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平田也表示同意,「不管他出了什么丑,也没有你的事,反正你马上就要回去了。」
「啊,说的也是。」
平田提起水桶,准备出去。
「可是,平田先生,你为什么会对这幢府邸这么清楚?你在穿越时空之前,就事先调查过了?」
「算是吧。」平田一边向外走,一边转过头来回答:「这不算什么坏事吧?」
「是没错啦。」孝史嘴上答得轻松,心里却感到不安。平田这么爽快就答应要带自己回去,到底有多少是认真的?孝史总觉得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我可以在这里等你回来吗?」
「当然可以。」
平田打开柴房的门。
「我的睡衣不用拿回来吗?」
「没关系。阿蕗看到的时候,表情也没有显得特别讶异吧?那一点东西,不会怎么样的。」
「从这里回现代的话,我们要降落在什么地方?」
平田头也不回地说:「我会想的。」
然后就出去了。踏雪的脚步声之后,传来了小门开关的声音。柴房里只剩孝史一个人。
(那什么态度啊!)
要是孝史以手表威胁他,让他感到不愉快,那干嘛不发作出来啊!竟然表现出那种懒得跟你生气的态度,太卑鄙了。那样的话,简直就像只有孝史一个人不好。说起来,本来就是平田把孝史牵连进来的,他应该要负全责!
孝史原本气呼呼地一味地想迁怒平田,可是却泄了气,叹起气来。算了,随便啦!反正这样就可以回家了,孝史这样告诉自己。
平河町第一饭店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呢?那是凌晨起火的,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
说到这,现在几点了?
再怎么样,火也应该灭了吧。现在,那些穿着银色防火衣的消防队员,很有可能就在烧成废墟的火场搜证。一定有一大票看热闹的人和电视台的转播车,还在饭店附近逗留吧。
如果突然在其中现身,事情就很麻烦了。更何况他身上还穿着简便和服外面裹着棉袄睡衣。你之前到哪里去了?你是怎么逃出火场的?孝史势必得面对这些询问攻势。
他摇摇头,重新整理好差点就开始畏缩的心情。不管他什么时候回到现代,都一定会有人起疑的。当然,如果照平田最初的提议,在这里过了三、四天才回去,引起的骚动可能更厉害。因为到那时候,可能所有人都认定孝史早就死了。
不,就算是现在,爸爸和妈妈一定也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一定不抱任何希望了——想到这里,就莫名地感到落寞。
搞不好,他们还在吵架呢!孝史仿佛可以听到母亲斥责父亲的声音——都是你!硬要他去住那种饭店!当初根本就没有必要勉强他去东京上大学的!孝史的母亲平常对蛮横独裁的父亲百依百顺,顺从到看在第三者眼里都会光火的地步。但是,要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母亲和父亲争辩的气势之凶猛,令人望之生畏。这一点,孝史非常清楚。
孝史的父亲太平,在高崎市内经营一家小小的运输公司。他原本出生于关东北部,因为家境清寒,国中一毕业便到当地的罐头工厂工作。但是他在那里的工作并没有持续多久,才两年就辞掉了,之后便频频更换工作种类和地点。当时因为年轻贪玩,而且薪水有一半要寄回家,所以哪里的薪水高,他就往哪里跑。
不过,年近三十的时候,他任职于市内的运输公司,可能是因为当司机符合他的个性吧,这次总算安定下来。这时候,在上司的推荐之下相亲结婚,对象就是孝史的母亲。一年之后,孝史出生了,过了两年,又有了妹妹。后来,在妹妹上小学的那一年,太平离开服务的公司,凭一辆轻型卡车独自创业。这就是「尾崎运输」的开始。
现在,「尾崎运输」好歹也是个有限公司,拥有一栋附车库的两层钢筋水泥建筑,三辆公司名下的卡车,三名员工,两名约聘司机。太平本人虽是老板,可是开车、卸货样样来,凡事身先士卒。当然,这种小规模的公司,也不得不这么做。即使如此,太平还是赤手空拳,以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就创立了这样一家公司,对孝史而言,父亲的确相当了不起,虽然他口头上从来没有说过。
但是,尾崎运输也曾经面临巨大的破产危机。事情发生在孝史国三的时候。当时,太平所聘用、全心信任并且负责所有会计出纳的一个员工,偷偷拿了公司的老本潜逃,从此消声匿迹。紧急调查的结果发现,他除了卷款潜逃,还擅自拿尾崎运输的公司章去借款,当时还在付货款的卡车也被他签下出售合约,整个公司完全任他宰割。
太平还没来得及生气,只先感到一阵错愕。被一心信赖的员工出卖当然不在话下,更凄惨的是,那个员工所干下的盗领和渎职手法极其粗陋、幼稚,凡是稍有经营管理或财务概念的人,只消一眼便能立即看出破绽。前来调查的警察和临时请来看帐的会计师等人指出这一点时,孝史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太平的脸色从铁青变成惨白,以梗在喉咙的声音说:「我没念过什么书,他就是看准我这一点,吃定我了。」
事实上,上述那个员工之所以能够博取太平的信任,被倚为左右手,是因为举凡繁琐的记帐、报税、办理贷款的申请、偿还手续等等太平一窍不通的事,他都一手包办,而且以员工的身分来做,不像税务士或会计师需要支付额外的酬劳。
连周转金都被洗劫一空,公司眼看着就处在倒闭边缘。但是,可能因为打击过大,太平竟然说出「公司倒了也没关系,我再去别的公司当司机」这种话,动不动就在大白天喝酒、睡大觉,完全没有出面处理善后的意思。
于是,孝史的母亲忍耐到了极限。
母亲的叫骂声,孝史是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家听到的。朋友家就在尾崎运输的旁边。换句话说,母亲的怒吼,连待在隔壁邻居家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全都要怪你!谁叫你舍不得花钱请税务士,全都放手让别人去搞!我不知道跟你讲过多少次,叫你不要太相信那个人。结果你是怎么说的?我又不像你这种傻头傻脑的二愣子,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不要跟我啰嗦!这种大话是谁说的?你要回头去当领日薪的临时司机是你的事,那员工怎么办?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要在家里自怨自艾到什么时候?你要这样,不如我去打临时工,自己赚钱养活孩子!我这就走!」
孝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妈妈的声音?的确,父亲经常把母亲当「二愣子」看待。母亲是很温顺的人,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经常拿不定主意,就连孝史有时候也会觉得「妈真是不中用啊!」
而她,现在竟然在大吼。
对此,太平似乎也吓了一跳。因为太过惊讶,甚至没有回嘴。
从那之后,太平就不在大白天喝酒,也开始认真面对公司的危机。所幸,有客户愿意给予资金上的援助,所以最后尾崎运输总算逃过了破产的厄运。
但是这次的骚动,从各方面来说,却在公司和尾崎家留下祸根。之前一直沉睡在太平心底对于「我没念过什么书」的心结——我想应该是吧,因为这件事一口气浮出台面。仔细回想起来,太平对孝史的将来产生有点不切实际的期待,就是从这个事件开始的。
以前太平就经常把「没念书会吃苦」挂在嘴边,但是自从发生卷款潜逃事件以来,在这句话之后,一定会加上:「知道吗,你千万不能让人家瞧不起。一旦被人家瞧不起就完了。」
对于太平这种口头禅,孝史也觉得听来太过自虐,有一度曾回嘴——爸爸也没被别人瞧不起啊!就算没念过多少书,一样也开了公司,经营得好好的不是吗!但是,太平却顽固地板起脸回答:
「没错,爸爸是经营得很好。这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换来的。但是,爸爸还是被瞧不起。就因为我没念过多少书,头脑又不好,所以你千万不能变成这样。」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孝史的成绩绝对不算差,但是,也并不是特别优秀。所以太平才会一直叫他要努力。而且,为了让他有良好的读书环境,无论花多少钱、付出多少心力都在所不惜。
这实在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父亲当时的心境,孝史也曾想象过。对太平而言,卷款潜逃事件的确是个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所以太平在伤口上贴了一块大大的OK绷。我过去是尽全力打拼过来的,现在也很努力,以后也会继续努力下去。但是,就因为我没念过多少书,这一跤才会摔得这么惨。我会吃这么多苦,都是因为我没念过书。没念过书的人就算再努力,人生还是一样坎坷——这就是他所贴的OK绷。
这是一块品质不太好的OK绷。孝史感觉得到,在那块OK绷之下,太平内心的创伤在化脓。就算没有金援、没有靠山、没念过多少书,我好歹也是靠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太平的这种自信,已经从卷款潜逃事件扯裂的巨大伤口流失,一滴也不剩。以怒吼来鞭策自己的妻子,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客户,这些对太平而言应该是正面的激励,但在盘踞于太平心头那股巨大自卑感之前,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太平与生俱来的好胜,过去一直是他的支柱,这时候反而造成反效果。被傻头傻脑的老婆劈头痛骂,对客户欠下人情,饱受怜悯,这些全都是因为我没念过书。可恶!我明明都已经这么努力了——太平心里是这么想的。就连对热心帮忙处理善后的税务士,太平都曾在酒醉之后大发牢骚:「那个税务士一定在肚子里暗笑,说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种呆子,随便就被骗。」
这种心理,造就了比以前更爱摆架子、更不讲理的太平,造就了一个爱慕虚荣的太平,事事都要刻意表现出自己绝对没有被人瞧不起。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能忍受。要是实在忍无可忍,干脆大吵一场离家出走也好。只不过,最让孝史困扰的是,太平会像今天这样,说出「别让人瞧不起」的话,他这些思想、观念的出发点都是为人父母的苦心:「爸爸不希望你跟爸爸吃一样的苦,不希望你受这种委屈」。难就是难在这一点。
只要这个想法不变,再怎么劝太平都是白搭。孝史从不曾看不起父亲,从不认为照父亲的方式度过人生是吃亏,也从不以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父亲为耻。但是,就算他费尽唇舌向太平解释,太平也不会听吧。恐怕他只会千篇一律地回答:不对,你还不懂啦!你绝对不能像爸爸一样吃这种苦。
到目前为止,孝史对未来的期望和太平的信念还算一致。虽然结果必须重考,但是念大学也是孝史所希望的。所以就现阶段而言,孝史走的路算是符合太平的期望——至少孝史是这么认为的。至于大学毕业之后的事,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他也不敢保证。
正因为这样,孝史才更担心父母现在的情况。他们应该认定孝史已经死了。爸爸绝望了吗?妈妈会不会又以惊动左邻右舍的声音,痛骂要孝史去住平河町第一饭店的爸爸呢?还没出事之前,妈妈本来就不太赞成孝史投宿那家饭店了。
这时候,我要回去告诉他们,我活得好好的!大家一定会很高兴吧!不管我多想解释,他们也一定会欢天喜地,直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活着回来就好了!一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那是一场会登上媒体版面的大火,所以如果他突然生还,可能还会引起骚动吧。不过,他还是有办法搪塞过去。只要说火灾那天晚上,他人不在饭店里就行了。我和朋友出去玩,可是我是来这里考补习班的,所以不知道怎么跟家人交代,才拖了这么久——这样解释就可以了吧,这个善变的社会一定很快就会把孝史的事抛在脑后的。
然后,我就可以回去当我的普通学生了,孝史心想。
不必去管历史如何,只要念要考的科目就好。就算能亲眼见证二二六事件,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种浪费。
短短三十分钟前,他告诉阿蕗「日本打仗会打输」的时候,她是怎么反应的?别人好心告诉她以后会发生的事,她却根本不相信。不但不相信,还含泪责怪孝史。这种时代我实在没办法应付,孝史想。
就这样,孝史在柴房里冷得发抖,活动着冻僵的手指、脚趾,忍不住苦笑。唉!穿越时空这种玩意儿,就算是历史学家,也未必能应付所有状况吧。
难道不是吗?这种事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嘛!不管解释得再详细,列举了再多的证据——报纸、书籍等,别人也一定会说那是伪造的,彻头彻尾被全盘否定。就算有个现代史学家穿越时空来到这里,抱着文献潜入这时候被包围的警视厅或首相官邸,告诉那些青年将校:你们的起事会以失败收场,你们绝大多数都会被判死刑,而且这个事件将成为军部日后走向专擅之路的转机,使日本陷入太平洋战争这个大泥沼。这些话,不管说得再诚恳、再真挚,他们也不会听的。那个史学家八成会被当成疯子,搞不好还会没命。
这时候,孝史突然抬起头来,用力眨眼。
如果遇到那种状况,那个现代史学家会怎么样?
当他回到过去被杀的那一刻,在现代的他将永远消失。这么一来,从这一刻起,到他未来本来应当殡命的那段期间,在现代已发表的研究成果会怎么样?他的子孙呢?假如他的子孙日后本应成为领导日本的政治家的话,当他遭到杀害的那一瞬间,未来不就改变了吗?
就这样东想西想,孝史突然想到一件不得了的问题,这是他在这次穿越时空以来,首次感觉到全身汗毛竖立的恐怖,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会怎么样?
心脏在胸腔里鼓噪,孝史紧紧抓住睡衣领口。
我——尾崎孝史,如果不认识会穿越时空的大叔,而他当时也没有救我的话,本来应该是个死于平河町第一饭店二楼走廊的人。可是,我现在却捡回一条命,暂时来到过去,然后准备回到现代,回到自己所生存的时代。
这是对的吗?难道历史的齿轮不会因为孝史存活下来而大乱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胸口的悸动更加剧烈了,手心也开始冒汗。孝史一次次抓紧身上的衣服,拼命动脑整理思绪。本来应该死掉的人有未来吗?应该死的人没死,历史不会乱掉吗?应该死的孝史还活着,那么孝史所认为的「现代」会不会已经变成另一个世界了?
如果是的话,那里还有孝史的容身之处吗?
柴房的门冷不防打开,孝史整个人弹了起来,吓得探头进来的平田倒退了几步。
孝史想得太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平田接近的脚步声。孝史缩起身子,直盯着平田的脸看。平田还没有开口,他就激动地问:「我还有家可归吗?」
对于这个唐突的问题,平田不解地眨着眼睛。这样的反应让孝史更着急了。
「我在问你啊!你说啊!我其实应该已经死了,不是吗!我回去之后,还有容身之处吗?」
他把刚才脑袋里所想的事,一股脑儿告诉平田。而平田一面察看四周的情况,轻轻关上柴房的门,坐了下来之后,趁着孝史换气的间隔,很干脆地说:「不必担心这一点。」
孝史喘着气问:「真的吗?」
「真的,」平田苦笑,「你当然有家可回。」
「可是,我改变了历史啊?」
平田摇头:「没关系,不要紧的。」
「为什么你敢这么笃定?」
对于穷追不舍的孝史,平田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对历史而言,你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孝史嘴张得大大的,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也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上不可或缺的大人物啊!
「你说的没错,我这种人是不能对历史产生多大的影响。可是,我现在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活了下来,这件事已经改变了事实,不是吗?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
平田伸手制止气急败坏的孝史,笑着说:「我懂。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你不用急。」
看着孝史的脸,平田的笑意更浓了。
「如果我刚才的话让你听了不舒服,我很抱歉。还有,你刚才说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提到了问题的核心。」
「我?我说了什么?」
「你改变了事实,而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
孝史点头:「对啊!这一点,就算我再怎么笨也知道。」
「你一点都不笨,不要太看轻自己。这不是个好习惯,对你自己,对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好处。是谁让你养成这种坏习惯的?」
孝史的脑海里,闪过父亲太平的脸。反正我没念过多少书——甚至连父亲说这句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过,我们先不提这个,」平田继续说,「就像你说的,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历史是由事实构成的。除了天灾那些自然现象之外,造成事实的是人类,所以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事实等于人类,人类是历史的一部分。所以,是可以替换的。」
孝史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人类对历史的洪流而言,只不过是小小的零件,是可以替换的。个别零件的生死,对历史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个别零件的境遇如何,没有意义。历史终会流向自己的目标。就是这样。」
孝史简直是无言以对,只觉得心头火起。
「个别的生死没有意义?你说这是什么话!你自己个性这么阴沉别扭,没有人爱你,才会想出这种歪理!因为没有人对你是有意义的、你心里没有重要的人,就胡说八道!」
平田平静地凝视着激愤的孝史,说:「不是的。」
「哪里不是了!」
「我也一样,有些人对我是有意义的。就像现在,你对我来说,一样是有意义的人。所以,我才会把你从饭店里救出来。」
孝史本来想痛殴平田而握紧的拳头,松开了。
「我心里一样也有重要的人啊,」平田低声说,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加上一句,「所以才痛苦啊。」
「既然这样……那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冷静下来想想看,我刚才并不是说对个别的人类而言,他们的生死对彼此没有意义。而是说,对历史而言,个别人类的生死没有意义,主词不一样。」
「那还不都是你把历史拟人化了,历史是人类创造的不是吗!」
平田再度露出了笑容。那是一个疲倦的、寂寞的笑容。
「先有历史还是先有人,这是个永远的命题。但是如果要我来说的话,结论已经很明显了,先有的是历史。历史会走向自己所定的目标,然后为了达到目标,让所需要的人物出场,不再需要的人物就让他们下台。所以,改变了个别人类或事实是没有用的。历史会自行修正,找出替代人选,小小的偏差或改变可以完全吞没。历史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平田的口吻中,听不出以高姿态看扁孝史,「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之类的语调。有的只是交织着疲惫的无奈,就像公司里的前辈苦劝因职场的不合理与不公平而义愤填膺的后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你就死心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历史有历史自己的意志,朝着想去的方向前进——这种理论孝史从来没听说过。「你怎么能这么有把握,说得这么肯定?」
平田微微耸肩。在他身旁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穿在身上的那件难看的上衣整面都起了毛球。右手的袖口还有别的布料的补丁。
「因为我之前经历了无数次穿越时空,确认过事实的确如此。」
令孝史惊讶的是,平田的嘴角歪了,就像小孩子快哭出来的时候一样。
孝史屏住气,仔细看着这名自称平田的男人丑陋的面孔。他凝视着这个前天才认识的男子,他有生以来从未如此专注、仔细地看着一个人。但是不管孝史以多么认真的眼神注视着他,他那张不起眼的面孔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看得再多次也不会减少他周身释放出的负面光芒,那种令人忍不住想转头不看的不愉快气氛。只是看的人自己逐渐习惯了而已。
然而,为什么此刻在眼前,平田那张悲伤的面孔却是如此地令人动容呢?
「你看到什么?」
「太多了。大意外,大事件,好事,坏事。当然,我事先就知道会发生那些事了。当时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是人人皆知的事实。有些坏事我也亲手暂时阻止了,但到头来却只是徒劳无功。就算我改变了历史上的事实,历史依旧不会改变。」
平田的声音越来越低,孝史不靠近他就听不到。
「暂时阻止?这是什么意思?」
平田仰望着上方想了一会儿,像是在想该怎么说。「拿你知道的事情来说好了……对了,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八月发生的日航巨无霸客机空难,你知道吗?」
「就是死了五百多人的那场空难吧。」
「对。让那架飞机坠机的就是我。」
庭院里的某处传来积雪掉落地面的声响,多半是从树丛上掉下来的。
孝史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说起来有点复杂,」平田继续说,「那是平成元年(一九八九)的事了。那一年,我为了阻止巨无霸空难的发生,穿越时空回到昭和六十年。那是我最后一次为了事先防止已发生的重大事故而穿越时空。反过来说,就是因为那次没有成功,我才能够死心歇手。」
好了吗?仔细听清楚了,平田再次强调。
「那时候,在平成元年那时候,我想阻止的空难,并不是发生在八月十二日,而是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