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田挥手,像在责备孝史的插嘴。「所以我叫你要仔细听啊。听好了,我在平成元年那时候所认知的大空难是发生在八月十日。出事的同样是日航的巨无霸客机,但是目的地不同,机体编号也不同,是一架完全不同的飞机。顺便告诉你,坠机地点是在南阿尔卑斯山区。不过,同样都是大惨案,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平田以双手抚摸自己的脸,一脸心酸。
「假设那架飞机是〇〇一班次好了。我为了防止〇〇一班次坠机,回到昭和六十年,想了很多方法,最后采取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我打了一通恐吓电话给日航,说我在〇〇一班机上装了定时炸弹,只要给我一亿日币,我就告诉他们炸弹在哪里。结果当然造成了大骚动,不用说,警察出动了,彻底搜查〇〇一号班机,飞机于是停驶,所以也就没有坠机,因为根本没有飞。」
「那你成功了啊!」
「暂时而已。」平田立刻回答。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结果是一样的。」
「那架原本该飞〇〇一班次的巨无霸,后来八月十二日在飞往大阪途中坠毁了?」
平田摇头。「不,不是的。八月十二日坠毁的是另一架巨无霸,机体编号不同。所以我才会说,让飞机在群马县山区坠毁的是我。」
平田像是要鼓励困惑的孝史般说道:「你懂吗?我阻止了〇〇一班机坠毁,可是两天之后,另一架飞机坠毁了。我所做的事,并没有改变历史。我只是把失事的飞机从〇〇一班次换成其他飞机而已。我在昭和六十年八月十二日以后还停留在那里,所以在当时就知道这件事了。」
平田双手抱住头。
「我顿时感到失望透顶。不,那不叫失望,因为,从此之后,我就对自己绝望了。我明白要改变历史终究是不可能的。在那之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类似的事。我成功防止了一件过去发生的惨事,然后,就像在嘲笑我的努力一般,最后一定会再度发生类似的事件。当然,场所不同,相关的人物也不同。但是事件的性质一模一样。要完全阻止会发生的事件,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算这样,你还是救了一整架巨无霸客机的乘客啊!」孝史怯怯地说,「那还是改变了历史啊!」
平田猛地抬头,有如在咆哮:「我没有救任何人!我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
平田的气势,让孝史不由得畏缩了起来。
「显然你还不懂。同样的事要我说几次?你把改变历史上的事实当成改变历史了。你说我改变这改变那的,指的是失事的巨无霸客机的机体编号、那时候的空服人员和乘客的姓名、失事地点吧?是没错,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我的确改变了。因为,我让另一架飞机掉下来了。喜欢科幻小说的人,大概会把我的行为解释成制造了另一个平行的世界。在〇〇一班机坠毁的世界中,慰灵碑是盖在南阿尔卑斯山区,而被我改变的世界,也就是你所熟悉的世界当中,有慰灵碑的却是群马县的山区。的确有所不同,因为我改变了历史上的事实。」
平田握紧拳头,用力捶了自己的膝盖一拳。
「但是,有一架巨无霸坠毁,机上的五百多人全部罹难,这件事却没有改变。不管失事地点在哪里,乘客是谁,空难还是发生了,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我说『历史无法改变』,就是这个意思。」
平田以沙哑的声音问孝史懂了没。
「历史的洪流是不会改变的。昭和六十年那时候,就注定日本国内会发生因超载的人为疏失所造成的空难。这个事件的发生对日本的社会带来各种影响,从微不足道的小地方乃至大处都有。事实上,自从八月十二日失事以来,日航以国家当靠山的公务员心态就遭到纠举,社会大众对巨无霸客机的安全产生质疑,日航社长引咎辞职等等一连串的后续效应,你也都知道吧!不仅仅是日本国内,这么大的空难一样也在世界航空界造成冲击。这些都是历史早就决定好的,它要日本在昭和六十年发生一起这样的事故。」
孝史膝行到平田身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摇晃。
「别这样!这种想法太傻了!历史怎么可能会自己决定事情要怎么发展呢!历史是人类造成的。」
平田闭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张开眼睛,一直看着孝史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然后,仿佛在触摸易碎物品般,小心翼翼地抓住孝史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拿开。
「的确,我不应该把历史拟人化。那样是太随便了。所以,这么说好了。历史是人类累积而成的。层层累积的东西要垮的时候,再怎么挡都是会垮的,会歪的时候,再怎么扶还是会歪的。历史的洪流是必然的,即使是一个通晓过去的人从未来穿越时空而来,提出种种忠告,要彻底改变历史的流向是不可能的。」
我做过各种尝试,是真的,平田喃喃地说。
「如果照刚才提到的平行世界的说法,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我不知道已经弄出多少个平行世界了。因为我曾经为了防止意外或事件的发生,不断地回到过去,结果就只是改变了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而已。」
为了让脑袋消化刚才所听到的事,孝史的手不自觉地按住太阳穴。大脑可能正在排斥这些难以理解的事情。
「那照你的说法,就算具有穿越时空的能力,也没有用啊?」
平田点头同意孝史的话。「没错,一点帮助都没有。但是,对这个世界来说,这样才是最好的。只能说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倒霉吧。」
平田伸手擦了擦脸,继续说。「一个具有穿越时空能力的人,说起来,算是一种伪神。」
「伪神?」
「没错。他们可以基于自己的喜好、为了自己的成就感,在一些历史不以为意的拼图中,移动一些个别的小碎片,改变演员的位置,左右这些人的命运。」
他们有这么大的权利?一听到孝史的这个问题,平田摊开双手。
「我可以拯救一些死于非命的人。我也可以看一个人不顺眼,就对他见死不救。或者,明知道某个地点会发生大灾难,却故意叫自己讨厌的人去那里,害他受伤、丧命,却不必背负任何罪刑,既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也不会被任何人怨恨。啊啊!多惬意、多痛快啊!」
平田的脸色却和他的话背道而驰,显得十分苍白。
「但是,伪神终究是假的。」他吐出这句话,「如果光凭个人的好恶或好奇,真的这么做了,你就等着看吧!最后的报应一定会落在自己身上。历史的洪流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而我却必须承担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后果。因为,我是个伪神。真正的神是没有罪恶感,也没有使命感的。我绞尽脑汁救了八月十日巨无霸上的乘客,杀了十二日的乘客。那又怎么样?这么做对谁有好处?」
平田的双肩无力地垂了下来。
「几年前,发生过一起女童连续绑架撕票案,你记得吗?」他低着头问孝史。
「记得。犯人专找小女生下手,一共有四个人遇害。」
「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得到我刚才跟你讲的那些结论了。假设,我穿越时空回到嫌犯刚出生的时候,杀了他。这么一来,他就不会犯下那一连串的绑架撕票案了,不是吗?遇害的四个小女生也会得救,对不对?但是,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呢?其实没什么,就是会出现另一个心理不正常的青年甲或青年乙,绑走不是这四个小女孩的其他女孩,杀了她们。到头来,这样的事件还是会发生。一旦历史决定在那个时候,要让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出现那种类型的犯罪,无论如何发展到最后一定会产生这样的结果。换句话说,我只是把犯人和受害者换成其他人而已。」
孝史沉默不语。
「明知道这样,看到电视新闻的时候,我还是心软了。看着那些父母亲悲痛欲绝的模样,看到那些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照片,我忍不住会想,只要再一次,一次就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试着别让这件事发生吧。但是,每次我都会打消念头。我自问:是啊是啊,你应该做得到。但是,之后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其他小女孩的照片、肝肠寸断的母亲的面孔,你受得了吗?更何况,假使我去抹杀了那个犯人的存在,那么,在我制造出来的平行世界里所出现的另一个女童连续绑架撕票犯,也许杀了四个人还不能满足,也许要杀六个、八个、十个人才会被捕。这么危险的赌注,你担当得起吗?」
历史是不会改变的,平田像念咒似地低语。
「假使我乘着时光的大车轮回到过去,为了修正历史上的事实而采取行动,大东亚战争还是会发生,原子弹还是会掉下来,日本经济还是会高度成长,气喘和有机水银中毒之类的公害还是会发生。也许不是发生在广岛,也许是四日市或川崎,也许水银中毒不会在水俣。但是,一定会在某处发生,一定会有人受害。」
寒气渗透全身,孝史在棉袄被里缩成一团。
「你听过东条英机这个名字吗?」平田问。
「……」
「你不知道吧!那是日本在战后最忌讳的名字,背负了全体国民的怨恨。」
「他是军人吗?」
「嗯,是陆军大臣、首相,也是参谋总长——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但他曾是集最高权力于一身的人物。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也就是所谓的东京审判中,被判处死刑,最后以绞刑处决。他是日本太平洋战争的最高负责人,引领国民走向战争之路的就是他,是地位最高的战犯。」
「……我都不知道。」
「但是呢,东条并不是一开始就位高权重。说起来,他在陆军里算是坐冷板凳的。而他之所以能够逮到机会,找到进出军队中枢的门路,没别的原因,就是发生了目前正在进行的二二六事件。因为二二六事件之后,皇道派份子遭到铲除,人事发生了大变动。」
平田抬头朝陆军省的方向望去。
「但是,即使如此,我却不敢说,如果二二六事件成功了,东条英机就不会出现,战争也不会发生。或者,如果东条英机在掌权之前就病死,太平洋战争的发展也会跟着改变,那么牺牲就可以减少很多。这种事,我是不敢轻易下定论的。如果没有东条英机,一定会有代替的人物出现,好让他担任历史赋予东条英机的角色,让他完成东条英机所完成的任务。」
平田回头看孝史的时候,嘴角向上扬,脸上勉强浮现笑容。
「你说的对,我可以改变历史上的事实,也因此可以制造平行世界。但是,大方向是不会变的。我也不认为每一个平行世界的内容会相差太多。小说倒是常有这种说法,好比没有希特勒的德国会怎么样什么的。但是,让我来说的话,就算暗杀了希特勒,制造了一个没有他的平行世界,一定也会有代替他的人出场。或许因为这样,被杀的犹太人会少一点也说不一定,但是,那场战争发生的原因和经过,还有结果,应该没有太大的变化。人类眼中的大变化,对历史而言,只不过是一些细部的微小改变罢了。」
平田苦笑。
「只不过,也有些穿越时空的超能力者觉得改变这些细部很有趣,从左右个别人类的命运之中,感觉到这种能力的意义。」
平田的苦笑里的「苦」味越来越浓,他整个脸都扭曲了。这是个稍嫌唐突的变化,跟一般人想到痛苦的回忆的时候很像。
孝史喃喃地说:「我想大部分的人要是和你有同样的能力,应该都会那么想吧……」
「是啊,以前我有段期间也是那样。」
「还是会喔?」
「是啊。只是,一直做那种事,后来就觉得很空虚。要救谁、要弃谁于不顾,我已经厌倦做这种判断了。救了一个人,就会有另一个人顶替他。这种事我也受够了。现在的我,面对自己在历史前的无力感,只有茫然而已。」
面对历史,人是无能为力的。孝史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句话。觉得这句话实在太悲观了。
吐了一口气,平田抬头看孝史。「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堆。不过,我想讲的就是,你是有家可回的。的确,你要回去的世界,可能和你在平河町第一饭店被烧死的世界不同,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但你不必在意这些。我所『拯救』的昭和六十年〇〇一班次的乘客都是这样的。」
孝史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没有遇到平田,孝史必死无疑。「之前你说过,具有穿越时空能力的人,之所以天生扭曲,是为了不让他们和其他人产生关联。听了你刚才那些话,我现在已经了解其中的意义了。如果你遇到一个知道你有这种能力的人,要是他想利用你,要你制造出一个他想要的平行世界的话,就糟糕了。相反的,如果超能力者制造出自己想要的平行世界而加以统治,也会因为他身边的人都疏远他,间接扼止了这种情况的发生。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统治者还是独裁者,如果没有人支持,是无法成立的。」
平田点点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大概吧。」
「最重要的是,你越是孤独、越跟别人没有交集,就不会在知道某个人未来将面临惨事的时候,因为对他有好感、想设法救他而内心天人交战。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对你而言其实是意义重大的。」
平田只是微笑,什么都没说。
「你真的扭曲得很严重。灰暗得像一个会吸走光的黑洞。」孝史毫不客气地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忍不住向后退。你应该也知道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舒服吧?所以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没有对我置之不理?你不是禁止自己和他人扯上关系吗?」
平田把目光转向孝史,嘴角的微笑更鲜明了。
「你认为是为什么呢?」
「情势使然?」
「情势使然啊。可是,如果是情势使然的话,那么之前那些我可以像救你一样救出来的一大票人,我都对他们见死不救啰!」
「那,你为什么只救了我?」
平田轻轻闭上了眼睛。心里想的明明应该是前天才发生的事,他的表情却像在回想遥远的往事。
「可能是因为,你一脸抱歉的样子。」
「咦?」
「你刚才自己不也说了吗?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忍不住倒退了一步。那是在柜台边吧,不过那时候,你脸上的表情好像对自己以那种态度表现出厌恶的事感到非常抱歉。」
「是没错,可是……」
孝史正想说,谁都会那样的时候,平田打断他继续说:
「除了你,我也遇见过几个这样的人,不过很少就是了。但是后来,你说你看到我从逃生梯上消失,拼命找我。在电梯碰到你的时候,你的表情都僵了,证明你并没有说谎——你以为我跳楼自杀,而不是基于好奇或看热闹的心态去找我的,我感觉得出来。所以,发生那场火灾的时候,我很担心你的安危。我在意萍水相逢却会为我担忧的人,这种人非常少。我心想,不知道你是不是平安逃生了,为了确定这一点,才到二楼去的。」
「……然后,你就发现我快死了。」
「对。所以我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可是,你不是禁止自己这么做吗?我是在问你,为什么明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救了我。」
平田想了一下,然后回答:「可能是想当作对那个时代的纪念吧。觉得留下最后一笔也好。再说,那种大火的牺牲者,多一个少一个,历史应该不会事后对帐,发现人数不对找人充数吧。因为我并没有防止火灾发生。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因为找你而丢了行李,倒是让我蛮心疼的。」
「你现在穿的是?」
「阿蕗和千惠借给我的。她们对我们编的谎话深信不疑。因为这个时代,主人虐待佣人并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平田露出笑容,抓住孝史的右手。「好了,话说完了。你准备好回现代了吗?」
突然间,孝史畏缩了。
「等一下,再告诉我一件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
「在饭店里你从逃生梯上不见的事。那时候,你也穿越时空了?」
平田有点像说谎被拆穿似地,默不作声。
「你穿越时空了吧?我刚才想到这件事。所以才怀疑你说短时间内来回穿越时空很危险是骗我的。」
平田呵呵笑出声来。「哦,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你才想到要用手表来威胁我吗?」
「对。」
蒲生邸那边隐约传来女孩子高亢的笑声。把孝史原本封闭在柴房里的世界的心,一下子拉回了目前所处的现实里。听声音应该是珠子吧!但愿她不是又拿阿蕗寻开心。
「我那个时候的确是穿越时空了。」平田说。
果然被我料中了。
「到这里来?」
「嗯。算是在事前来观察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遗漏了什么,是不是能平安抵达这里。万一要是军用卡车在我预定降落的地点故障,那就糟了。」
所以才会只消失了一下又立即回到平河町第一饭店。
「你从以前就一直在准备吗?」
「是啊。来张罗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一些必备事项。」
「我想也是……。只是,有件事我实在怎么想也想不通,」孝史很老实地说。「现代的物质生活那么富裕,生活也方便得多,为什么你要回以前的时代定居?为什么要特地选在即将介入战争的时候来这里住?」
平田微微耸肩。「人各有所好。再说,这就真的跟你无关了吧?」
「好了,我们走吧!」平田重新抓住孝史的手臂。「我在老爷房里添柴火的时候想过了,从这里穿越时空回去应该是最理想的。我们会回到平河町第一饭店垃圾场护墙的另一边。你可能没有发现,那个垃圾场护墙的后面,有个小小的后院,是隔壁大楼的。那里堆了一些生锈的脚踏车和旧冷气的室外机。就算饭店整个烧光,总不至于连护墙都烧掉,所以要是饭店那边有人,我们可以蹲下来躲在后面。」
孝史也想了想蒲生邸和饭店的相关位置。如果平田说的没错,这座蒲生邸的建筑位置和平河町第一饭店几乎是呈直角交叉。同时,饭店的占地也超过蒲生邸,有些部分是位在现在蒲生邸前面的那条马路上。
孝史咽了一口唾沫。「可以了,我准备好了。」
连他自己都听得出声音在发抖。
「没什么好怕的,」平田笑着说,「不过,当初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并没有骗你。穿越时空会造成身体的负荷是真的,即使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短时间内顶多也只能两次。更何况还要带着你,条件就更差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但是或许行不通也说不一定。我先跟你预告一下,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性。」
「如果失败会怎么样?」
「我会带你回来这里。放心吧!不会飞出时间轴就一去不回的。」
平田用力抓住孝史的手臂。孝史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急忙抓住平田上衣的下摆。
平田瞪着天空。他眼睛的颜色一下子变淡了。孝史的视野也模糊了起来。
他感觉到身体的四周似乎有电荷之类的东西聚集。指尖刺刺的。从饭店来这里的时候,可能是置身于火场的热与烟当中,所以没有发现。这种感觉显然是某种外来的能源进入孝史体内,钻进骨髓里,不断聚集、再聚集,直到临界点来临……
平田的额头上开始冒汗,孝史注视着他灰白的眼睛,只见他额头上的汗一滴又一滴地流下来。平田闭上眼睛,抓住孝史手的力道更强了。
此时蒲生邸方向又响起了人声和女人的笑声。听起来比刚才遥远得多。声音好像透过凝胶墙传过来似的。那是珠子吧!才这么一想,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悔意——他没有跟阿蕗道别,连声谢谢也没跟她说就走了。
身体越来越热,脚也变暖、变轻,视野越来越模糊……
下一瞬间,随着一阵冲击,孝史跃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身体浮在半空中,在飞。这是孝史在极短暂的意识中断之后感觉到的。自己感觉正在往上飞,下一刻又直直往下掉,然后又往上。好像翅膀受了伤的小鸟奋力拍打双翼勉强继续飞行。能够清楚确实地感觉到的,是平田抓住自己手臂的手心温度,还有自己抓住平田上衣时感觉到的粗糙纤维触感。风在耳边低吼着。时间轴之外也有大气存在吗?或者这是孝史的身体以呻吟作为抗议,在耳内深处作响?
不久,孝史的身体开始往下坠落。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往下、往下、往下。因为眼睛张不开,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在平田之前还是之后。深怕平田松手,所以更是紧抓住平田上衣不放。
坠落、坠落、不停地坠落。
突然间,孝史的屁股重重着地。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像被铁棒贯穿身体,直透脑门。
但是,在冲击之下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的,并不是平田所说的护墙后的后院,没有蒙上厚厚一层灰的冷气室外机,也没有轮辐折断生锈的破脚踏车。
孝史是在熊熊烈火之中。
他目瞪口呆,心里呐喊着,饭店怎么还在烧?都已经过了半天了,火势还没被扑灭?
但是,眼前正在烧的是柴堆,地板也变得焦黑。火焰从天花板覆盖而下。采光窗外是一片火红的夜空。
怎么会这样!我还在柴房里!
平田就在旁边。他俯身向前蹲,身体缩成一团,倒在地上,背上着了火。孝史尖叫着冲过去,在尖叫中扑打他背上的火苗。
「不对!平田,不是这里!我们回来了!」
孝史嘶吼着抱起平田,把他拖出柴房。柴房的门已着火,当孝史他们冲出柴房的同时,柴房的门也拖着火焰脱离柴房,啪嗒一声倒向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