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忽然一个中年消瘦,做夫子打扮,留着两撇鼠须,生就一双倒三角眼,摇着一把折扇,来在了茶摊跟前,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丁打扮的壮汉。
招娣本能地放下茶碗,站到亦珍身旁。
汤伯虽则不认识为首做夫子打扮的,却是认得他身后那两个壮汉,不由得上前一步,挡在了亦珍身前。
这两个壮汉乃是县衙里的巡检衙役,素日挨家挨户征粮收税的主。虽则还不至于盘剥克扣得狠,然而若是一时孝敬得少了,也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这眼下,他们做家丁打扮,跟在后头,想必前头这位,也是很有来头的。只不知这一行人,到他们这卖茶糊口的小茶摊,所为何来?
那中年夫子收了折扇,握在手心里,双手抱拳,朝汤伯一拱手,客客气气地问:
“不知这位老丈贵姓?如何称呼?”
汤伯忙作了个揖,“不敢,不敢!小老儿免贵姓汤,人称老汤头。”
那中年夫子却并不托大,一副商量的口吻,“原来是是汤老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亦珍被汤伯掩在身后,听他这样一问,忍不住腹诽:既是不情之请,明知会为难人家,还问什么问?索性烂在肚肠里。
连老实木讷的小丫鬟招娣都忍不住抿了抿嘴唇。
汤伯忙摆了摆手,“先生尽管说,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
中年夫子当空拱了拱手,“我家老爷前两日路过汤老伯的茶摊,喝了一碗酸梅汤,觉得味道甚佳。这几日梅雨连连,天气潮热不堪,我家老爷不思茶饭,只想喝一碗清凉解暑的酸梅汤。所以在下此来,是想向汤老伯请教,如何才能做得出您家酸梅汤的味道来?”
汤伯闻言,不免有些迟疑。
自家茶摊生意一向不差,靠的就是这招牌酸梅汤,若是这方子传了出去…可是这位夫子身后跟着两位巡检衙役,嘴上说是请教,实际却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亦珍在汤伯身后,轻轻拉一拉汤伯的袖笼。
汤伯心领神会,“请先生稍等,容小老儿寻了纸笔来,将这酸梅汤的方子抄与先生。”
夫子一捻鼠须,满意地一笑,“有劳汤老伯了。”
“汤伯,我们去借纸笔。”亦珍拉着招娣,到对面巷子里的胭脂水粉店,问掌柜的借了纸笔回来。
汤伯抖着手,颤颤巍巍地写下酸梅汤的方子,亦珍在一侧低低声提示。
待汤伯写好以后,微微吹一吹上头的墨迹,这才双手递给鼠须夫子。
夫子接过方子,对着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皱了皱眉,并不离去,反是细细询问:“这山楂一十五枚,可需去核?何以要加枸杞?倒是闻所未闻。玫瑰果儿又是何物?为何桂花蜜不趁热放,不是更易调得开么?反倒要待乌梅汤晾凉以后再放。”
“这个…小老儿口拙,一时倒也讲不清楚。”汤伯不是不为难的。这方子他也只大体晓得一二,还是小姐在一旁提点,他才能写得出来,但其中究竟,却只有祖传下这方子的夫人才说得分明。
鼠须夫子一拧眉,他身旁的两个巡检衙役一见,顿时横眉立目,“兀那老儿!休得推搪!还不快快道来?!”
鼠须夫子装模作样地横扇拦在两人跟前,“哎,怎可如此对老丈?莫吓坏老丈。”
亦珍一见这情势,心知对方有备而来,不问仔细了,是不肯放他们过门的。悄悄在袖笼了捏了捏手指,上前一步,敛衽道:“先生有所不知,这酸梅汤乃是小女子母亲家中祖传,素日皆由家母熬制。近日家母卧病在床,是以暂由小女子代劳,汤伯并不知晓其中详细。”
“哦,原来如此…”鼠须夫子拖长了声音,上下看了亦珍两眼,见是个面目生得十分寻常,衣饰简约,豆蔻年华的丱发小娘子,遂放缓了声音,“那小娘子可晓得其中道理?”
亦珍浅浅一福,“小女子可以解答先生的疑问。若要酸梅汤涩味轻些,山楂便须去核。枸杞乃有补益肝肾、清热明目之功效,于消除濡热,大有裨益。而这玫瑰果儿,原是山野里极常见的刺玫果儿,味道酸甜,醒神开胃。采来以后,搁水洗净,包在干净细葛布里,拧出里头的汁子,兑在酸梅汤里,味浓而酽,尤其爽口。”
亦珍见鼠须夫子听得仔细,并未插嘴挑剔其中道理,这才继续细细解释道:“至于这桂花蜜,因这蜜虽对人大有裨益,却耐不得高热。新熬得的乌梅汤这么一冲,其中与人有益的,便悉数化为乌有。是以要待乌梅汁晾凉以后,再加入桂花蜜。”
鼠须夫子点点头,觉得已得着了满意的答案,这才一拱手,“打扰老丈了。”
随后带着两个巡检衙役告辞而去。
亦珍目睹三人去得远了,这才包了一包甘草桃脯,交予招娣,使她去胭脂水粉店还笔墨。
汤伯一跌脚,“小姐,这下回去,我如何向夫人交代?”
这酸梅汤的方子,本是各家有各家的不同,夫人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个,熬出的酸梅汤尤其好喝,这才成了他们在县里支茶摊卖酸汤的招牌。
这下秘方传了出去,以后生意还怎么做?!他还何面目去见夫人?!
亦珍低声道:“汤伯,民不与官斗。此事同你无关,我回去,自会向母亲说明原委。”
“小姐…”汤伯震惊地抬头望向自家小姐,迅即低下头去。
在他的印象里,小姐还是那个在宅院里追蝶逗猫,央了夫人在院子里架了秋千打秋千的孩童,然而只这一瞬间,他发现小姐长大了。
亦珍微笑,待招娣回来,一主两仆慢悠悠回转家中。
回到家中,卸下独轮车上的条凳杌子等一应物事,汤伯便静静跪在了垂花门外头。
汤妈妈不知发生何事,在垂花门后直问:“老头子,你这是做什么?”
汤伯垂着头,“家里的,我没用啊!我把夫人的酸梅汤方子——给了人了…”
汤妈妈先是一愣,随后难以置信地出了垂花门,望汤伯身上没头没脑地捶了下去:“你哪来的方子?!怎么可以把方子给人?这是夫人祖上传下来,家里用来安身立命的啊!”
“是我没用!”汤伯以头抢地,老泪纵横。
夫人和小姐孤儿寡母,求生不易,因不想太过招眼,惹人妒恨非议,最后夫人才出此权宜之策,既能挣些日常花销,又不至教四邻茶楼酒肆看着碍眼。
可这方子交了出去,最后落在什么人手里,哪还能由他说了算?万一落在那些个财力雄厚,又有人撑腰的茶肆酒楼老板手里,他们这小小的茶摊,恐怕难以为继。
亦珍在内院听见响动,连忙带着招娣出来。
站在垂花门内,看着老家人痛哭流涕,亦珍心中酸楚,出声相劝:“汤妈妈,快扶汤伯起来。这件事,不怪汤伯,请汤伯切莫自责。稍后我会寻机将此事讲与母亲听…”
“小姐…”
“汤伯也辛苦了一天,先去歇息罢。”亦珍轻轻道。她不欲让养病中的母亲知道此事,遂待汤妈妈进了二门,叮嘱她,“先莫叫母亲知道。”
母亲身体不好,这事既已发生,无可挽回,又何必讲给母亲听,让她操心?
汤妈妈点点头。大夫交代过,夫人须卧床静养,不可忧思过甚,假以时日这身子才能养回来。
亦珍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第十六章 一张秘方(3)
松江知府季大人这几日进出,挺胸抬头,似足下生风,十分得意。连素日里母老虎似的季夫人也对季大人小意温柔起来。
那日他自西林寺出来,忙差手下跟紧了皇上一行,切莫跟丢了,待知晓了皇上的下榻之处,便微服前去皇上下榻的客栈,敲开房门,在门口恭声对里头道:老爷,松江知府季怀礼求见。
里头的矮胖子得了皇上的旨意,示意宗冀放季大人进屋。
季大人一待进了屋,便跪倒在地,朝坐在桌边的方脸中年员外道:“臣,松江知府季怀礼接驾来迟,请吾皇恕罪。”
皇上因在西林禅师内,听了不少好诗,心情大好,遂一挥手,“朕微服在外,季知府不必行此大礼。来啊,看座。”
矮胖子遂搬了把圆凳来,笑眯眯道:“季大人请坐。”
季大人如何敢坐?只微微沾了圆凳一角。
“臣在西林禅师内偶见陛下天颜,这才惊觉陛下微服驾临松江。此间鱼龙混杂,臣担心陛下,还请陛下移驾府衙。”
皇上轻捋长髯,似在考虑。
矮胖子一见,忙上前进言:“皇上,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瞥了他一眼,“江公公但讲无妨。”
矮胖的江公公一揖到底,“皇上微服私巡,如今已离京一月有余,也是时候回京了。”
宗冀在门口暗暗点头,这惯好溜须拍马的江公公总算说了句正经话。
皇上沉吟。
江公公见皇上并未驳回他的话,继续大胆进言道:“再过一个月,便是太后娘娘的寿辰,皇上应及早回京才是。”
皇上捻须,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季怀礼一见,忙起身拱手:“臣请陛下移驾松江府衙…”
待皇上移驾府衙,季大人先差人快马加鞭,着松江府卫所都指挥使齐大人派人前来护驾,又休书一封,飞鸽传书于新上任的闽浙总兵,日夜兼程赶来,护送陛下回京。
在此期间,季怀礼于府衙内陪王伴驾。
松江的五月梅雨连连,皇上初时还有心吟诗作画,着季知府取了月望诗会那日文人学子的诗来,细细品评一番。然而不消两日,皇上便觉得湿热难当,不思茶饭,整个人都恹恹的。
府衙里的厨子,也奉了冰镇酸梅汤上来,奈何皇上只喝了一口,便推开汤盏,对江公公道:“这味道,始终不及那日在桥头吃的那一盏。”
这话转眼就传进了季知府的耳中,忙差了师爷带着府衙里的巡检衙役,出府寻访,果然让他寻着了那在桥头摆茶摊的老头。
方子寻来了,季知府却不敢贸贸然就这么做出来进给皇上。先请治下最擅调理的大夫来,将酸梅汤的方子于他过目。老大夫将依然誊抄过的方子细细看了一遍,不由得抖了抖手中的玉版宣纸,“大人从哪里得来的方子?这方子老夫也是闻所未闻。酸梅汤里乌梅山楂甘草冰糖是常有的,这枸杞刺玫果儿却是从未见过。这枸杞,神农本草经上记载,乃是补肾生精养肝明目之物,常食令人长寿,与乌梅等相得益彰。”
老大夫激动不已,“实是夏日养生之佳品!”
季大人这才放下心来,将方子赶紧收回来,亲自交到夫人叶氏手里,“赶紧到府库里,按着方子,取最好的来,夫人辛苦些,亲自盯着厨房做出来!”
季夫人叶氏十指不沾阳春水多年,这时一愣,刚想横眉立目吼一声“你敢差遣老娘?!找死!”季大人后话便到了,“到时候进给陛下。”
叶氏欲喷薄而出的话,悉数咽了回去,立刻接过方子,领着身边得力的丫鬟婆子,匆匆往府库去了。
等熬得了酸梅汤,以冰镇着,盛在雨过天青色的汤盏内,送到暂做皇帝行宫的官署。
皇上正因外头连日的梅雨总算稍歇,打算趁回京前,到佘山云间九峰,登高览胜。江公公有心劝阻,思及皇上这两日胃口欠佳,又被梅雨阻于下榻的官署内,想必是烦闷得紧了,这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恰在此时,季大人求见。
江公公觑一觑皇上脸色,见皇上微微颌首,忙扬声道:“宣季知府觐见。”
季大人躬身双手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地进到屋内,将托盘举过头顶:“臣听闻陛下近日胃口欠佳,不思茶饭,心下惶恐。思及臣的夫人做得一手可口的酸汤子,臣斗胆命夫人做得了,进于陛下。”
江公公忙上前一步,双手接过了托盘,放在一旁桌上。另取了小盅,拿屋里茶壶中的水细细涮了,泼在茶盘里,这才倒出一小盅酸梅汤来,先尝了一口,咂咂味道,稍待片刻,见并无不适之感,这才对皇上道:“陛下,这酸梅汤酸甜适口,倒很有些风味。陛下您且尝尝看,开开胃。”
皇上睨了江公公一眼,见他目下一片青痕,想是自己这两日寝食不利,他也跟着受罪之故,遂点点头。
江公公小心翼翼地将雨过天青瓷的茶盏奉到皇上跟前,皇上接过茶盏,一触手,只觉得冰凉之极,手心里的潮热顿时便褪了几分。待喝下肚去,酸爽芬馥,甘甜滋润,沁人心脾,教人通身上下暑意顿消。
皇上一口气,将一碗沁凉的酸梅汤,统统喝下肚去,待江公公一脸喜色地接过空盏,才笑道:“季知府娶了位好夫人啊。这酸梅汤味道极好,煞是醒神开胃。传朕的旨意,赐季夫人叶氏黄金百两,贡锦一匹。”
季大人连忙双膝跪倒在地,磕头谢恩:“臣季怀礼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待皇上去云间九峰览胜归来,由新任闽浙总兵鲁世钦调派护送皇上回京的卫所精兵亦已到来。
皇上留下一句“季大人治下严明,治内百姓安居乐业,文人学生勤勉好学,朕心甚慰”,便由江公公同侍卫宗冀,与一千精兵,护驾回京。
季大人待送走了御驾,回到府衙,关起门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季夫人哪里晓得老爷一颗心提溜到嗓子眼,生怕陪王伴驾一个不慎,仕途不保还是轻的,怕只怕要人头落地。伊只管坐在罗汉床上,一双眼如何也舍不得离开眼前的这一盘黄金。
虽说随季大人到知府任上,这两年什么古董奇珍没见过?然则这百两黄金乃是陛下御赐,是无尚的荣耀!今次老爷接驾有功,得陛下赏识,说不得任期一到,便能升官发财,到时她指不定还可以由从四品恭人,升做三品淑人…
季夫人想着想着,不由得笑出声来。
季大人瞥了一眼捧着黄金呵呵直笑的夫人,脑海中念头转了又转。
能得皇上金口褒扬,自是他这个臣子最大的荣幸,只是如何能教这褒扬,带来更多的实惠呢?
季大人忽然有了主意,取出收在夫人妆匣内的酸梅汤方子,狠狠地亲了一口,随后出了府衙后堂,叫了管事来。
“把这方子交到夫人开的酒楼大厨手里,告诉酒楼管事的,这乃是御品的酸梅汤,陛下喝了都赞不绝口。”
管事接过方子,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出了府衙,却并未直接去夫人开的酒楼,而是先去了自家相好,卖酒娘子潘寡妇的家中,献宝似地将玉版宣上抄着的方子取出来,给相好的看。
“赶紧抄下来!这可是皇上喝了都说好的酸梅汤方子。你抄下来,随便卖给哪个生意好的酒楼茶肆,都能得不少银子。”
潘寡妇接过方子,取过纸笔细细抄得了,将之还给管事。
管事谄笑着一把抓住了潘寡妇的手,“说,娘子你如何谢我?”
换来潘寡妇好几个香吻。
两人腻歪了片刻,管事这才收起了方子:“我还得去给老爷办差,娘子你晚上等我!”
这才揣了方子去夫人开的酒楼。
而潘寡妇,待他前脚一走,后脚便整了整衣襟,抿一抿云鬓,带着家中的婆子,往县里最大,笙簧缭绕,鼓乐喧阗的未醒居酒楼而去。
如此不出几日,松江府内,大小酒楼茶肆,俱打出了御品酸梅汤的招牌。一时之间,药房内乌梅山楂甘草价涨,田野间刺玫果儿一物难求。
第十七章 一场相遇(1)
方稚桐带着僮儿奉墨,一路行来,只见酒旗招展,茶幡飘扬,个个都招呼路过的客官进去,尝一尝御品酸梅汤。衣冠鲜丽的酒女在门前摇着青罗小扇,朝他招手。
“公子,天热口渴,快来奴家店里喝一杯正宗御品酸梅汤,解渴消暑罢。”
方稚桐一笑,“小娘子你说你家的正宗,她说她家的正宗,倒教在下为难了。”
“自然是奴家店里的正宗!”娇媚的酒女一咬唇,红润饱满的嘴唇,几乎要滴下汁子来,“公子喝过便晓得了。”
奉墨在方稚桐身后嘀咕:“家家都说自己是正宗的,小的看,个个都不如汤老伯茶摊的味好。”
方稚桐回身,以扇子轻拍他的脑袋,“你倒是识货。”
奉墨捂着头,嘿嘿直笑。
“去,进去给公子买碗酸梅汤,装在葫芦里带走。”方稚桐支使书僮。
奉墨衔命而去,不一会儿,捧着葫芦回来。
方稚桐取下葫芦上的塞子,就着葫芦嘴喝了一口,咂了咂味道,塞上塞子,丢回给奉墨。
“味道倒是有些像茶摊做的味道,只是细微处仍有不同,略显逊色,烟火熏烤味更甚。”
“公子果然厉害!小的就尝不出这些微的不同。”
方稚桐哼了一声,“走,先去探望先生。”
他这两日被母亲拘在家中待客,无聊得紧了。
月望诗会那日,他以一首“舟过吴城驿,苍茫暮景斜。古刹淹日月,生计半鱼茶。碧草眠黄犊,青山映白沙。风光长似此,何处不为家”的诗句,受到知府大人与督学大人嘉奖,得了两方有“香彻肌骨,磨研至尽,而香不衰”之美誉的徽墨。
回到家中,祖母与父母亲得了消息,均高兴不已。祖母当晚便到小佛堂里,向家中列祖列宗烧香祭告,方家兴耀有望。
父亲则拍着他的肩膀说:“不愧是我方进的儿子!有出息!”
母亲则张罗着,要好好地庆祝一番。
表妹鲁贵娘更是在花园中“偶遇”他,细声细气地对他说:“恭贺表哥在诗会中荣得三甲。我为表哥绣了个玉堂富贵纹的扇套…”
说话间她身后的丫鬟静静递上一个扇套来。
方稚桐看了一眼扇套,再望一眼羞嗒嗒半垂着睫毛的贵姐儿,如何也不想收下这扇套。
虽则两人是表兄妹,然而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贵姐儿眼看都要行及笄礼了,这东西他若是收了,难免要授人以柄。再想起母亲与姨母一副乐观其成的样子来,他便以回房做功课为由,火速离开花园,回了自己的院子。
后来连着下了几日的雨,等到梅雨暂停,先生东海翁家的下人上门送了消息进来,说是老先生因梅雨潮闷,偶感不适,延请大夫诊治,说是老先生年纪大了,本就脾胃不合,又兼天气闷热,夜间贪凉,受了些少风寒,须得将养几日。弟子们这几日都不必去了。
方稚桐这才寻了望先生家探病的因由,从家中出来。带着书僮奉墨,拎了母亲从家中库房里挑的顶好的莲子、贡枣并龟苓,往庆云山庄去。
这一路行来,不时听见这家叫卖“正宗御品酸梅汤”,那家自称“御用珍品酸梅汤”,好不热闹。
方稚桐却倏忽想起谷阳桥头,闲云亭前卖酸梅汤的亦珍来。
这满大街都在叫卖酸梅汤,她家茶摊的生意,可受影响?
待奉墨买了未醒居的酸梅汤回来,他一喝,就知道这酸梅汤的方子,一定就是那茶摊小娘子家的方子,只不知哪一道的手法不对,所以滋味略有出入。
方稚桐淡淡蹙眉,脑海里那双清亮亮生机勃勃的眼挥之不去。
奉墨见公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乖觉地撑了伞,跟在公子身后,一路过了县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段,往景家堰而去。
上了谷阳桥,离着老远,方稚桐已看见桥下一张在齁湿闷热天气一动不动的茶幡。
生意想是冷清,那大眼小娘子正在茶摊里同小丫鬟垂头讲话,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方稚桐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只想这样远远的,多看她几眼。
他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原是祖母与母亲放在他屋里贴身伺候他的,奉砚温婉,奉池泼辣,可是在他跟前服侍他换衣穿鞋,一向也爱半垂着头,嘴角噙一抹笑,露出一截雪白颈背来,一副欲语还羞,任君采撷的模样。若不是祖母与母亲管得紧,两人又互相掣肘,恐怕早齐齐做了通房。
他向来也不拘着奉砚与奉池,为了争宠当着他的面或者背地里做得那些小动作,使些小手段。这样的事,他在父亲身上,见得多了。
家里母亲是父亲的原配,出身本就好,又连着生了大哥与他两个嫡子,上侍奉守寡的婆婆,下操持内宅一应事务,可谓劳苦功高,便是父亲也分外敬重母亲。
然则再是敬重母亲,父亲也还是纳了三个如花似玉年轻貌美的妾室,外出经商,与人饮酒应酬时,带出去随行伺候他。屋里的通房丫鬟,更是有好几个。
这些人在祖母和母亲跟前,装得老老实实的,可是一旦到了父亲跟前,撒娇做痴,手段百出,只为吸引父亲的注意。
母亲是主母,要端着正室温良贤淑的架子,心中再恨那些姨娘,也要咬牙撑着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来。
方稚桐依稀记得他年幼时,母亲曾又有过一次身孕,全家上下,都期望母亲能生个女儿出来。母亲也满怀希望,夏日坐在园子里的藤萝花架下头,一针一线地绣着小小的肚兜,脸上是再美丽不过的温柔笑意。
可是父亲从南地进货归来,一并带着一个充满野性之美的南蛮丽人回来,说是他在南地进货时,收在身边的侧室。母亲虽然当时面上一丝不露,笑着喝了新姨娘敬的茶,赏了一对翠玉雕花的镯子,当晚却动了胎气,直疼了一天一夜,最后生下个浑身青紫气息全无的女婴来。
请来的妇科圣手对祖母说,七活八不活,怎么如此不小心,都这么大月份了,一直养得好好的,就忽然动了胎气呢?夫人生产伤了根本,恐怕今后再难有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