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纪孝会得发出“咯咯”的笑声来。
明珍看见了,总是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双眼。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纪笑这样开心地“咯咯”笑了。
瑁太则喜欢抱着纪孝,念唐诗宋词给他听。一日明珍推门进来,只听见客厅里一把温柔声音,抑扬顿挫地念: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滑香嫩,迥然天与奇绝…
赫然是稼轩词念奴娇题梅。
瑁太吟得婉转低回,纪孝亦不知听得懂听不懂,只在那边咿咿呀呀地应和,十分趣致。
而见了明珍进门,两人便也不多说什么,只将纪孝交与明珍或是帮明珍将纪孝抱回楼上。
相处的时间久了,明珍约略知道,这房子原是香港银行广州分行一位经理的,妻子早亡。现在的房东王太,是他的二太太。广州沦陷后,他便带着大把银钱和年轻貌美的三太太逃往了美利坚国,留下了色衰而爱弛的二太太和他在香港的房产。
二太太年近五十,未曾生养过,所以身材保养得还算好。据说二太太年轻时,是一个演员,专演风尘侠女,因缘际会,嫁给了银行经理。伊听闻丈夫与三太太一起逃往国外,也并不生气,当即遣散了家里众多佣人,只留下与她是远亲的杏姑做伴。丈夫走了,失去了经济来源,二太太便将房子出租出去,赚取生活费用。银行里的存款,二太太说,那是棺材本,百年以后,入土为安用的。
明珍暗暗想,原来王太的遭遇竟这样坎坷辛酸。王太真是一个坚强的奇女子。
而瑁太也另有一番故事。听杏姑说,瑁生瑁太是大学里的同学,瑁太出身富豪,家中众多孩子,伊不是顶顶受宠的一个,可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早早定亲,许给了另一家有钱人家的公子。偏偏瑁太在大学里,认识了瑁生,两人情愫渐生,冒天下之大不讳,冲破礼教的束缚,两人私奔出走。瑁太家中与亲家大怒,放言决不教二人有好日子过。竟是断了两人的生路。
瑁太在急难之中,不肯离开瑁生,两人最后离开了故园,南下到了港岛。瑁生找了一份报社记者的工作,瑁太便安心在家,替瑁生洗衣烧饭。然而二人始终没有孩子,听说是瑁太当年在家乡时,因为两方施压,与瑁生东躲西藏,太过惊吓劳累,失去过一个孩子,从此便再没有怀过身孕。
明珍听了,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对王太与瑁太,不知恁地,便生出淡淡的敬重与相惜来。
同他们相比,自己的苦处,也算不得什么。王太同瑁太可以如此淡定面对生活,自己又为什么不可以?明珍充满苦涩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这动荡离乱的年代里,总有好人的,不是么?
第九十五章 异乡温存(3)
可是这样苦中做乐的短暂时光,也很快结束。
纪母脆弱而时好时坏的精神,终于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这一天,被隆隆炮声与空袭警报的尖锐声响刺激得彻底崩溃。
而这时,明珍正在赶往制衣厂的路上。
制衣厂在最最艰难时候,也日夜赶制衣服,完成定单,发往南洋。工厂的厂长说过,除非炮弹落在头上,否则工厂决不停工。
有似明珍这般的,需要这份工养一家老小,亦有惜命的,拿了积蓄辞工离开。明珍现在的职位正是因此空缺下来的。
十二月二十五早晨,明珍惯例安排好了婆母儿子和家妹,赶上了电车,往工厂而去,远远地听见激烈的枪炮声,霹雳啪啦轰隆做响。
这样的声音,听得久了,便也麻木,只要炸弹不是落在自己头上,生活照样还得继续下去。
到了工厂,明珍戴上帽子袖套,坐在缝纫机跟前,开始工作。近午时分,有人自外头奔进来,高声嚷嚷着,“港督宣布投降了!”
明珍已渐渐能听懂一些粤白,不禁一愕,手下一不留神,送到了机针下头,只觉得钻心般地一痛,顿时血流如柱,将一片藕荷色衣片染红。
可是明珍却恍然未觉,呆坐在条椅上。
眼前的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仿佛就在昨天曾经发生过,可是,这场景里的人,却不是那些她所爱所亲的人。
“大家不要惊慌,请大家保持冷静。”工长这时候走了出来,“请大家离开自己的岗位,一个一个排队到会计室去领取工钱,然后尽快回家去,什么时候复工,会尽快通知大家。”
明珍听得十分吃力,一旁的姐妹便拉着明珍去了会计室领取工钱。
“快回家去,路上恐怕不安全了。”工长在经过明珍等人身边时,格外多叮嘱了一句。
明珍从工厂里出来,路上已经很难看见空车,电车都挤得满满当当。人人都想早一些回家去,倘使今日将是最后的时光,他们也想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死在路上。
明珍总算挤上了一辆电车,死死护着怀里的一点钞票,回到坚尼地道。
进了门,便看见房东太太在指挥杏姑,往地下室里趸积食物清水。
瑁太太抱着纪孝,默不作声。
洋房只各家房客也多做了准备,或者留下,或者设法离开。
明珍听见楼上传来叫声,那叫声凄厉,让人听了倍感心酸。
明珍心下一沉,顾不得儿子还在瑁太手里,只草草点了点头,“麻烦您了,瑁太。”
瑁太轻摇臻首,“你赶紧上去看一看罢。”
明珍三步并做两步,跑上窄窄的木制楼梯,跑过走廊,推开走廊尽头的门。
门内,瘦小的沈家妹,死死抱着纪母。纪母则似一头受了惊吓的野兽,拼命踢打撕咬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尖叫连连。
明珍想不到婆婆那样瘦弱到近乎脱形的身体里,竟然还积聚着这样大的力气,十来岁的沈家妹几次被她挣脱,又扑上去死命地抱紧。
明珍赶紧上去,帮助沈家妹按住婆婆。
“母亲!母亲!你冷静些。别怕,我是明珍,这是家妹,我们不会伤害你。”明珍按住婆婆的双腿,家妹则用全身的力气压住纪母的上半身,不教她动弹。
纪母已经完全认不得人,像野兽般自喉管里发出“嗬嗬”声响,一时又声嘶力竭地叫着,“方瞿,快来救我!”
听得明珍与沈家妹几乎双双落下泪来。
已经丧失了所有神智的伊,到最后,记忆里,只剩下那个对她最最好的男人——她的丈夫。
明珍背转面孔,深吸了一口气,才含泪道:“家妹,我压着奶奶,你去把那条床单撕成布条,我要把奶奶绑起来。”
沈家妹一放开手,纪母又大力挣扎起来,双腿用力,竟蹬在了明珍的胸口。
明珍只觉得胸口一疼,却还是死死压着婆婆不放。
另一边沈家妹用牙齿在床单上咬开一个豁口,然后用手将床单撕成一条一条的。
家里没有剪刀一类的尖锐的东西,怕纪母伤到自己或者伤到他人,也怕纪孝年纪小,不小心受伤。
等沈家妹结成两条布绳,明珍已经是满身大汗,两人一道将纪母绑了起来。
直到这时,明珍才一点一点,觉得胸口撕心裂肺般地疼,连碰都不能碰一下。
瑁太抱着纪孝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看见被绑住双手双脚,犹在地上挣扎的纪母,太息,“纪太,总这样不是办法,家妹年幼力小,又要照顾老人,又要照顾孩子,只怕力有未逮。我——”
瑁太顿了顿,“我和瑁生这怕不能在港岛再呆下去了,你和孝儿怎么办?”
明珍强忍着入骨的疼痛,想接过纪孝,“瑁太,怎么了?”
“没关系,我抱一时,少一时了。”瑁太看了看明珍苍白的脸色与青紫的嘴唇以及额上密密麻麻的汉珠,“我的事先不说,明珍你脸色很不好。”
明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轻轻一触,已经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大约…是骨头断了…”
“那你还耽搁什么?快去医院!”瑁太紧张起来,“叫四室里的巩仔陪你去,他力气大,周边又熟悉,万一路上发生什么事情,他也懂得应变。”
四室里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独身一人,大多时候都紧关着房门,据说是在码头做工的,为人缄默十分,并不常与房客们往来。
可是这时候瑁太也顾不了那许多,抱着纪孝去敲开了四室的门。
开门出来的男人有一身黝黑肌肤,肌肉遒劲有力,穿卡其色工装,眼神冷静犀利,看见瑁太,男人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淡淡问:“什么事?”
“纪太的骨头好象断了,外面那么乱,我不放心她独自去看医生,麻烦巩仔你陪她去好么?”
男人的眼光如电,扫了明珍苍白的脸色与佝偻的身体,点了点头。
男人上前来,一把扶住明珍,快步下楼。
明珍早已疼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男人皱了皱眉,蓦然打横抱起明珍,“失礼了。”
说完疾步走出去。
“多谢。”明珍讷讷说道。
男人却只是抿紧了嘴唇,并不同明珍交谈。
男人将明珍送到一间医院,医生替明珍做了检查,连呼万幸。
“断裂的地方没有扎进心肺里去,否则性命堪忧。”医生给明珍上了夹板,叮嘱了注意事项。
男人扶着明珍走出医生的诊断室,因明珍走得慢,男人停下来,正打算再一把抱起明珍,不小心便同从另一房间里走出来的人撞在了一起。
“对不住。”男人沉声说。
“没关——”那人的“没关系”只说了一半,忽然转为讶异,“明珍?!”
疼得只能含胸走路的明珍听见这管嗓音,猛然抬起头来。
“大卫!”
赫然竟是大卫·罗森伯格!
第九十六章 异乡温存(4)
大卫·罗森伯格的意外不下于明珍,可是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明珍送回家里去,好好休息。
“这位先生,我有车,你们住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
巩仔看了一眼棕发碧眼儿,又看了看痛得满头大汗的明珍,默默点了点头。
大卫向医院告了假,驱车送明珍二人回到坚尼地道。
路上已经有日本军队,只是见开车的是洋人,便也不多做阻拦,但是城中气氛已然紧张,四处戒备森严,随时可见被逮捕的港人。
坚尼地道一路上都是花园洋房,此时倒还未受波及,只是这样表面的平静不知几时就会被打破,碎成一地狼籍。
进到客厅里,房东王太已经平静下来,仍是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仿佛稍早指挥杏姑趸积用品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看见巩仔和陌生的大卫一人一边搀扶明珍进来,微微坐正了身体,“她怎样?”
“断裂两根胸骨。”巩仔惜字如金,说完,将明珍全权交付给了大卫,径自上楼去了。
“多谢你,巩先生。”明珍强忍在胸口的疼痛对巩仔的背影说。
男人只是淡漠地挥了挥手,示意不用谢。
“我扶你上楼,你胸骨断裂,顶好平躺休息。”大卫的手绕过明珍后背,稳稳托住明珍腋下,温暖的体息传来,无端地叫人放松下来。
“是,纪太你要好好休息。”房东王太淡声附和,“你有什么事,尽管叫杏姑帮忙。”
大卫朝王太点头致谢,便扶着明珍上楼。
“你住在哪一间?”
“走廊最末一间。”明珍走走停停,倍觉辛苦。
“明珍你忍一忍,马上就到了。”大卫侧眸,看见十二月里,明珍却出了一身大汗,头发粘腻地搭在额上,心下恻然。
他记忆中,伊是一个莲花般的女子呵。
可是现在,伊一身狼狈,消瘦倦怠。
瑁太太听见楼梯响,自房里出来,手里抱着纪孝,看见棕发碧眼儿扶着明珍回来,微微一愣,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关心明珍的伤势。
纪孝看见洋人,有些陌生,便紧紧地攀着瑁太,只一双肖似明珍的大眼,骨碌碌地望向陌生人。
瑁太抱着纪孝,跟在明珍和大卫身后,一同到了明珍屋里。
纪母被绑在床上,犹自挣扎不休,房间里一股浑浊味道。
瑁太看见这样的场景,只能无声地叹息。
“你躺在哪里?”大卫环视房间,只得一床一几,不觉心酸不已。这珍珠般温润的女子,竟然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
沈家妹没有见过大卫,见他扶着明珍进来,眼中有淡而又淡的警戒之色,可是听见他这样一问,赶紧从床边起身,拖出一个被褥卷,往地上一铺。
“你就睡地上?”大卫诧异已极。
明珍抿了抿嘴唇,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大卫一边说,一边横抱起明珍,然后跪下身去,将明珍平放在地铺之上,“淮闵没有告诉你来找我么?”
“淮闵…”明珍伸手,摸向自己的心口,“淮闵说过了的,只是我一直找不到罗森堡西药房…”
大卫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我们在上海,用的是罗森堡,在港岛,用的是玫瑰山西药房。西文里,犹太姓氏罗森堡是Rosenberg,是玫瑰山的意思。上海与港岛,一个用了译音,一个用了含义。”
明珍听了,沉默片刻,也不由得微微苦笑起来,原来竟这样错过了。
“此间环境实在不利于你养伤,而且——”大卫看了一眼被绑得结结实实的纪母一眼,“这位老夫人恐怕也需要专人照顾,你今天先歇下,我回去准备,明天将你们接过去。”
纪孝仿佛听懂了似的,以为母亲要离开自己,自瑁太怀里挣着倾身扑向明珍,嘴里清晰地叫着“姆妈”。
除了大卫,所有人几乎都为之一喜,连床上的纪母都似平静了下来。
这是纪孝生平第一次,清晰地叫出“妈妈”。
这时这刻,明珍泪如泉涌。
纪孝开口晚,在上海家里的时候,一家上下,人人哄着他教着他开口,叫“阿爷阿娘,爹爹姆妈”,他只是顽皮,一直不肯开口。
想不到此情此景,他竟然开口叫妈妈。
“好了好了,孩子都叫妈妈了,纪太你要坚强,挺过去就好了。”瑁太将纪孝放在地铺上,明珍的脚边,不让纪孝扑到母亲胸口上去,“这位先生说得对,此间不利你休养,他的话你不妨考虑考虑。”
真的,小小一间房间,站多一个人都嫌拥挤,何况一个疯了的纪母,一个受伤了的明珍,统统躺着,更是再没有多余的立足之地。
大卫向诸人告辞,先一步离开,回去准备。
过了一会儿,房东王太慢悠悠地上得楼来,半倚在明珍的门上,“我看那洋番对你倒也真心实意,你就随他去罢,好过你们母子婆媳四人在这边挤在一处。”
明珍想解释自己同大卫并不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可是一时也讲不清楚,再看看小小的纪孝与彻底精神崩溃了的纪母,终是幽幽太息。
“你在此间也不过才住了半月,我退你两个月的房租罢。”房东王太说完,一转身,下楼去了。
瑁太依依不舍地看了纪孝一会儿,微笑,“这样也好,你们有了去处,我和瑁生走了,也放心。”
明珍热泪盈眶,千言万语,都化成一个微笑。
这个动荡混乱的时代,他们统统是漂泊无依的浮萍,被时代的洪流聚集到一处,又被这洪流冲散,各奔一方。
浮云一别,再见未有时。
“多得你,瑁太。”
“唔该噻。”瑁太伸手,轻轻摸了摸明珍汗湿的额头,“你和孝儿多多保重,至要紧是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明珍点了点头,是,再艰难再痛苦,都要勇敢地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所有爱着的人。
瑁太嘉许似地微笑,然后离去。
明珍望着瑁太优雅的背影,心中淡淡祝福。
这是明珍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见到瑁太。
第九十七章 异乡温存(5)
港岛戒备森严起来,交通要道口都设了路障与关卡,检查进出来往车辆。
日本人为了方便管理,开始大量将港岛居民遣返内地。
早前在内地,至少还有地方可以逃避躲藏,可是在港岛,弹丸之地,四面被围,连逃脱的机会都微乎其微地渺茫。
明珍即使身在大卫家中,也能透过窗户,感受到外头日益压抑紧张的气氛。
大卫·罗森伯格虽是犹太人,却是拥有中立国瑞士的护照,日子又略好过一些。日寇虽则已经袭击珍珠港,公然对美利坚英吉利两国宣战,不过终究还是要一点点脸面的,对外国人多半是驱逐出境,并不杀戮。
大卫因是有资格的执业药剂师,兼之在岛内许多并未撤离的外国人和豪绅,日本人对他们还是有所顾忌的,所以总算还自由。
连带的,住在大卫家中的明珍四人,也逃过了被遣返内地命运。
大卫照旧每日到药房和医院去上班,临走前养成习惯,交代明珍关好门窗,有事可以打电话到医院或者药房。
明珍到了大卫家,便大病一场,整个人高烧到人事不知。多得沈家妹衣不解带在一旁悉心照顾,才一点点好转起来。
即使如此,明珍也要个多月时间,才彻底恢复精神与体力。
纪母已经疯癫得极彻底,兼有暴力倾向,发作起来,便摔杯砸盏,务必摧毁周身一切可见物体,破坏力惊人。
这样一来二去几次,大卫无奈,实在怕他不在家时,纪母发作起来,伤害了明珍与纪孝,不得以,只好给纪母用药。
那药用下去,不消一刻时间,癫狂暴力的纪母,就渐渐安静下来,整个人昏昏沉沉,两眼呆滞,少顷睡去,可以消停一两日。
如是循环往复,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大卫有时等明珍照顾老小睡下了,会和明珍隔着楼上楼下的过道,少少交谈一会儿。
明珍刻守着自己已婚女子的身份,到得晚上,总是有所避忌。
大卫在中国生活得久了,也多少了解中国女性的含蓄矜持,是以也不介意。
他会拿一杯酒,坐在底楼楼梯的台阶上,而明珍则坐在二楼的台阶上,聊一聊一天里发生的琐事。
明珍不能出门,因为怕一出门,恰遇见日本人检查,一见没有居留证,二话不说,当即押返内地。
“明珍你且忍耐一段时间,我去使馆替你打听,看是否能为你们申请护照,到时候万一局势恶化,我也可以带你一起走。”大卫有一晚这样安慰明珍。
明珍只是微笑,并没有欢跃的颜色。
这一路行来,她受了太多人照顾,拖着一家老小,到处能有好心人,教她不至于流落街头,风餐露宿。如今又受大卫的照拂,大卫不肯收她一分房钿,惟恐不能使她安心住下。
明珍自己却不能不做些什么。
等烧退了,身体好利索了,明珍便与沈家妹一道,替大卫操持家务。
家妹负责洒扫,明珍负责洗衣烧饭。
小纪孝已经会得自己走路,常常趁大人不注意,便已经走得老远,抓着二楼的栏杆往下看,吓得明珍出一身冷汗。不得以,又将纪孝装在背袋之中,背在身后,带着二十多斤重的小纪孝,跑上跑下。实在累了,就与沈家妹略换个班,休息片刻。
纪孝已会说简单的字句,当明珍第一次自儿子嘴里听见他说“妈妈,吃”的时候,终于露出欢欣的笑容来,一把抱过儿子,亲了又亲。
苦难再多,可是这一刻,明珍却觉得所有磨难都是值得的。
“妈妈,抱。”纪孝爱伸出一双小手来,磕磕绊绊地跑向明珍,要母亲抱。
等母亲抱得累了,又会极乖觉地转向沈家妹,“姨,背。”
家妹就把他接过去,背在背上,嘴里念着童谣:背背大,卖猪猡,卖忒一只小猪猡。张家老伯伯三块洋钿要伐?要额要额。
每每念到这里,纪孝都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来。
明珍和大卫看见了,会一起微笑。
倘使如鲁迅先生诗云,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这一天,大卫提前下班回来,拎回小小一只白脱蛋糕,蛋糕上撒着提子干与碎巧克力和水果粒。
纪孝闻见蛋糕香,自家妹背后探出头来,挥舞着小手,往蛋糕方向抓啊抓的。
明珍看见了,和家妹一起笑得打跌
“我记得Shean是一月里生的。”大卫抓了抓头发,“也不知道过了没有。”
明珍一愣,Shean?随即恍然大悟。他是指孝儿。大卫没有事的时候,会得抱着纪孝,教小小纪孝说洋文。明珍听不懂,可是小小纪孝却听得很仔细。
“谢谢你,大卫。”明珍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乱世,连她自己都浑然忘记孝儿已经满一周岁了,难为大卫,竟然还记得。
这一晚大卫开了一瓶香槟酒,又特地取出一块牛肉来,亲自下厨做了番茄土豆炖牛肉,配蒜香面包,替小纪孝庆祝一周岁。
虽然农历十二月初九早已经过去几天了,可是明珍他们还是围坐在桌边,先以洋人的习俗,点了蜡烛,许愿,然后吹灭了蜡烛,后又找出几件有寓意的小物件,着小纪孝抓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