和热气也一并释出。热风向孝史和平田袭来,孝史感觉到自己的头发、眉毛、鼻毛都焦了。
阿蕗出来的那扇小门一直开着。在平田的拉扯之下,脚步蹒跚地经过时,孝史发现热风从那里吹出来。蒲生邸内部也起火了,砖造的府邸烧起来了。困惑与愤怒的呐喊从孝史从心底升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田停下脚步,回头看蒲生邸。一停下来,只见他整个身体晃来晃去,站都站不稳。在火光的照射之下,平田的脸一时火红,一时又回复苍白。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孝史发现他嘴角有唾液流下。
「是、是空袭,」平田痛苦地说。
「是美军的空袭。」
「空……」
嘴巴一张开想要说话,喉咙就烫到了。孝史猛烈咳嗽,平田又拉住孝史,两人紧紧抓住彼此,在蒲生邸的前院跌倒。
刚才在夜空下有如刚萌芽的火苗,现在已经长出又大又粗的火焰枝干,并且到处肆虐。包围住这个地区的森林和绿地,沉没在黑夜之中,火焰的触手四处蠢动。孝史的脑海里,蓦地浮现以前看过的夏威夷照片中,火山爆发岩浆流出的样子。
突然间听到破裂声,玻璃碎片从天而降。孝史用手护住头脸往上看,蒲生邸一楼转角房间的窗户玻璃碎裂,连带将其中一片窗户给撞开了。火焰从那边喷出来。而旁边的窗户,还有二楼中央的窗户,像是遭到无形的狙击手的狙击,一一碎裂,火舌猛然窜升。火焰朝着平田和孝史伸出魔手,仿佛要把他们抓进府邸里一般。
才感觉热风从前面吹来,却立刻又从后面、右边袭来,接着是左边,仿佛尽情地在愚弄孝史。刚才才吼着要平田放手,现在却牢牢抓住他的手,由他当前导,孝史只顾着跟随他的脚印亦步亦趋。平田跌进树丛里,孝史把他扶起来,明知道蒲生邸前的马路就在眼前,却因为浓烟和热气,连要睁开眼睛确认位置都没办法。好不容易,他们连走带爬地来到马路上的时候,从蒲生邸某扇破裂的窗户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发狂似地喊着「鞠惠、鞠惠」,接着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鞠惠——!」成为最后的绝响。
孝史以膝盖着地倒在马路上。平田像是受到他的拉扯,也跟着无力地倒下。孝史勉强还能跪着挺着上身,平田却是双手着地,肩膀大幅起落,不断猛力喘气。
孝史放眼望去,只见这条路远远的前方,沿着缓坡而下的尽头,有着皇居森林黑黑的轮廓。轮廓的周围和中间,红色的火焰像嘲笑孝史似地,不时露出长长的火舌。孝史惊异得发不出一点声音,盯着眼前这幅景象,这时才第一次看到几架银色的飞机,飞越封闭的夜空,身手敏捷狡猾得几近邪恶。
黑夜起火了。孝史几乎是看得呆了,喃喃说出这句话。那些人,竟然在半夜里放火!
但是,「那些人」是谁?「那些人」是指哪里?美军?可是应该还没开战啊!
「皇居烧起来了……」
一说话,嘴里就有灰烬和煤炭的味道。孝史听到平田呻吟般的回答。
「我们没回到现代。」
孝史直挺挺地跪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愣愣地低头看着平田的后脑勺。他还是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看起来缩得好小。
「在短期间内、还是没办法、穿越时空、好几次,而且、不是我、一个人、失败了,我、跳不过去。」
平田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听起来好像从地面传来的。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掉在这里……」
「这里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的、五月二十五日,」平田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喉咙被勒住了,「因为那天,有大规模的空袭,连皇宫都烧掉了。」
正如平田所说的,火焰正在皇居森林内部狂舞。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皇居竟然在空袭中烧毁……」
孝史恍惚地回了这句话,一边想着平田说「我跳不过去」的意思。他是说,本来是要从昭和十一年回到平成六年,却在昭和二十年的地方就失速坠落吗?……
热风抚弄着孝史的脸,只要一不注意张开嘴,喉咙就会痛。蒲生邸所有窗户的玻璃全破了。没有喷出浓烟和火焰的窗户,四四方方地透露出府邸内部的黑暗,空虚地看着孝史。
阿蕗死了。
死在那幢耸立在那里、火旺得莫名其妙的府邸里。明明是砖造的,却烧起来了。阿蕗死了。
在无意识之中,他举起手擦了脸。他在流泪。应该是浓烟和热气的关系。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不管是那幢府邸里的人也好,阿蕗也好,他都完全不熟,只是曾经和他们稍有接触而已。
可是、可是……
「我们怎么办?」
孝史问,眼睛继续盯着蒲生邸。平田痛苦地咳了一阵子之后,勉强发出了声音。「我们、回十一年。」
孝史转头看平田,他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抬起头。
孝史还以为自己不可能受到更大的惊吓了,但是看到他之后,却不由得惊得倒抽了一口气。平田的嘴角冒着泡沫,嘴唇边缘因痉挛而颤抖。但是,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充满血色。尤其是左眼眼白,简直像被痛殴过,呈现浓浊的深红色。
「你……」
孝史伸手去摸平田的脸,却被平田挡开了。
「如果是十一年的话,应该还可以跳回去。不,是非跳不可。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他说得很快,好像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肩膀剧烈地起伏。
「这样你会死的!」
孝史不禁脱口而出。但是,平田摇摇头。
「待在这里一样会死。就算没死在空袭里,这可是昭和二十年,要怎么活下去?你是不可能的,我也没有做好准备。」
平田伸手过来。孝史接住他的手,想扶住他。但平田一抓住孝史的袖子,就低声说:「抓紧我。」

这次在黑暗中飞行的旅程漫长得可怕。而且,对孝史而言也非常痛苦。在三次的飞行之中,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有时觉得腾空的身体就快四分五裂,有时又觉得四周的黑暗要将自己压扁。行进速度缓慢,有如乌龟走路,每动一下就难以呼吸,身体向上飘时头晕目眩,下降时却又腹痛如绞。
坠落的瞬间,孝史失去了意识。真是如获大赦。
——好冷。
孝史试着睁开眼睛。先是右眼,再来是左眼。
泥水和雪,还有车胎的痕迹。
抬起头来,原来孝史和平田交错倒在蒲生邸前的那条马路上,正好就压在今天早上传出引擎声的那辆车子所留下的轮胎痕上。
——我们回来了吗?
蒲生邸以灰色冰冻的天空为背景耸立着。窗口透出灯光,轻烟从烟囱袅袅升起,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平田脸朝下倒在地上。碰碰他,却一动也不动。孝史急忙探他的脉搏。脉搏非常微弱,时有时无。孝史想起小时候养的小鸡,小鸡在临死之前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次换孝史抬起平田,拖着他走。他的身体像湿毛巾一样沉重,怎么碰都没有反应。一定要在蒲生邸的人发现他们、拦住他们之前回到那个位在半地下的房间里。
孝史自己也是困顿疲惫,手脚不听使唤。他想扶着平田走,却滚了一圈,倒在雪地里。一阵挣扎后站起来改用抱的,这次却朝反方向倒下去,孝史的脸埋在雪里。真想就此放手,什么都不管。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蒲生邸那边传来门开关的声音。
随着踏雪的脚步声、泥水飞溅声逐渐靠近。孝史没有睁开眼睛,就这样等着,等着来人开口。
「孝史……」
声音怯生生的,是阿蕗。孝史设法抬起头来。
她不是单独一人,那个叫作贵之的青年就跟在她身后;紧紧皱在一起的双眉之间,还有头发理短而露出的太阳穴都显得青青的。青年厚实的肩膀动了,他推开阿蕗走到前面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孝史心中有无数的回答、无数的话语在飞舞。你真的要问吗?你真的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但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经过过滤的谎言,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他就牢记在心上的谎言,他和平田所编造的「真相」。
「我想逃,舅舅追过来,我们吵了起来,舅舅就昏倒了。」
孝史臂弯里的平田没有动弹,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可能会死。」
贵之迅速来到孝史身边,屈起单膝蹲下,伸手碰触平田的身体,轻轻摇晃一下。
「喂!振作一点!」
平田没有任何反应。贵之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出现了一张比雪还白的脸,眼睛紧闭着。
贵之把耳朵贴在平田胸前,然后抬起他的头,伸出手指抵住他的人中。
他小声地说:「还活着。」接着,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孝史也看到了,上面有血。
「是鼻血。」
贵之抬头看阿蕗。阿蕗双手抱在胸前,眨着眼注视这一切。
「可能是脑溢血,快把他搬到房里去。」
阿蕗用力点头,帮忙贵之架起平田的身躯。贵之把平田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面转头向孝史问道:「你走得动吗?」
孝史反射性地点头,虽然不知道自己走不走得动。
「那好,你跟在后面。动作要快,要是被爸爸或鞠惠发现就麻烦了。阿蕗,你知道是哪个房间吗?」
看到贵之手脚利落地抱起平田,迈开脚步,阿蕗便回过头来帮忙孝史。一碰到阿蕗温暖的手,孝史结了霜的意识立刻像解冻了似地清醒过来。
「你真是太乱来了,」阿蕗轻声说,语尾发颤。「明明哪里都去不了,护城河边来了好多军人……」
阿蕗的声音哽住了。
「对不起,」孝史喃喃地说,「我再也不逃了。」
阿蕗不作声,扶着孝史迈开步子,走得很急。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焦急。两人不时抬眼朝蒲生邸望去,并且以最快的脚步通过前院。
孝史感觉得到阿蕗的体温,听得到她的鼻息。阿蕗是如此地温暖、亲切。身上散发出微微的药水味,大概是从工作服上来的吧。她活着,在呼吸。她现在还活着。阿蕗活着,就在这里。
「对不起。」
孝史又喃喃地说了一次,闷声哭了起来。阿蕗诧异地看着孝史,然后像母亲哄孩子似地摩娑孝史的身体,小声地说:「别担心,平田叔会好的。」
孝史低着头,眼泪潸潸而下。孝史摇摇头,倚着阿蕗柔软的身体走回蒲生邸内。一步,又一步。
我是为你流泪,孝史在心中说。然后,暗自下定决心:我不回现代了,就算现在可以回去,我也不回去。
平田说过,凭一己好恶决定要救人或见死不救,那只不过伪神的作为。但是,管它什么真伪虚实,我哪管得了那些道理。阿蕗,我要待在这里,我不会一个人回去的。
除非,我把你从那种死法中拯救出来——

 

9

平田睡着了。睡得很沉,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几近昏睡。
孝史坐在他枕边。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待在分配给平田的那个半地下的房间里。孝史已经换上了阿蕗帮他找来的长裤和衬衫,看样子是贵之不要的旧衣服。
把平田和孝史从蒲生邸前的马路上带回来之后,蒲生贵之立刻干练地发出一连串指示,要阿蕗和孝史帮忙把平田安置在这个房间的被窝里。孝史虽然止不住双手严重的颤抖,还是竭力帮忙。
即使如此,一踏进房间,他还是注意到离开房间时拿来垫脚的旅行箱已经从榻榻米上消失了。鞠惠果然赶紧来拿回去了吧!
在照料平田的时候,贵之对平田的行动或孝史没有一言半语的责备,尽管对他而言平田是佣人,而孝史根本不应该在这里。这反而使孝史很不自在,结结巴巴地想向贵之解释,他却很干脆地打断孝史,说:「事情我大致听阿蕗说了。现在先照顾病人要紧。」
然后,他说要打电话找医生,便上楼去了。
「真的可以请医生吗?」
不知不觉,孝史好像也成了真正的佣人,向阿蕗提出这个问题。听到他这么问,她点头说:「既然贵之少爷这么说,就不必担心了。不过,这真的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要是在其他人家,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这么照顾我们下人的。」
「可是,医生来得了吗?」
二二六事件现下正在发生。这个地区应该已经被封锁了,外头的医生进得来吗?
阿蕗也很担心。「这就不知道了……」
「找得到愿意来的医生吗?」
「有位医生常来帮老爷和夫人看病,以前住在这附近……去年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过还是一直帮府邸的人看诊。我没记错的话,医生现在是住在小日向那边。」
当阿蕗把平田的湿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的简便和服的时候,孝史趁着她没注意的空档去翻平田长裤后面的口袋,想取出那只手表。但是,表却不在口袋里。孝史猜想,大概是那次中途坠落,掉在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晚上了。这一次,手表真的不见了。
平田躺好之后,流了一阵子鼻血。量虽然不多,却一直止不住。孝史拿湿毛巾拼命地擦掉流出来的鼻血。每次拿湿毛巾按住的时候,都会想,要停了吗?这次应该停了吧?可是一放手,血又汩汩地流了出来。简直就像在宣告平田的生命力正不停地流逝。
「平田叔倒下的时候,是不是撞到了?」望着平田的睡脸,阿蕗悄悄地问。
平田本来是要追赶想逃走的孝史,却在积雪的路上昏倒了。既然说了谎,就必须说到底。孝史缓缓地摇了摇头,看着阿蕗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倒下,还是滑倒之后撞到头才变成这个样子。」
阿蕗没有说话,伸手摸了摸平田的脸颊,说:「好冰。」
「我觉得待在这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才逃走的。」
沉默令人难熬,所以阿蕗明明没问,孝史却说了起来。阿蕗小声回答,视线没有离开平田:「那件事就不用再提了。只是,平田叔的情况真叫人担心。」
「府里的人……」
阿蕗立刻接着说:「只有贵之少爷知道你的事。发现你们倒在雪地里的也是贵之少爷。还好不是别人。」
「那么,我藏在这里的事,现在也是秘密?」
「是呀。我会向老爷和夫人禀告,说今天来上工的平田,在铲雪的时候滑倒摔伤了。」
阿蕗淡淡地微笑,像是要让孝史放心似地朝他点头。
「不用担心,府里的工作本来就不算太多。以前才我和千惠姨两个人就可以勉强应付了。」
孝史想起在柴房前,鞠惠叫住平田的事。
「可是,以前有一个像平……像我舅舅一样,有一个男的在这里工作吧?可以说是男工吗?好像是叫黑井。」
一听到这个名字,阿蕗的表情就像从温暖的室内走到呼气都会冻结的室外,顿时僵了。
「你知道黑井这个人?」
孝史继续撒谎。「我听舅舅说的,说是之前的佣人。」
「原来这样呀。」
看阿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孝史反而更好奇。
「这个叫黑井的人,为什么不做了?」
阿蕗的表情还是很僵硬,回答说:「因为年纪大了。」
「那个人之前是住这个房间吗?应该还有一间空房吧。」
孝史并不是因为特别好奇才问这个问题,只是不说些什么就会觉得不安才开口的,但是阿蕗的反应之大让他非常意外。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没……没什么……」
「你知道还有一间空房,这么说,孝史,你到处看过了?」
孝史垂下肩,不敢说话。
正好在这时候,走廊传来脚步声,贵之出现了。
「葛城医生说他会过来。」这句话不是对孝史说,而是对阿蕗说的。
「太好了!」阿蕗双手合十,「可是,医生有办法过来吗?」
「医生不是有自己的车吗,他说他会开车过来,如果禁止车辆通行,他用走的也会过来。」
阿蕗还是显得很担心。「可是,听说军人把路都封住了。」
贵之笑了一下。「我本来也很担心这一点,不过医生说不必担心,会开枪打赶着出急诊的医生的这种军人国家才不需要,他会毫不客气地修理他们。」
贵之这时候才转过来看孝史。「你都听到了,所以不必担心。葛城医生是为我们家看病的医生,年纪虽然大了些,医术是一流的。」
「谢谢……」孝史低头道谢,急忙加上:「您。」
「医生说,他一有空马上就出门,不过可能得等到晚上。」
晚上?孝史低头看平田没有表情的睡脸。能撑到那时候吗?
「不能先送到哪家医院吗?」
贵之粗粗的眉毛动了动,似乎有点困扰。「这恐怕很难。我们没有车,而且天气这么差。如果用推车推过去,恐怕对病人反而更不好。」
可是,如果平田真的是脑溢血的话,还是尽早就医比较好吧?
可能是察觉到孝史的焦躁,贵之继续说:「照葛城医生的说法,如果是撞到头部,最好不要乱动,还是让病人躺着比较好。」
这让孝史再次体认到时代的不同。现在是昭和十一年,跟平成六年是不一样的。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没有那么进步,没有分秒必争抢救脑部病患或伤患的能力。医生治疗是早是晚,才差几小时,救不活的人就是会死,救得活的人就能活下来。这个时代只能听天由命。
既然这样,让平田安静地躺着的确是比手忙脚乱地移动来得好。
疲倦像湿毛巾般沉重地裹住孝史。自从逃离平河町第一饭店以来,命运就一直和孝史作对。
贵之安慰地说:「我会和葛城医生保持联络的。医生一出门往这里来,我会算好时间到半路接他。」
「让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