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叫了出租车,带着沈家妹,出了门,报了地址。
车子在路上缓缓行过,明珍望着车外一派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三步一茶楼五步一戏院的繁荣景象,心中却是荒凉的。
在这繁荣以外,战火已烧遍了全中国,屠杀奸淫掳掠,即使不看不听,屏住呼吸,明珍也无法告诉自己,这一切没有发生。
沈家妹同自己熟悉亲近了之后,才一点一点吐露她在逃进公共租界前的遭遇。当时日军占领上海后,便在城乡各处抢夺中国年轻女子,光天化日之下,剥掉她们的衣裳,在肩膀刺上号码作为标志,在她们身上发泄兽欲。那些女子多数都深以为耻,不敢逃跑。而她当时年纪还小,一路带她逃难的一个哥哥,拼命保护了她,甚至不惜剪去她一头长发,将她浑身涂抹得肮脏恶臭,让人见之则避,这才避免了那样耻辱的遭遇。
沈家妹说起来的时候,浑身瑟瑟发抖。
那样的记忆,明珍知道,恐怕永生难以磨灭。

第八十二章 孤岛岁月(5)

出租车在两旁种满了悬铃木的霞飞路上驶过,明珍托着腮望着树上那巴掌形状大而碧绿的叶子,在春末夏初的风里微微摇曳。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光影斑驳。
人行道上有绅士淑女把臂而行,间或可以看见小巧的蕾丝遮阳伞优雅地擎在洋女戴了真丝手套的手里。洋女顾盼自若,风情无限。亦有上海女子,穿及膝的绣花旗袍,黑发烫成微微卷曲的式样,要么以别致的发卡别着,要么索性披在肩上,统统背影窈窕,身姿曼妙。
同伊们相比,明珍身上的藕荷色素缎旗袍,便显得朴素太过,好在外头披了一件明珍自己勾结的珍珠灰小坎肩,繁复精致的花式,使得明珍的素色旗袍生出别样低调的华美来。
沈家妹曾经极羡慕地摸着明珍织出来的毛衣说,“少奶奶的织工真好,拿到外头去,不晓得那些太太们要多么眼红呢。”
明珍笑一笑,没过几日,也给沈家妹用家中的旧毛线织了件小坎肩,私底下悄悄交给沈家妹。“你穿在里头,不要让奶奶看见。”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结了秘密同盟似的,躲在角落里偷偷笑。
纪母是极看不惯那些上海做派的小姐太太的,常在明珍跟前耳提面命,要明珍懂得做媳妇儿的规矩,不要跟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学,弄得中不中洋不洋的,画虎不成反类犬。
明珍是上过新学的,未嫁之前,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又从未阻着她接受新思潮,所以总是不以为然。可毕竟是自己的婆婆,殊良的母亲,再不以为然,明珍还是将做姑娘时在娘家置办的美丽衣服,统统收进了五斗橱最下一层去了。
才这样想着,出租车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后头一辆黑色轿车趋前,与明珍所乘的出租车并排停了下来。
明珍的面孔正对着那辆轿车的车窗。
一个男人的侧面映入了明珍的眼帘。
浓密微卷的黑发,斜长飞扬的朗眉,狭长明亮的眼瞳,挺直的鼻梁同菲薄的嘴唇…
除非化成灰,否则,明珍决不会错认。
淮闵。
明珍一声呼唤,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只为对面轿车中的淮闵,透过车窗,也看见了她。
然后,淮闵做了一个明珍万万也想不到的动作——伸手,拉拢了车窗上的深色窗帘。
明珍再迟钝,也晓得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淮闵不打算与故人叙旧,甚至是避之惟恐不及的。
明珍心间有淡淡的感伤,想起那年徽州夜空里,绽放的美丽烟花,以及,那夜,有两个少年,愿意维护自己的心意。
只是,现在,他们中一个漂洋过海,去国经年;一个,大抵是有什么苦衷,来去匆匆,不见故人。
“少奶奶,少奶奶?!”沈家妹叫了两声,不见明珍回应,以手轻轻碰了碰明珍的手臂。
明珍回过神来,“什么事?”
“我们到了。”沈家妹指了指幽寂马路旁的一处铁门。
“哦。”明珍点了点头,看着沈家妹付了车资,两人一起下了车。
明珍抬头望着眼前的建筑,这一幢红砖房子,绿树环抱,鲜花掩映,幽静雅致。南面的红砖墙上,爬满了藤蔓柔韧的常春藤,绿意盎然。
明珍一见,便喜欢上了这里的环境。
沈家妹上前去,按响了门铃,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少女翩跹如蝴蝶般跑了过来,拉开了一角铁门,放明珍与沈家妹进门。
还没等明珍开口,那少女便猛地扑进了明珍的怀里,“姐姐姐姐”地叫。
明珍笑了起来,摸了摸少女的头顶,“这么大人了,还跟姐姐撒娇。”
少女正是柳明珠,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婀娜娉婷,仿佛当年的柳明珍。
明珍与妹妹手挽着手,一起朝里头走去。
“爹爹姆妈小外婆奶妈已经念叨不知道多少次了,说明珍怎么还不来。”明珠笑着半挂在姐姐明珍臂弯里,“恨不得缩地成寸。”
明珍笑起来,“有你这样说爹爹姆妈的么?”
两姐妹都已经学会了上海话,只是偶尔会露出一点点徽州的乡音来。
只有这样的时候,她们才会想起,以前徽州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来。
两姐妹走进门去,客厅里许望俨柳茜云已经等得望眼欲穿。
虽然女儿并没有嫁到外地去,可是到底是人家媳妇儿了,没有动辄回娘家的道理,想见上一面,总要寻了理由才能成行。
一家人围住明珍,询问明珍最近生活可好,殊良待她是否体贴?公婆相处可还融洽?
许望俨微笑,明珍回家,总是教人格外高兴的一件事。
明珍与家人一起吃过晚饭,坐在客厅里闲叙,听说承冼表哥与火柴大王的女儿订了婚,只等夏末天气微微凉快点的时候完婚。又听说不少青年才俊向明珠发起了追求,轮番地邀请明珠出门听戏看电影,花与礼物更是才常有常新,从不间断。
大弟明辉如今也已是英俊少年,在天理会办的男校里读书,成绩名列前茅,据说学校打算交换他去英国学习。
明珍边听边微笑,心里十分高兴,只是难免心里会浮上“要是明耀也在就好了”的淡淡遗憾,转瞬即逝。
待到客厅里的落地钟发出八声悠扬钟声,明珍不舍地起身,同双亲弟妹与小外婆和奶妈告辞。
“下次禀明了公婆,再来。”柳茜云拉住女儿的手,轻轻说。
明珍点了点头,带了沈家妹,出了门。
明辉已经替姐姐在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目送姐姐上车,一家人才返回屋里去。
明珍上了车,和沈家妹坐在车里,回身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红砖房子,心中恋恋不舍。
过了一会儿,沈家妹疑惑地碰了碰明珍,轻声在明珍耳边道:“少奶奶,这——好象不是回家的路。”
这样一说,明珍也发觉,司机走的,并不是她们来时的那条路。
“司机先生,你走错路了。”
那司机戴着鸭舌帽,长了一副大胡子,听见明珍这样说,竟微微一笑。
“我知道。”
明珍如遭雷殛。这把声音,这把声音——
叶淮闵自后视镜里看见明珍怔愕的表情,心中块垒,竟似消除了大半。
“我有事请你帮忙。”淮闵不打算同明珍兜圈子。当年在徽州火车站,自己在明珍眼皮底下,逃脱伪军的追捕,明珍镇定自若,没有泄露一点点他的形迹,他就已经知道,柳明珍是一个可以担得起他的托付的女子。
“我想请你替我到罗森堡药房,给大卫传个口信。”淮闵压低了声音说。
“好的。”明珍问也不问,便答应了下来。
倒是淮闵,有些歉疚,“我此次回来,不能久留,租界里也到处是日本特务…”
淮闵苦笑,他不怕牺牲,他只怕完不成上级交代的任务,有负所托。
明珍轻轻摇头,示意淮闵不用多说什么。
“你——一切可好?”淮闵终是没有忍住,还是问了。
明珍微笑点头,“你呢,淮闵?”
“我也很好。”
两人再不说什么,淮闵踩足了油门,送明珍回到公共租界内纪家的宅院门前。
明珍二人下了车,淮闵便驱车绝尘而去。
淮闵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多做停留,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也害了明珍。
可是,淮闵再想不出其他可以信任的人。
淮闵望着后视镜里,明珍越来越小,渐至消失的身影,轻轻叹息。
这一次,也许便是永别。
谁知道呢?
就像是父亲,当年将他赶出了叶家。
谁料,一别,就是死诀。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向徽州发起全面进攻,父亲身在徽州,带领数百亲兵,与驻守徽州的国民党第二十三集团军将士,殊死抵抗日本侵略者,最终寡不敌众,举枪自戕,以死殉国。时年不过四十八岁。
得知父亲死讯时,他正在为前线将士筹措药品物资,听闻父亲死讯,只能咬碎刚牙,含泪继续完成上级交付予他的任务。
他能慰籍父亲在天英灵的,只有完成父亲遗留下来的,未竞的事业。
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再见明珍一次。
淮闵闭了闭眼睛,然后在夜色里,与明珍的所在,背道而驰。

第八十三章 孤岛岁月(6)

这几日明珍心绪不宁,总觉得要出事似的,连殊良都有所察觉。
晚间吃过饭,伺候公婆休息,明珍回到房间里,殊良拉住明珍的手,将明珍按坐在床上,“我去给你倒水。”
殊良在明珍耳边悄声说,顺便在妻子脸上偷香。
明珍摇头,万一又让婆婆知道殊良伺候自己,难免又要吃婆婆的排头。
殊良啄吻明珍耳垂,“我这趟一定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明珍被殊良喷在颈侧的热气惹得发痒,想笑又不能笑出声来,只好缩着头颈咬着嘴唇,任殊良胡来。
直闹得明珍气喘吁吁,殊良才放过她,进浴室里,给明珍筹水去。
等到殊良端着一盆洗漱用的水回到房间里,却发现明珍已经捱在床头,睡着了。
殊良摇头失笑,轻轻将手里的铜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擦干净手,上前替明珍脱了鞋,款去外衣,抱着明珍躺在床上。
明珍睡得并不塌实,眉心微微拧着,仿佛忧心忡忡的样子。
殊良以手指抚摩明珍的眉心,想抹去伊眉间的淡淡郁色,却是徒劳。
明珍,你到底为什么不快活?殊良无声地问躺在怀中睡去的妻子。为什么眼下的青痕这样浓重?为什么那么渴睡,却总仿佛睡不醒?难道是我不在家时,母亲又为难你了么?
殊良知道自己不能去质问母亲,这只会使得母亲变本加厉。原以为有了沈家妹帮衬着明珍,明珍不至于那么辛苦,然则奈何母亲总能想出其他旁的花头精来,增加明珍的负担。
殊良吻一吻明珍的额头,寻思着,怎样能教明珍放松一日。
殊良想要的机会很快便来了。
徽剧大家杨彩云到上海来,在永乐戏院演出,只演三场,盛况空前,一票难求。恰巧纪家药房的一位客人为感谢济药之恩,送了两张票给殊良。
殊良便将戏票奉到父亲母亲跟前,“母亲,这是杨彩云女驸马的戏票,我知道当年您在徽州时,最喜欢看伊的戏,您可以同父亲去听听戏。”
纪母自是心动。假姿假言地推却了片刻,便接下了戏票。
到了当看戏当天,纪母嘱咐明珍,要将一床夏天盖的薄被翻好,另将春衣洗了,晾到院子里去滴水。
明珍点头应下了,晓得婆婆是不会让自己轻松片刻的。
等父亲母亲双双上车走了,殊良自楼上下来,拉住明珍的手,“这些你先放一放,我们出去逛街。”
明珍极无奈地脱开手,“母亲回来,看见我没有把事情做妥,要不开心的。”
“少奶奶,你和少爷去逛街,这里有我!”沈家妹接过明珍手里的脏衣服篮子。
“沈妈会告诉母亲的。”明珍知道,在这个家里,沈妈就是婆婆的眼线密探,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沈妈忠实地报告给婆婆。
“我已经同沈妈说过了,假使让母亲知道我们出门去了,我自有办法把她送到徽州养老去。”殊良狡黠一笑。
“少奶奶,去罢,去罢。”沈家妹也极力鼓动明珍。
明珍心间一动,思及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去替淮闵传话,终是一咬牙,点了点头。
两夫妻换了衣服出来,外间天光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霓虹灯已经渐次亮起,将十里洋场映得如同一座童话里才有的城堡。可是这城堡的内里,仅仅是一派浮华与醉生梦死。
明珍与殊良携手沿着马路散步,殊良小心地护着明珍,不教明珍被来往行人车辆擦撞。
明珍内心万分紧张,整个胃部纠结如同乱麻。
明珍不想让殊良同她一起涉险,可是又一时找不到借口支开殊良片刻。
旧年三月,日本人网络了一批如丁默邨、李士群之流的汪伪特务,在上海极斯菲尔路(今万航渡路)七十六号建立了直属日本大本营指挥的特务机关(后划归日本在上海的特务机关——“梅”)。①
之后,恐怖暗杀,便屡屡发生。如以“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名义,向各家抗日报刊的主持人、编辑、记者分别投寄恐吓信,声言如冥顽不灵,依然抗日,即缺席判以死刑。《大美晚报》副刊《夜光》编辑朱惺公在接到恐吓信后,立即在《夜光》上发表了公开信《将被“国法” 宣判“死刑” 者之自供》,指斥恐吓信为绑票式之“判决书”,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警告敌伪:“贵‘部’即能杀余一人,其如中国尚有四万万五千万人何!” 一九三九年八月,日伪特务暗杀了朱惺公。②
类似事件,屡见不鲜。
明珍身处公共租界,虽未曾亲历日军的种种恶行,可是报纸与电台,口耳相传,日本人再往自己脸上贴所谓“共荣”的标签,也堵不了悠悠众口。更遮盖不了国人的眼睛。
明珍知道特务在租界内也猖獗活动,刺杀抗日活动者。她当日答应了淮闵,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帮助淮闵,他就不得不冒险亲去,很可能就此落在日本人手中。而她,不过是一个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太太,走进走出,不太容易引起怀疑。
即使如此,明珍也不愿意教殊良知道。
万一事发,殊良一无所知,是最最安全的。
渐渐走近纪家药房,明珍倏忽眼睛一亮。
“殊良,我走不动了,你去替我买一支棒冰可好?”明珍指了指不远处卖冰棒的小贩。“我想吃奶油棒冰。”
殊良点了点头,明珍近来胃口不佳,许是疰夏的缘故,偶尔吃跟冰棒,也是好的。
殊良穿过了马路,朝对面卖冰棒的小贩走了过去。
明珍暗暗吸了口气,走进了罗森堡西药房去。
药房的布置,同三年前,她最后一次来时,并无二致。
听见门声,有人自柜台内站起身来,看见明珍,那人微微一怔,不是不意外的。
“明珍。”大卫·罗森伯格转出柜台,走向明珍,“你怎么来了?”
明珍嫁为人妇,他就再不曾见过她。听说中国女子嫁了人后,规矩是极多的,不可以同异性单独相处,或者有太过亲密的接触。不料,三年之后,他们又见面了。
“我时间不多,大卫。”明珍趋近大卫·罗森伯格,“附耳过来。”
大卫·罗森伯格微不可觉地皱眉,还是依言凑近明珍,听见明珍唇间极低地说出一句话来。
听完,明珍与大卫同时撤身,拉开彼此的距离。
大卫眉头拧得更紧。“以后不要冒险,明珍。”
他知道现在外头特务活动猖獗,不是万不得以,淮闵不会以这种方式传递信息,可是,怎么可以是明珍?
怎么可以让明珍涉进如此危险的事当中?
他们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但——明珍不是!
明珍点点头,再不多说什么,转身走出大卫的药房。
一出门,明珍就看见殊良执着两根奶油棒冰站在门前。
看到明珍出来,殊良一支递给明珍,什么也没有问。
明珍伸出手去接棒冰,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捏出一手心汗来。
“想回家了么?”殊良挽起明珍。
明珍点点头,她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浑身发抖,若不是殊良挽着她,明珍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回家去。
冰凉的棒冰拿在手里,浓郁的奶油味儿,惹得明珍一阵反胃。强忍到回家,明珍再也隐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得翻江倒海,随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注①:引自中国历史抗日战争史料。
注②:转引自张之华主编:《中国新闻事业史文选》(公元724~1995)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6页。略有改动。

第八十四章 片刻幸福(1)

明珍昏睡了多时,才缓缓自无边的迷雾中醒来。
明珍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未似此刻这般疲惫,只想长睡,再不醒来。
哪怕当年躲在家中的地窖里,周身一派黑暗的时候,明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要不是她身在迷雾当中,总是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来来去去,惹得她不胜其烦,她恐怕还要睡下去。
明珍的眼睛要过一会儿,才能适应室内的光线,一手撑着床板,想起身看看时间,可是,另一只手上,传来温热的力量,轻轻按住了她。
“伊醌醒了(她睡醒了)。妳声音轻点(你们声音轻些)。”耳畔有低低的声音。
明珍循声望去,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丈夫殊良的侧影。
“殊——良?”明珍迟疑,好象余光里,公公婆婆也在自己的房间似的。
“你躺着,明珍,有什么事,尽管说,我去替你做。”殊良握着明珍的手不放。
“是啊,明珍,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人去做,他们要是敢怠慢你,你只管告诉我。”婆婆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明珍微怔。
几时婆婆肯由得她去吩咐下人了?
如果不是有了沈家妹,家里一应大小事务,从来都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老妈子沈妈完全是那摩温,只管监视她,打她的小报告。
公公纪方瞿在一旁点了点头,“明珍,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叫家妹替你做。”
明珍糊涂了,望向殊良。
怎么她一觉醒来,家里人个个都古里古怪的?
殊良看见明珍一脸茫然不解,倏忽想起竟没人同明珍说过原因,便个个只管教明珍好好休息,忍不住心中喜悦,执起明珍的手,也顾不得父母就在身旁,就轻轻凑到唇边吻了又吻。
明珍大臊,想抽回自己的手,殊良这是怎么了?
“明珍,我们有宝宝了!”殊良哪里肯放开明珍的手?自是抓得紧紧的,“我探过你的脉象了,是喜脉。我怕自己诊错了,等父亲回来,又请父亲给你搭了脉,果然是喜脉!”
喜脉?!
明珍要愣一愣,才方体味出这两个字的含义,忍不住轻轻垂下眼睫,望向自己盖在薄被之下的小腹位置——竟然要做母亲了么?
“明天还要请大夫再来看一看,我才放心。”纪母坐到床脚,示意丈夫儿子先回避一下。
殊良还不放心,却被父亲纪方瞿拖了出去。
“父亲——”
“你放心,如今明珍肚子里有了我们纪家的骨肉,你母亲为了媳妇儿肚子里的孙子,也不会为难明珍的。”纪方瞿哪里会不晓得儿子心里的想法,按住了殊良的肩膀,淡笑,“她自会好好待明珍,你且放宽心。”
那边厢纪家父子下楼去了,这边厢纪母则拉着明珍的手,殷殷叮嘱。
“明珍,你如今有了身孕,坐卧行止,都是有讲究的,千万不要平白地犯了忌讳。爬高摸低这种事以后就都交给下人去做,重的东西是万万不能拎的。也不能吃凉冷的东西,免得将来孩子生出来下巴抖,流口水。辛辣的东西自然也是不能吃的,否则孩子生下来要得瘌痢的…”纪母絮絮叨叨,仿佛想把所有知道的都一次告诉给明珍似的,“…两夫妻也不能睡在一起,要不然以后孩子要烂嘴角…”
明珍听到这里,面孔已是红得不能再红。
两夫妻之间的事,再私密不过,忽然听得婆婆同她讲这些,明珍羞窘不已。
纪母好似没有注意到明珍的尴尬,只管继续唠叨,“我让殊良搬到隔壁去住,免得他打呼噜翻身或者起夜吵了你休息。晚上叫沈妈过来陪你,万一你要喝个水起个夜什么的,你就叫沈妈起身。沈妈当年在我孕中伺候得十分仔细,由她陪着你我也比较放心…”
“——谢谢母亲。”明珍其实一万个甚至十万个不喜沈妈,可这是婆婆的一片好心,明珍无法拒绝。再者她以前见过母亲孕中的样子,动辄便要去小解,夜里亦然,假使殊良与她同房,只怕晚上是睡不塌实的,白天又要到药房去上班,明珍也担心殊良的身体吃不消。
等殊良从楼下回到楼上自己房间,愕然发现,不过是一歇工夫,他的被子枕头日常衣物,竟然都被送到隔邻的房间里去了,而老妈子沈妈则在他和明珍的房间里搭了一张脚床,分明是打算睡在这里的样子。
“母亲?”
殊良不解。
纪母又将免他打扰明珍休息的理由抬了出来,殊良再不满,也只好妥协。