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学高中读的是女校,上了大学,读的专业又是女多男少,兼之囡囡是个老实孩子,家长说不许早恋,她就一点都不往那方面动心思,所以,于感情一事,她是一张白纸。”纪柳明珍想起当年的自己,仿佛于感情也较之其他人开窍得晚。
大户人家的孩子都早熟,十四五岁结婚生子的大有人在,可是她要等到十六岁才为了教外公安心,方嫁给了殊良。
初时并没有爱情。
可是殊良却一心一意地对她好。
那样的好,缠绕了她一生一世。
如今,她多么希望,青倏也能遇见这样一个,一心只为她好的良人呵。
这时青倏端了菜出来,招呼大家:“开饭了。”
吃过饭,青倏提议大家一起到外滩去看礼花。
每年国庆节前一天,外滩都会试放烟花,为十月一日正式燃放做准备与测试。这时候去看,比国庆当日人山人海的“壮观”景象要好许多。
小时候青倏总是一手牵着外公,一手牵着外婆,由沈阿婆抱着零食点心,四个人一起散步到外滩,仰头观看那漫天美丽焰火,直到她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外公去世,这传统便终止了。
然则今日,青倏忽然想让外婆重拾那些美丽的回忆。
纪柳明珍听了青倏的提议,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微笑点头同意。
“妠去妠去!我等了屋里厢,万一有电话进来么没宁接伊拉要瞎想八想的。”沈阿婆笑着挥手。
最后变成两老两小,乘商务车去外滩,在陈毅像前下来车,约了司机八点半来接。
青倏估计外婆拄着手杖,走走停停,大约也就能走一个小时,久了要吃不消的。
老大卫走在纪柳明珍没有拄手杖的一侧,轻轻托着她的手肘,一派自然而然的绅士风度。
青倏与达维德便落在了二老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走出一小段路出,隔江可以看见对面的东方明珠塔,变换着七彩光影,倒映在江面上,疑幻似真。
惟一煞风景的是江面上有大行电子屏幕广告船开过来开过去,不断播放广告,令风景的连贯性大打折扣。
“火树银花不夜天。”达维德轻吟,令青倏侧目。现在很多土生土长的国人,也未必能吟出这样应景的诗句来。
“大卫从小教我学习中文,后来长大又请了老师来指导我。”达维德望着走在前头的二老,“虽然口音始终没有纠正,然而中文于我,直如第二母语。”
说完,他转头看向青倏。
青倏不由自主地望进他的眼里去。
那双碧绿眼眸在夜晚,映着七彩流光,仿佛是一处神秘而未知世界的入头,要竟她吸进去一般。
“大卫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少女,美丽得仿佛不是真人一般。第一次看见你,我以为那张照片里的人活了过来,走出了平面,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达维德笑一笑,“后来我才知道,遗传的力量原来可以这样强大。”
青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有这么像外婆年轻的时候么?
“你自己一定没有仔细看过你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某些角度,你们简直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美丽。”青倏喃喃低语。
达维德深深凝视这个从不觉得自己美丽的女郎,惟其她并不以自己的美丽为武器,所以才格外的清透纯净,一如天使。
两人前头,大卫和明珍,并不知道两个孩子心里百转千回的思绪,只是相偕着慢慢前行。
外滩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观光客,四处搜罗美景,也有本地人,傍晚出来散步。
蓦然,天空便炸开一朵金红色花朵,绚烂美丽,如一蓬金红色的花雨,开到盛,又纷纷坠落如雨。
那点点金红,还未在夜空里完全散去,便又是“嘭”地一声响起,另一朵孔雀蓝色间着极妍丽的紫色花朵,升到了空中,闪烁着教人目眩神迷的流光。
二老静静并肩,仰头观看。
时间仿佛回到了一九四五年的那个冬天,欢庆的人群和两个彼此间有着好感,却不能在一起的年轻男女。
大卫轻轻伸手,抱住了明珍。
这是六十年前,他没有鼓起勇气做的事。
“明珍,跟我走…”在烟花滋滋作响的燃放声和嘈杂的人声里,他郑重对明珍说。
六十年前,他已经错过了她,六十年后,他希望有生之年,可以一直这样拥抱着她。
“对不起,大卫…”明珍顿了顿,久到大卫以为她又一次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时,她抬起头来,直直望进了大卫的眼里去,轻声道歉。
六十年前,她是等待丈夫音信的已婚女子,不能对他的感情做出回应,而六十年后,所有的感情已经沉淀成为一种岁月静好的回忆。就像那漫天的烟花,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然后消失在视线里。
徒留一地残骸。
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我已经知足。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在心里说。
我尊重你的选择,虽然我是那么的遗憾。他也凝望着她的眼睛,在心里说。
“我走不动了,大卫,我们回去罢。”纪柳明珍说完,转身迎向外孙女。
“好,我送你回家。”
四个人朝与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们身后,是漫天升起又落下的美丽烟花…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离死别

青倏与外婆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纪倏云仍与大舅舅不开心,为了避开大舅舅,开始晚归。
外婆自然是着急的,可是有些事,即使着急,也无从解决,只能顺其自然。
纪柳明珍心里再明白不过。她希望儿子经历了一场由始至终没有共同语言的婚姻之后,在晚年的时候,仍能获得幸福;她也幸福孙子能渐渐认清父亲与母亲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接受他们已经离婚的事实,放开胸怀,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可是千言万语,纪柳明珍也统统都咽回肚子里去。
婚姻事,家庭事,由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即使是父母长辈,也不应过多干涉。
青倏看得出,外婆的心情,多少还是有些低落的,便劝慰外婆:
“外婆,倏云哥哥只是一时想不通。连外婆都懂得的道理,他这个在新中国红旗下接受教育长大的人还能不懂?过段时间就好了。”
纪柳明珍与沈阿婆闻言哈哈笑,“听听看,阿拉囡囡讲话有没有伊拉外公当年的味道?”
“囡囡是姐姐和少爷一手带大的,自然顶顶像姐姐和少爷。”沈阿婆伴着纪柳明珍在花园里散步。
纪柳明珍已经可以不由人搀扶,不使用拐杖,在平地行走自如,只是上下楼梯,起蹲的时候,仍需要借一把外力。
为此纪倏云不惜破坏了老建筑的一点内装修,在卫生间和浴室里装上了扶手,方便祖母使用。
大姨妈来参观过一次,只动了动嘴角,“姆妈侬掼过一趟了,下趟不要再一个人出门了,有啥事体叫小额去办好了(每你摔过一次了,下次不要一再一个人出门了,有什么事就小的去办好了)。”
纪柳明珍便笑一笑,也不同大女儿争辩。
这一点,青倏虽然不完全同意,可是,到底也不全然反对。
当初就是外婆喜欢一个人出门散步,才会在十字路口教一个卤莽闯红灯的骑车少年撞倒的。
青倏听外婆说,那少年也还老实,并没有趁四下无人就此溜掉,而是跪在外婆的身边,抱着外婆的半个上身,带着哭腔说:“阿婆,我不是有心的,阿婆,我求求你,我家里没钱…”
外婆一时心软,等有路人报了警,送外婆到附近医院,警察来录口供的时候,外婆并没有为难那个孩子,只说是突然见到脚踏车冲过来,吓了一跳,一时脚软,摔了一跤。
只是有时候好心不见得有好报。
不料那男孩子的母亲立时做泼妇撒泼状,哭着喊着说是纪家要讹他们的钱。
纪倏云气得几乎要同那家人家打官司。
后来因为外婆要开刀,纪家上下忙得焦头烂额,便罢了。
纪倏云私下里同青倏说,外婆那段时间是极吓人的,手术结束,麻醉药药效将过未过时,外婆忽然睁开眼睛对着空气说,殊良,你来了。
把全家人都吓得半死。
这事事后没有对外婆提起过。
青倏却听得几乎落下泪来。
外婆心里,一直,都还念着外公呵。
元旦的时候,公司组织联欢,要求携伴参加。
这是外资公司的传统,老板很注重家庭观念,有一个美满家庭的员工,会专注于事业。
青倏忍不住苦笑。
她哪里来的伴?
难道搀着外婆或者沈阿婆同来?
倏云哥哥是直接从名单上划掉了的,他自己公司也有联欢,脱不开身。
上司秘书看见青倏盯着通知的表情,不阴不阳地在青倏身后说:“苏西,叫你的外国男朋友一起来啊。”
旁边自然有人惟恐天下不乱地跟声附和起哄。
青倏也不打算同他们解释自己与达维德之间的关系以及两家的渊源,她从来没打算要将自己的家世拿出来展示炫耀。
倒是青倏的上司有意维护自己的下属,“苏西,带朋友一起来,公司每年的联欢都极热闹。”
他渐渐懂得欣赏这个名字冷清可是为人却稳重的女下属。
传言伊是靠人面关系才进了公司的,初时他也确然对伊带着一些偏见。可是时间久了,便晓得这个女孩子的少言,并不是木讷,只是极认真的聆听,然后做出最犀利的判断。现在少有女孩子肯这样踏踏实实地做事,倒教他越来越喜欢。
上司秘书听见自己喜欢的人竟然出言回护青倏,妒恨交加,抿着嘴唇暗暗瞪了青倏一眼。
青倏只觉得真真是无妄之灾,怎么就得罪了这位?
下了班,一班同事嘻嘻哈哈下楼,开赴预定的酒店。
青倏在途中接到达维德的电话。
“青倏,提前说一声新年快乐。”达维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轻松爽朗。
青倏微笑,两地相差七个小时,他那边还是上午。等他到了晚上,她这里却已经是凌晨,所以他们每次通话,都是在他的上午,她的下午进行的。
“你好吗?大卫好吗?”青倏没办法忘记 老大卫那一晚与外婆相扶相伴的背影。
“我们都好,大卫还念叨着,想请你们到瑞士来过农历新年。”达维德的笑声从那边传来,清晰得仿佛他就在她跟前。
青倏自然听得懂“他们”指的是什么,便也笑起来,“那恐怕要拖一个班才能成行。”
真的,要外婆出门到瑞士那么远,单大舅舅就不放心,倏云哥哥更不可能放心,她也算一份,还有沈阿婆,大姨妈——别看大姨妈嘴巴那么老,可是其实也是不放心外婆的,这已经是几个人了?还有倏河哥哥一家,每年过年都是要和外婆一起过的,啧啧,阵容庞大。
“拖几个班都没问题…只要你在其中…”达维德的声音,蓦然低沉了下去。
听得青倏荡气回肠。
“苏西,快一点,地铁来了!”前头有同事敦促青倏加快步伐。
“你去罢,Bye-bye,my dear。”达维德不叫青倏为难,先行挂了电话。
那一句“my dear”,却一直萦绕在青倏耳边不去。
整晚,青倏的耳廓都麻麻的。
元旦当日,纪倏云总算肯与父亲纪孝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
大舅舅纪孝仍带了管女士同来,管女士亦有一双巧手,会得用丝袜扎成以假乱真的花束送给外婆。
吃过饭,晓得外婆有午睡的习惯,管女士便托词告辞,大舅舅自然跟着一起离开。
纪倏云气得咬牙,“啥辰光看到伊格恁样子对过姆妈(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对妈妈)?小家败气,丝袜花也拿来秀?阿娘做得好好较比伊灵光!”
这分明已经是小孩子赌气的意味了。
青倏也不劝他,只是依偎在兄长肩膊头上,“达维德请我们一起去瑞士过年呢。”
“请我们?是请你罢?”纪倏云伸手刮妹妹的鼻尖,一时也就把对父亲的怨怼埋怨折过去了。
两兄妹说笑一会儿,纪倏云出门约会去了,青倏窝在客厅沙发里看了会儿书,渐渐盹着。
似梦非醒之间,青倏听见老旧的大宅子里有切切私语。
囡囡真乖,来,往外公这里走。
囡囡,不要怕,掼跤了就爬起来。
囡囡不哭,考得不好也没关系,我们下次考好些。
囡囡,囡囡…
囡囡,要让外婆开心…
囡囡,要——幸福…
忽然手机铃声大做,激得青倏猛得睁开眼睛,耳边的那些私语顷刻消散无踪。
青倏的心脏嗵嗵重响,伸手接起电话。
“喂?”
“青倏——”电话那头,是达维德鼻音浓重的声音。
青倏的心脏猛然揪紧,窒息到无法呼吸。
“达维德…”
“青倏,大卫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青倏先是一愣,然后,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不可遏止。

终章 生生不息

坐在瑞士航空直飞苏黎世的航班上,青倏的心情悲伤低落,两只眼睛的上下眼睑都红肿着。
青倏真心里,不想教外婆知道大卫在睡梦中溘然离世的消息。
于外婆而言,所有她所爱的,爱她的,经历过的,都一一离世,独剩外婆在这纷扰红尘中,每送走一个故人,对外婆都是一次沉痛的打击。
可是青倏也知道,这事是瞒不了的。
老大卫立了遗嘱,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到纪柳明珍,必须由纪柳明珍亲自到场,或者委派家属律师前去聆听遗嘱。
那日等到外婆和沈阿婆午睡起来,看见青倏满面泪痕地坐在客厅里,两老大惊。
“囡囡,哪恁了?阿是阿里不适意?”沈阿婆上前伸手探一探青倏的额头,并不觉得热。
“是啊,囡囡,啥事体不开心?讲搏外婆听。一个人坐了此地块做啥?”外婆走得慢,比沈阿婆慢两拍才走到青倏跟前。
青倏抬起朦胧泪眼,望着外婆,挣扎又挣扎,终是轻轻道:“阿婆,侬扶外婆坐下来好伐?我有事体拓伊讲(阿婆你扶外婆坐下来好吗?我有事和她说)。”
二老的心齐齐一沉,沈阿婆扶着纪柳明珍慢慢坐进了沙发里。
“外婆——”青倏只消一张口,眼泪就又一次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外婆——大卫——走了。”
纪柳明珍听了,心中绞痛,可是,不知恁地,却没有一点一滴眼泪。
大卫,也走了呵。她一点点握紧了沈家妹的手,这才轻轻问:“他去得——可痛苦?”
青倏用手背抹去眼泪,“达维德说,佣人听见他半夜里曾经起过一次身,然后又睡了下去。早晨他过了平常起床的时间还没有起,管家推门进去唤他起床时,发现他已经去了。”
“去得很安详?”纪柳明珍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达维德说他去得很平静,没有丝毫痛苦,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青倏的眼泪又一次将脸颊打湿。大卫始终是遗憾的罢?直至生命尽头,外婆也没有同他在一起。
青倏知道,外婆的执着,也源于此。
“那就好,那就好。”纪柳明珍垂下眼睫,大卫,你先走一步,原谅我红尘事未了,还不能下来陪你们。
“达维德说,大卫的遗嘱里写到了您,必须您本人或者家属代表出席葬礼,听取遗嘱。”
纪柳明珍听了,长叹一声,“青倏,外婆经不起折腾了,你替外婆去罢。”
青倏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晚些时候纪倏云回家,看见家里一片愁云惨雾,妹妹青倏两眼红肿得跟桃子似的,不禁一愣,等听青倏说老大卫去世,情不自禁就望向祖母的房间。
祖母的房间门逢里透出暖暖的光来,看得出来,老人家还没有睡。
“外婆虽然嘴上面上没有露出什么来,可是,我知道,伊已经痛不可当。”青倏低低地说,“我去瑞士期间,倏云哥哥,请好好照顾外婆。”
纪倏云郑重点头。与父亲的那点矛盾,同祖母相比,微不足道。
就这样,青倏将外婆托付于兄长,只身踏上飞往苏黎世的飞机。
航班抵达苏黎世克洛滕机场,青倏看见有人举着写有汉字“卫青倏”字样的接机牌,站在人群当中。
青倏拎着短少的行李走向那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你好,我是卫青倏。”
“卫小姐,你好,我是您的司机汉斯·罗肆。小大卫·罗森伯格着我前来接您前往湖滨别墅。”
青倏点了点头,随司机汉斯走出机场,上了那辆低调的黑色奔驰汽车。
途中,玻璃车窗外闪过古老古堡的尖顶与大教堂的彩色玻璃穹顶,倘使不是为着参加葬礼而来,青倏想必会有心情慢下来用心感受这座美丽的城市。然则此时此刻,青倏只想快一点见到达维德。
汽车行驶了大约一小时后,转进了一条私人车道,最终停在了两扇雕花铁门前。
有监视摄像头对准车内扫描,几秒钟后放行。
罗森伯格家的湖滨别墅外观十分低调,并不张扬,花园里的长绿乔木被冬天的白雪压弯了枝头,低垂下来,形成美妙的白色垂幕。
车子停在了别墅主屋的门前,自有身着黑衣的佣人上前来拉开车门,并接过青倏短少的行李。
“谢谢。”青倏不谙德语,便用英文。
那佣人点了点头,看得出来,眼睑也是红肿着的。
将青倏引进屋里,不消片刻,达维德自一间内室里迎了出来,兜头盖脸将青倏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仿佛要紧伊融入骨血般,不肯放手。
“达维德,请节哀。”青倏的声音自他的胸膛里传来。
达维德听得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只能轻轻吻一下青倏的头顶,然后才慢慢放开青倏。
青倏这才看清楚了达维德的样子,黑色袍子,黑色小圆帽扣在头顶,满脸胡髭,眼底全是血丝。
青倏想起外公去时,家人哀痛欲绝的心情,不由得轻轻握住了达维德的一只手。
达维德没有看青倏,只是握紧了自己手心的手。
“我们出发罢。”
犹太教教义认为认为地上的生命不过是通向永生之殿的一个走廊。因此,犹太教徒面临死亡时往往处之泰然。生命结束后,尸体至多停放二十四小时,必须尽快掩埋。
而从青倏得到消息,到决定前来,中间已经将近十八个小时。
青倏已是马不停蹄,然而时间依然紧迫得连停下来稍喘口气都不够用。
到得教堂,由犹太教拉比主持的简单肃穆的葬礼即刻开始,所有参加丧礼的亲友聆听拉比诵读圣经,祈祷大卫·罗森伯格的灵魂死后去往伊甸园,然后清洗尸体,并缠上白色细麻布放入棺材当中。
青倏在行经棺材的时候,静默伫立片刻,然后悄悄将一张照片放进在了老大卫的胸口位置。
那是一张,古旧泛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大卫与明珍并肩而立,笑得温和美丽。
一旁,达维德再一次握紧了青倏的手。
等丧礼结束,所有人齐聚罗森伯格家族墓地,送老人入土为安。
在回湖滨别墅的路上,青倏与达维德始终沉默,两人的手却一直紧紧握在一起,直到律师宣布遗嘱的时候,也没有分开。
老人的遗嘱并不复杂,每个直系后代都按比例得到他的遗产,只是罗氏的经营管理权却悉数交到了长孙达维德的手里。
这样的安排并没有引来罗森伯格家族内的任何歧义,惟独一项新增加的内容,教所有人意外。
老大卫将在香港的一处房产,遗留给了患难相交的故人纪柳明珍女士,并建立了一个数目颇为可观的基金。这项基金留给纪柳明珍女士与罗森伯格家后人共有的孩子。
青倏听了,也不觉愕然。
竟然是这样?!
蓦然便觉得自己与达维德握在一处的手心火烫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手牵手并肩而坐的青倏与达维德的,有了然,有疑惑,有不屑…
各色目光汇聚过来,仿佛要将青倏看个通透。
青倏只淡淡地,并不打算回应这些眼光。
她参加完葬礼就准备回去,此间的一切,与她实无关碍。
可是,手指却被达维德捏得紧紧的,仿佛紧紧地绞着她的心脏,隐隐约约地疼。
遗嘱宣读结束,达维德安排青倏到客卧休息。
整幢别墅里所有的镜子都被人用白色的棉布蒙了起来,据说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摘下来。
青倏便草草洗了一把脸,然后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竟已是深夜,外头的苏黎世湖沉浸在一片朦胧月色当中,远处阿尔卑斯山上的皑皑白雪倒映在夜晚黝黑的水面上,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青倏忽然极思念极思念外婆。
达维德推门进来,便看见遥望着远处雪山的青倏带着淡淡悲伤的侧面。
这样看过去,伊又一点也不像伊的祖母。
从大卫给他讲那段港岛岁月的故事开始起,他就一直在想,故事里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貌?如何哭?怎样笑?
大卫随身携带的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给了他无限联想。
然则真正见到的,却是一张更年轻更优雅从容的脸,只一见,便狠狠地撞击了他的灵魂,烙印在心里。
可是她对自己呢?
到底是忐忑的。
这时青倏回过头来。
“达维德,我明朝就回家去。”
“…好。”千言万语,终于只化做一个“好”字。
回到沪上家里,纪柳明珍什么也不问,青倏便也不多说一个字。
老大卫去了,可是他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只将那份悲痛,沉淀在了心里。
青倏继续埋头工作,偶尔午夜梦回,会无声地问自己,倘使彼时彼刻,达维德说:青倏,留下来,她会不会毫不犹豫地留在他的身边?
答案是无解。
青倏自己也厘不清头绪。
转眼已经是农历新年。
纪家上下都聚在了一处,大舅舅带着管女士,大姨妈大姨夫和倏河表哥全家五口,纪倏云偕了女朋友一道,加之青倏和父亲母亲,一大家子都在老宅里过新年。
老宅子是建筑文物保护单位,不得燃放烟花,等吃过饭,一家人就坐在廊前,看外头漫天的烟花起落。
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青倏听见门铃响,心道也许是邻居过来相互拜年送点自家做的年夜饭,便按住了沈阿婆欲起身的肩膀,“阿婆,我去。”
嘴里叼着一块蒸糕,青倏裹着一件大羽绒服去开门。
“啥宁啊?来哉来哉…”
开门处,漫天烟花下,一双碧绿的眼,望着她笑。
不远,纪柳明珍微笑起来,她的烟花已经散尽,而关于青倏的故事,才方开始。
欢声笑语中,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悄悄掩去淡淡泪光…
(正文完)
1/6/2009

夜下江淮闵悲声(上)

番外——夜下江淮闵悲声
我出生的时候,正值直皖战争,段将军落败之际。
父亲追随段将军戎马倥偬,便着了怀有身孕的母亲由大娘二娘陪着,在徽州乡间待产。
母亲出身军旅,自小见识父亲动辄与人拔枪对峙,实是并不害怕。可是因为不愿教父亲分心,便还是在徽州安分守己等待分娩。
大娘是温厚老实的脾性,做不来排挤偏房的举动,二娘则从来不屑与人争宠,母亲表面柔和,然则内心里却似钢铁一般坚毅。
母亲临产那一日,外头枪声大做,也不晓得是哪里又闹了起来。
大娘急得团团转,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二娘只管揽了伊所出的淮闻,小声替他讲故事,只得母亲,强撑着已经见了红的身子,吩咐府里的亲卫,上好了子弹,守住府里的各个角落,无论是暴民亦或是叛军,来一个毙一个,两来个杀一双,决不手软,务必要守住了内府的安全。
侍卫长衔命而去,母亲这才瘫倒在床上,大口喘气。
家里早就请来在府里长住的接生婆替母亲接生,外头是如爆竹般噼里啪啦响做一团的枪声。
那老婆子吓得腿软手颤,母亲便是几乎全程自己分娩,熬了一夜,才生下了我。
母亲抱过由婆子洗净了包在襁褓里的我,仿佛如水洗过一般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
大娘二娘都来看过母亲,说只等给父亲发了电报,好叫父亲给我取个名字,眼下就取个好养活的小名叫着罢。
母亲却一笑,“就叫淮闵罢。”
大娘长了长嘴,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待我懂事,母亲微微笑着,将往事说与我听,道:“你父亲一路上遇神杀神,遇鬼斩鬼,开拔回徽州,你都已经半岁大了。听说我已经做主给你取了名字,家里人喊都喊了半年,只好吹胡子瞪眼,却也莫可奈何。”
我一岁半的时候,淮阆降生。
母亲不再是父亲最关注的女子,父亲将所有的关爱都转移到了四姨娘与新生的女儿身上。
父亲接了大娘所出的淮闫淮问到徽州的新宅里一起生活,大娘却怎样也不肯一起来。父亲也不以为意,挥手对侍卫长说,既然她死脑筋,那就由她去。
母亲听了,只是淡然一笑,不置一辞。
我想,彼时母亲已经在心中做了决定,再不以夫为天。
母亲出走上海的时候,我不过五岁多一些,大哥二哥三哥却都已经随先生听蒙学了。
我便被父亲扔给四姨娘抚养。
四姨娘待我尚算亲厚,且淮阆也爱同我在一处嬉戏,所以我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太难过。
到了六岁时,父亲替我请了蒙学先生,系统地在家中教我读书。
我先前已经随着四姨娘认了许多字,可以看着画本给淮阆讲故事听。每当这时候,淮阆总是乖的。一次父亲不经意间见了,忍不住笑说,原来阆阆竟然会得听小四的话,倒真真是一物降一物。
很多年以后,回首过往,我常常会想,倘使父亲不将淮阆送离四姨娘的身边,阆阆的人生,是否会有不同?
可惜,这个问题,直到我死,也没有答案。
父亲请来的先生姓舒。
舒先生三十多岁,十分斯文,讲话从不高声,与父亲军中往来的截然不同。
我很好奇,父亲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人。
舒先生并不拿书本戒尺,很多时候,他只是随手自帅府的警卫处,要一份报纸。
报纸我自看得懂,心中暗忖这个先生真真奇也怪哉,教弟子不用书,难不成是来混口饭吃?要真是如此,定要教父亲辞了他。
可是舒先生一开口,我便知道自己错了。
舒先生读了一则新闻予我,然后问我:“四少爷如何看待倭人扶持伪满政府?”
我的错愕是显然的。
舒先生微笑起来,将报纸留在我的书桌上。
“明日我来,四少爷再讲与我听罢。”
等舒先生走了,我即刻着父亲的警卫去打听这位舒先生,过不了多久,警卫回说,舒先生也是奇人。舒家是徽州本地望族,舒先生是长房嫡长子,原是要继承舒家的家业的,只是少时家长替他定了亲事,他执意不允,竟去女家退亲。女方羞愤之下,自杀身死,惹得女家父母兄弟在舒家门口哭天抢地。
舒先生在徽州待不下去了,便只身去了南边。
等十年后回到徽州,便已经是如今这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
没有人知道舒先生南下十年的遭遇,可是,我却隐约觉得,舒先生并不是寻常文人那么简单。
舒先生教了我三年,三年之后,舒先生向父亲辞职。
他说,四少爷已学有所成,可以请更高明的人来教了。
父亲问舒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舒先生笑云:或者去山上开一间学堂。
当时我只当他是一句玩笑,可是,舒先生果然去开了学堂。
在舒先生教我的三年间中,父亲将淮阆送去了上海。
四姨娘哭得仿佛泪人,淮阆只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更不肯放开四姨娘的手。
这一刻,我终是觉得父亲无情。
大娘也好,二姨娘也好,母亲也好,四姨娘也好,阆阆也好,跟在父亲身边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幸福的。
将来我长大了,愿只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必不负她。我在心里发誓。
这时我并不知道,我会在未来的一日,遇见明珍。
遇见明珍的那天,父亲已经将离开四姨娘身边整整两年的淮阆接了回来。
阆阆心中记恨父亲,到底不肯再同父亲亲近,只爱粘紧了我。
父亲大怒,言女儿家四处惹祸,总跟着哥哥做什么?把她送进书塾里去好好收收骨头!
阆阆自然是不肯的。
两父女势成水火,四姨娘夹在两人中间做磨心。
这一磨便又磨了两年。
到了第三头上,父亲已经受不了阆阆骑马开车翻墙等等劣行,兼之一次阆阆竟想掏了警卫的匣子枪出来使,终于叫父亲震怒。明令四姨娘,必须送阆阆进书塾去,不然就再回上海的女子学校去。
阆阆两相权衡,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去翠屏山上的书塾。
这日我放课早,就禀了父亲,随警卫一起上山去接淮阆放学。
我想伊第一日进私塾,假使不开心,至少放学后第一时间能看见我。
山道上,满目苍翠,林间时时听得见婉转鸟鸣,空气里有种教人心定神宁的气息。我坐在车里,看着倒退而过的景色,心想,在此间读书,心情一定是好的。
到了放学时候,陆续有学生出来,可是只不见淮阆,我只能叹息,许是被先生留堂了罢。只得百无聊赖得望着外头。
然后——这一生,我第一次,遇见了明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