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不清的纪母也被请到楼下来,一起看着纪孝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摸摸爬爬。一时想去抓书本,一时又想去摸医生的听筒,转眼又想去拿印鉴,最后终于拿起一支钢笔。
明珍看见那支钢笔,几乎落下泪来。
竟然是那年,世钊送给她的那一支,想不到战乱之中,竟然带了出来,更想不到家妹竟然在一堆物件里找到了它,最最教人意外的是,孝儿还挑中了它。
明珍强忍了澎湃的心潮,抱起纪孝,“孝儿既然拿了笔,那以后可要好好读书上进呵。”
纪孝哪里听得懂母亲的话,只关抓玩着手里的笔,“咯咯”笑个不停。
这晚连纪母都出奇地安静,并没有吵闹。
明珍略喝了两口酒,给婆婆和儿子洗漱完了,自己也觉得倦,早早便上床睡觉了。
到了半夜,明珍觉得口渴,起身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儿子,悄悄走出房间,想到楼下去倒杯水喝。
明珍趿着软底羊皮拖鞋,走到走廊上。
暗夜之中,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深沉里,明珍听见楼下有人声,低低地交谈。
明珍停下脚步。
大卫有客人人么?
如果她这时下去,会不会打扰到大卫?
只这一迟疑,明珍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大卫,你告诉明珍了吗?”
这管声音,防除穿透明珍的灵魂,将明珍死死地,定在了原处。

第九十八章 痛失所爱(1)

大卫·罗森伯格对面的男客,着一身浅灰色西装,黑皮鞋,左手沙发扶手上放着一顶礼帽。
男客梳干净整齐的西装头,下颚两颊有淡淡的青髭,看起来有些疲惫,可是眼神却始终明亮,熠熠如同寒星。
他夤夜前来,不过是抵不住心里那一丝一缕的思念。
那一点点念想,从没有刻意在人前表露过,连他自己,在紧张忙碌时候,都以为早已经忘却。可是一旦夜深人静,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心头。
他有时会得嘲笑自己,少时听四姨娘独自吟李清照的漱玉词,那样幽幽怨怨,谓:此情无计可回避,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他总觉得不过是女子镇日无所事事,白日呻吟罢了。可是如今,到了自己头上,终于明白四姨太当日的心情。
忍不住,便还是来了。
大卫看一看男客,心下叹息,“淮闵,我所知有限,与其我说得不清不楚,反叫明珍焦心,弗如由你亲口对她讲明白来龙去脉。”
淮闵听了失笑,“大卫你中文大有长进。”
大卫也笑了起来,“日日同中国人打交道,时间久了,再没有长进,那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淮闵点头,沉默片刻,“我时间不多,每次都来去匆匆,今次亦然。可是大卫你说得对,还是由我亲口对明珍说比较妥当。”
小会客室里一片沉寂,许久,大卫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淮闵你毋须自责,你已尽力。”
淮闵却伸手抹一抹面孔,仿佛想抹去脸上的疲倦一般。
“可是每每这时候,我都觉得自身的渺小。”
大卫不知说什么安抚这个男人,良久,才轻轻说,“我这里暂时还算安全,你先休息一下,明早见过明珍再走。”
“给你添麻烦了,大卫。”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楼上,一个纤瘦的身影,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回到房间里去。
明珍慢慢的,一点一点,挪动脚步,返回房间。
不过三五步距离,可是明珍却觉得如同永生永世般漫长,自己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尖刀之上,每一步都教她痛彻心扉。当后来,明珍生下小女儿,给她读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时,明珍才恍然明白,自己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
可是现在的明珍还不知道。
明珍只是回到房间里,褪去拖鞋,躺回到儿子身边。
小小纪孝,睡得不知多香甜,小胳膊小腿都扔在被子外头,鼻子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明珍轻轻将头埋在儿子的被子里,闻着幼儿才有的一点点奶香味儿,心绪不宁。
明珍从未有一刻似今时今日,害怕再见淮闵。
明珍想假装不知道淮闵已经来了,镇日躲在房间里,只要没有从淮闵的口中听见噩耗,那么她至少还可以骗自己,那些她所爱的人,还活在她所不知道的某一处。
可是,另一方面,明珍也知道,自己不可以这样自私与懦弱。
淮闵冒了极大的危险,来见她一面,传递消息,她如果避而不见,分明是置淮闵的安慰于不顾,平白替他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明珍心中起伏不定,再没有睡着,就这样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明珍听见隔壁房间里家妹起来走动的声音,也起了身,洗漱更衣,又把纪孝唤醒,给儿子梳洗整齐,两母子携手走出房间,下了楼。
那边家妹已经把纪母收拾停当,老太太早已不认得人,偶尔神智略清,不以暴力向人的时候,嘴巴里念叨的,也多是丈夫纪方瞿的名字,听得人心下恻然。
这几日老太太仿佛好了一些,静静在一旁念叨的时候多些,很少再毁坏身边事物,倒叫明珍略微放心许多。
大卫说再辅以药物,纪母的病情应该能得到控制,至少可以不再伤人。明珍听了,心中滋味,难以形容。
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却经不得一点点磨难。
吃过早饭,家妹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清洗去了。
大卫叫住了抱着儿子,正准备上楼去的明珍。
“明珍,我有事想同你说。”大卫朝书房方向延手。
明珍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抱着纪孝走向书房。
推开书房的门,只看见一个男子高大挺拔的背影,站在书房的落地橱前,清晨的阳光自玻璃窗外洒进了,笼罩在他的身上,有些我欲乘风去似的恍惚。
大卫轻推了明珍的后背一把,将明珍推进房里。
“你们谈,我在外头,有事叫我一声。”大卫随后关上门,在书房外的一张圈椅里坐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做阅读状。
明珍抱着纪孝,站在书房里,后背抵在书房的门上,怔怔望着男子的背影。
纪孝在母亲怀中,大约是不喜欢这种迟滞凝重的气氛,不由得扭动身体,“妈妈。”
男子听见幼儿奶声奶气的呼唤,回过身来。
“明珍。”
“淮闵。”
两人隔着少少一段距离,凝望彼此,仿佛从未分离,又仿佛隔着一生一世。
“Papa——”明珍的怀里,纪孝忽然一语惊人。
明珍蓦然低头,望向儿子。
这孩子自南来,从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思念父亲的情绪,明珍一直以为是因为纪孝年纪小,已不记得了。再则这段时间对着大卫,这孩子也不曾发过类似“爸爸”的音,所以明珍也很少对儿子提起殊良。
不是不想提,而是害怕一旦提起,自己就再也支撑不下去。
怎料今日,儿子对着陌生人,忽然叫“Papa”。
明珍再忍不下去,泪满衣襟。
淮闵望着对面,忽然泪如雨下的明珍,心痛如绞。
这是一个应该生活在华美庭院里,衣食无忧的女子,可是现在,伊却流离失所,痛失所爱。
“明珍,请坐下听我说,好么?我时间不多。”淮闵却还是狠下心来。
“妈妈,不哭——”纪孝伸出手来,替母亲抹去不断涌出来的眼泪。
“好,妈妈不哭。”明珍强抑眼泪,找一个椅子,坐了下来。
淮闵望着明珍母子,缓缓道:“明珍,请做好准备。”

第九十九章 痛失所爱(2)

明珍心中掀起巨浪,可是面上却强做镇定。
“对不起,明珍,我辜负了你的嘱托。”淮闵走近明珍,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望着明珍一张素颜。“我没有找到令尊令堂一行人的下落。”
明珍强笑,这样的乱世,有时没有消息,已经好过传来噩信。
“那么家翁和——殊良呢?”明珍终于问。
她在心中日夜惦记,却从无一日敢宣诸于口的疑问,今日终是问了。
“我很遗憾,明珍。纪老先生——”淮闵望着明珍和明珍抱在怀里,分明同纪殊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纪孝,心中百转千折。
当日纪方瞿最后一刻,毅然放弃离埠的机会,同他一道下船,只是一个父亲的舔犊情深,放不下自己的儿子。
他带纪老先生去找仍留在上海的杜先生。
杜先生的势力,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能,兼之杜先生为人疾恶如仇,愿意施以援手。许多次淮闵策划暗杀汪伪特务的行动,都多得杜先生手下全力配合,为此淮闵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杜先生。
杜先生见到淮闵,并不意外,只是听他说想解救以向抗日组织提供军需物品的罪名遭到逮捕的纪殊良,也不由得略一沉吟。
彼时日本人彻底占领上海,最要紧是将公共租界同法租界内原先由民族资本家所持有的资金和企业占为己有,大肆劫掠。汪伪特务满城逮捕,一部分是奉了日本人的命令,一部分不过是罗织罪名,行敲诈勒索之实罢了。
凇沪会战期间,多少民族企业家,捐衣捐被有之,捐飞机大炮坦克亦有之,日本人想抓,是不抓不完的。日本人的真正意图,是杀鸡儆猴,给所有有心继续抗日的民族资本家一个血腥的威慑,用以巩固自己的统治。
所以这一批被逮捕的,恐怕多数凶多吉少。
淮闵心知此事不易,也不能强求,只是诚意拜托。
杜先生只答应淮闵尽力一试。
纪方瞿听闻,哪里放心?竟自己跑去特务机关自首,说纪家纪仁堂的所作所为同儿子殊良一点关系也无,一切决定,均出自他的授意。
汪伪特务哪有放过自动送上门来的肥肉?纪家除出被逮捕关押的少东纪殊良,便举家逃亡,想不到真正的东家竟自投罗网,岂有不抓之理?当即将纪方瞿逮捕。
杜先生多方斡旋,总算能派人进去,见殊良一面。派去的人回来说,殊良已遭过拷打,但也许是因为只是一个商人,并不了解抵抗组织,所以日伪走了过场之后,也就再没有提审过他。
就在淮闵与杜先生打算设法救殊良出来前,纪方瞿却已与多名抗日英雄一起,遭到处决。随后一批遭到逮捕的人士,被押往前线,替日本人挖战壕筑堡垒,再无音讯。
可是淮闵心里雪亮,所有这些被日本人抓壮丁去前线修筑工事的犯人,到了最后,几乎都会被就地处决,有去无回。
淮闵心中百转千回,思来想去,只化成最简单的陈述。
“纪老先生已经为国牺牲,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他所做的贡献。殊良——被日本人转移,目前仍下落不明。”
明珍抱紧了纪孝,以免自己当场痛哭出声。
“家翁去的——可还平静?”
淮闵轻轻摇了摇头,“不,明珍,我不知道。囿于当时环境,我方不便派人收尸,纪老先生的遗体…”
明珍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
公公此去,竟是尸骨无存。
明珍此时竟庆幸,婆婆的神智不清。至少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用再饱受痛苦。
那么——
“可有承冼表哥一家的消息?”明珍始终记挂亲人。
“明珍我不打算骗你。”淮闵慢慢蹲下身下来,与明珍两两相对。“日本人到处搜查逮捕,闯进你承冼表哥家中,强行带走了你二舅舅同承冼,依平在混乱中被日寇一脚踢在肚子上…”
“不——”明珍一只手捣住自己的口鼻,呜咽一声。怀胎十月,算算日子,依平彼时已是将近临产的时候,哪里受得起日寇这样狠狠的一踢?“依平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淮闵终于忍不住,趋前一点,将明珍连同纪孝一起拥在怀里,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对不起,明珍,我终究是救不了所有人。依平——当时动了胎气,勉力生下一个孩子,可是她自己却大出血不止,没有捱过当天晚上,就去了…”
淮闵心中后怕,倘若当日他没有先一步送明珍离开,遭受这一切苦难的,会不会就是明珍?他到底还是自私,先去了明珍处。
明珍伏在淮闵怀中,默默流泪,所有悲戚,都化成无声的 眼泪,一点一滴,落在淮闵的胸口上,仿佛一把把冰冷到近乎灼热的利刃,深深地刺痛淮闵的心扉。
淮闵伸手,悬在明珍的头顶,想抚摩这个女子柔软的头发,可是终是没有,只是任她在自己的怀中无声地哭泣。
淮闵怜惜地望着明珍的头顶,这个女子,哪怕痛到极至,也不肯大放悲声。他多么希望她能扑在他怀中,放声痛哭,将胸中悲苦尽数发泄出来。
可是,她终究没有。
小纪孝被夹在母亲和淮闵中间,大抵是觉得不适意,伸出一双小手,努力推拒淮闵和明珍。
明珍蓦然省悟,向后微微撤身,而淮闵,也顺势放开了明珍。
“明珍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打听殊良和你家人的下落。”
“不。”明珍轻轻摇头。“你有重任在身,请别再为我冒险。以前是我任性。”
真的,明珍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淮闵为了自己的一句嘱托,冒了多大的危险。
日本人穷凶极恶,将抗日战士处以极刑,甚至是公公与殊良这样的有识之士也不放过,那么淮闵这样身负使命的地下工作者,则时刻处于危险的风口浪尖。
大卫这时敲门进来,“淮闵,接应你的人来了,你必须走了。”
淮闵点点头,站起身来,“明珍,保重——”
“保重,淮闵。”明珍抱着纪孝,站起身来,目送淮闵离去。
这一别,能否再相见,她与他都不知道。
“爸爸——”纪孝在明珍怀中忽然极清晰地叫。
淮闵的脚步一顿,忽然转过身来,脚跟并拢,朝明珍行了个军礼,终于大步而去。
而明珍,则噙着眼泪,默默注视这个男人英伟的背影。

第一百章 乍暖还寒

明珍站在院子里,自木盆里取出一条枕巾,两头握在手心里,反方向略用力,将水绞干,然后抖开了,大力甩了甩,踮脚晾到晒衣架上去。
枕巾上残留的水星星点点地飞开,落在一旁男童的脸上,小童发出开心的叫声。
“孝儿乖,小阿姨带你进去吃点心。”已经长高,出落得清秀的沈家妹轻轻上前,牵住小童的手,“小阿姨做了好吃的酒酿圆子。”
“我要等姆妈。”纪孝十分坚持。他已经四岁,会讲一口流利国语同英语。
大卫坚持要教纪孝说英文,“等他够年纪了,我送他进教会学校读书,会讲英语便不会受小朋友歧视欺负。”
明珍到了后来,也不与大卫争执,这一点大卫也许说得没错。
在日本人统治的港岛,若不想送自己的孩子进由日本人控制的学校,只有进教会学校读书。
他们一家三口,得大卫庇护,虽然没有在日本人的多次遣返中被遣送回内地,可是真要让纪孝进教会学校读书,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明珍并不抱太大希望。
三年前,淮闵夤夜而来,匆匆而去,留下了一副昂藏背影和教人撕心裂肺的噩耗。
明珍送走了淮闵,又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继续在大卫家中,帮助大卫洗衣做饭,平静得叫大卫心疼。
伊原本已经依偎在爱人怀中,痛哭失声,嚎啕发泄,可是伊却用纤细瘦弱的肩膀,一力挑起了所有痛苦,而将笑容留给了孩子和老人。
是,明珍不打算将噩耗告诉婆婆。
有些痛苦,只得她一人生受就够了,明珍甚至连在视若亲妹的家妹跟前,也未流露出一丝一毫已经知道恶信的痕迹来。
直到一年以后。
一年之后的一个晴好日子,纪母仿佛在浑浑噩噩了年余之后,忽然自梦中醒了过来般,环视左右,随后轻问:“明珍,我们这是在哪里?”
明珍彼时正蹲在婆婆身边,给婆婆洗脚,听此一问,不由得抬起头来,望进婆婆一双清明的眼里。
明珍心间微动。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仍轻轻地撩起水来,淋在婆婆的脚背上,“我们在一个朋友家中。”
“朋友?”纪母侧头想了一想,并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来,最后只是低头,望着明珍,“辛苦你了,明珍。”
明珍一愣,随之鼻尖一酸。
自她进门,到得如今,几曾听见过婆婆以这样慈蔼的语气对她说过一句肯定的话?
见明珍怔忪,纪母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摸了摸明珍的头顶,“老爷和殊良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好孩子…”
明珍的眼泪,滴答一声,落在了装满了水的脚盆里。
“哭什么…”纪母叹息,“再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怎么现在反而哭起来了?”
“是,母亲。”明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忙以手背擦去脸上泪水,然后替婆婆擦干了脚,又套上干净袜子,轻轻抬着放回床上。
等帮婆婆拉好了被子,明珍便准备端着水盆退出房间,却忽然被纪母叫住。
“明珍,陪我一会儿。”
“好的,母亲。”明珍走到房间一角,从铜吊里到出一点水,洗了洗手,擦干水,然后才坐到婆婆床边。
“明珍,告诉我,我们究竟在哪儿?”纪母拉起明珍的手,只看见上头的薄茧与细纹,并不是一双富贵手。可是环视周围,环境却又并不算太过落魄潦倒。
明珍心下计较,只拣无关紧要的来说。
从上海逃了出来,辗转到了港岛,所幸遇见了好人,收留他们,外头局势不稳,他们便在好心的朋友家里,以替主人家洗衣烧饭洒扫庭除代替租金,每年象征性交些房租…
纪母始终含笑聆听,直到明珍以为婆婆已经快要睡去,伊倏忽淡淡地问:“老爷和殊良呢?”
电光火石之间,明珍已做了决定。
“现在消息蔽塞,所以还没有公公和殊良的消息。母亲您别担心,殊良的朋友已经在替我们多方打听。”明珍微笑着对纪母说。
纪母不知信亦或不信,只说,“明珍,我累了,想睡了,你也去休息罢。”
“是,母亲。”明珍替婆婆掖了掖被角,便端起脚盆,退出了房间。
等了楼下,明珍将水盆里的水倒在院子里的草皮上,又将水盆清洗了,放回杂务间去,才有余力坐进沙发里,暗暗感伤。
“姐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沈家妹哄睡了纪孝,下了楼,看见明珍坐在黑暗之中,瘦弱的身影,心中微微一酸。
“奶奶醒了。”明珍轻道。
奶奶醒了?沈家妹先是一愣,随后来到明珍身边,握住明珍的双手,“苍天总算有眼,姐姐你辛苦了这么久了,到底奶奶见好了。”
两姐妹在暗夜里握着彼此的手,靠在一处,静静坐着。
次日,纪母醒来,吃过早饭,对明珍说,要当面向此间主人致谢。
明珍推却不得,便陪着婆婆去见大卫。
见到大卫,纪母有刹那怔然,随即微微一笑,朝大卫深深鞠了一躬。
“夫人,这这么敢当。”大卫连忙上前虚扶了一把。
“当得,当得。”纪母看着由沈家妹牵在手里的纪孝,“若不是您在乱世里收留了我们一家老小,我们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大卫最后有礼一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纪母颇有深意地看了大卫一眼,再不多说什么,只拉了孙子到庭院里去,细细询问纪孝已经多大了,可上蒙学了,平时都喜欢什么…仿佛想弥补这失去的年余时光。
纪孝对祖母有本能的恐惧。幼时纪母癫狂发作,摔杯砸窗的印象,深深留在纪孝幼小的心灵当中,挥之不去。
纪母心下悲伤,面子上却并不流露出来,只轻轻抚摩孙子的头顶,“好孝儿,叫我阿娘。”
纪孝想了想,才轻轻叫“阿娘”。
纪母浅笑,“孝儿以后要孝顺母亲,知道么?母亲带你逃难,还把你养得这样结实,很不容易。”
纪孝竟听懂了,大力点头。
到了晚上,纪母洗漱完毕,先看着明珍家妹哄了纪孝入睡,然后又拉着明珍的手,细细说了会儿话,临睡之前,纪母轻拍着明珍的手背,“明珍,你带着孝儿,真是不易。”
明珍含着微笑,“母亲,这都是我应当的。”
“要是遇到待你好的,便再找一个罢。”纪母却语出惊人。
“母亲?!”明珍大骇。这决不是她知道的纪母会出说来的话。纪母应是会要她立贞洁牌坊才对。
“殊良也希望你日子过得不必如此辛苦罢。”纪母闭上眼睛,“明珍,我累了,我想睡了。”
明珍只好退了出来,可是心里的不安却越发浓重起来。
这样的不安在此日得到了证实。
次晨,明珍去叫婆婆起床,伊却已经溘然长逝。
纪母在睡梦中逝去,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随后赶来的大卫和家妹左右护着明珍走出纪母的房间。
后来明珍想,也许,婆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知道,丈夫不在人世了罢?所以将一切都交代了,便含笑九泉。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二日,纪母去世,享年不过五十。

第一百零一章 曙光初露

法西斯军队节节败退的消息一波波传来,传到明珍的耳中时,已是中美英三国发表波茨坦公告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