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彼时起,一日日同父亲相敬如宾,疏离客气,全副心思都放在大哥和他身上,一边主持中馈,一边冷眼旁观那些姨娘勾心斗角。
他至今都还深深记得,一日祖母与身边的嬷嬷哄了他午睡,他年幼贪玩,本想假装睡着了,待祖母与嬷嬷出了碧纱橱,就悄悄爬起来玩大哥从外头给他带回来的九连环的。哪曾想,听见祖母幽幽叹息一声,对嬷嬷说:
“这孩子养在我这里,但愿能躲过那些是是非非。那些个姨娘,如今是没有自己的儿子,这往后要是有了,还不知会怎么折腾。”
嬷嬷压低了声音,他听得不是很真切,“…蛮人,擅使毒虫,夫人喝了她敬的茶,孩子就…”
祖母随即低声轻斥:“这话你也就在我跟前说一句,要是传出去,只怕拖了你出去打杀了。他们的事,我不管,由得他们去。我只管把桐哥儿好好地教养大了。你也把我的院子给我管严实了,谁要是跟那几个蛇蛇蝎蝎的坑瀣一气,想要害我的桐哥儿,不必心慈手软,该打杀的打杀,该发卖的发卖,一个祸害也不留!”
嬷嬷应“是”,祖母便有些意兴阑珊,“我也有些乏了,想睡一会儿,你也下去罢。”
他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熟睡。脑海里却不断回想起祖母与嬷嬷的对话。原来,母亲肚子里的妹妹,是父亲新纳进门的姨娘害死的。以后她们若是有了自己的儿子,还会设法来害自己。
这样的念头一旦在脑海里扎根,便再难拔除,使得他从小就对姨娘妾室之流深恶痛绝。
便是表妹鲁贵娘,小时娇蛮霸道,如今再如何做出一副娇滴滴羞嗒嗒的样子来,他也无法兴出一点点喜爱之情来。
反倒是桥下那素不相识,卖茶汤的小娘子,一瞪眼一垂睫,都教他魂牵梦系,只遥遥望见她一片雪白的脖颈,他都心口“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书僮奉墨跟在少爷身后,不防他蓦然停下脚步,便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奉墨“唉哟”一声,退开半步,边摸着自己的鼻子,边瓮声瓮气地问:“少爷,怎么停下来了?”
方稚桐这才继续前行,下了谷阳桥,经过闲云亭,来在茶摊跟前时,装作不经意地瞥了茶摊一眼,只见茶摊里与往日并无不同,只多出一个干净的细竹笼屉来,上头罩着碧纱罩。
汤伯一见他带着僮儿经过,忙笑着招呼他,“方公子,有日子没见了。可要吃一盏酸梅汤,再来两块新做的绿豆沙馅儿的松糕?”
方稚桐微笑,“待我自先生家回转,定要来尝尝这绿豆沙馅儿的松糕。”
奉墨跟在他身后,只见少爷步履轻盈,衣带当风,整个人都似浇足了水的青葱,挺拔了许多。
奉墨偷眼觑了觑茶摊,只见一个黑黑瘦瘦的丫鬟并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娘子,不由暗暗吐了吐舌头。少爷屋里的奉砚、奉池,哪一个不比这两个美艳?据说近日在府上做客的表小姐也是极美的。也不晓得少爷何以如此激动。
第十八章 一场相遇(2)
方稚桐到了庆云山庄,向门上递了拜帖,不消半刻,门上便开了角门,请他入内,有衣着朴素的下人将他引至一间花厅,上茶,请他稍坐。
过了一会儿,张老大人的长子出来待客。
方稚桐示意奉墨送上自己带来的礼品,“得知先生偶感不适,学生特来探望,这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张大老爷身边的长随接过礼物去,张大老爷客气地拱手,“家父只是偶感风寒,方公子特地前来探望,家父老怀大慰。奈何大夫叮嘱,这几日须卧床静养才是,所以不能亲见公子,还望方公子海涵。”
方稚桐知道先生年纪大了,身体健康要紧,自是识趣,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借口还要去探望同窗,自先生家告辞出来。
“走,少爷带你吃酸梅汤去。”方稚桐拿扇子敲了敲奉墨的头顶。
“少爷,您还要喝啊?”奉墨撑着伞,跟紧了他。
主仆二人一路说话,来到闲云亭里。
“去,买两碗酸梅汤,要两块绿豆沙馅儿的松糕,再配两样茶果送进来。”方稚桐一撩衣襟,靠着近茶摊的阑干,坐在凉亭内的长凳上。
奉墨衔命,下到亭外,对着汤伯道:“今儿换换花样,来两盏酸梅汤,两块绿豆沙馅儿的松糕,并两样茶果。”
趁机瞟了黑瘦的招娣一眼。心道,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小姐貌不惊人,连带丫鬟也是丑的。
转而一想,若是丫鬟长得闭月羞花,小姐却是个其貌不扬的,成日看着比自己还美的丫头,还不得抹脖子上吊啊?
招娣老实,奉墨一双眼滴溜溜望她身上招呼,她也只是微微朝后缩了缩。
亦珍抿了抿嘴唇,随即一笑,“这位小哥,一共一百八十文。”
奉墨一抬眼,看见亦珍一双似笑非笑的眼,赶紧低下头,自袖笼里取出荷包里,数出一百八十文钱来,双手奉上。
亦珍笑吟吟地接过铜钱,又细细数了一遍,这才放进收钱的漆匣里,随后取了细瓷碟子,揭开笼屉上头的碧纱罩,拿两片薄竹片夹了两块松糕,垫在清翠的粽叶上头,盛在描花碟子里,一并放在托盘上,由招娣送进凉亭去。
方稚桐取过汤盏来,轻啜一口,微微眯起眼来,回味片刻。
果然还是汤老丈茶摊的酸梅汤味道醇厚酸爽,方稚桐轻喟。
因是老主顾了,汤伯记得每位常客的口味,他的这碗酸梅汤,较一般人浓些。不似那些个酒楼茶肆,千篇一律,浓淡一概相同。
他又拈起一块白净软糯的松糕来,隐隐能看见里头淡淡颜色的豆沙馅儿,闻起来,带着一丝桂花独有的冷香,咬一口,甜蜜且柔韧,十分有嚼头,倒是从未吃过。
方稚桐不由得暗暗点头,这小娘子家的茶摊,倒也不是那等束手待毙,独一味酸梅汤上吊死的。反而很有些头脑,仍卖她的酸梅汤,亦不曾张扬涨价,只另做了新鲜糕点来,不怕没有生意。
不知恁地,他偏偏就想逗一逗她,便捱着栏杆,问下头的亦珍:“其实,这满大街叫卖的御品酸梅汤的方子,原是你家的罢?”
亦珍此时正在茶摊里暗暗欢喜,她向母亲新学得的松糕,第一日拿来叫卖,便颇卖出些去。虽说这满街都有人卖御品酸梅汤了,但喜欢她家酸梅汤的老顾客,照样还是会到茶摊前来,吃一盏酸汤子,见有新的松糕,多少也会赏脸尝一块。
亦珍看新老客官的反应,想必这松糕,还是不错的。
这会儿忽然听见头顶上有人如此一问,下意识抬头,望进一双乌亮带笑的眼里去。
亦珍一愣,随后白了他一眼,心道:与你何干?
迅即低下头去,只当不曾听见。
方稚桐被这一双白眼惹得,轻笑起来,眼角眉梢便带上了一抹艳色。
奉墨在一边见了,不由得格外着意多看了亦珍一眼。
自他跟在少爷身边,他只有幸见过一次,少爷似这般打心里头欢喜的浅笑。
只一次。
还是少爷得了东海翁老先生的青眼,收做了弟子的那回。
旁的时候,少爷哪怕是笑,也不曾露出这样的颜色来。
奉墨想不明白,一个茶摊里姿色平平的小丫头,能有什么让少爷如此开怀的?
汤伯听见亭子里方稚桐的笑声,抬头一看,见他一霎不霎地盯着小姐的头顶,心中一惊,忙清咳一声,询问道:“方少爷觉得这新做的豆沙馅儿松糕味道如何?”
方稚桐缓缓收了笑,“这味道么,倒是好的,比赤豆沙馅儿清爽,又十分细腻。”
“方少爷若是觉得味道不错,小老儿再给您包两块回去。”
方稚桐展开折扇,摇了摇道:“再包个十二块罢,四个一包,扎得好看些。”
一边示意奉墨赶紧掏银子。
奉墨摸了块四、五钱重的碎银子出来,递出去,接过三个用细麻绳扎得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来,暗道:少爷这是着了什么魔了?家里还缺点心吃不成?单少爷屋里的奉砚,就是个极懂冷热的,素日里做的杏仁酪,酥油泡螺,那是他们这些下人小厮想都不敢想的吃食。也不见少爷如何喜欢。偏偏这小小茶摊里的一味点心,却教少爷眉开眼笑的。
方稚桐自是不晓得僮儿心中的猜疑,只笑睇着垂首不语的亦珍的头顶心,嘀咕:“这也换不来抬头一笑么?”
然后便带着书童出了闲云亭,悠悠而去。
亦珍等他去得远了,方才抬起头来,朝他远去的背影望了一眼。
她因生得容色寻常,又穿得朴素,随汤伯一道出来摆茶摊一旬之久,倒也不曾遇见欺男霸女的恶少。惟独这个方少爷,对她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的嘀咕,亦珍是听见了的。
笑?笑什么笑?!亦珍在心里轻啐,自去亭子里收拾了,所以未曾注意到老家人汤伯略带忧心的眼神。
自来了松江府,投亲不遂,夫人决意购置屋舍,在华亭县落脚,一家孤寡老弱在此间安身立命,靠在谷阳桥下支茶摊卖茶汤茶果维持生计,也有十年之久了。虽则夫人小姐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外头的事未必知晓,但汤伯却是知道的。
这方公子今年十五岁,比自家小姐大了两岁,乃是松江府鼎鼎有名的大善人大富贾方员外的嫡次子。
说起方员外来,也自有一番传奇。
方员外父亲去世得早,留下一间生意尚可的绸缎铺子。这方员外也是个敢闯敢干的人物,见南来北往的贾不仅把松江产的绫布、三纱木棉布销往全国,甚至还大批运往海外,赚得盆满钵满。而一海之隔的帛琉等国所需之量颇大,其中尤以棉布为甚。
方员外彼时刚出了孝期,娶了少时订下的苏州胡家二房的嫡三小姐为妻,生下嫡长子不久,遂禀过了老夫人,带着两船店里的绸缎棉布,出海到海外去了。如此音信全无足足隔了三年之久,才带着满船的银钱财物,回到松江。后来方员外用这笔银钱打通了松江府上下关节,又捐了个员外郎的闲职,生意从此一帆风顺,遍布大江南北,远及海外。素时修桥铺路,建学施粥,博了个方大善人的美名。
方二少爷是方员外生意发达后得的次子,因生得貌美容仪,人又精灵机敏,故有“貌似潘安,才如宋玉”的美名。方员外自己未曾考取功名,嫡长子又要继承家业,所以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次子身上,冀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能光宗耀祖。故此对他管得是极严的。
汤伯还听说方二少爷幼时由方老夫人带着去西林禅寺上香,偶然遇见一个在寺中挂单的游方和尚,那和尚一见他,便说他与佛法有缘,倘使随他出家修行,他日必有大成。
这方老夫人如何肯?自是万万不肯的。
那和尚倒也并不强求,道方二少爷乃是有缘人,他这才破例点化,既然老夫人不愿,那便罢了。只是方二少爷紫微星在夫妻宫,不可早婚,否则家宅不宁,多争执,甚而硬克刑伤。须得十八岁后,方能天府同偕老,婚姻美满,万事大吉。
方老夫人自是不信那游方和尚的话,带着孙子求见了住持方丈法扁王,将事情前后经过说了,法扁王只说:佛法无边,信则有,不信则无。
方老夫人思来想去,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若非如此,方家的门槛早被说亲的人踩平了。
这方少爷往景家堰底的庆云山庄,师从东海翁习字,对头也不过一年功夫,因下了学,时常与同窗到他的茶摊来,夏吃梅汤,冬饮热茶,如此一来二去就熟了。汤伯便将街坊邻里说的这些个传闻,都记在了心里。
如今见方二少爷对自家小姐另眼相看,汤伯如何能不担心?小姐少不更事,万一…汤伯不敢深想,只提醒自己,收了摊回去,定要和家里的仔细把他所见说了,叫家里的拿个主意。
汤伯这样一想,待收了摊,回到家,目送亦珍带着招娣进了垂花门,便向站在二门里的汤妈妈招了招手,“家里的,你来。”
汤妈妈跨过门槛,出了垂花门,反手掩上身后的门,站在台阶上问:“什么事?”
“附耳过来。”汤伯压低了声音。
汤妈妈便凑近了,听汤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事情说了。
汤妈妈听后,也是一愣,随即问:“此事非同小可,你可看准了?”
“不敢说是十成十,也有七、八分了。”汤伯望着汤妈妈,“你给拿个主意。”
汤妈妈试图安抚地微笑,却并不成功,“你别声张,小姐年纪小,不更事,别吓坏了她。我晚些时候,寻机与夫人说了,看夫人有何主张。”
汤伯点点头。他家里的跟在夫人身边比他时间久,见识也比他多,她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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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场相遇(3)
且不说汤伯汤妈妈暗暗忧心,亦珍进了内宅,回屋洗手擦脸,换了衣服后,便到母亲曹氏屋里。
“母亲!母亲!今朝女儿做的一笼屉松糕,统统都买完了。有客人一气就买了十几块回去!”亦珍在母亲跟前,总是极开心的。
“是么?我的珍姐儿真能干。”曹氏闻言,微笑起来。
亦珍靠在床头,挨着母亲坐下,细细看了看母亲的气色。因着近日仔细的调理,曹氏的脸色总算不再蜡黄,人也稍微胖了一点。这时松松绾了个髻,戴着综丝做的抹额,浅笑盈盈,依稀能窥见年轻时的美貌。
亦珍有时不免遗憾,自己的相貌并不肖似母亲,大抵像过世了的父亲多些。
“母亲今日觉得如何?可还头晕?胃口可还好?”亦珍连声问。
“好,娘一切都好。”曹氏惯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只管伸手将女儿鬓边的碎发轻轻掖到耳后去,“中午吃了一碗菠菜肉末粥,一张银芽卷饼。珍儿饿不饿?饿的话,汤妈妈还在厨上给你和招娣留着饼呢。”
亦珍笑嘻嘻的,“我不饿,先前在茶摊上,吃过两块松糕。娘教女儿做的点心果然好吃。明天娘亲再教我做一样,好不好?”
曹氏拧一拧女儿的鼻尖,“好。明儿娘再教你做一样。”
她如今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再如何调理,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趁她还有精力,总要把自己所学所会,悉数教给珍姐儿。万一有一日她寿限到了,先走一步,也不怕女儿无所依傍。
亦珍不知母亲心中打算,仍笑着对曹氏讲起外头的见闻来:“…卖鸡鸭的笼子被两个惹猫逗狗的顽童打翻了,鸡鸭跑得满街都是,捉了半天,鸡倒是都捉了回去,鸭却跑掉了两只,遍寻不着。后来不知是谁说的,看见那两只鸭子自桥上跳到下头城河里去了。这哪里还寻得回来?”
“啊,这可如何是好?”曹氏望着眉飞色舞的亦珍,配合地轻呼一声。
“是呀,这可如何是好?那卖鸡鸭的贩子便堵在那两个调皮鬼家的门口,怎样都不肯走,无论如何要人家赔他两只鸭子的钱。”亦珍一双大眼忽闪忽闪,把当时的事说得活灵活现。
“最后可赔了他钱银?”
“自然是没有。那两个调皮鬼是祝屠户家的,平日也无人看管,最爱惹是生非,可是祝家娘子最是护短的,哪里会承认?卖鸡鸭的便说要去告官,过往的街坊邻居都能作证是她家的两个小子打翻了笼子,定要教县老爷狠狠地打那两个小子一顿。祝家娘子这才怕了,最后取了两挂猪肉给他,这才算了结。”
曹氏笑着取出帕子,擦了擦女儿额角上的细汗,“看了这桩事,你可学到什么?”
亦珍一愣。
曹氏温润一笑,握了女儿的手,“祝家娘子一开始是不是死不承认?声气比那苦主还高?”
亦珍点点头。那祝娘子的气焰,简直吓煞人,其形容之粗鄙,话本里讲的母老虎也不及她的十之一二。
“那为何最后又息事宁人,甘愿赔了两挂猪肉出来?”曹氏提点女儿。
“那是因为…”亦珍恍然大悟地望向母亲,“那是因为卖鸡鸭的贩子要将此事告官,狠狠地打她家两个小子…”
曹氏微笑。人活一世,平平安安,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可是若真的遇见泼皮无赖,也并不是惟有束手挨欺的。只不过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鸡鸭贩子若真去告了官,最后只怕两厢都得不着好去。
这样的人情世故,还是今后徐徐讲与珍姐儿罢,不急于一时。
“你一早起来忙到现在,赶紧回屋歇息一会儿,别累着了。”曹氏笑意嫣然,“等晚上,再给娘讲讲今朝在外头的见闻。”
“嗯!”亦珍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向曹氏行礼后,这才退出正房,回自己屋里去了。
汤妈妈这才上前来,斟了茶水端给夫人。
曹氏洇了洇喉咙,将茶盏交回汤妈妈手里,“汤家的,有什么事,便说罢。”
汤妈妈便压低了声音,把汤伯所说的,一五一十,悉数讲给曹氏听了。
曹氏半躺半靠在床上,静静听汤妈妈将事情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微微蹙眉问:“汤伯可瞧真了?”
“说是没有十成把握,可是也瞧出七、八分来了。”汤妈妈不敢大意。
曹氏沉吟不语。
吾家有女初长成呵。
她的珍姐儿,温朗体贴,知书达理,是个再好没有的,是她的心头肉,眼中宝,许给哪家她都舍不得。然而她万万没有留女儿在身边一辈子的道理。
曹氏望着自己搭在被子上的双手。
她一直打算着,等女儿及笄以后,给她说一个好婆家,不必大富大贵,只消人员简单,翁姑慈善,邻里和睦,珍姐儿嫁过去不用受叔伯姑嫂所辖,小日子能和美顺遂。
然则这样的人家,说起来简单,却哪里那么容易寻到?
这会儿汤家的悄悄告诉她,县里方员外家的嫡次子,约是看上了她家的珍姐儿,曹氏的心里七上八下,打起鼓来。
思来想去,曹氏向汤妈妈招了招手。
“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慌张,珍姐儿那里,更不消教她晓得。”闪念之间,曹氏已做出决断。
“是,夫人。”汤妈妈一见曹氏脸上露出轻浅却坚定的笑容,便忽然有了主心骨似的,“一切听夫人的。”
次日招娣随了汤伯去支茶摊,亦珍留在家中,跟着曹氏学做新的糕点。
汤妈妈将竹躺椅搬到后院厨房里,上头铺了薄薄的蚕丝褥子,然后扶着曹氏从正房里出来,慢慢走到后院。
亦珍已换上了素色干净的旧衣,头上包着细葛布巾子,又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将面粉,酥油,霜糖,砧板,擀面杖等一一都准备得了。
见汤妈妈搀着母亲进了厨房,遂迎上来,搀了曹氏另一只手,“娘,您坐。”
曹氏见女儿这样郑重其事,不由得微笑。别看平素女儿是个活泼的,可是一进到这厨内,仿似变了个人般,眉眼里都带着郑重。
曹氏坐进铺了蚕丝褥子的竹躺椅里,亦珍恭恭敬敬说一声:“母亲,女儿都准备好了。”
“那便开始罢。”曹氏声音不高。
汤妈妈自觉地退出厨房,守在后院门口,坐在小杌子上头,专心纳起鞋底来。
厨房里,曹氏指点亦珍:“…取麦粉五十钱,猪油十五钱,霜糖十二钱,凉开水一盏…”
“是。”亦珍按曹氏说的分量,用小小的戥秤一一取了原料,分别盛在粗瓷碟里。
曹氏等亦珍取好了原料,这才继续慢慢道:“先取一半的麦粉,连同一半猪油,均匀揉在一处,制得酥面备用…再取剩下的麦粉与猪油,拿手一点点地搓开,并倒入冷水和成硬面团儿,来回反复摔得柔软了,擀成薄薄的面皮儿待用…”
亦珍一便依母亲教的方法揉面团子,一边问:“娘,这样可对?”
曹氏细细地纠正,“光靠手上的力气是揉不开的,要用腕子上的力气…对,就是这样,要使巧劲,而不是蛮力。”
亦珍嘟嘴,“女儿才没有使蛮力呢。”
曹氏听见女儿嘟囔,不由得微笑起来。
“酥面儿与面皮儿可都做得了?”
亦珍遂将自己揉好的酥面儿与面皮儿一一呈给母亲看,曹氏点点头,“这便行了。接下去,将酥面团搓成细长条儿,揪成十个大小相当的剂子,面皮儿也切成十份儿。”
这一步亦珍做得极顺手,不消一会儿便完成了。
“珍儿真厉害。”曹氏称赞道。
“我是娘的女儿嘛!”亦珍笑言。
“接下来这一步至关紧要。”曹氏叮嘱女儿,“将酥面剂子包入面皮儿中,逐个用擀面杖擀成一尺来长,一掌来宽的薄面片儿…擀得愈薄愈好…最后拿刀将面片顺长剖成两半,面上均匀抹上油,盘卷成圆形,便可讲露出酥面儿的一端翻出,下温油锅炸成金黄色,捞出来撒上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